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非洲淘金客的梦想与烦恼
2017-09-26陶短房
陶短房
从“解放军”到“马里贡中国人”
上世纪90年代,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浙江省茶叶公司,从事对非茶叶出口工作,后来改行做纺织品外贸。断断续续,在非洲待了好多年,自认是个“老非洲”。
我自己总结,中国在非洲的淘金客经历了三代变迁:第一代是中国派驻非洲、帮助当地建设的公派人员;第二代是做“非洲单”的民营商人;第三代是重新回归的“国家队”员工和新一代私商。三代人我都直接或间接有过接触。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好處与烦恼,没去过的人很难真正体会。
“人都回到家了信还没到”
1994年,我第一次前往非洲,那大概是国企在非洲的“黄金时代”。对非外贸的毛利、净利,在中国外贸圈近乎神话般存在。当时中国产品附加值低,利润菲薄,许多做“欧美线”的外贸客商靠退税勉力支撑,而“非洲单”则常常有百分之十几、几十甚至更高的毛利。我所在的国营公司业绩超群,就算躺在那儿睡觉也能赚到钱。
非洲人对中国非常友好,对中国企业也很信任,这得益于第一代中国公派人员在当地留下的良好口碑。
在西非内陆国马里时,一名生意伙伴曾动情回忆,自己年幼时在马里中部莫普提农村,附近有中国“解放军”,当地老百姓没饭吃就去蹭饭,每次都受到热情接待。后来,他才知道,所谓的“解放军”其实是穿着当时流行的“绿军装”的工程人员。
在阿尔及利亚工作时,我所在单位的一名当地司机特意告诉我,他是中国医生接生的。之后我又遇到过一名警察局长,也是中国医生接生的。
这些“中国人”,包括外交使节、帮助当地建设的公派人员等。他们的故事大多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是中国在非洲“存在感”大增的阶段。1953年4月,埃及纳赛尔政府委派商人昆地来中国推销棉花,虽然中国当时并不急需棉花,但仍决定购买。1956年5月30日,埃及成为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与之建交的非洲国家。此后短短数年间,形成了非洲国家与中国建交的高潮。1960年4月12日,中国政府成立了中非人民友好协会,这也是迄今唯一一个以大洲为单位的中外友协组织。
中国对非实行无偿援助。我在南京外国语学校学法语时,身边很多老师都是“老非洲”。他们总是提到修建坦赞铁路有多艰苦,意义有多重要,会亏掉多少钱。
到非洲之后我认识了很多当年的援建人员。一位上世纪60年代援非的老师曾回忆说“电话太贵不让打,一封信要走几个月,有时人都回到家了信还没到”。很多单位休假制度不健全,援非人员几年都无法回国和家人团聚一次,回家后“孩子都不认识自己”了。
因为出的是“公差”,这一时代的赴非中国员工普遍实行全封闭管理,名义上在非洲,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生活在闭塞的“小圈子”里。所以他们生活虽艰苦,基本待遇还是有保障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也远高于国内。一位援非老农业专家告诉我,当时他“每天有过滤嘴香烟抽,回国时还能带家电,毛主席在的时候家里就有彩电和冰箱了”。享受便利又无须担心“海外关系问题”影响前途,“援非”成了当时很受羡慕的两大“涉外职业”之一(另一职业是海员)。
“富贵险中求”
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形势就急转直下。1995年下半年,中国调整了对非援外策略,由无偿援助为主变成优惠贷款和援外合资合作方式。中国进行外贸体制改革,非洲也在进行经济改革。国营外贸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原本随处可见的援非工程人员也大幅度减少,“一度几可忽略不计”。
就在这个时期,民营商人开始涌入非洲。
最早的一批,大多是专业外贸公司或援外项目的工作人员,脱离或“半脱离”(比如承包或入股)原单位,成为独立的“旅非华商”;接下来的一批,则是原专业外贸公司的供货商,开始尝试直接“下海”。我也“顺势而为”,告别茶叶,先在塞内加尔做渔具生意,后又从事纺织品贸易。
然而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做“非洲单”的风险也是最大的。
这里金融、资信体系不健全,外贸陷阱遍地都是。比如:“钓鱼单”,先下小额真单,博取信任后下大额假单,货到付款,结果货到后客户人间蒸发;“419”,源于尼日利亚的一种骗局,以“继承遗产”、“战争红利”等名目骗取客户抵押款,然后消失;“掏货柜”,客户订货后利用当地关系绕过供货商“掏”走货柜,客户手捏订单等对方付款,殊不知早已人货两空……
当地市场利润虽大但“库容”不足,明明热销的货物,几个月功夫就可能无人问津。而中国到当地路途遥远,光海运单程就要三四十天,一不留神货就“砸在手里”。
“个体户”要忍受的不仅有市场风险,还有政治、安全、社会风波。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许多在西非经商的中国企业都曾因多哥、贝宁两国外贸政策的反复,被迫在多哥洛美和贝宁科托努两大商埠间来回搬家。当时,西非纺织品市场有个大名鼎鼎的中国老板,姑且叫他A吧。他是中国纺织品商人在西非第一个“单飞”的,也是第一个在两个以上国家开分公司的。
这位老兄在开了无数好头之余也开了个坏头:结交权贵。在多哥时他买了当时总统夫人一部二手吉普,贴上遮阳膜,每天让黑人司机开着招摇过市。交通警以为坐在里面的还是总统夫人,一路放行,畅通无阻。到了贝宁,他又租了一位部长媳妇开的仓库,这下再没小混混敢动他的货了。
他和“纺织一条街”所在社区的选区议员打得火热,并通过议员、部长,结交了商业部、海关许多“要害口”的关键人物。中国同行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白热化,他就动起了“小嘀咕”,稍稍“意思意思”了一下。商业部和海关的纠察部门心领神会,隔三差五就去他对手那查执照、查报关……喜欢敲竹杠的“黑纠察”还会鸡蛋里挑骨头,百般挑剔以勒索“好处费”。
这招用多了,别人也不是傻子,也会如法炮制。“黑纠察”同样不是傻子,见中国人喜欢内讧,索性来个“两头吃”。这下大家都傻了眼。2003年我在贝宁中国纺织商会任兼职常务秘书时,时任会长的A主动提议“同胞休兵”,不再搞前述两败俱伤、让“黑纠察”渔翁得利的笑话。那份“休兵协定”还是我给起草的。endprint
由于是“单干”,加上当地的许多先天不足,华商不得不通过半地下的钱庄汇回辛苦获得的收益。这些地下钱庄多半由印度或黎巴嫩侨民经营,很不靠谱。我所在企业曾经有个兄弟分公司,通过一个合作多年的印度钱庄办理了十几万美元的汇款。然而手续办完后几小时,这个有20多年历史的老资格钱庄在西非各地的几十家门店竟同时关门走人了!
“非洲待一年,回家变野人”
在这样恶劣的氛围里求生,需要“一身武艺”。这个时代许多“老非洲”都是身兼多职的多面手,既是经理、店员、翻译,又是仓管、会计、厨师、司机。不少人出国前外语不佳,到非洲后却能靠一个计算器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私商”不再封闭管理,有更多活动的自由,可以去逛工艺品市场,欣赏非洲风土人情,但也要忍受“缺乏保障支持”的副作用。上世纪90年代末国际长途昂贵,不少人都练就了“发电传猜电传”的基本功。21世纪初出现了价格较低的IP电话,网络也开始兴起,联系条件有所改善,但也只是“有所”而已。因为非洲许多城市普遍缺电,我在尼日利亚时一度每天停电8小时,而在贝宁时曾遇到过最长26天的连续停电。“非洲待一年,回家變野人”是当时“老外贸”流行的自嘲语。
非洲人普遍不爱吃蔬菜,市场常见不过土豆、辣椒、洋葱、生菜、西红柿寥寥几种,一些国家买不到猪肉。中国酱油等调味品则更稀缺,兄弟单位帮忙带调料,或在超市看见中国酱油到货打电话通知,都是天大的人情。
相对而言,文化生活的单调则更难解决。“私商”编制都很精干,我们戏称为“一桌扑克都凑不齐人”。录像带/VCD和中文书要从国内带,不但过时而且很快就翻烂看腻。后来开始流行上网,但如前所述条件艰苦,许多人不得不靠镜像看个网贴的标题,然后离线回贴,重新连线后再粘贴回复。图片打不开是家常便饭,视频则连想都不敢想。
百无聊赖的中国商人,成了非洲赌场的目标客户。有个职业经理人老马,是西非纺织品圈少有的、大学讲师出身的“布贩子”。这位老兄样样都好,唯独嗜赌如命。一开始“小赌怡情”,后来变成每晚10点吃完夜宵准时去赌场“打卡上班”。奋战一宿,早起点吃罢赌场奉送的点心,打着哈欠直接去门市部开店。久而久之,不免精神萎靡,常常在店里找几个布包(当时流行的主流商品是蜡染布,一包600匹,四四方方,像个大箱子)码成一列,躺上去一觉睡到打烊,然后洗澡、吃完饭,待夜宵吃罢精神头又来了,便神采奕奕再去赌场“报到”。
老马虽然被同行们私下评论“玩物丧志”,却有一点好:输赢都是自家的钱,公司账目上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另一位我在浙江国营外贸公司的旧同事L就两样了:这位外贸承包制流行年代的风云人物挪用公司货款去“赌轮盘”,窟窿越挖越大,终于有一次一口气押上六个货柜的货款。这笔巨款,据说有几十万美金,在几秒钟内烟消云散。他怕公司追究,索性“黑下去”玩起了失踪,和老婆也就此离了婚。
多年后我到多哥,在洛美“二月二”酒店大堂见到他,已是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来。据朋友介绍,他邂逅了一位入了当地籍的华裔女饭馆老板,两人结婚,日子勉强过得下去。女老板对他管束很严,严格控制其零花钱。他也只能隔三差五趁月黑风高溜进赌场,押一两个筹码“意思意思”,聊以“缅怀昔日的风光”。
“马里贡中国人”
21世纪初,一批更小的人物来到非洲打拼。
他们本是国内普通的农民、下岗工人、家庭妇女,因为偶然的缘故知道“非洲钱好赚”,就搭乘最便宜的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飞机,拖着大包小包到非洲讨生活。他们做着最蝇头小利的生意,如小五金摊,小杂货摊,“卖零药的”(在非洲人出入的小市场门口摆摊卖来路不明的药片,甚至可以咬下半片来卖)。他们能吃苦、胆子大,有些中国小贩敢走进闭塞的偏远村寨兜售小商品。中国货价钱比印度贵一点,但门类齐全,质量比欧美差不了太多,这就让非洲中下收入的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些“小人物”无所不在,法国《青年非洲》杂志社记者曾形容“最偏僻的内陆市镇上的简陋菜市场边也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在马里,他们因习惯先喊一句“阿萨拉马里贡”(当地流行的问候语),而被当地人戏称为“马里贡中国人”。
小W大概是“马里贡中国人”里混得最好的。他是福建莆田人,当初怎么辗转来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的西非,自己都已经说不清了。到贝宁后,先是在当地一家泰国餐厅当厨师,后来自立门户,把老婆接来生二胎。没想到二胎、三胎都是女儿。小W一咬牙入了贝宁籍,苦干加巧干,把原先的小饭馆弄得红红火火,顺便又生了小四,终于是个男孩。据小W讲,他们莆田为超生跑到西非“黑”下来的人不在少数。
就在“私商”们努力维系着“非洲一片天”之际,随着中国国内制造业的兴起,对能源、原材料需求的提升,以及工程劳务输出的强势复苏,“国家队”重返非洲,并迅速重占舞台中心,形成了如今“国家队”和“私商”齐头并进的新局面。今天的非洲经营者在管理上更规范、更人性化。大多数“非洲职业人”能享受稳定的薪酬、完善的福利,以及有序的带薪休假。所以有“后辈”戏称,我们这些“老非洲”当年“在冒险”,而他们“只是在出差”。
当然,烦恼依然存在。
中国人给当地的感觉较过去富有,不免引来更多觊觎和嫉妒,针对中国企业、个人的恶性犯罪和欺诈开始增多;其次,中国国际地位的增强一方面给予在非中国人更多安全感,另一方面也不免成为某些极端势力和黑恶势力针对的目标,出现了新的不安全因素;第三,一些国内的恶习也随着交通、资讯的便利传到非洲,如在某些国家已发现了专门坑蒙当地人的“假保健品”和传销链条,一些电话和网络诈骗团伙也纷纷搬到天高皇帝远的非洲,“不远万里”地欺骗国内同胞。这都影响了中国人在非洲的形象。当地社区对“中国人抢了我们工作机会”的议论也从未平息。
中国人到非洲去确实是为了利益,但在客观上对非洲是有利的,因为非洲需要基础建设和发展。但要说非洲对中国特别欢迎、拥护,那也太夸张。双方都是各取所需,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分分合合都是正常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