黄西村手记
2017-09-26冉茂一
冉茂一,1991年7月1日生于重庆。作品散见《山东文学》《延河》《作品》《北方文学》《关文》等文学期刊。
我的父亲是一位优秀的记者。他于2012年12月11日,也就是当时人们说的“世界末日”前十天,被派到一个偏远的地区报道一起爆炸案,便再无消息。至今已失踪有33年之久。那年我19岁。寻找多年未果后,母亲便认为父亲已经谜一般地葬身他乡了。在焚烧父亲遗物的时候,我竭力保留了一个笔记本,当作纪念。这个笔记本里写满了父亲的采访记录以及一些从报刊上摘抄下来的句子。其中有一篇文章,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十页。我曾犯傻地数过,一共八千多字。但我一直都没有搞明白,这到底是一篇日记还是一篇小说。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已是一位78岁的老人。我决定把他誊写下来,用来怀念我生死未卜的父亲。原文如下,我一个字也未删改。
黄西村的河边,向来很少人行走。本来岸边就有很多绿幽幽的青苔,再下点雨,就好像有人故意往地上浇了一层油,一不留神就会掉到河里去。夏天还好,本来水又不急,会水的人就当洗了一个澡。要是冬天的话,那身体就得受罪了,受了寒,一两天是好不起来的。这河水一向很清澈,夏天的时候,阳光折射上去,水底的鱼儿就好像在你面前游动。河水一直向东流去,村民们说河的尽头就是海。但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人到那里去过。有些好事的读过几天书的就爱编故事吓唬人,尤其是那些单身且又胆小的姑娘,听人说过,那河水的尽头根本不是什么大海,那里到处都是被水泡得变形的尸体。这黄西村每隔几年就会有调皮的孩子,或者喝得烂醉的男人,甚至那些不听使唤的大黄狗都会被这河水夺去生命。每到夜晚,姑娘们从河边急急地走过的时候,总觉得可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在随处地窜动,就像那些逝去生命的灵魂。这就给男子们创造了机会,他们争先地护送心仪的女孩回家,还缔造了许多爱情佳话。总的来说,这条河奇异般的存在,到底是一件好事。
黄西村四面环山,中间穿插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河水。这里离镇上较远,自然少了一些喧哗,她就像一个躲在大人背后的小姑娘,独自怀揣着自己的心事。一年前的一个雨天,一个脚缠绷带的所谓的法师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黄西村。他捂着腿坐在了石阶上,绷带还在不断渗出新鲜的血液。这时候正好被路过的王村长撞见,这两个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行走在薄薄的雨雾里。据这个光头法师回忆,他是五天前奉老方丈之命上山去采药治病的。他们寺有一个师兄得了怪病,日益萎靡消瘦,方丈不能见死不救,故派他来上山采药好治病救人。天雨路滑不慎从山上滑落下来双脚被树枝擦伤,又被豺狼撵追,一路西逃,莫名其妙就来到了黄西村。
这和尚就这么在黄西村安顿下来,住在王村长的家里。王村长的老婆死得早,至今无后。有这个和尚作伴日子到也不至于显得沉闷。从那以后,和尚常在村子里为村民讲佛经,也跟着人们一起劳作,慢慢的还吃起了肉,算是步入了尘世。
一日,和尚在给大家讲经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望着天不再说话。人们面面相觑,心中有些迷乱,以为是自己不慎触犯了大师先前定下的一些规矩。只见大师长叹一口气道:“黄西村阴气实在太重了,你们各自要小心。但只要你们潜心念佛,鬼陉就不会纠缠你们。”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姑娘们就不敢出门了。自从大师这么一说,似乎只有白天才属于黄西村的人们,天一黑下来,这个世界就归鬼魂所拥有了。夜晚的河水悄无声息的在流动,河面上的风把乌鸦的叫声吹得很远。传到人们的耳朵里,让人心里发毛。
终有一天,黄西村的河水不再干净了。
那段时间人们都在传,说是镇上准备拨款在河上修一座桥。一是为了行路方便,二来也是新农村的一种体现。这桥人们盼了几个月都不见一点影子,却在河水上发现了唐老五的尸体。
发现唐老五尸体的是黄西村著名的酒疯子张田。他和唐老五都是嗜酒如命的人。张田这个人年纪不大,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还不到三十岁,一张脸喝得黄黄的,整天醉醺醺的,所以大师告诫村民们的话语在他心里根本就是一个屁。
那天他喝得不尽兴,算是半醉。一路上还在不断埋怨赵老二的小酒馆关门这么早。在心里把那个和尚大师骂了个痛快:“死和尚,在村子里装神弄鬼的,吓得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的。”
当他行到河边的时候,几股冷风吹过,酒劲就开始往头上窜过来。他感觉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没走几步就一个踉跄摔了下去。等他意识到他已经摔倒的时候,他离河水不过一两米远。夜晚的河水,像一张巨大的黑色布匹,根本看不出来在流动。张田随口骂了一句:“哪里来的鬼嘛,死和尚只会吓唬人和吃肉。”这样骂过之后,张田心里好受一些了,要是这时候能有一口酒喝,那就是一桩美事儿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微弱的火光驱散了一小部分的黑暗,突然张田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点不断跳跃在河面上。他的酒醒了一些,揉着太阳穴眨了几下眼睛,确定没有看错。那东西就在不远处的河面上。一探究竟的心理越来越强,距离并不远,没几步就走了过去。河水在这里能听到些许的流动声。张田掏出火机,啪的一声,火机的火光就窜了出来。张田小心翼翼地护着火,把手向前伸长了一些。突然酒就全醒了,是吓醒的。在他视线里的是一个男子赤裸的尸体,他双手扣在胸前,一只脚被一个黑色的细绳子套住了。绳子拉着男子的尸体,河水却不断把他往外面扯动。张田把火机往有边移了移。一张苍白的脸就这么显现出来了。张田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唐老五。只是他的整个脸部像是被人灌进了气一样鼓起来,尤其是眼睛像是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乌黑的嘴唇微张开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张田站起来就跑,一连摔倒了好几次。边跑边喊“有鬼啊,唐老五被鬼害死了。”
第二天,唐老五的死就传开了。人们看着被白布遮住的唐老五,想象着白布下面那一张恐怖的脸。唐老五的音容笑貌像一部短片,在每一个熟识他的人的脑海里不断地播放。在他们心里,唐老五就是一个老实人,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仇人,想不到谁会对他起了杀心。他们想来想去就只有把他的死和鬼魂联系在一起了。endprint
在唐老五被送去火葬场没多久,和尚大师就把大家召集在了一起。他愁眉蹙额地对大家说:“唐老五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这也有我的责任,没有能力把佛法普照到村子里。愧对乡亲们对我的爱戴。唐老五就是被厉鬼缠身,所以大家平时要多加小心。”大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别忘了,潜心念佛,佛主会保佑你们的。”
从此在人们的眼里,黄西村的河水就不再干净了。人们再也不到河边去洗莱和洗衣服了,好像水里随时都有恶鬼在盯着他们,一不留神就会伸手把你拉下水去。
因为出了唐老五的事,村民们把村里要修桥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天刚刚黑下来,瓷白色的月亮才挂上天际不久,人们就掏出大师所赐的护身符。那是一个红色的带着檀香味道的小香包,中间写有一个佛字。据大师说,只要带上这个,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大人须揣在兜里,小孩就必须挂在胸前。对于那些由于其他原因常常要走夜路的人们,大师也给他们想了一个办法,教给他们一句辟邪的咒语“大的拿刀砍,小的一口吞。”就算走夜路遇上鬼了,只要心里默念这句话,也会平安无事。
每家每户的门上都贴着从大师那里求来的佛字。每个人的谈话里都刻意的回避着“鬼”字。每到晚上,他们都感到有一张若隐若现的眼睛在监视他们。
每周一次的集会是雷打不动的。那一天大家都要放下手里的事去参加。即使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也要派一个代表来。这个会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会议上大家都说了一些自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怪事。
王德斌先向前走了一步,对大师说,大师,我最近睡觉的时候老是听到有猫叫,我想估计是发春了,但是慢慢的那个声音就会变成女人的哭声。
大师闭着眼前,轻轻地点着头,好像这是事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一样。
“把护身符放在你的床头就是。”大师说,“在窗子下面撤上糯米。”
王德斌刚刚说完,陈虎就挤了上来。怯生生地说道:“大师我昨天起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白影子。”
大师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我又没有近视眼。”陈虎指着自己的眼睛说。
“很可能就是唐老五的冤魂。他再生的时候酒是没有喝够的,所以肯定是他回来找酒喝来了。不过别怕,你毕竟和他无恩怨。只要護身符在身上就好。”
“在的,在的。这个东西哪里能丢呢。”陈虎掏出兜里的护身符给大师看,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最近村子里的怪事越来越多。先是寡妇王香在自己的后院发现了三只没有脑袋的死猫,整齐的排列成一个三角形。之后就是邓二嫂半夜听到哭泣声,循声而去发现门槛上平白无故的多了一双绣花线。邓二嫂把鞋捡起来,发现里面有一张字条,发现你们用写着几个血红的看不懂的字。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当人们把这些事告诉大师的时候,大师只慢吞吞地说了五个字:“他快回来了。”
大师是这么对大家说的,看来阎王爷是暂时不收唐老五的,他酒瘾又犯了,所以只有回来了。我算了算,三天之后他就会回来。
村子陷入巨大的恐隘中,天刚擦黑人们就回家点起檀香祈菩萨的保佑。大师给大家的意见是,唐老五回来那天,大家都不要下地劳作了,都呆在家里。
人们就这样等待着那天的到来,像是在等待一个盛大的节日。好奇的人都想看看鬼到底是什么模样。胆小的人只希望自己能够平安。
那一天,说来也奇怪,一连晴了好几天的天突然下起来毛毛雨。每一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在铅灰色的天空里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那一夜村子静得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和不知谁家“不食人间烟火”的狗汪汪的叫声。照大师说的,冤魂会从密林中穿过,然后下到田野附近转悠,最后消失在河边。
人们等了很久,倚在窗子上睡过去的人也有不少。凌晨一到,远处的树林里模模糊糊地飘出来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人,蓬头垢面的低着头踉踉跄跄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寂静的夜里,有人吼了一声:“唐老五回来了。”很多人从睡梦中或者噩梦中惊醒,睁大眼睛向树林里探寻着一切。
林子里的鬼魂在树与树之间缓慢地走动着,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不断闪烁的小光点。鬼魂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寻找什么,但看不清他的脸,从身高和体型上来看的确是唐老五。雨慢慢的下大了,雨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不那么真切了。
“那当真是唐老五?”王世忠的老婆问他。
“废话,你没有看到在找他的酒瓶吗?”王世忠说,“你不是成天叫我死鬼吗,现在真鬼来了,你自己看Ⅱ巴。”
唐老五的鬼魂慢慢地晃荡在田野上了。据大师说,只要唐老五的鬼魂走过的田地,第二天都要撤上糯米和鸡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大师还说了,唐老五这次回来并不是想害什么人,只是回来找他心爱的酒瓶,投胎之前能够美美的喝上几口。雨越下越大。天空中飘过几声怪叫,让每个人的心口都凉了一下。这声音久久的回荡在空气里,混着哗啦啦的雨声,听起来给人一种怪异而又阴森恐怖的感觉。
出人意料的是唐老五的鬼魂并没有向着河边而去,却摇摇晃晃地向着山顶上走去了。
夜雨中,河边的方向亮起了火把。人们知道那是大师准备作法驱赶鬼魂了。于是,人们纷纷拿出红色的护身符,平放在胸起,闭着眼睛祈求平安。
人们都不敢迈出家门半步,整个村子唯一的亮着的地方就只有河边那一团火光。
凌晨的时候,河边的火把突然熄灭了。人们知道那是大师作法完毕了的信号。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糯米,把它撤在门槛周围,防止半夜鬼进门。
第二天,鸡叫的声音把大家唤醒。在每一个村民眼中,经过大师作法之后的村子好像变了新貌一样。至少“干净”了许多。王大明和李继本还有几个昨天田地被唐老五鬼魂糟蹋了的人,提着一袋糯米和一只鸡,相互议论着朝着自家的土地走去。
最近村长和和尚法师为了魏永真的是伤透了脑筋。这个村子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对于他们所做的一切是嗤之以鼻的。带着不屑地眼神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endprint
魏永这句话,传到村长耳朵里,他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安。急急地把大师唤来,两人在屋里商量了许久。
吃过晚饭,魏永就坐下来,泡了一杯茶,手拿一本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某本著作细心地读了起来。读到重点处,他还要拿笔做笔记。村长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透过窗子已经看到了正在阅读的魏永,但并没有叫喊,而是礼貌的在门上敲了几声。
魏永放下书本去开门,一看是村长,有些惊讶。
“不打算请我进去?”村长脸上堆笑说道。
魏永赶紧把身子让了让,村长就走了进来。
村长来到桌子前面,魏永赶紧搬了一根凳子过去让他坐。村长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书看了几秒,便移开了,他对魏永说道:“大师的集会你怎么不来参加呀,护身符你也不来领,还要我给你亲自送来。”村长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埋怨,从兜里掏出红色的护身符放在桌子的书本上。
魏永看了一眼护身符,便不再说话。
村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轻咳了一声道:“最近村子里的怪事这么多,你也是知道了。前几天唐老五的鬼魂回村子你都看到了吧。我是担心你的人身安全才特地来走这一趟的。”
魏永还是不说话。村长有些无奈,整个身体僵在空气里,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好。
“知道了,謝谢村长。”魏永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却有一点不耐烦的意味。
村长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就走了。
魏永看到搭在书本上的护身符,红红的,像一只带血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整个村子。他冷笑了几声,抓起护身符就扔向窗外,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像一道带血的伤痕。
大师正在喝酒。见村长一脸愁容的走过来,便知道是为那件事了。大师连忙招呼村长喝酒。
“坐下喝点酒吧,瞧你那样。”
“气都喝饱了,还喝什么酒呀,这小子还是固执。”
“那你想怎么办?”
“我看只有实施那套方案了,没办法呀。”村长接过大师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盯着门外边的一片黑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的夜里总是持续不断地有幻听侵入,他不知道是他的听力突然变得异常好,还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总之,他的夜晚开始变得“丰富”起来。每当他被各种声音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只是一片浓郁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好像死神就隐匿在其中。可是声音好像还在耳边,而且不止一种。
他被各种声音折磨得难受,便把头埋进被子,那声音好像有生命一样,也跟着他进来了。他捂住耳朵,便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天快亮了,那些声音也小了很多。他困得不行,昏睡过去。
魏永觉得自己的世界像是被强加了一种东西,但具体强加的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现在每当天黑下来的时候,魏永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甚至是慌张。还好,他有书籍作伴。这天,他也是夜读到深夜,匆匆洗刷之后,睡意便袭来了。
关掉灯的一瞬间,魏永似乎觉得窗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肯定是太累了。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那白影又从窗边闪过。这次魏永是看清楚了,的确是一个白影。于是,他操起门边的一根扁担就冲了出去。门外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世界,今晚居然有月亮,倒映在河水里,算是唯一的一点光点。窗子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偶尔从林间传来一两声鸟叫。魏永仔细地找寻着,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魏永觉得是个贼,但谁又会在这个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的时候来做贼呢?
回到屋里,魏永把扁担靠在了床边,整个人就躺了下去。不久,屋子里就响起了鼾声。
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一双有力的手把魏永从睡梦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魏永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起来,这声音是脚步声,好像有人围着他的床边在转一样。他打开灯,声音立刻小了下去,渐渐就没有了。一定是幻听,一定是的。魏永满头大汗,呆呆地立在床的一角。
他又关了灯,闭着眼睛,好让自己强行睡去。四周的寂静把他的恐惧放大了几倍。他还是不能睡觉,随时紧绷着神经。
声音又响了起来。魏永仿佛意识到这声音像是在引诱他,引诱着他去寻找它。魏永的手轻轻地伸向了床边的扁担。
砰的一声,窗子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魏永打了一个哆嗦,用手紧紧地握稳了扁担。
这只老扁担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了。
门外的脚步声异常清晰,魏永问了—声:“是谁?”
那脚步声突然停了停。魏永倒吸一口气,轻轻地向门边移动。
砰又是一声,窗子又被击打了一下,比上次猛烈许多。魏永实在忍无可忍了,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门外还是一片黑暗,突然起了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地响。魏永四处张望着,突然发现远处的小山包上有个穿白色衣服的人低着头急急地在走。魏永稍微镇定了一些的时候,那个白影已经混入远方的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魏永一直没有睡,他坐在床边抽烟到天亮。其实他也是在等,等那个白影再次出现。
他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这神神秘秘的背后一定有阴谋。他想。
昨天的白影不止魏永一人看到过。
等魏永睡醒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在谈论着昨天晚上看到的影子。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到昨天的那个白影,但经过目睹者的叙述,就像看到过一样真切了。
这个村子又一次陷入巨大的恐惧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在盘算着搬家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大师和村长来了。是的,关键的时候怎么能少了他们呢。
一见到大师,大家心里似乎没那么恐惧了。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们的事我早已经料到了,大家不要怕,你们看到的那些白影都是唐老五在阴间的酒友。最近唐老五要结婚了。
和尚大师看一眼大家惊讶的表情接着说道:“邓二嫂前不久不是常听到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吗,还发现过一双绣花鞋,这个哭泣的女人就是唐老五在阴间找到的老婆,那双鞋子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endprint
人群里有一个人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大师看了那个人一眼,淡淡地说道:“唐老五这个人不会害我们的,只是那天到了晚上你们都不要出门打扰他的大喜之事就好。”
“大师,到底是哪一天他结婚呢?”
“就在五天后,那天的月亮是最圆的。”
魏永把唐老五要“结婚”的事情告诉给了自己的哥们王春。王春白了他一眼说:“这么大的新闻,我早就知道了。”魏永把嘴凑近了王春的耳朵说了一句:“我还有事给你说。”王春勇疑惑地看着魏永。魏永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把王春拉到了大榆树的下面,脸上因兴奋有些微红,嘴上不停地说着“来嘛,来嘛。听我给你说。”于是,两个青年在大榆树下秘密密谋着计划。
这算是黄西村近二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天了。人们在饭桌上,牌桌上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唐老五的“婚礼”。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鬼也是可以结婚的。
那天一到了晚上,人们就开始有些躁动,他们匆匆地吃过晚饭,点起烟泡起茶,嗑起瓜子,耐心地等待着。
整个村子一片漆黑。
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就在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大师算错了日期。一个声音飘在黑色的空气里,“快看,唐老五又回来了,在远处的山坡上。”整个村子顿时沸腾了起来。人们看到远处的山坡上并排走着一白一红两个穿长衫的人,红得太鲜艳了,以至于在黑暗里也能辨別出来。人们还发现红色的那个头发齐腰,那就是唐老五的“媳妇”。
这个时候,魏永和王春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黑衬衣和黑裤子,猫着腰悄悄地来到了河西一边的田地里。他们取出背上的板斧,相互点点头。
唐老五和他的鬼媳妇现在坐下来了。人们都静静地等待着,看能不能看到一些亲密的动作。
魏永和王春向着这对鬼夫妻靠了过去。没错,的确是一男一女。
鬼夫妻没有发现他们。他们趴在一颗大树后面手紧紧地抓紧板斧,心咚咚地跳动着。
月光照着鬼夫妻的背影,显得苍白而虚无,看起来真的很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突然唐老五的媳妇把头转了过来看了看,魏永和王春赶紧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个鬼媳妇开口说话了:“咱们还要演多久?”
唐老五侧过脸说道:“等一会吧,一个小时后开始换衣服。”
借着月光,魏永他们看清楚了,那个男人并不是唐老五,而是张田。魏永之前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了。
鬼媳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哎,都怪那个死唐老五,知道了村长的秘密还想去举报,不去举报不就没事了。村子里知道村长事的都不敢说,他逞什么英雄呀。害得咱们扮鬼这么久。”
“这个村长心也太黑了,贪了修桥的钱,还要杀人。”张田有些愤怒说道。
“没事,这次扮完了,就好了,村长答应给我爸爸办医保。”鬼媳妇说。
“村长答应给我两瓶十年以上的茅台。”张田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贪婪。
媳妇说笑了笑说道:“你就知道喝,是时候找个媳妇了。”
魏永看清楚,鬼媳妇原来是张大贵家未出嫁的小女儿。
张田也笑了笑说:“你不是我的媳妇吗?哈哈!”
村长消失了。
村长失踪的消息在几天之后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村民们扛着锄头,提着镰刀找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子。直到警察出面调解,他们才愤愤不平地散去了。唐老五的媳妇拉着警察的手就不松开了,她哭着恳求道:“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抓住坏人,为我男人伸冤。”还硬是拉着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女儿给派出所所长下跪。
虽然村长如一阵烟雾般失踪了,但人们还是感觉他好像隐匿在村里每一个角落。树桩的年轮里,河水的倒影里,夜深人静的窗后,似乎都能看到他若隐若现的阴冷的笑脸。有一个年纪大的妇人告诉大家,每一声飘荡在空气里的鸟鸣,都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人们已经重新振作了起来,开始了新一轮的劳动,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恐怖气氛,也消散了许多。他们在唐老五死去的地方,发现了村长和光头和尚的尸体。两具尸体绑在了一起,被水扯向不同的方向。和尚的手被水冲得扭曲到了后背,似乎快要脱离身体。村长则一脸安详,不过脖子上被拉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被水冲得一张一合,像一张会说话的嘴巴。
人们拍手称快,但至今他们也搞不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再后来县政府决定为黄西村修一座桥。村民们却拒绝了,他们说修桥必须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社长打来电话问我资料收集得怎么样的时候,我才从谢大顺刚才讲的那个故事中走了出来。挂了电话,谢大顺笑嘻嘻地问我:“刘记者,你们社长是叫你回去了吧。”
我点点头。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残缺不齐黑黄色的牙齿说道:“刘记者,在我们这里呆着不怎么习惯吧,我们这个小村子比不起大都市呀。”
我赶紧摆摆手:“谢村长,瞧您说的,这几天在黄西村挺好的,我特别爱吃您做的老腊肉呢。”
谢大顺掏出纸烟,递给我一支,为我点上,说:“刘记者,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事你不会写到报纸上去吧?”
我深吸了一口烟,笑了:“不会的,谢村长。我这次来只是来报道你们这里种植的柑橘的。不是我跟你吹,只要你们这里的柑橘一上媒体,我保证能吸引很多商家的目光。”
临走那天,谢大顺领着几个村干部一直送我到村口,还硬塞给我几大包柑橘叫我带回城里去吃。他还说,等他们这里架起新桥的时候,希望我能回来做客。我点点头笑了。
我写的那篇报道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社长很喜欢,当着同事的面把我从头发到脚趾头都夸了一遍,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正是因为这一篇报道,让默默无闻的我,受到了社长的重视,大半年后,就提升我为采访部主任。现在市面上贩卖柑橘的商家都称自己的货源来自黄西村,某些购物网站上甚至贴出了假一赔十的担保。
每每看到这些,我都会会心一笑。黄西村开始富起来了,到底是一件好事。这其中还有我的一点微薄功劳。想到这里,我就特别的有自豪感。不过,在我心里,和这一切牵连在一起的还有谢大顺讲给我的那个故事。有好几次我都想把他写成小说,但再三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动笔。主要还是接二连三的采访让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写。其次我还担心我的文笔,毕竟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即使这个小说写出来了,它的影响力肯定远不及我的那篇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