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研究中医的德国人

2017-09-26刘周岩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9期
关键词:树德本草纲目医学

刘周岩

文树德是当今西方汉学界享有盛誉的中医历史文献研究专家,许多中国古代医学典籍、医学思想与人物都是经由他的介绍第一次被西方了解。不过由于中国医学历史研究在西方学术界的尴尬地位,他认为自己的事业将要后继无人。如今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完成《本草纲目》的英译项目。

中医研究之路

1969年,26岁的德国留学生文树德(Paul U. Unschuld)到台北学习汉语。他把一本书递到中国老师面前,说想读这个。老师只翻看了一下就把书合上,“这本书我都看不懂,你还是从怎么买菜、坐公车学起”。

这本书从此被束之高阁。直到20年后,文树德已成为一代著名汉学家,又想起自己20年前想读而未能读的书,再次翻开。“我发现我都能读懂了,书中的内容让我大为惊异,这是我读过的最有价值的一本书之一。”文树德随即为之倾倒,走访了此书作者故里并拜谒其墓地,深入研究之后将此书翻译为英文,增添详注,使西方世界第一次了解了这本书及背后的思想。

此书即是清代乾隆间名医徐大椿所著的《医学源流论》。“这位中国儒医有着非凡的智慧、见识和幽默感。我察觉到,他和欧洲伟大的生物形态学家摩尔加尼(Giovanni Morgagni)正巧在同一年去世,如果他们在有翻译的情况下见面,15分钟就会成为知己。我们颇认识欧洲医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可对中国医学史上个别的医师和学者知道得太少了。”

当初文树德在台北南京路的旧书摊上买下《医学源流论》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书名中有个“医”字,他知道这是自己所学专业对应的汉字。他出生于医学世家,曾祖父曾为比利时国王等贵族治疗,父母均为药剂师,有自己的药店,热衷于收藏医学文物。文树德继承了家族传统,1968年于德国慕尼黑大学药学院毕业。

文树德对中国产生兴趣则是因为上世纪60年代的中苏纷争。高中老师在“二战”中曾被关入苏军战俘营,课余便教文树德等对外语有兴趣的学生俄语。能读俄文的文树德不满足于在中苏论战及珍宝岛事件中只看苏联一面的说辞,下定决心再学中文。

德国中医史学家文树德(右)与醫史家马继兴(左一)、马堪温在北京中国中医研究院(摄于1978年)

因国际政治而起的兴趣在台湾又回到了本行。在台湾的一年多,文树德对中国医药产生浓厚兴趣,采访了100余位台湾本地的中医医师及药剂师,以此为基础完成了自己的汉学博士学位论文。接下来几年又连续发表《医药分业:北宋药学史》及《论中医药文献中“毒”的含义》等论文,从此走上中国医学史研究之路。

在德国研究中国古代医学,是绝对的冷门。某种意义上,更在“夹缝”之中。“有的中国人有点傲慢,他们觉得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呢,尤其是中医。而在德国,医学史又不是传统的汉学(Sinologie)领域,汉学家更多是研究中国古代政治、经济、哲学的学者。虽然我早已通过了药学史、医学历史、汉学三个‘特许任教资格(Habilitation,欧洲许多国家的最高学术资格),也是有人赏识并资助我,我才得以先后在慕尼黑大学和柏林夏洛特医科大学任研究所长。在欧洲其他地方或美国,更是不可能。说实话,这是幸运且偶然的。”

文树德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外国人去研究中国古代医学虽有诸多不便,但恰恰能看到中国人以自己的眼光所不易发现的内容,一方面是由于西方医药学训练及文化背景,一方面是因为不受中国学术传统的束缚。

“我每次来中国都要去北京的潘家园这类地方,找中医手抄本,那种脏兮兮、破破烂烂的、没有作者的本子。因为是外国人,每次买书还都要被收高价。”民间医生的医药笔记、普通人抄写下来的药方等手稿成为文树德的重要研究材料,目前他已收集有从明朝至民国间抄成的千余册抄本,并与中国学者郑金生合作出版了研究专著。

在中国,中医学者同样进行抄本研究,但往往要从年代、抄者的身份与内容上判断其“价值”,然后挑选“有价值”的抄本手稿作为印刷本研究的补充。文树德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印刷术发展得太早、太发达,以至于有足够的印刷文献流传可供研究,而没有形成欧洲的手稿专门研究传统。“究竟什么才是中国传统医学?是一小部分知识精英以印刷书籍留存下来的医学理念,还是几千年来中国社会中鲜活的医学实践?这二者是非常不同的,存在于不同的材料中。”正是在那些抄本中,文树德发现了印本医书中罕见的走方医秘本、甚少记载的打胎方、缺医少药的乡村如何自救互救、古代医生如何为自己打广告、古代的医患关系、“阴阳”与“五运六气”理论如何混杂了迷信与习俗在民间实践等丰富内容。

“这些不是今天所定义的中医(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但它们是中国古代真实的治疗之道(approaches to healing)。”文树德如是说。

“我命在我不在天”

1976年,文树德应邀前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却不受欢迎,“一群狂热群众的叫骂声压倒了我”。美国听众对西方医学感到失望,寄希望于神秘又似乎潜力无限的中医,满怀热情地来听这位“中医专家”的演讲,却听到了他对当时中国实行的赤脚医生制度的大胆质疑。

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正处于一股中医热潮之中。1971年7月26日,《纽约时报》记者雷斯顿(James Reston)报道了他在北京接受阑尾手术及事后接受针刺辅助治疗的经历。这则报道与随后尼克松访问中国,中美关系出现历史性转机结合在一起,演绎出了种种传说,引发了美国的针灸热和许多西方人对中医的兴趣。这种氛围之下,文树德的博士论文英译本甚至无缘在美国出版,因为出版社总监认为其评价中包含负面内容,而文树德则坚持自己只是客观记述了在台湾采访医师的所见所闻。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探员亦曾拜访文树德,希望了解针灸是否可能应用于军事,不过没能从这位埋头于文献故纸堆的学者那里得到简明的“战场针灸操作指南”。endprint

对于近二三十年以来中医在西方世界的“复兴”,文树德认为这主要是社会风气与意识形态作用的结果。在西方,这体现于民众对环境污染、化学品毒害等的恐惧和由此带来的对现代西方医疗替代物的渴望,在中国则是出于近几十年不断发展的传统文化复兴。但这都不意味着中医本身有任何质的改变。相比于谈论当下中西社会对中医的纷争,文树德更愿意回到历史,他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一位历史学者。“我所要研究的是观念的历史,而医学正处在观念与文化的中心位置。”在被问及自己是否吃中药、看中医时,文树德礼貌地回答:“我想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还不需要中医疗法。”他曾经罹患急性双侧肺栓塞,“不好意思,目前针灸和草药还治不了这种急病。是现代医学救了我的命”。他又说:“不过中医疗法或许对某些健康问题有帮助,如果有人求助于中医,我也不反对。”

在中国的传统中,相比于经、史之书,医学不被认为是“正统知识”。《论语》中提醒君子不应沉迷于“小道”,朱熹专门注释道:“小道,农圃医卜之属。”文树德却相信从这种“小道”中可以洞见历史变迁的要义。“中国人与欧洲人的身体构造完全一样,我们也可以认为双方理解事物的智慧是相同的,但为什么发展出了完全不同的医学理论和对身体的解释?因为我们透过不同的滤镜,也就是不同的文化,去看待身体。”唐代政治经济发达,为何中医没有大的发展?金元时期社会极为动荡,为何中医却以金元四大家为代表,取得了创新性的发展?医学史上的疑难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与整个社会的变迁有复杂且紧密的联系。

2013年,文树德出版了新书《The Fall and Rise of China: Healing the Trauma of History》(尚无中译本,可暂译为《中国的衰落与复兴:治愈历史创伤》)。这本书中他不再局限于专门性的医学史研究,而是提炼了自己几十年来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观察与思考,像许多其他著名的中国研究者一样,提出了自己的中国历史阐释模型。他认为近代的一二百年间,中国经历了惊人的衰落与同样惊人的复兴,这背后的原因在于,中国人愿意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并且为之付出改变。“西方人烧毁了圆明园,在愤怒面前中国人没有采取一种简单的对抗,而是想,既然他们能对我们做出这样的事,一定说明他们有比我们强的地方,那我们就学来。这是一条艰难但真正有效的路。于是在今天的世界,中国人不用以炸掉世貿大楼的方式报复,而是买下它。”文树德对于近代历史上鲁迅等现代知识分子对中医的反感非常了解,“他们为了中国的生存,甘愿暂时把西方的东西放在第一位,但这同时是非常非常痛苦的。”

谈及中国医学观念与中国历史复兴的契合之处,文树德常引用晋代葛洪在其《抱朴子·黄白》中所引《龟甲文》的一句话:“我命在我不在天。”

三联生活周刊: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是中国古代医学最重要的典籍之一,记载了截至16世纪的近两千种药材和上万种处方。也正是在你的帮助下,中国有关部门成功使《本草纲目》列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认可的“世界记忆名录”。将《本草纲目》译为英文,是贯穿你整个研究生涯的念头。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后来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文树德:我的中医历史研究就是从本草研究,即对中药历史的研究开始的。我1969至1970年在台湾时,就曾拜那琦教授为师,他著有《本草学》,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我学术生涯早期的论文也大多是关于中药史的。从古代本草书籍到《中华药典》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都在我的研究范围。自然,我会对《本草纲目》这本集大成之作格外注意。

早在80年代,我就计划翻译《本草纲目》,1988年曾申请到了欧共体一大笔经费,但是次年项目将要启动时突遭变故,中国国内学者与西方的大规模合作项目无法进行下去。我转而自己翻译了其他典籍,诸如《难经》《黄帝内经:素问》等,其中有些是第一个西方语言译本。

对《本草纲目》的翻译准备一直在进行。我和数位中国学者一起,拟编纂四部《纲目》相关的实词词典,目前已经出版了三部,分别是《本草纲目词典:中国历史疾病术语》《本草纲目词典:舆地通释》《本草纲目词典:人物及著作》,已由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

三联生活周刊:《本草纲目》的翻译有哪些困难,为何要先进行如此巨量的准备工作,以四部词典作为铺垫?

文树德:《本草纲目》一共52卷,写于明代,内容非常庞杂,涉及无数专有名词,你不可能像读报纸一样读它。在必要的研究之前,它是一本几乎不可进入的著作,即使对精通古汉语的中国人亦是如此。我们不仅是翻译,首先要使它可以被使用。

显然,书中会涉及许多疾病术语,它们的含义不容易被搞清。比如,“消息”你理解是什么意思?(记者答:Message)对,Message是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但它在《本草纲目》里实际与“调养”等一系列医学含义有关。再如地名,同一种草药在湖北的和在四川可能性质、疗效完全不同,而中国历史上州、府、县等地理名称处于复杂的变迁之中。这就有了疾病术语和地理名称两本词典。

《本草纲目》中除了李时珍和他的团队实地研究得来的知识,大部分是引述前人著作。与现代医学通过实验证据证明疗效不同,中国古代医学更多是用引述权威或传信的方式,如某医生在某医书中记载的治疗效果,搞清楚这些人名书名就非常重要。李时珍的引用讹误很多,前后矛盾、出处错误、脱字错字等,必须进行厘清。这就要求一本人物与作品的词典。还有《纲目》中的药物,其不同的来源及现代分类名称,都需要进行深入的研究。

编纂这些词典是我与郑金生、张志斌、华林甫等中国学者合作完成的。他们完成了基础诠释工作,我负责翻译并整理成词典的形式。

三联生活周刊:据我所知,《本草纲目》已经有一个罗希文翻译的英译本,为什么还要重新翻译?

文树德:那个译本确实是《纲目》第一个英文全译本,但它不是一个规范的学术翻译。例如:第一,对难懂难译的地方直接跳过;第二,对译者认为是《本草纲目》中迷信、超自然等不符合现代理念的部分,进行了“改造”,让文本看起来更“科学”;第三,以西医词汇译中医,这是我认为最糟糕的。这个译本直接使用现代生物医学术语翻译古代医学词汇,这会高度误导读者。endprint

三联生活周刊:拒绝使用现代生物医学术语翻译中医词汇,是你的一个主要翻译理念,也是引起争议的地方。比如你曾用“wind-fire-eyes”直译“风火眼”,背后的思考是什么?

文树德:如果用现代术语,“风火眼”可以翻译为Acute Conjunctivitis(急性结膜炎),这虽然使西方读者一下明白相当于什么病,却造成两方面的问题。首先这湮没了中医对这种病的病理认识和比喻的语言用法,而一种医学的特点往往就由这些隐喻用法揭示。此外,西方人亦会困惑:中国人怎么早就知道球结膜发炎?1000多年前他们就已把结膜炎分为Chronic(慢性)和Acute(急性)吗?

对于“五脏六腑”中的“脏腑”(藏府),我也不会翻译成Viscera,而是宁愿用Depot和Palace分别翻译这两个字。因为“脏腑”并非单纯的对应现代“内脏”的含义,“脏”(藏)在古代汉语中指长期储存物资的场所,“腑”(府)则是指短期储藏的场所。只有回到古代文本的原始含义,翻译才有意义。

三联生活周刊:《本草纲目》翻译项目目前进展如何,预计还需要多久完成?有什么困难吗?

文树德:我和中国合作学者,加上助理,一共四五人,在全职的情况下,大概还需要六七年可以全部完成。但项目能否顺利进行下去还是未知,主要是缺少资金支持。我国某些研究资助者们往往认为,我们应该探索自己的医学史,中国的医学史则该由中国人去探索。我在慕尼黑大学的医史研究所和柏林夏洛特医科大学的中国生命科学理论-历史-伦理研究所都是靠德国实业家戈尔茨(Horst G?rtz)的私人基金支持,戈尔茨先生非常理解和支持我的中醫研究,每年给我25万欧元的资助。几年前的金融危机让戈尔茨先生的基金会无法继续提供资助。若不是有医药企业出资让我寻找可供转化的古代中国药方,研究所四年前就会关闭了。《本草纲目》翻译项目的资金缺口有两三百万欧元,这是由四五位研究者在德国六七年拿平均工资所计算出的数目。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你这一代无法完成《本草纲目》的翻译,它要什么时候才能以学术的方式被介绍至西方?

文树德:这不是傲慢,但我觉得,如果我有生之年不能翻译完《本草纲目》,很可能它以后难有机会被以我们目前的标准翻译出来。这不光是因为我既是学药出身,又是中国历史文献的研究者,更重要的是,在今天的德国乃至西方,没有年轻人愿意毕生从事和我一样的研究,否则他们在现行的学术体制下无法获得一个位置。研究中国医学,这不是汉学,不是现代医学,不是科学史,从获得教职的角度来看,在德国十分困难。和我合作的几位中国学者非常博学,中国的年轻人能否完全继承这样的学术传统,我不敢预测。我们都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这些知识很快会被我们带进坟墓。

(感谢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郑金生研究员对本文提供的帮助)endprint

猜你喜欢

树德本草纲目医学
爱上《本草纲目》 不只因为健身操
内蒙古地区甜菜临界氮浓度稀释模型的构建及应用
树德娃的太空之旅 学习设计
Inflammatory Mechanism of Total Flavonoids of Chrysanthemum and Medicated Serum on Castrated Dry Eye Animal and Cell Models
Silkworm Extract Ameliorates Type 2 Diabetes Mellitus and Protects Pancreatic β-cell Functions in Rats
Fabrication of A Folic Acid-Modified Arsenic Trioxide Prodrug Liposome and Assessment of its Anti-Hepatocellular Carcinoma Activity
医学的进步
预防新型冠状病毒, 你必须知道的事
小小鱼
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