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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装的小城感情

2017-09-21河山

回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昌吉昌吉州俱乐部

河山

我所栖身三十多年的西部边城,名叫昌吉,是个不大为新疆以外的人所知的小地方。小就小吧,小有小的景致。不为外人知也怪不着它。知与不知关系不大,反正它有它的模样。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上时而散发着新疆人的某些浓烈气息。因为我在昌吉长大。我的小学与中学,在这里开始与结束。我的未来生活看样子似乎仍在这儿延续。因此我从骨子里热爱昌吉。小城昌吉的风景能否入笔?谁又敢说不可?天池深居高山上头,博格达雪峰成为天与地的分界线桩,南见天山山脉横走东西无头无尾,头屯河下游总是裸露着灰白的石头,北望原野空旷得没有极限,这些远景嵌在视野成为昌吉风景画的框边。哪个榆木疙瘩没有看见?

注意力请放在近景上面:大街两旁随随便便排列的棵棵槭树,弯曲自如,杂枝紊乱,希望观者能看出它浑身的纵横错节,仪态万方;城中角落不时出现那些大小榆树,枝杈分披,枝梢韧柔,希望看的人能发现它的自由散漫,漫不经心;时常还可以见到新疆白杨,直愣窜天,棱角显赫,也希望观者领略到它一贯的大大咧咧,嘻嘻哈哈。这些号称昌吉兄弟姐妹般的树,竟那么逼真地带出了昌吉的几丝风致。

在昌吉主街中心的东面,在这些稀疏有度的树景后面,曾经掩映着一座孤独小楼,它一直局促在小城的中心,使人常见。老昌吉人都熟悉它,像熟悉一位人生伙伴。它确实曾伴我们度过了很多好时光。因为,它原是昌吉回族自治州首府中独一无二的俱乐部。

这,它就与众不同了。何况它真的是这样。不仅可说是昌吉有史以来第一个具有小楼气派的建筑物,而且它本身充满了一点洋味儿的天然气质。它安静地坐落在昌吉的这么一个小地方,居然傲慢而执拗地,透露出一股子一言难尽的欧亚混合的骄傲气息。

因为它,建于1955年,完全属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并且,它整个儿明显的是俄罗斯风格,一望而知它出自一个苏联大鼻子建筑师的头脑。这不奇怪,那时中国和苏联兴好,是国际出名的亲兄弟一样的友好邻邦,你帮我,我助你,大有手拉手共建社会主义大厦的亲热架势。

大背景之下,这么一座异域格调的俱乐部,有缘应运而生于昌吉的一隅,造福于昌吉各族人民,使大家能够经常性地摩肩擦背领受亲密无间的依恋气氛。

俱乐部于是成了那些年昌吉政治、文化的辐射中心之一。它正面中间的两大扇褐色木大门,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曾经出入了多少一起生活在昌吉土地上的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乌孜别克族、蒙古族、俄罗斯族人的身影?混合的多种语言,亲切而融洽地弥漫在俱乐部共同的穹顶之下。谁也没有皱起眉头,没有觉得异域情调浓郁的州俱乐部,立于昌吉一方,是诞生错了地方。没有人奇怪它的混合样式,它是那样自然地拥有存在下去的肥沃健康的土壤,一如這儿有丰富多彩的生活基础为鲜明衬托。

那么,州俱乐部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昌吉历史、岁月的象征。我这么说,我想无人反对。一切有目共睹。在昌吉人心里,早已暗暗地对它满含了感情,只是还没人无缘无故跑到大街上,说出口。

但是在九十年代的时候,这曾在昌吉显赫一时的俱乐部,变了样儿。一变了样儿,就变了味了。满不是那么回事。是哪回事?

其实仅变了一半,改装重修了俱乐部整个正面。就这一半就够人受的。它就像砍伐了一个熟悉极了并且习惯极了的朋友的面孔,而嫁接了一个面目全非但到处俯拾即是的大路货色充当原貌,这代替得了吗?因这砖石、水泥、木头、钢铁组成的建筑物,在我们眼里,已有了灵性,并且融合了人的感情了啊。

是这样。不知哪些人,脑子一热动起了脑子,想让已显老态的州俱乐部耳目一新。于是高搭架子,人爬其上,铲皮拆窗。不日愿望完工,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却是一览无余的垂直到顶,茶色玻璃简直是大块大块地排列着改装设计者的混沌、愚昧,满眼齐刷刷而无伸缩的偌大墙壁,无异于呆板浑噩、俗气冲人的空洞屏障,就像自己浑然不觉而偏爱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二杆子形象,愣戳在那儿,倔在现实中。

消失了,那本来的州俱乐部。它弹指一挥间即成逝梦。那四支一人双臂抱不全面的圆柱坚立于台阶高顶起的那座突出而漂亮的唯一阳台;那阳台背面凹进几米隐现三扇拱形楼窗的墙壁中心之上,凸现的厚实的“1955”,那阳台之上又平行墙面而高出楼顶耸成尖形的一大块墙檐正中的五角红星,那分列大门左右的上下两排或拱圆或方正的十八扇窗子……都已随着改装而荡然无存。过去正是这些,显出了历史的意义。人们再要环绕柱子穿入、走出俱乐部的优雅,已成记忆和梦想。

原来的那种深入浅出的庄严活泼,波动起伏的曲线韵致,对称和谐的浑然一体,毁灭在了改装的后面,开始跌落得日益遥远了。就是俱乐部前面空地的那个圆形中心花园,也变换成台阶式聚拢的小水塔,里面原有的两三棵挺拔恣意的小榆树和漫出半米多高花格水泥栅栏的葱郁青叶、纷繁花草,随之不见踪影。光秃秃的水泥墩子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树?前面无树,就更使现在的改装,无遮无掩得一目了然。

往哪儿躲啊,在审美者的面前。我真怀念原来州俱乐部跟前的那种掩映的美。从这里静静无言地斜行穿过回家,有一种美——相映成趣的美。周围都是美的氛围。密树蔽空,大榆垂地,而且苍然凝目,陈朴气息扩散,心头随之荡漾宁静和谐,足以徘徊流连。我感觉这也就是所谓优美了。

我们知道,州俱乐部已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新的现代气派与民族风格交融的市影剧院、工人文化宫、群艺馆先后替代。1984年后,俱乐部就不是看电影开大会的地方了,而变成诸如沙发厂、木器加工厂、饭店之类以搞活经济为指导思想的地盘了,但并未改装。翻来覆去折腾了几年,又重回到了文化娱乐性质的营利之所了,却被人改装。

只改了面向众人的正面,其余不动,如同删改了历史的一段。若有原昌吉人重归故地,目睹于此,我想一定顿生失落之感,像看见了一道遗憾的闪电,撕裂了原本完整的天空。

改装者忽略了每个老昌吉人对老州俱乐部沉淀起来的感情。是一种热爱故土之情吗?是一份珍惜之爱吗?或是一点岁月的眷恋之思吗?endprint

虽然我们清楚过去不等于现在,现在亦不等于过去,以及只有时间全新,道路未必新颖,包括经验所得:人也仅仅是个个改头换面而已。可让敏感之人看见这随心所欲的胡乱改装,像真实的感情被虚假改装一样,多么令人不是滋味!

再苍老、再斑驳、再灰黄的州俱乐部,都有另一种慰藉心灵的精神价值,也能升华出一种时间呈现出的神奇的魅力。它现在毫无摇摇欲坠现象,待在那里什么也不妨碍,何以诱惑他人动手动脚肆意改装,无须说明了。

朴素的原貌、自然的情调、真实的氛围,是容易被人有意无心地破坏的。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因为我料到了这一手,1987年5月,我特意在尚未改装的州俱乐部前,请一个朋友单独为我照了一张表情莫测的136相片。我担心它有朝一日被拆除,我怕它被改装。可惜仅照了一张,还是阴晴难辨的黑白。我就生活在黑白世界里,和许多人一样。

昌吉地方志或文史资料辑,是否有记载州俱乐部的点滴文字,不得而知啊。如若没有,那是一大失误!怎么能够忽略昌吉的一个产生许多重要历史影子的独特地点。也不要忘了记上那曾两次冒烟并燃烧的大火蹿跳在楼顶,震惊了成千上万的昌吉人。多少人僵立在俱乐部一定距离位置,大吃一惊观看那缕缕烟火在将灭未灭之间摇摆不定。现在的绿色楼顶盖着沉默的木板和铁皮什么也不说。什么人才有脸遗漏历史的真实细节?

很多年后,偶然见到一本地方文史资料辑中倒是收录了昌吉州俱乐部几位老同志共同回忆的逸事录,给人的感触不大。至少没有触动我久远的情怀。集体回忆和个人记忆,被时间的风刮来刮去,所剩无几了。只剩下大概轮廓的岁月废墟。几页回忆不过是一些工作琐事,概而言之是在俱乐部工作“辛苦”。辛苦,正是我们的生活原色啊。可我们一心向太阳,从心底想要快乐的七彩阳光。生活啊,给我们快乐了吗?给了,不多也不少。我们这么一股脑儿地在日出日落中走动,在每个日子里活动变人形。苦乐不均,喜忧参半,由他来吧,由他去吧。我们自有活法,且笑,且说,且生活。我是这么认定的。

一手设计昌吉州俱乐部的苏联建筑师大名叫什么?现魂归何处?哪也没见着他刻下的名字,但他的创造,给了那么多昌吉人生活舞台的优美布景。

手头仍保存了几张印有“昌吉州俱乐部”字样的电影票。一个俱乐部大概样子的图案,恍然入眼,并没有怦然心动,只是怅然惊觉,重温旧梦难上难。

当年我这半大孩子浪人一般,游荡在这俱乐部周围,竟能体验到雅人风致。夹在看电影的人群里,看得我一年大似一年。现在我仍能看见自己许多的愉快、可笑、向往、浪漫、愚蠢、天真、痛苦、乐趣,就发生在外表泛黄、内部昏暗的这个俱乐部里面。里面感觉光线暗淡,恍若隔世。我睁大眼睛,像在极力追寻、憧憬着什么……对暗红丝绒帷幕感觉到神秘和惊奇,对舞台上歌唱与舞蹈的男女同伴的羡慕与喝彩,许多电影向我展示的美与感召,坐在有排有号的位子上的奇特美妙的人间感受,在这里参与表演节目,上台去佩戴红旗的一角并冒失地领奖,面对“纲举目张”等标语口号牌幅的目瞪口呆,又同谁谁并肩而坐共赏剧情的窃窃私语的那种美好享受……这一切尽在俱乐部其中!

学生时代的部分片断,没想到停留在了那曾经人头攒动的俱乐部里,它不会被现在的改装而改变其怀念的美好景象吧。没有想到的却是,学生时代一结束,它也随之几乎被淘汰。原本之貌,让我看见与生俱来的美感,改装之后,竟叫我感觉到强加硬塞的厌倦。我的隐隐作痛与一肚子气,真说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

已改装得不伦不类的昌吉州老俱乐部,凄凉地隐蔽掉了它重要的诞辰之年:1955。而我知道,这就大了我十二年。我出入它的同时,折身经过俱乐部后面的广场,像是经过自己的二十岁的广场边沿,这时候可以说接近懂事年龄了……

二十一世纪初年,满目疮痍的昌吉州俱乐部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在扩建亚心广场的浪潮中被夷为平地。谁可怜它呢?有谁痛惜它呢?它只存在于中老年人的记忆和诉说中了。只有周围的一群老榆树所幸还在。其中有两棵一左一右比肩而立的老榆树,形同大门框,当年观众的几百辆自行车通过它出入铁丝圈起来的存放区。大片樹荫就是天然车棚。凭拴着细绳的编号圆形小铁皮牌一对一存取各自的车子。当然,现在亚心广场空阔多了。漫步的年轻人不知道这里空出来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凝聚人气的庞然大物。不知道我们这里早就有过一个时髦词汇:俱乐部。

我们都乐了吗?

一说到这个昌吉州俱乐部,我们笑了吗?

没有人在它面前笑逐颜开合影留念了。没有镜头定格它了。没有人会对它,再喊一声“茄子”了。

这个城市抽掉了一个背景。

我知道一个城市巨大的空缺存在着。每每走过亚心广场,我不可能漫不经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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