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想?笑脸
2017-09-21高振
王富仁先生病逝。
几个黑色大字赫然出现在手机荧屏上。瞬间,天旋地摇,泪水涌出眼眶,继而五脏撕裂般地疼痛……不敢想象,王老师的音容就这样长存了?王老师的风骨就这样定格了?他那蓬勃的爽朗笑声,他那激越的纵横捭阖,历历往事,如风涌上心头,似画叠映眼前……
我们这一代渴望读书。1991年10月,参加人民文学编辑部举办的《沂蒙九章》作品研讨会,萌生了到北京读书的念头。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主任黄献国是我的老战友,他劝我到军艺读书。他说:“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是全国高校中文系中唯一的‘文学系,培养了一大批军旅作家,聘请的兼职教授大都是国内外最著名的学者、作家……我们这学期就有王富仁教授的课。”见我有些疑惑,黄献国放慢了语速:“王富仁,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位现代文学博士,他的论文答辩,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名震华夏学界,对了!王富仁是咱们山东老乡。”
就这样,我有了得到王老师亲授的缘果。
第一次听王老师讲课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天气异常地冷。500座的阶梯教室却早早地挤满了学员,散发着暖春的气息。忽然,门口处响起掌声,继而引起满堂雷鸣,黄献国引王老师走了进来。王老师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板书“王富仁”三个字。黄献国向大家介绍了王老师,王老师谦逊地说:“黄老师过誉了,我就是一个从鲁西北农村走出来的农民。”我眼睛一亮,是的,真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乡巴佬,如果换一身衣服,再拿一杆秤,就他那貌相,与放下锄头背着麦种跑到村镇集市上吆喝叫卖的农夫分不出两样:沟壑纵深的笑容绽放着憨厚朴实,举手投足间也洋溢着“孺子牛”的韧意。我会心地笑了。可没曾想,王老师只讲了几句就把我给震住了,那亲亲的、土土的“地瓜”味道的山东腔,“芬芳”着清晰的思辨和独特的感受。他以自己“思想革命”的全新视角阐释鲁迅,给我们讲“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他说,鲁迅是师父,改变了他的一生,“鲁迅给了我生命”,教我们成为“独立知识分子”。继而又阐述“我不反对孔子,反对是以孔子为工具压制别人的人!”“尽管我很弱小,但我在精神上并不萎靡。我站着走到死,我不会跪着爬着上前走一步。这是一个最根本的东西,是鲁迅给了我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
王老师讲课的语言,具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穿透“脑细胞”的“思变”力量,让人越听越悟觉自己的通身骨骼在“蹭蹭蹭地”生发精、气、神,越听越忏悔曾因无知轻易冒犯了文学和语言的神圣。我疯狂地记笔记,一节课能选摘速录三千字的“论语”,私下也和同学赞誉这异样的“学说”。王老师学识渊博而深入浅出,他讲述文学理论研究,剖解许多鲁迅的实例故事;他旁征博引而循循善诱,叙述精细流畅而不烦琐艰涩,论点阐释结合鲁迅的细节透析,理性追根溯源之后又有抽象的哲学思想提升。
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蜂拥而至,顶着“二手烟”的“熏陶”簇拥着王老师,做零距离讨教。他一边率性地抽着烟,一边大谈、大笑,声音依然那么洪亮,时而还挥舞拿烟的手,做“对话”的重点语言补充。我自报家门来自临沂,顿时引发王老师极大的兴趣,拉着我侃侃而谈。原来,临沂对王老师来说,有一份别样的感怀。解放前,王老师的父亲在高唐乡下教书,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常去沂蒙山老革命根据地送情报。无形中,这些血乳细节,像缕缕强力的情感磁线,拉近了我和王老师的师生情缘。
与王老师的师生之缘,也许是命中早已注定。
我从部队回地方,由文化局到文联,长期专事文学工作,一路跌跌撞撞,折磨了灵魂,透支了生命,收获了丰富的痛苦。1999年初春,我去中国作协联系“创作基地”事宜,回军艺和老师及留校的同学“煮酒论英雄”,黄鹏动员我“二进宫”回京学习,许福芦建议我去北京师范大学的“作家班”。许福芦时任北师大文学系主任,经常接王老师讲课,借机我们结伴而行去见王老师。一见到我,王老師露出他那农民式的标致性微笑:高振,你这几年怎么样?汇报,讨教,“顺境干事,逆境学习。”王老师欣然应诺,做门下的访问学者。启迪、温暖,激励后学求索,苦渡迷津。
听王老师的课,人生之大幸。我住在西北角的塔2楼,距离东北角励耘楼三层的王老师家很近,我和在校的博士生、留学生、访问学者“常回家看看”,唠叨些掏心窝子的话,每每亲炙教诲,就感叹王老师的忧忍心智,令人震撼!当下中国最缺鲁迅的韧性和硬骨头,身处三千年难遇的大变局时期,言志载道传统,一直是中国文化主潮;纵观人类文化史,历史已无数次证明了凡这种时期定有伟大的学者出现,定有伟大的思想问世。“物质世界、精神世界、文化世界”横绝惊世,给僵硬的学术体制带来新音;集大成者除文化天份外,还拥有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归纳演绎能力和对世道人心可持续一生的探究兴趣。是的,“农民之子”确有一颗深情家国情怀的雄心。
在北师大学习之后,我借调到中国作协,在文学馆路的芍药居置房客居,王老师也乔迁到望京花园。我楼下北面的北四环,是王老师回校上课的途经之路。每次经过,他说“都禁不住地向路南的绿雅阁瞥一眼”。这期间,我也常回北师大蹭王老师的课,间或逛到军艺、人大、北大听他的讲座。有时,王老师也打电话约我开车接送演讲报告;王老师组织“现当代文学高研班”,我跑腿;我策划组织“‘罗庄杯全国散文大奖赛”,也尊请王老师任评委;多次同行同席,也曾在“祝寿”酒酣耳热后激烈讨论。王老师比我年长17岁,把我这个山东老乡当“王肇磊(编者注:王老师长子)的大哥”看待。每次相逢,老远就大嗓门吆喝“高振!”之后,投来一个慈祥而又温润的微笑,让我感到不该应有的尊严在他面前得到了光荣绽放。
转任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工作后,我策划了“中国作家江北水城采风”活动,集结了近三十位作家,遗憾的是,“幕后主人”王老师未能应邀成行。当我回忆着王老师聊天讲述的故事,寻觅着王老师曾踩下的浅浅足印,慢慢行走,走进王老师孩提读书、开蒙的学校,走近王老师任教、复习考研的聊城四中,步入海源阁触摸王老师借阅的典籍……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和感动笼罩,心里想着王老师那些广阔又深邃的迷人语言,感受到空气中流淌着他忧伤沉静的气息。我坐在山陕会馆门前的运河水边,分享着王老师旧日的时光,时间在这里多么温柔,温柔得让人落泪……点击手机键盘,“王老师下次邀请您去临沂采风……”“好!好!有你在,不着急,不着急……”
谁曾想,这竟成我一生的遗憾!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二十五年记忆深潜于精神血脉,这灵魂的高蹈,是人类文化对这个世界“生”的探索以及对自由本能的渴望;也许并不是我理解的那样,我所理解的只能是基于我的生命感悟。因为在王老师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情感深处,让我得以和灵魂静谧地对视:中国文学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是中国所有文化的底色。鲁迅光照“民族魂”,王老师解脱了“想”“说”“写”的困惑,恣意纵笔,驾鹤天堂,自由驰骋。从八宝山公墓告别王老师遗体,这些破碎的日子,我内心深处,时时响起一种生命的呼唤。生命因悲哀而庄严,向死而生:死亡是生命最伟大的发明。天悲贤殇飚垂泪,世盛雄文撼扪心。“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同样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我的精神导师从未倒下,我们的先驱形象也不会消失,因为他们的思想不是脆弱的思想,“中国不可能再倒退”,因为这些“民族脊梁”更能够长久地支撑后人成长。
(作者系山东省临沂市作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胡玉敏
huym@zgjszz.c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