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纳粹猎人”
2017-09-26张珺
张珺
“黑暗历史的收集者”即将走入历史?
“我承认我有罪。”
2015年,94岁的奥斯卡·格勒宁扶着助行架,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德国北部小城吕内堡的法庭被告席上。
他曾是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一名记账员,“我会把自己的角色描述成‘大型机器上那个小小的齿轮。”格勒宁说,他曾将犹太囚犯的财产分类并没收,也亲眼目睹受害者被送进毒气室、被扔进火葬场,亲耳听到他们从毒气室里传来的阵阵尖叫。
据估计,约有110万人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这些年来,格勒宁称自己一直忍受着种种心灵上的谴责。
70余年后,他迎来了“终极审判”。今年8月,法院终审结果称,格勒宁被指控在1944年夏天的两个月时间里,协助谋杀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30多万犹太人,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经医生评估,他的身体状况尚可服刑。
将这位老人推上法庭的是德国纳粹罪行调查中央办公室(以下简称“中央办公室”),自1958年成立以来,这个机构便试图不让70余年前的罪恶消逝在历史之中,他们也被称为“纳粹猎人”。
但是,格勒宁却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经中央办公室查证,正式被判入狱的人。如今,中央办公室自己也要走进历史,世界上最大的一桩悬案调查即将关闭。
“巨大的悬案调查”
路德维希堡位于德国西南部,是二战后留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古建筑之一,这座18世纪便已建成的小城同时也保存着一些“黑暗的秘密”。
老城区内,一座不显眼的石头建筑便是如今中央办公室所在地,这个曾被纳粹用来拘留政治犯的建筑,以一个小小的银色牌子,悄然宣布了它的当代住户。
但进入中央办公室仍然像是走进监狱:先通过一个白色金属门,再经安全通道进入办公区,里面弥漫着灰尘,水管也总是咕咕作响,多了一点阴森的气氛。
中央办公厅的首席检察官延斯·隆美尔是该机构的负责人,他是位身材健硕、笑意盈盈的44岁男子,迷你山羊胡修剪得一丝不苟。
机构的最终使命是找到那些活着的纳粹分子,将他们绳之以法,所以德国媒体常将隆美尔称为最后一个“纳粹猎人”,但他并不喜欢,“猎人在寻找战利品,手握枪支。”隆美尔说,“可我是检察官,正在寻找罪犯,手里有的只是证据。”
隆美尔此前是名刑事检察官,如今他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工作,就像调查杀人案件一样,将档案作为犯罪现场处理。“字句虽无血迹,但其背后深藏罪行。”他说。
和他一样同为中央办公厅检察官的人如今只剩五个,他们在官方档案中花了大部分时间,检查德国、俄国、英国、法国和波兰等国的纳粹名单,再前往曾经血迹斑斑的前集中营,与党卫军的文件一一比对,查缺补漏。此外,检察官们还会去全球那些纳粹分子有可能滞留的地方,实地考察、亲手记录,渴望找到“漏网之鱼”。
“这是一个巨大的悬案调查。”美国波士顿学院的历史学家德文·佩达斯说,她是研究纳粹罪行及相关起诉事宜的知名学者。“他们要研究的是很久以前的犯罪行为,这些相关资料几乎只有最粗略的信息。”
不过,近些年,中央办公室的检察官还是会每年给出大约30个存活的罪犯名字。
案件随后移交给地区检察官,他们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进行后续调查,并决定是否将这些人告上法庭。
本世纪以来,总共有6起诉讼被提交,媒体每次都称其为“最后的纳粹审判”。
如今,最年轻的嫌疑人也已经90岁了,而且大多数都是低级别的纳粹工作人员:警卫、厨师、医生、电话接线员等等。他们往往在漫长的司法过程中死去,定罪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让德国人几乎不怎么知道中央办公室的存在,听说过的人也倾向于用矛盾的态度看待。
“对于普通人而言,很难理解把一个90岁的人关进监狱有什么意义。”佩达斯教授说。
就像是一场闹剧?
路德维希堡中央办公室地下室的一扇门后面,有隆美尔所说的中央办公室的“宝藏”。
一排排米黄色文件柜里,有170万张黄色和绿色索引卡,上面记载着各次屠杀、战役和各个集中营,以及受害者、目击者和作恶者的名字;一模一样的灰色盒子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上面都盖着一个长长的黑色号码。
二者对应便是当今世界上最全面的纳粹记录,也记载着战后将其绳之以法的努力。
如今索引卡在一点点增多,但仍远未完成,中央办公室的工作之一就是填补空白。
“每天我们都要加卡、换卡。”隆美尔说。
这些文件的存在是为了保证没有事实被遗忘。在此之前,大多数条约和法规都试图抹去对战争的记忆——例如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要求对罪行“永久的遗忘和赦免”;而在联邦德国成立、冷战开始后,大批纳粹罪犯得到特赦,甚至一些因纳粹历史被停职的公务人员又可以回到原来的部门工作。
直到1958年,德国时任总理阿登纳急于反击东德的宣传,试图表明他的政府正与前纳粹分子划清界限,创建了中央办公室。当年12月,第一張索引卡在中央办公室产生。
此后十年,中央办公室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审判提供了诸多证据,这一审判从1963年一直持续到1965年,但大多数德国民众“即便没有公开的敌意,也对此很冷漠”。
据当时民调,对于是否该对纳粹分子举行更进一步的审判时,57%的德国民众说“不”。
1969年,德国高等法院推翻了对奥斯威辛集中营内牙医和前党卫军成员的定罪,理由是在集中营工作并非犯罪行为。自此后四十年,中央办公室基本从公众视野中消失,而那些曾身为种族灭绝这座大机器中的“齿轮”之人,也几乎没有公开承认他们的罪责。endprint
直到2007年,一系列具里程碑意义的案件改变了一切。
当年1月,摩洛哥人莫妮尔·莫萨迪克被一家德国法院判处了15年监禁,原因是在汉堡学习期间,他曾汇款资助“9·11”劫机者马万·谢赫,莫萨迪克属谋杀案从犯。
这一决定对起诉纳粹具有重大意义。有律师称,“如果莫萨迪克因协助谋杀而获罪,那么像波兰的索比布尔集中营的前警卫约翰·德米扬鲁克这样的人也是同样。”
那年恰好是中央办公室成立50周年,这个机构处于频临取消的边缘,无论是受害者、目击者和作恶者都已年老,甚至已经离世。
追捕和起诉德米扬鲁克给了中央办公室存在的意义。当时的中央办公室负责人库尔特·施里姆利用这个案例和周年纪念日,试图将办公室重塑为战后西德政府勇于自曝其短的重要功绩之一。
德国《时代周报》将德米扬鲁克的审判称作“首映式”,它成为让前纳粹分子承认罪行的第一次尝试。
最终,在2011年,91岁的德米扬鲁克因曾在1943年于索比布尔集中营工作四个月,被判协助谋杀,但一年后,他死在巴伐利亚一家养老院里,那时,判决仍属于上诉期。
德米扬鲁克至死仍是一个自由的人。
2013年,德米扬鲁克死后一年,中央办公室再次准备了“奥斯威辛名单”,其中包括30名前奥斯维辛工作人员,最终五起案件被起诉——其他人或已死亡,或被认为不宜受审。
恩斯特·特伦梅尔曾是二战期间党卫军“骷髅部队”的成员,他从1942年到1943年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担任守卫。他被指控在担任守卫期间参与了将囚犯从德国柏林、法国德朗西和荷兰威斯特伯克等地运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行为,而这些囚犯中至少有1075人在奥斯维辛的毒气室中被毒死,他因此以谋杀同谋罪受到指控。
但在首次出庭的几天前,特伦梅尔死去,警方称没有发现任何自杀迹象,应为自然死亡,当年他已93岁。
而他的前任,95岁的赖因霍尔德·汉宁,在2016年6月被判要对超过17万的被害者负责,但在今年的5月30日,他已死亡,而德国最高法院本将在几天后拒绝他的最终上诉。
对96岁的前奥斯威辛集中营医官胡伯特·扎夫科的审判仍在进行中,他被起诉应对3681条人命负责。但诉讼就像是一场闹剧,法官反复挖掘他的日常生活,譬如他是否会忘记喂食他养的猫,今年6月,审判长克劳斯·卡比什甚至因被认为带有偏见而被踢出审判团队。
1000个潜在犯罪者
隆美尔的办公室在旧监狱的二楼,角落的一个木制柜子上有16面旗帜,分别属于各个德国联邦州。
“这些都是我的老板。”他说。
16个州的司法部门将很快确定隆美尔的调查行动将何时终止,继而在国家层面,将纳粹罪犯绳之以法的努力在全球便宣告结束。
一位州负责人曾对媒体说,2025年是中央办公室完成调查的最后期限——但隆美尔认为“最后期限”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实际行动的叫停会早得多。
虽然说起诉的可能已趋近于零,但对每一个纳粹分子的找寻和记录并非没有意义。
今年3月,中央办公室检察官麦努埃拉·泽勒和迈克尔·奥特前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试图给纳粹数据库再添一笔——两人明白这是在南美的最后一次任务。
对找到活着的嫌犯,他们几乎没报任何希望——在巴西、秘鲁、智利、阿根廷和巴拉圭等地的20多次“探险”中,都是如此。“如今,我们工作的重点并非是为了把某人送在法官面前。”奥特说,“只是为了子孙后代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
但在一些德国媒体眼中,中央办公室的“探险”不仅毫无结果,还值得怀疑。
隆美尔检察官在2015年接手前,保守派媒体德国《时代周报》发表了一篇批评该组织的文章,标题是“德国的纳粹猎手在南美洲度假?”上面贴着一张巴西里约热内卢海滩上游客的照片。
与“度假”相对照的是,这一次行动中,奥特和泽勒在一家移民旅馆里有了发现。
这座位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旅馆于1911年开业,曾容纳成千上万名移民。如今顶楼已被改造成一个档案室,墙上布满了20世纪驶自世界各地的船舶账目,房间的一侧陈列着欧洲船只的舱单,记录了从1939年到1968年每一个到达港口寻求庇护、机会或仅仅是为了找个地方躲藏的人。
“纳粹刽子手”、前高官阿道夫·艾希曼便是其一,1950年,他化名为里卡多·克里托,抵达移民旅馆。而在1949年,奥斯威辛的医生、“死亡天使”约瑟夫·门格勒也迈进了这家酒店的大门,他曾对囚犯进行了致命的实验,并负责决定营区的犹太人是送进劳动营从事劳动,或是送进毒气室毒杀,他登记的名字是哈尔蒙特·格里格尔。
但中央办公室这次的最大发现却并非两个恶行昭著之人曾在此地停留,而是提出了一个假设:不同于艾希曼和门格勒这样的高级纳粹官员,级别较低的党卫军成员并不认为他们需要对罪行负责,所以他们在到达南美时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份。
接下来的两周内,泽勒和奥特仔细研究了1959年至1962年间的乘客名单,记录了每一个可能為纳粹政权服务的名字,包括那些还活着的人。
这些人必须在1918年和1931年之间出生——14岁开始承担刑事责任,而中央办公室不对99岁以上的人进行调查和起诉。
符合这些参数的名字都被两位检察官一一记下,到此次行动结束时,奥特和泽勒收集了超过1000个潜在犯罪者的名字,他们需要12个月与地下室档案中的内容交叉核对。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最后一夜,奥特和泽勒似乎对他们“有限的使命”感到平静。
“想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做这项工作的人——最黑暗历史的收集者——让这份工作变得可以忍受。” 他们说,而时间的推移又增添了一种紧迫性。
隆美尔也意识到时间不多了,他认为,如果中央办公室没有增补完成纳粹分子的档案,以后就没有人会发现了。
“即使我们现在无法抓捕犯罪者,但对幸存者和亲属,以及德国社会来说,知道他们是谁也很重要。”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试图做这些事情。”
隆美尔和他的工作人员也意识到,这些年,希望看到中央办公室关闭的人变多了。
2015年,当难民危机引发了对德国的仇外浪潮时,中央办公室收到了来自纳粹同情者的邮件和信件,抗议其工作。
而此后,随着右翼民粹主义运动的兴起、德国另类选择党的声势扩大——该党有机会在9月的议会选举中一举成为第三大党——这一问题已摆上台面,今年早些时候,一名德国另类选择党的政治家呼吁,德国应停止为纳粹罪行赎罪。
对隆美尔而言,继续在世界各地搜寻新的证据是“个人的内疚感和责任感的问题”,他说,“我的许多同胞更喜欢展望未来而不是踏足黑暗的过去。”
中央办公室的工作是否仍至关重要,是否需要对过去的罪行进行“无谓的诉讼”……如今看来都是问题。自战争结束以来,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德国,如今更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