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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景画:一种观看的历史

2017-09-25金舜华

画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杜尚观察者章节

金舜华

透景画:一种观看的历史

金舜华

《贾科梅蒂工作室》 查尔斯·梅顿 1987年

法语中有个词“trompe l’oeil”,直译为“欺骗眼睛”,指三维视错觉。中世纪文艺复兴以降,写实一直以来是西方艺术的观察模式,直到19世纪印象派、现代主义的诞生,古典的视觉模式产生了断裂,才打破了架上绘画史上观看的规则。 从“天真之眼”到带意识的观看,离不开技术的革新及其背后产生的知识结构重组。从摄影术直到今天的全息投影、VR技术,视觉越来越趋近“逼真”,视错觉在艺术的进程,甚至人类历史中改变着我们的观看方式。而在摄影术诞生之前,透景画(Diorama)、全景画(Panorama)、立体视镜(Stereoscope)便是技术的前身。

巴黎东京宫展览“透景画”(Diorama)捕捉到了“透景画”这一并不被重视的视觉史,同时重叙了观察者与观察对象的身份变迁。如同一个以透视画作为主旨的博物馆,策展人不局限于艺术史的范围,综合了生物学、人类学、地理学等多重模型。在展览的6个章节中,既从技术的角度阐述了人类透景画的历史,又从观察者的身份出发,影射了人类的自然征服史、欧洲的殖民史等视觉主题,最后将透视画放置于当代艺术的语境中进行考察,暗示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模棱两可的互换。

展览的第一章“透景画剧场与运动的图像”从图像运动的技术史展开。透景画于19世纪正式诞生,它的命名者正是摄影术的发明者——达盖尔。正如众多光学技术最先运用于舞台设计一样,1822年,趁着全景画的风靡一时,路易·达盖尔(Louis Daguerre) 和夏尔·布顿(Charles Bouton)在巴黎开启了一种新型的剧场——透景画。这是一种巨大的多媒体装置,背景为双面半透明的画布,结合风景画技法、精巧的光线、反射镜以及有色玻璃,展现出雾气、阳光与黑暗的运动效果。如今,我们在展厅中看见达盖尔式的透视画,仍被它迷人的光影、壮观的景致、变幻的色彩所吸引。如果我们对早期摄影稍作回忆,如《马的运动》,就会发现作为前摄影阶段的一种形式,透景画表现出了和摄影的同一种理念:对运动图像的呈现。但与摄影不同的是:观察者在透景画前既作为观察主体,又作为装置的部分。正如乔纳森·克拉里所说:“透视画如同幻透镜和回转画筒,是带有转轮的机器,而观察者也是这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1]

但达盖尔对于透景画的命名只是“Diorama”这个词的狭隘定义,在广义上,“Diorama”并不单指在时空中产生的视幻经验,更多的是一种橱窗中的艺术、被陈列的无声剧场。这种形式也出现在当代艺术展览的展示之中,一个普通的物品因展示在特殊的场域中而产生了意义。

之后的5个章节,我们看到了技术史之外的描述——透景画的对象身份、人类历史的强调。这点在展厅的入口已经有了点题之笔。入口处是电影《博物馆奇妙夜》的片断,男主角拉瑞站在博物馆里的透景画前,大片的热带雨林绿植、礁石、溪水、亚马逊风光的布景下,一个活生生的印第安少女亭亭玉立,旁边两个19世纪打扮的法国贵族,正拿着地图激烈地讨论,但少女听不见窗外的拉瑞在说什么。《博物馆奇妙夜》本是一部脍炙人口的好莱坞爆米花式的电影,但这个片断恰恰体现了白人作为殖民者,对印第安人物化的赏玩、入侵式的观看。

从第二章“赋信仰以形式”开始,透景画作为历史的戏剧正式上演。这部分展现的是透视画的史前史——“透视画原型”(proto-diorama)。这类模型于17世纪后半叶,已经在欧洲民间出现,这一时期的作品基本上以宗教为母题,由无名氏所做。但也不乏大师级的现实主义作品,意大利人Gaetano Giulio所创作的《鼠疫》便是其中的一件,人物扭曲的表情、极为不安的姿势刻画了欧洲鼠疫暴发时人民的恐惧,使人联想起雕塑《拉奥孔》的动势与张力。萨德写道:“这一幅伟大的作品,让我印象如此深刻,所有感官一同震颤,让人忍不住捂上嘴。”

左·《狩猎与采集》 萨米·巴罗基 装置 2015年

右·《画家的影子 II》 查尔斯·梅顿 2002年

《最早的人类亲戚》 杉本博司 摄影 1994年

第三个章节“世界之窗”以生物作为对象,一瞥人类作为世界中心的想象。19世纪,动物标本不再止足于科学研究,而是进入艺术制作、收藏领域,出现了如罗兰·沃德(Rowland Ward)、Maison Verreaux这类标本制作家,而且在欧洲产生了一大批受众。瑞典自然博物馆率先将其纳入馆藏。从章节主题出发,除了透景画之外,策展人并置了同角度不同形式的思考,除了展示在橱窗里的鸭子、巨大的飞鸟、绵羊等,同时展览中也出现了早期自然摄影师罗伯特·戈博(Robert Gober)的作品,老电影《猴子星球》中猴子遇见人类的有趣片断,皆指出了人在自然探索的历史洪流中,将自我放置在自然的至高之地。从第二章节到第三章节,人类已经从宗教圣辉中过渡到科学探索的阶段。

后一个章节“看穿”用影像记录了动物标本的制作,也即透景画的造像过程。同时,也将模型对象从动物与自然转向了人类,延伸出15世纪末展开的殖民史。此转变类似鲁滨逊在孤岛上与自然抗争之后,收养了土著人“星期五”的隐喻。第五个章节“人类透视画简史”中,赤裸着上半身的印第安人在山洞里点火狩猎;《果蔬》中的黑人女性盘腿坐着,或将果实顶在头上,如高更笔下的塔希提人。

这几个章节以透景画为载体,诠释了自宗教膜拜之后,人类渐入现代文明的宏观史。自然的征服、新航海路线的开启,这些观看之间有一条联系着的线索,即自上而下的、带占有欲的观看。如今透景画早早地退出了技术的舞台,遗留下的是历史身份的转变,但它的形式却在当代艺术中作为观察者或是被观察对象而出现。自此,展览也进入了末章——当代艺术中的透景画。

艺术家萨米·巴罗基(Sammy Baloji)结合场域,将人类进化、文明史、殖民史的民族志文献材料摆放在一个空心铁房子的周围,观者的身体在物理空间上进入了透景画之中,观察者成为了被观察的对象。另一件著名的当代透景画——马赛尔·杜尚的《给定:1.瀑布,2.煤气灯》是艺术史上不断注解的一个谜团:观察者透过木门上的两个洞眼,看见“以假乱真”的内部风景,但它的设定又极其超现实。为什么杜尚在创作其最后一件作品《给定》时选取了透景画的形式呢?从两个偷窥的洞眼,观察者进入杜尚的神秘花园,如观看他空无一物的工作室、常年摆在地下室的作品、拒绝展览的秘密。透景画的形式引发的观察者小心翼翼地进入作品的观察机制,可观而不可亵玩焉。如同《大玻璃》中单身汉只可用目光剥光了新娘的衣服,却无法真正地靠近,透着玻璃的观者亦同。杜尚的这两件作品都融入了他对观察者作为装置部分的思考,只有观者抑或靠近抑或移动时,不可接近的、情欲的、神秘的作品才真正发生,并永久地处于未完成状态。受《给定》启发,展览中有巴齐耶(Richard Baquié)创作的一件非常类似的作品,但从各个角度都可以观察,揭示了《给定》的内幕,企图打破杜尚的神话。但杜尚的神话之所以存在,在我看来,正是观者身体的结合,正是将结果隐藏的密码。

安塞姆·基弗也创作了透景画系列作品:以设色黑白的空旷森林为背景,穿插了一两个人的照片剪影,黑森林的农民们、报纸上剪下来的苏联的士兵,在整个装置里飘荡着海德格尔的诗意氛围。基弗对透景画的兴趣来自于他对绘画“未完成”的考虑,这一点与杜尚的装置有相通之处。对于透景画形成的空间的观看无法终止,观察者也正是创作者。

视觉与身份纠缠不清的关系从达盖尔的透景画中已经产生,眼睛是观察的器官,也是技术装置的部分;而杜尚等人的作品有意识地让观众不可避免地卷入作品之中,从而直接打破了自上而下、从内而外的观看关系。卞之琳诗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们是观察者,但也是观察机制的部分,正如生活中我们对消费品的渴望,透过可视而不可触的橱窗愈演愈烈,同时商品也消费着我们的观看。因此,展览中放映了《楚门的世界》最后的镜头:楚门航行至大海的尽头,划开人造的天空,进入真实之域。作为观察机制的部分,我们如何划开生活的透景画,抵达真实呢?展览用了首尾呼应的文学手法,在结尾处给了一个预设的答案——截取电影《博物馆奇妙夜》的另一个片断:男主角用石头砸碎了关着印第安女人的透景画的玻璃。而这一击能否面对历史、文化、技术形成的身份话语、能否叩开生活的真实之门?电影里打碎的玻璃像是齐泽克所言的“事件”,与真实相遇的一刹那间产生的阵痛。这个回答如同朋克式的对抗,也是策展人的态度与拷问。

注释:

[1]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蔡佩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73页。

注:

展览名称:透景画

展览时间:2017年6月14日-9月10日

展览地点:巴黎东京宫(Palais de Tokyo)

上·《家庭图片》 安塞姆·基弗 2013-2017年

中·《Le Polyorama》 无名氏 约1849年

下·《小酒馆》局部图 无名氏 约1750-18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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