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弗洛姆《爱的艺术》解读张爱玲的《金锁记》
2017-09-25易欣宇
内容摘要:多年来文学界已经惯用“物欲膨胀”、“人性扭曲”来解读《金锁记》中的人物悲剧;“金锁”也顺理成章地成为“金钱枷锁”、“物质牢笼”的象征指代。然而,在借助弗洛姆的《爱的艺术》认真审视人类心灵底层的精神需求,尤其是情感需要之后,“金锁”的深层意指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真正困死七巧等人的是不能去爱的无力感,是无法被爱的孤独无望。本文将借助《爱的艺术》从爱的理论切入,从心灵揭秘、灵魂自省的角度重新解读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人生悲剧。
关键词:金锁意象 爱的艺术 曹七巧
张爱玲的作品大多呈现出一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然而看似“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却也能异常有力地“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①。《金锁记》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典型女性写作文本,成功塑造了中国旧社会时期“曹七巧”这一可怜、可憎、可怕的女性形象,并以七巧自身及长安、長白、芝寿等人的人生悲剧向读者传达了振聋发聩的控诉。可是控诉的到底是什么?
大多数人常习惯性地将罪恶的根源归结到旧社会时期“金钱至上、放纵沉沦”的腐朽风气——七巧用自己的前半生换来大把遗产,用自己的后半生死守财产。然而不容忽略的是,在钱财之外,张爱玲更多地以独特的女性笔触细腻刻画了七巧从“可怜”走向“可怕”的心理异变之路;毫不吝惜笔墨地交待了长安成长的烦恼与创伤;写芝寿的忍耐与自尽……人性最深处的“柔软”一点点被吞噬,被冻结,被扭曲,才有了七巧、长安、长白、芝寿、绢姑娘这一个个困死在“金锁”里的魂灵。美籍德国犹太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这样写道:“人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没有通过爱去达到新的结合——这就是羞愧的根源,同时也是负罪和恐惧的根源……因此对人来说最大的需要就是克服他的孤独感和摆脱孤独的监禁。人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的完全失败就会导致人的‘疯狂……”②这样看来,那把牢牢钳住他们命运的“金锁”,既是难以负荷的金钱欲望,把他们一个个溺死在荣华富贵的虚幻里,更是自我意识觉醒后对“爱”的无限渴求——“爱”比钱财更难得,更难守,更让人憎恨自己的无能和命运的不公,以至于随着爱的能力的干涸,他们又活生生地枯萎而死。张爱玲让我们看到,爱是对人类生存问题的解答③,而“无爱”也会成为人类悲剧的终因。
一.锁心——半封建社会里冷暖自知
从小说一开始,读者就从丫鬟们夜聊的闲言碎语里依稀瞧见了七巧的身影:“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③虽然故事发生在一个新旧文明交杂的时期,但是即便是已经崩溃了的封建制度,仍然能在小家庭中肆虐着自己的余威。“等级”这样的东西从来不需要人教,连不识大字的丫鬟都知道念叨几句“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③七巧的心思怎会不如丫鬟?她有自知之明却也无权做主自己的命运。
1.娘家的弃儿
这段婚姻从父兄之命,媒妁之言开始,就不是一桩明媒正娶的亲事,而是赤裸裸的“人财两清”的买卖交易——于姜家而言,“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③,无非是把七巧当作二爷生年里的专属女佣,无非是想借着“二奶奶”的头衔换来个“名正言顺”的幌子;对于曹家来说,也不曾图想就此高攀上官宦人家,好在乱世里寻个靠山。其实不过是卖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丫头女儿,什么都没有几百两的财礼来得实在。应着哥哥那句“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③的自白,七巧的心上了第一道锁——那个她曾会眷恋的“娘家”,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兄妹胞爱可言,是“长兄如父”的不平等为七巧的人生做了主。“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③七巧控诉着敛了财就撒手而去娘家人,让她在被抛弃的顷刻间失去了理应由血亲给予的责任感、关心、尊重以及帮助,自此开始“无依无靠”地走一条无人掌灯的夜路。
2.婆家的局外人
嫁入姜家的七巧注定无法摆脱“局外人”的身份。虽然举家老小都从北京迁到了上海,但是七巧的生活从未发生任何变化——大爷在外为打点家业奔走、二爷(七巧的丈夫)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三爷只知道“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这个宅子的男主人们于七巧而言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影子”;而剩下同被困在这深堂大院里的,七巧日常生活的全部人际就是“女人”。上到吃斋念佛却深不可测的老太太、出生名门望族的太太、小姐,下到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的老妈子、小丫鬟,这群理应能够从同性的体验出发给予七巧体谅、理解和包容的女性群体,却在看透了七巧的卑微之后,不约而同地对她呈现出强大的抗拒。正如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所言:“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④虽然这群在七巧的生活里“生活”着的女人从不公开地与七巧恶语相向、针锋相对,但是她们以固有的“惯性”甚至“奴性”狠狠折磨着她——她们在“纲常”和“体统”里生存,只做符合自身所在等级的事,而躲避、轻蔑甚至是无视“七巧”这个等级世界里的“意外”。刻薄造作也好,撒泼挑事也罢,七巧的举动永远也无法得到她们的“主动关注”。继七巧在身心上体验了与家人的“分离”之后,七巧也未能通过“融入群体”与“群体保持一致”的方式抚慰内心的焦虑。相反,融入的失败让她的孤寂和恐惧感愈演愈烈——在姜家,永远不可能实现“用爱去换爱,用信任换取信任”。七巧能做的只有用“狠毒”应对“冷漠”,用青春换取财富。
至此,曾经喜欢“高高挽起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和“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开开玩笑的“少女七巧”彻底坠入了孤寂和恐惧的深渊,武装成了一个“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的“泼妇七巧”。endprint
二.锁情——求爱无果,被爱无望
自七巧踏进姜家的深宅大院开始,就彻底坠入了命运的罗网,注定了要被体统纲纪束缚,要和金钱利益牵扯,要应付陌生又复杂的人际。然而,一个被围困在这么一个罗网之中的人如何才能不忘记她是一个人,只存在一次的人呢②?七巧和任何一个普通、敏感又脆弱的女人一样,在受到虚无和孤独威胁的时候,自然地产生了对爱的无限渴望。然而在多种复杂纠结的心理因素作用下,七巧心中的“爱”被扭曲化,而逐渐演变成以季泽为对象的,对“性”的无限欲望。
七巧的丈夫因骨痨病形同废人,有病的身子“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③七巧怨恨这死气沉沉的肉体,怨恨这个男人无法在生理和心理上给予她被爱的感觉。这份随着青春流逝而与日俱增的怨恨,让她的孤独感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与此截然相反的季泽却“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清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偷着三份不耐烦”③。七巧眼中的这两个男人,呈现出了“病态”与“健康”;“死寂”与“活力”;“死亡之味”与“男性荷尔蒙”的极端对比。七巧强烈地想要“虏获”季泽,不仅仅是希望获得从未体验过的真正的性快感,更多的是希望借由肉体上的相互需要作为彼此相爱的证明,尤其是她“被爱”的证明;希望借“不伦之恋”来反抗、破坏长期束缚她的等级纲纪,报复那些无视排斥她的女性族人;还希望通过性结合获得对自我魅力和价值的认定,通过确认自己“值得被人爱”来弥补内心的自卑情绪——“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③说到底,七巧这份伪装深埋了多年的情感,这份为了“按捺自己,进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的痛苦,只是她内在强烈的“性欲”——但这已绝非是一种肉体的痛切的紧张,而是在孤独的焦虑、征服和被征服的愿望、虚荣心、伤害甚至破坏的愿望的刺激下不断滋长的一种对爱和融合的需求的表现方式②。换句话说,七巧自以为对季泽如痴如醉的入迷,疯狂的爱恋至多也只能算作是一份“不成熟的爱”——她爱他,因为她需要他;而这份错综复杂的强烈欲求实际上却只能证明她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寂寞。
其实,爱一个人不仅是一种强烈的感情。从根本上来看,它更是意志的行为,是人作的一项把全部生命交付对方的决定,一种判断,一个诺言。而只有当爱不够成熟时,人们才会在一方面渴望爱情,另一方面却把其他的东西:如成就、地位、名利和权力看得重于爱情②。正因为如此,多年后七巧再次面对季泽的撩拨时,她才会无法全身心地接受“他不是个好人”的事实,无法自控地揭穿他,无法做出以财产为砝码的“爱的承诺”。爱情,本就没有发生过。因此,七巧的真正悲剧并非是她拒绝季泽后,永久地失去了借助性纵欲使自己克服孤独恐惧感的机会;而是即便她与季泽发生了“不伦”,其结果也只能是越来越孤独,因为没有爱的性交只能在一刹那间填补两个人之间的沟壑。
所以,与其将七巧在窗前流眼泪目送季泽背影的场景,看作是她对旧爱的一场告别仪式,不如说那是七巧在郑重地吊唁自己已逝的、无爱有悔的青春——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三.锁命——同归于尽式的“自救”
长安、长白姐弟俩的成长环境是异常畸形的:父亲天生残疾且在他们幼年时离开人世,这使得姐弟俩从未体会过阳刚厚重的父爱,更无从通过父亲来认识客观的外在世界,包括思想、法律、秩序和纪律等的世界;身为母亲的七巧虽给予孩子无条件的母爱,却也向孩子们传达了对世界的不安感和不信任感。换言之,因为父亲角色的缺失,使得这对姐弟未能建树起正常的理智和判断力;情感畸形的母亲也未能向他们传授正向健康的爱的能力。正是在这种不健全的内在性格以及母亲高压强权的共同作用下,才催生了长安、长白的人生悲剧。
1.七巧与女儿长安
七巧眼中的长安既是女儿,又是个女人。自己可悲的前半生让七巧看穿了女人的软弱与可悲——没有男人是真心的,女人必定会为情所伤,只有金钱才是真实可靠的。所以七巧用尽心思以自己的方式全方位保护女儿,尽管是以一种夸张的病态方式——看到长安被春熹抱了,就不顾青红皂白一顿呵斥,还告诫着长安“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③怕长安长大了在外面被男人占便宜,就给她裹小脚限制她的活动;长安退学了也要折腾着大闹一场把学费讨回来……看似七巧每次为长安据理力争时都开口闭口不离钱,实际是因为她吃过被人瞧不起的苦,而不想长白也被人占去了便宜。正如她自己所说“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养得起!”③——在七巧心里,金钱不仅成为了自己的最终归宿,也应该成为长安最安稳可靠的归宿。
然而,当长安与童世舫发展出真正美妙的爱情的时候,七巧却对女儿产生了“女性的敌意”。蓄意破坏这段恋情的动机,既包括七巧对男性既有的不信任感,更主要的是她将长白纯粹当作了一个女性对象,而生发出了病态的“嫉恨”和邪恶的破坏欲——我无法拥有的爱情,你也不能得到。至此,长安彻底成为了命运之锁的牺牲品。
2.七巧与儿子长白
多年来,七巧的生命中只有长白这一个男人。“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③七巧对长白的感情并非普通的母子之情,而是鲜明地混杂着她对男性的欲望。可是受着伦理约束,这欲望又是不可言说的禁忌。然而,无论如何,长白代表着七巧生活中男性世界的全部;七巧又是长白生命中无条件的母爱的施予者。因此,这对母子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典型的共生性融合的状态——七巧始终把儿子看作是自身的一部分,所以她对长白的爱和痴情既是满足自恋,又满足她身为母亲的权力欲和占有欲,属于施虐者;长白在七巧的保护下从来不作任何决定,不需承担任何风险,虽然已经长大成人,却仍相当于在母体寄生,属于受虐者。正因为七巧与长白长期在这种互相依存的关系中体会着“克服孤独”的美妙,所以即便是长白娶了亲,也无法彻底改变这种两相交融的格局。因此,才会有儿子为母亲彻夜点烟密谈,而芝寿却深陷在“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的震惊中。
总的来说,长安长白残缺的家庭环境导致了他们先天的性格缺陷和病征心理。而七巧愈演愈烈的孤独恐惧感更是让她亲手把子女、芝寿等人一同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他们一同“陪葬”自己。七巧借着这种同归于尽式的集体监禁,达成了一场可怕“自救”——孤独不再是一个人的孤独。
命运给七巧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锁——锁断了家庭的关心和支持,锁断了青春时期的美妙爱情,锁断了她对子女正常的母爱。若说金钱欲望成了束缚七巧的枷锁,那么孤独、焦虑和恐惧才是囚禁了她一生的牢笼。正因为不曾得到过爱,不曾用自己的全身心给予爱,她的人生才会如此憔悴直至枯萎。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是一张能勾起人无限感慨的老照片,是“落了泪的朵云轩信笺”,又像是一组“陈旧而迷糊”、“也不免带点凄凉”的长镜头——在那个表面浮华如梦,实际腐朽沉沦的地方,生活着很多个守望月亮的痛苦灵魂。
参考文献
①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载《万象》月刊1944年5月第3卷第11期。
②(美)艾·弗洛姆:《爱的艺术》,李建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4月第一版。
③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选》,北京文艺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
④张爱玲:《谈女人》,1944年3月《天地》月刊第6期。
(作者介紹:易欣宇,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学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