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走的城

鸦生

这是一座只能在迷路后到达的城市。街巷破碎、密集、曲折而离奇，如神经敏感者的掌纹。犄角旮旯里小餐馆的招牌菜有一味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调料。不知何故还没倒闭的书店，架子顶端总是搁着几部卖不出去的精装绝版书。你可能路过纹身店、占卜馆和名字含义不明的俱乐部，遇见俊美的青年、水果味儿的少女和戴着面纱匆匆前往幽会地点的成熟女人，踏过或绕过一片落叶、一只蜗壳、一枚不完全重叠在足印上的足印。时间是缓慢的，空间是半透明的，目光与目光交会，路线和路线相切，迎面而来的一切都拥有诸多可能性然而稍纵即逝且覆水难收，好似脆弱的火柴划过磷面，不是点燃就是断绝。

这是一座没有回头路的城市。它巨大的手掌紧跟在惊奇四顾的外乡人身后合拢，将所有未来得及探寻的细节和秘密收入囊中。一旦豁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城市之外，回头一看它已经消失了踪影。在那里发生的绮遇宛如幻觉，認识的知音宛如自己的人格分裂。

人们不会在自己熟视无睹的地方看见神迹，也不会在记忆的地图上看到这座城市的汽修店、妇产医院和水产品市场，或许是它不食人间烟火，或许是当事者的选择性无视，无论哪种可能，都将无从证实。因为一个人不能两次进入这座城市，而这正是它让人魂牵梦萦之处。

有的人终其余生都在故意迷路，从正常的生活轨道偏离，试图在不期然间回到它的手心中，然而只是徒劳。还有人第一次到达就选择不离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身立命当然不容易，他们中有人做到了，但是在这过程中城市却悄然位移、扭曲、改头换面，最终从他们眼皮底下彻底消失，在原地替换出一座和它毫不相干的庸常的城市。你居住的城市里，就有老人在讲述他亲身经历的类似的故事。

更多的人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城市，也不会看到对这座城市的描述，不仅是上面这些，还有其他许多人用其他方式书写的——诗歌、散文、书信、日记、回忆录……他们一个字都不会看到，也不会关心。当你合上书页，回到当前的生活中，将和许许多多的他们发生许许多多次交集。

你可能以为这些人和迷走之城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正是他们曾经或即将不断搅动那些小餐馆里有不知名调料的汤锅，一次又一次拂去各种货架上的尘土，盖起和拆除它高低错落的建筑，洗牌，转账，开会，为地标取名，分割遗产，生孩子——

于是在几年后的春天，当又一个旅行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在他的耳边会响起一个儿童的笑声或哭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