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力量:渐冻菇凉逆风飞扬彩桥
2017-09-25二萍
二萍
李伶伶的青春,在15岁那年被定格在轮椅的方寸之地。身体被禁锢,灵魂也被封印,抑郁像条黑狗,凶猛地向她扑来。
不想,行尸走肉、垂死挣扎地活到2004年,一根网线,一本杂志,一封来信,竟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一个初中肄业的村姑,用两根手指,敲出了一片文学的天空,敲出了一部全国热播剧《翠兰的爱情》,敲出了生命最强有力的脉动……以下,是她的自述——
青春梦碎:被禁锢的肉体,被封印的灵魂
15岁那年,成绩优秀的我即将进入初三,向着重点高中全力冲刺。可一天中午,我在院子里收衣服时,发现胳膊抬不起来,一使劲,竟直愣愣扑倒在地!这一摔,震碎了我整个青春。
我叫李伶伶,辽宁省北镇市罗罗堡镇人,1979年出生。父母都是农民,我还有两个哥哥。从小,我就渴望走出罗罗堡镇,闯荡江湖。我也一直为此而努力,可怎么也没想到,我的身体开始渐渐不受控制地僵硬:先是左手食指第二个关节两侧的肌肉塌陷,紧接着左手虎口的肌肉也塌下去了,走路时会毫无征兆地摔倒!父母得知后,立即将我送到錦州市人民医院,医生却摇着头让我直接去北京!
1994年2月初,父亲将我带去了北京,租住在一间地下室。在宣武医院,老专家拿着小锤子在我关节上敲了几下后,就留下父亲让我出去等着。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医生的面部表情,知道事情不妙。
尽管父母一再对我隐瞒真实病情,但我还是知道了,我患上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很遗憾,我得的是遗传性的,无法治愈,活不过二十岁!五年,生命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五年!我还有那么多的梦没有做完,还有那么大的世界没有去看看!
不甘心!从北京回来后,我不听父母劝告,坚持要上学。可我摔跤越发频繁。父亲背着我四处求医,连打听来的偏方也都一一试验,可我四肢的肌肉还是一点一点地塌陷,我的身体一点一点不受控制。有天我放学骑车回家,过石桥时,因双手不受控制,无法操作手刹,一下冲到了河里。若不是被及时营救,我可能早被淹死在河里。父母担心我的安危,劝我放弃学业。上学是我唯一实现梦想的途径,我绝不放弃。可我接二连三地摔进河里,母亲以泪洗面:“孩子,你别念书了,这样的身体考上高中也读不了大学,在家里待着好歹能安全些。”我辍学了,初中肄业。那是个5月,下了一场大暴雨。而我的绝望,犹如河套涨水,淹没了每天必须经过的那座石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脊椎开始变形,右腰肌肉塌陷,失去知觉,双腿逐渐难以行走。我的世界,越来越小。每一个身体有残障的人,最大的心愿是能挣钱养活自己,我,也不例外。这是我能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最大的动力。我想在村里开个小商店,可父母为难,他们拿不出本钱;我想学草编工艺,可要做学徒得去外省;我想效仿村里人扣大棚种茄子,父母坚决不同意:“你身体吃不消!”
无用、无力,在一点点摧毁我活下去的意志。这时,二哥用他省下的生活费,给我送来了几本文学名著。文学的世界,一下子将我的目光送到了罗罗堡之外的广阔世界。读万卷书,就是我这个行动不便的女孩,能够行走世界的方式啊!我贪婪地盯着书页上的每一个字,忘记烦恼,忘记忧愁,忘记病痛,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与周遭的一切,暂时相安无事。
2000年4月,我的生日,大哥和二哥从大学赶回来为我庆祝:“伶伶,你活过了二十岁,很了不起!”可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很快消散。
2000年8月,身边最后一个玩伴也考上大学,离开了罗罗堡镇,这群曾经一起上学一起做梦的小伙伴,只剩下我永远留在了小乡村!一样的21岁,小伙伴们离开乡村去都市寻梦,而我呢?只能蹲着移动,只有两根能动的手指,连勺子都拿不稳,只能趴在碗边吸溜稀饭。活着,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有一天,我蹲着挪到院子里乘凉,却听到邻居的叹息:伶伶这样活着,真是遭罪。那一声叹息,压垮了我的心理防线。
我行动了。我挪凳子挪椅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床上方的房梁上搭了一根吊绳,企图自杀。谁知,恰好被下地干活回来的母亲撞见了。妈妈一眼看穿我想干什么,她欲言又止,扑过来抱住我,说:“伶伶,你真聪明,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帮自己起床啊!”母亲的手臂将我紧紧箍在怀里。在她的怀抱中,我触到了她的担忧、心疼、内疚,而母亲的智慧和良苦用心,也深深触动了我,我改变了主意,活下去吧,哪怕是匍匐在地。我开始自创一些康复活动,还让父亲在院子里做了个木头桩子,试图锻炼腿部。那时,村里有孩子淘汰的学习机键盘,我便捡了回来,还买了五笔打字的书来练习打字。不为别的,只为保存住仅能活动的两根手指。
然而,这一切竟都是徒劳,死神,再次找上门——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康复运动没起任何作用,我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大哥和二哥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一辆轮椅。我的肉体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时,我的灵魂也被夺去。2001年冬,小伙伴们放寒假,结伴来看我。她们青春洋溢,梦想可期,我想奋勇追上她们,与她们一起谈笑风生,指点江山,可我做不到。她们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自卑,灼伤了我的自尊。在她们面前,我自惭形秽,白天兴高采烈,夜晚暗自流泪。是生还是死,每天在我脑海里角力。父亲用来剃须的刀片,被我偷拿了两片,用纸包好,藏在枕头下。不知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我用两根唯一能活动的手指,去触摸那两片薄而锋利的刀片,想象着死后的轻松与解脱。
就在我再次决心赴死时,一本薄薄的小书,一封信,将我拉回了这个残酷又美好的世界……
两次击败抑郁黑狗!我的灵魂在舞蹈
2002年8月,二哥突然跑回家:“伶伶,有家医院可以做手术治你的病,咱这就去!”全家人都兴奋不已,推着我去了县医院做检查。然而,因我已成年,骨骼都已变形,无法医治。绝望穿透我的每寸骨骼,死亡再次袭击了我。“二十三岁就要死了吗?你真的决定做个逃兵吗?”这个每天都在我脑海里上演的对话,又出现了。我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眼泪不断往外涌。“你哭,就是不想做逃兵!要不,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正在此时,我看到了小小说期刊,我想拿起笔学写作,我要为自己代言!
大哥很支持我,给我买了一套当代作家的小说集。可父母却不赞同:“伶伶,你初中都没毕业,也没什么经历,能写啥?写了也没人看呀!”父母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我投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
父母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每天那么多信,邮票都要不少钱呢?”有一次,我让在城里读高中的堂妹帮我买了文学杂志,一共花了70多元。父母很心疼,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亩玉米都收不到300元,几本书就上百,他们心疼我也能理解。可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吧,算是死前,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最后的努力!堂妹建议我学习上网,将自己写的东西上传到网上,与其他爱好者一起交流。
买电脑,天方夜谭。但我没放弃,我再次捡起村里小孩用坏的学习机键盘,专心练习打字。因为肌肉萎缩到手指了,只有左手能打字。左手的五个手指,只有食指和拇指能按键盘上的键。二指禅,若能敲出一个五彩的世界,那也是重生!
可每天自己一个人待着,“黑狗”总会跑出来对着我狂吠。我渴望得到家人的关注,可父母每天都在外面干活。我想倾诉我的苦痛,可两个哥哥远在千里之外。为了抗击“黑狗”,我只好逼自己一天写到晚,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熬到了2004年春,实在熬不下去了,趁着爸妈不在家,我摸出了藏在枕头下的刀片包。“真的就这样死去吗?再也不给机会了?”脑海里,恶魔与天使,再次斗争起来,那只“黑狗”,站在一旁不动声色。
也许命不该绝,我犹豫了。当天,我藏了那么久的刀片包,被母亲整理物品时发现了。“伶伶,你会读书,会写稿,你活得好,我和你爸才能活得好啊!”母亲抱着我大哭,撕心裂肺……
我活了下来,每天在“黑狗”的明枪暗箭下挣扎求生。痛苦不堪又渴望与外面的世界连接时,我壮着胆子给喜欢的小小说作家侯德云老师写信,流露了心中的伤感。没想到,侯老师给我回信了,还寄给我两本他的作品集。他字字珠玑:“所谓的幸福和痛苦,其实指的就是一个人的内心感觉。你要相信,轮椅方寸,也有天地!”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
大哥得知我的情况,给我买了一台二手电脑,二哥出钱帮我装了宽带。2004年11月11日,我蹲着摸到椅子前,费力地抬起右手拄在椅面的前端,再一扭,将屁股抬起,使劲搭到椅子左侧,慢慢挺直上身,一点一点挪到椅子中间。我,坐到了电脑前,腾出了左手食指和拇指!在大哥的指导下,我打开了新浪网,网页上弹出阿拉法特去世的消息,我真切地感觉到,世界,就在我眼前!
我的世界,变大了。我注册了QQ号,有了志趣相投的网友,一切都那么新奇。意外之时,我点进了“小小说作家网”,人生的转机,就此打开。
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网站上小小说写作技巧帖,无数次尝试修改曾经创作的小说。因为在论坛上活跃,我当上了辽宁版的版主。2005年春,我创作了第一篇小小说《记性》,投给了《天池小小说》杂志,居然顺利发表!应杂志社的要求,我让父亲送我去县城,拍了人生中第一张艺术照,刊登到了杂志上。主编黄灵香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后,对我特别关照,给我在杂志上开了“个人风景”栏目,后来还给我开设“伶伶专栏”,我是整个小小说作家队伍里第二个开专栏的小小说女作家。
生活,总会给受难的人以豐厚的奖赏。因为这篇小说,我认识了更多老师和文友,还收到30元稿费。“伶伶也能赚钱啦!”父亲激动得直抹眼泪,转身骑车跑集市上买回来二斤肉,给我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饺子。随后,侯德云老师将我推荐给一个文学网站当小小说版块的版主,一个月有400元工资。
我开始笔耕不辍,忙得不亦乐乎,生与死的问题,早已抛诸脑后,神奇的是,那条“黑狗”的吠声,渐渐少了。可我没想到,我会第二次抑郁。
全身肌肉萎缩,不吃药每天连两小时都坐不住,打字时,只能用右手支撑住整个身体,左手那两个能动的手指,成了唯一的“武器”,这“武器”也时时表示抗议,偶尔也会不听使唤,黑夜里,黎明中,我与死亡,一次次较着劲……更让人绝望的是,我抵抗不了电脑的辐射了,在电脑前坐两个多小时,就头痛欲裂,大脑经常陷入混沌状态,胡思乱想,不可抑止。我的世界是网络打开的,现在,要因为身体的原因,亲手关上这世界的大门吗?
2008年春天,窗外的阳光很好,我躺在窗内的阳光里,又开始想生命的意义。恰逢此时,来中国做“小小说现象”调查报告的美国学者穆爱莉教授,听到我的故事,竟不远千里,亲自跑到罗罗堡镇采访我。我震惊了,我这样一个抑郁缠身,窝在轮椅里的废柴,居然因为几篇小小说而把声名传播到国外了?也是这天,我获得了小小说作家网举办的“全国小小说新秀赛”全国第七名!
我沉下去的那颗心,再次浮上来: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小小说,我应该继续写下去!
两根手指敲响生命的鼓点:村姑逆袭名编剧
我本以为,穆爱莉教授不会再与我联系,毕竟,她是个大教授,而我,只是个轮椅上的乡下丫头。就像我遇到的许多网友一样,听说我坐轮椅,就再也不理我。可没想到,穆爱莉教授回国前给我打来电话:“伶伶,跟你聊天很愉快,你和你的父母给了我太多感动,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地写下去。”更意外的是,她一直与我保持着邮件往来,并送给我一台相机,“伶伶,用这个相机,去留下你身边的美好。”我无以为报,唯有更努力地生活,更努力地写作。
2009年的春天,我重新提笔创作。这年,我30岁。我像是顿悟了一般,写得特别带感,成功发表了30多篇作品。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抑郁并不完全是坏事,它让我的心沉下来,思考人生。
2010年10月,我的《云空和尚》获首届汪曾祺世界华文小小说大赛一等奖,得到500美元的奖金。我再也不是那个靠爸妈养活的寄生姑娘了。穆爱莉教授在《小说选刊》上看到我的小小说《翠兰的爱情》,发来邮件祝贺我,并把这篇作品翻译成英文,在她美国的课堂上讲给学生听,还把它选进她编写的书《当代中文小小说汉英对照读本》里。我从来没想过,我写的小小说能越过海洋,走上大学课堂!
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惊喜,让我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2010年11月,发在《天池小小说》杂志上的《翠兰的爱情》,再一次被《小说选刊》杂志选载,后被《大宅门》制片人俞胜利老师发现,邀请我将《翠兰的爱情》改编成30集的电视剧剧本。
从没触及过剧本的我,蒙圈了。我向俞胜利老师坦陈我不会写剧本。可俞老师笑呵呵地说:“那你就先写30个小小说,不管行不行,都先给你1万元的稿费,写好了更好,写不好以后还是好朋友。”
小小说人物少,关系简单,可一部体量30集的剧本,绝对是个耗神又耗体力的活。可那么多人厚待我,我无法不全力以赴。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推演剧情,寻找逻辑漏洞,设置人物和情节。计划写两个月,结果写了三个半月。好在,写小小说我还是驾轻就熟。三十个故事写完交给俞老师,三天就接到了回复:“伶伶,大作已拜读第30个故事了,很振奋,我很有信心!为了不耽误时间,你先写第一集吧,合同这两天发给你。”
俞老师要求我一天写两千字,六天一集。我愁坏了,每天都在想下一场戏怎么写。晚上11点多睡下,凌晨两点左右又醒来,就在黑暗里构思下一集的情节。构思,否定,重来。我的日常生活也没心思关注,衣服从里到外都是两套,这套脏了换那套。俞老師对剧本的要求很高。从第10集开始,每集剧本发给他之后至少改三遍,最多的一集改了九遍。写到第13集的时候,俞老师谈剧本的语气越发沉重,12集时主题就跑偏了,如果写不好第13集,俞老师只得换人。我又开始自我怀疑,特别害怕那只“黑狗”再次跑出来。
为了成功,为了那只“黑狗”再也没有机会闯进我的脑子,我推倒之前的构思,再次重来,步步构思,层层推理,在稿纸上写下每一个想法,恨不得钻进人物的内心去,看看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下一步会做些什么。最后,故事情节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呈现了出来。俞老师打来电话:“第13集我看了,很好。”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了!
整个剧本写了301天,加上修改的时间刚好一年,2012年3月正式通过终审,2014年9月在河北卫视正式播出,把在全国排名第24的河北收视提升至第6位不说,还获得河北卫视全年收视第一的好成绩,成了一匹真正的“年度收视黑马”。这次,剧本稿费让我买了一个100平的大楼房,带着辛苦一辈子的爸妈,生活在了葫芦岛市里。
2015年3月15日,第六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在“中国作家协会”十楼会议室隆重举行,我凭借《数学家的爱情》荣获《小说选刊》提名奖,被推到领奖台上,代表小小说获奖作者发言。那一刻,台下掌声雷动,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从十五岁梦断的那一刻,我无数次设想过我的人生轨迹,可我从不敢奢望,我可以以这种姿势,以两根手指,闯荡江湖。
2016年夏天,我的第二个剧本《遗嘱》已完成,2017年夏天,《翠兰的爱情》上星复播,再次引发关注。而我的两部小小说集《起舞》《羊事》也即将出版。两本书,俞胜利老师为我作序和题写书名,侯德云老师给我写书评。看到书评,我整晚无眠,泪流不止,因为侯老师在信里从来没说过他对我的预感:“这才女,肯定会在她的人生里,舞弄出一些让人倾耳的响动。”也没有表达过他对我的情感和期待,他只是默默看着我用两根手指敲打着生命的鼓点,准备好姿势与我一同迎接他所期待的胜利!
编辑/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