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中挺立的笔
2017-09-21石彦伟
[回族]石彦伟
在喜迎中国共产党十九大即将到来的时刻,我们去礼赞那些冲锋沙场之上的英雄人物时,也不该忘记看似温软的回族文人群体。他们也曾用一支笔作为匕首投枪,挺立在弥漫的硝烟中。重温他们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走过的道路、写过的作品,不禁感慨万端。
他们有的健在,多数都已故去;有的革命经历丰厚一些,有的只是青少年时代有所亲历。无论如何,他们都曾以一双红色的翅膀,飞过硝烟弥漫的天空,代表着一个民族在救亡图存的时代中发出嘹亮的声音。
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共产党员。
桂涛声:红日照遍了东方
太行山腹地一个村庄里,一场热闹的婚礼正在举行。乡亲们、战士们围在一起,为一对新人贺喜。突然,急促的集合号吹响,婚礼不得不终止下来。新郎是一位八路军战士,部队马上就要出发。新婚妻子只对丈夫说了一句:“你放心去吧,多杀鬼子!”抹一把泪水,转身离去。
这一幕,被人群中的桂涛声看在眼中,夜不能寐。
桂涛声(1903—1982)是一位词作家、诗人,出生在今云南曲靖市菱角乡卡郎村一个回族家庭。中学期间,他就深受反帝爱国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为反抗当时社会的黑暗与腐败,他积极投入学潮,因而被校方告发为“赤化分子”,下令缉拿未遂,被开除学籍。1927年,云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聘他担任美术教员。他结合教学活动,不失时机地在学生中传播马列主义,还借庆祝元旦之机,亲自编写和主演富有反封建思想的剧目,深得学生拥护。可是,他却因此遭到当局指责,说他搞异端邪说,被解聘了。这一年是1928年,二十五岁的桂涛声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他的公开身份是广东韶关国民党上尉书记。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全国爱国知识分子都纷纷投入抗日救亡运动,一直从事兵运工作的桂涛声,也跟随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赴山西进行抗日救亡宣传。他们9月上旬到太原见到了周恩来,得知正在组建“战动总会”。按照党的指示,桂涛声便于1938年4月以战动总会工作人员的名义潜入莽莽太行山,去了陵川县牺盟会民众干部训练班。
此身所在的山西,统一战线业已形成,以太行山为中心的晋冀豫抗日根据地已经建立。桂涛声在随游击队转战陵川的过程中,看到“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到处是争相参军的热血青年,母送子、妻送郎的感人场景已司空见惯。
一定也有那么一个清晨,桂涛声登上巍峨的太行王莽岭,山花在千山万壑间凛然怒放。东方微明,一轮红日跳出云海,照耀着不甘受辱、渴望自由的民族。
诗人热血澎湃,随手捡起一张废弃的烟纸,在背面空白处写下了酝酿多时的诗句: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 千山万壑 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让它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让它在哪里灭亡
……
5月,桂涛声离开太行山,6月来到武昌昙华林,急匆匆地带着歌词去见冼星海。此时的冼星海,也是刚刚回到武昌,得知是桂涛声来了,忙出来迎接。他一边听桂涛声讲着山西游击队的战况,一边接过那个写满了词句的烟盒。他隐隐感到一份重量。
此前,冼星海与桂涛声已有过一次珠联璧合。
那是1932年淞沪抗日战争爆发后,1月底的上海,天降大雪,第十九路军的将士们几乎没有棉衣,他们身着单衣,短裤露膝,在冰天雪地里跟日本侵略者拼杀。桂涛声根据广大人民群众赶做棉衣,捐送给抗日将士的感人事迹,创作了《做棉衣》歌词,经冼星海谱曲后,很快就在群众中传唱开来。
还有一首歌更为重要。1937年淞沪会战末期,上海一支守军数百名官兵为掩护主力部队连夜西撤,在日军重重包围中孤军奋战,誓死不屈。这一被毛泽东誉为“民族典型”的“八百壮士”得到全国人民的尊敬,也感染了桂涛声像火一样燃烧着的爱国之心。他当即写下歌词《歌八百壮士》,经作曲家夏之秋谱曲后,传遍万水千山。在此曲一次演出最后,听众自发地高呼“抗战到底”的口号,与“中国不会亡”的歌声响成一片。
有过这样几首广为传唱的名曲,冼星海对眼前桂涛声跋山涉水亲手送来的新歌词,不禁多了几分期许。他在油灯下凝神看着,越看越兴奋,赶紧用笔把灵感记了下来。送走客人,作曲家一夜之间将曲谱就。
1938年7月,纪念抗战一周年群众歌咏大会就要在武汉召开,周恩来和郭沫若正在做准备工作,得知桂涛声和冼星海创作了这首《在太行山上》,便前往武昌冼星海的住所先睹为快。斗室内,冼星海正全神贯注地坐在钢琴前,边弹边拿笔在纸上修改曲谱,未发觉有人到访。周恩来、郭沫若便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一曲终了,郭沫若才捅了捅冼星海的后背:“星海,周副主席看你来了。”冼星海忙站了起来。郭沫若说:“星海,你先试唱一遍,我和周公当你的第一个听众。”冼星海说:“这是一首二部合唱,需要有一个人和我配合。”周恩來便说:“你唱主旋律,我唱第二声部,如何?” 冼星海惊奇而又兴奋地说:“好!”
雄浑的歌声如波涛翻卷。周、郭当场拍板,确定《在太行山上》为演出曲目。据说那场歌咏大会盛况空前,《武汉文史资料》是这样记载的:“长江‘水上歌咏大会尤其动人,无数条大小船只上都有歌咏队在唱歌,高亢的歌声以武汉江面为中心,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歌的狂潮……”冼星海在《创作札记》中则回忆道:“听众大声喝彩,要再唱……”
《在太行山上》鼓舞了全中国人民的抗日决心,特别是在太行山区影响最大,随即成了游击队队歌。铿锵有力的歌声在太行、吕梁、五台飞扬,在晋察冀边区飞扬,在大江南北的十九个敌后根据地飞扬,到处都是“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要它在哪里灭亡”的歌声。朱德总司令听到这首歌后,大加赞赏,竟把歌词抄录下来,随身携带,不仅自己学唱,还要求全军学唱。endprint
半个多世纪过去,很多观众还记得,2005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连续剧《八路军》所用主题歌正是这首《在太行山上》。据说拍摄前,导演带领剧组到太行山区体验生活,他们没有想到,在大山深处,在偏僻的山村,人们对这首歌是那么熟悉。不但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会唱,而且年轻人,甚至孩子都会唱上几句。真是找不到,也写不出比它更合适的主题歌了。
好多大型晚会中,《在太行山上》总是无法割舍的洪钟大吕。在国家大剧院一次抗战纪念音乐会中,我亲眼见到歌唱家唱这首歌时眼含泪光,而快板响起时,观众席中也一阵阵地沸腾起来。的确,流传于世的抗日歌曲甚多,但词句如此富于美感和力量,词曲配合如此和谐者,似屈指可数。
穆青:我们的船要去作战了
秋天,数十里纵深的芦苇在呼啸着,漫天飞舞着雪白的芦花。偶尔一条银色的鱼带着泼剌剌的水声,欢愉地从莲叶间跃出水面的时候,一群群潜伏的水鸟,便带着低沉的鸣叫,来回地从湖面掠过。……这是白洋淀上美丽的季节,也是水上英雄们活跃的好时候。
这优美的段落出自一篇叫《雁翎队》的通讯文章。提起此文,新闻界的人们无人不晓,因为这篇通讯所采用的散文笔法,可谓中国新闻史上别开生面之举。而对于更广泛的读者来说,大家好像更愿意把这么美好的文字索性当作散文来读。与同时期的美文相比,那文字的质感、格调毫不逊色,理当在文学史上留下珍贵的记忆。
我喜爱《雁翎队》,也十分尊敬它的作者:穆青先生。
穆青先生的有名,真不该由我这样卖弄式地说出。试问,有谁会不知道《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为了周总理的嘱托》这样一些著名的通讯作品呢?它们都出自穆青之笔啊。曾任新华社社长的“人民记者”穆青,就是凭着他毕生为祖国作传、为人民塑像、为大地立言的挺拔品质,被誉为“中国新闻界的脊梁和良心”,甚至“中国二十世纪新闻史的写照”。
而在我眼中,穆青先生还有一个更亲切的身份,那就是一位具有高尚人格的回族文人。
穆青(1921—2003),原名穆亚才,祖籍河南开封杞县,出生于安徽蚌埠,1930年举家迁返河南。五岁起师从祖父学习古文,1933年小学毕业,考入由其姐夫、教育家王毅斋博士主办的杞县大同中学。中学期间,穆青大量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受进步思想影响,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创办进步学生团体“文学艺术同盟”并担任主席,出版文艺刊物《群鸥》,开始发表文章。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时年十六岁的穆青弃学出走,北上山西临汾参加八路军,投身于抗日斗争。1938年,他以战斗中缴获的日军士兵日记和家书为题材,发表前线通讯《岛国的呐喊》,揭露侵华战争性质,并由此与新闻结缘。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考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1942年调入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工作,正式踏上新闻工作道路。次年8月,新闻名篇《雁翎队》诞生了。
关于雁翎队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许多作家、新闻工作者都曾写过,而穆青是写作雁翎队的第一人。
1943年的七七事变纪念日前夕,《解放日报》编辑部为了纪念抗日战争六周年,组织编辑记者深入各抗日根据地采写一批反映敌后军民抗战事迹的报道。穆青当时去中共中央党校采访了一位在白洋淀坚持抗日斗争的军队干部。从他的口述中,穆青了解到在白洋淀上活跃着一支由当地渔民和猎户组成的水上抗日游击队——雁翎队。
雁翎队队员都是大张庄、郭里口等附近村落的村民。在方圆几百里的白洋淀上,他们凭借密密的芦苇和千回百转的苇塘,用大抬杆、火枪、渔叉等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使日伪军闻风丧胆。穆青曾在冀中打过游击,多次在大清河、子牙河、滹沱河两岸穿插,也曾在黎明或日暮时分在白洋淀附近穿行过,对那里的地形、地貌及抗日斗争情况很熟悉。于是,穆青以抒情笔法,写出了三千多字的报道,题目就是《雁翎队》。
1943年8月22日,文章在《解放日报》发表了,从此富有传奇色彩的雁翎队的名字便传向了各根据地。在延安,有人把这篇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到本子上和窑洞墙壁上。抗战胜利后,《雁翎队》一文还被选入许多版本的通讯、散文、报告文学集和中学课本中。后来又在《人民文学》重新发表了一次。
鱼儿,游开吧,我们的船要去作战了。
雁啊,飞去吧,我们的枪要去射杀敌人了。
这是《雁翎队》开头引用的歌谣,至今仍流传在白洋淀上。白洋淀人没有忘记雁翎队,更没有忘记首写《雁翎队》的穆青。
白平阶:跨过横断山脉
我对白平阶先生的了解,始于2012年参编《中国回族文学通史》之际。通过与白平阶先生的女儿、同为作家的白山大姐的密切通联,几番采访,一位远去太久的背影渐渐在我面前清晰起来。我才惊讶地得知,这位先前并没有被学界足够关注和评价的作家,曾经是那么有名,那么有影响。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即因发表《跨过横断山脉》而声名鹊起;而他创作的中篇小说《古树繁花》,则是回族题材现代小说的奠基之作。
白平阶(1915—1995),生于云南腾冲。新中国成立前曾任小学教员、《云南日报》记者、《昆明周报》编辑、商号职员,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学校长、德宏州政协副主席。1934年,十九岁的白平阶因向学生宣传抗日救国思想,被学校当局认定为“共产党”而被開除。同年在腾冲和顺图书馆,阅读了大量文学书籍,深受鲁迅、郁达夫、沈从文影响。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中国急需一条可以直达仰光出海口的国际通道,以打破日本侵略者对中国现有国际通道的全面封锁。自1937年底至1938年秋,在贫穷而封闭的滇西边地,爆发了一场云南近代以来最悲壮恢宏的事件:每日数十万各族筑路民工奋战于荒山野岭、悬崖峭壁、急江大河、瘴疠之区,他们自带口粮、风餐露宿,凭着简陋的劳动工具,仅以九个月时间,就筑成了一条绵亘于千里群山之间的公路——滇缅公路(时称“滇缅路”)。其时条件之险恶,牺牲之惨重,进度之神速,让世界为之震惊。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称其为“一大奇迹”。 英国《泰晤士报》则指出:“只有中国人才做得到。”滇缅公路的修通,促成了有名的《桐油协定》的签订,吸引了大量国际援华军用物资,一度成为中国唯一国际通道,被世界誉为“中国抗战生命线”“抗战输血管道”。endprint
面对滇缅公路抢筑、运输过程的伟大壮举,年轻的白平阶写下一系列这一题材的小说,最具代表性的奠基之作当属《跨过横断山脉》。
1938年秋,《跨过横断山脉》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抗战纪念特刊《我们抗战这一年》头条。此时滇缅公路尚未竣工,白平阶年仅二十三岁。《跨过横断山脉》刊出后,南洋各华文报纸纷纷转载,并先后被中国新文艺社收录在《黄河边上的春天》《冀村之夜》等三个版本的报告文学集和小说集(因《跨过横断山脉》真实再现了抢筑滇缅路的情景,在多次转载的过程中,也曾被视为“报告文学”),其中两个版本均以头题位置刊出。
有一个细节,可以看出这篇作品当时在文坛的影响。《黄河边上的春天》一书中,共收录二十一位作家的报告文学,白平阶位列头题,其后便是丁玲、巴金、碧野、萧乾、靳以、萧军等名家。
为鼓舞民众,中共地下党则将《跨过横断山脉》和其他抗战小说一起,油印成册,广泛传播。负责中国抗日战争对外宣传工作的著名翻译家叶君健很快将其译为英文,题目易为《在滇缅路上》,发表于伦敦《新作品》杂志。商务印书馆将这篇小说选入《中国战时短篇小说集》。作为当年香港《大公报》副刊编辑、《跨过横断山脉》首位责编,萧乾曾在晚年說:1939年春天,他之所以“一个人从香港奔往滇西”采访滇缅公路,写出了报告文学《血肉筑成的滇缅路》,是因为看了白平阶的《跨过横断山脉》。
1938年底,白平阶来到昆明,拜会了沈从文,得到沈从文的肯定和鼓励,自此笔耕不止,一系列反映滇缅公路壮举的小说相继问世,在文学界异军突起,迅速成名。1939年6月出版的《今日评论》上,编者这样介绍白平阶:“白平阶先生……作品多就西南边境取材,因之别具风格,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1940年,胡绳主编的上海《读书月报》第一卷第十一期至十二期,发表《文艺上的全面战》一文,对抗战初始全国有代表性的十一篇小说作品及其作家进行分章评介,以证明“我们的文艺作者,也以笔如枪,在广大的社会中,分别为中国的新生而奋斗”。
1941年,沈从文慧眼识珠,将白平阶的《跨过横断山脉》《驿运》《金坛子》《风箱》和《神女》五篇作品结集成册,编为《驿运》一书,推荐给巴金。巴金将此书收入他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七辑,于1942年1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次年再版。白平阶由此成为云南第一位作品入选《文学丛刊》的作家。
这时期的白平阶,创作上进入高峰,但其生活却饱受战乱之摧残。时值滇西沦陷,乃至滇西大战,滇西各族人民因滇缅公路而承受了惨重牺牲。直至1945年初,滇西收复,恢复通邮,远在昆明的白平阶方得知:在音讯隔绝的两年半时间里,他的父亲、妻子、一个弟弟和一个儿子,先后在战乱中不幸身亡。
苦难没有击垮白平阶,1944年8月,受李广田之邀,白平阶为原北大文学院院长、西南联大教授杨振声与李广田主编的《世界文艺季刊》创作了小说《古树繁花》。1945年6月,该作以头题位置,发表于《世界文艺季刊》创刊号。这篇小说充满了悲壮的力量和史诗的品格,被杨振声誉为“代表东方文化的作品”。而其更重要的文化意义在于,这是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由回族人所写的回族题材小说。
可叹的是,如此影响卓著的一位作家,在其后半生甘于做一名园丁,献身于边疆民族教育事业。然而烽烟荡去,白平阶先生为抗战中的中国留下的经典力作,随着时间的沉淀愈加显露出珍珠般的价值。
因为白先生唯一成集的那本《驿运》年深日久,已无处可寻。我在编选《回族当代文学典藏丛书》时,就特别希望能将白平阶的小说集收录进来。白山女士应承了我的请求,她跑遍图书馆、资料室,在民国的老书老报中一页页、一行行地寻找着父亲的遗作,把那些泛黄脆弱的繁体字一页页拍成照片,又敲录成电子文件。于是,一部重新收录编排的《驿运》诞生了。
温田丰:寻找行者
极其偶然地得知,温田丰先生也是回族。我开始了多方面的查考。直至最近,去了重庆,仍在和文联、西南大学的朋友四处打问温田丰先生的线索。可惜历史的遗忘就是如此惊人,目前还是没能和先生的后人取得联系,眼下所能写出的也仅有这样一些浅显的了解。
温田丰(1916—1994),原名嗣翔,出生于重庆。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曾两次赴延安。作为著名记者、作家的他,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通讯、报告文学及小说。曾担任重庆人民广播电台台长、重庆市文联秘书长、四川省文联委员。
温田丰1930年秋即开始发表文章,此后给《新蜀报》副刊投去新诗《爱》,短论《关于世界革命》也获发表。1931年毕业于重庆市商会私立职业学校,九一八事变前夕升入四川省立高等商业职业学校。在此求学期间,他与同学陶敬之、李华飞、罗永麟志趣相投,受东北沦陷所激发的爱国热情,于1932年春共组“尝试文艺社”,先后在《新民报》《济川公报》出版《尝试》周刊,发表了一些揭露黑暗、歌颂光明的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旗》,是以日军淞沪“一·二八”侵华、女童军冒枪林弹雨爬上四行仓库顶插旗为题材,发表于《济川公报》,充分表现了这位十六岁青年的觉醒风貌。他读了泰戈尔的《新月集》受到启示而写了《南泉夜月》组诗,自己配曲唱给“尝试文艺社”同人听,发出了反对外来侵略、热爱人民、直面人生的时代强音。
1933年春季,温田丰离开该校,未卒业,考入川盐银行当练习生。不久之后,他得到《商务日报》编辑和地下党的帮助,于1934年5月进入该报当记者,同学陶敬之、罗永麟赴上海深造,《尝试》因此停刊。此刻,温田丰的思想产生较大转折,他认识了报社的王达非同志,受其影响开始阅读许多苏联文学作品,从单纯的爱国观点向革命信仰推进了一步。同年8月开始,还不到二十岁的温田丰便主持《商务日报》副刊部的编务,发表了多篇针砭时弊的杂文、散文,并团结投稿的进步青年。1936年重庆学生界救国联合会(简称“秘密学联”)成立,温田丰担任宣传干事,开始步入更加波澜壮阔的革命历程。endprint
上海沦陷后的1937年夏,温田丰以《新蜀报》记者身份赴延安,在采访毛泽东时要求留在延安,遂进入“抗大”学习并加入共产党,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而后回到大后方,在西康、自贡、成都、重庆继续新闻业务为党工作,任《新蜀报》特派記者、编辑。1943年秋,他去了藏族地区,在经康定到道孚的八美修筑公路。次年在自贡把这段生活写成《草原书简》一书。
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10月,温田丰回到重庆,进入《国民公报》任记者、主笔。1946年1月配合旧政协开会,大量报道了当时的和平民主运动。同年,马歇尔力促国共两党签订停战协议,“军调”失败后,温田丰于1946年底重返延安。1947年春随军区政治部参加了汾孝战役,写了通讯发表在《晋绥日报》。他在团部采访了许多战斗英雄,写成小说集《两极——从鬼到人》。同年回到山西临县三交镇中央城工部,被分配到解放社。1948年任《豫西日报》记者。郑州解放,调去参加了《郑州新闻》工作。1949年9月南下武汉,11月随刘邓大军解放大西南回到重庆,成为负责新闻广播的行政领导。
红色岁月中,可以感知温田丰几乎马不停蹄,奔走在每一个需要报道的前沿阵地。西南、延安、中原、武汉……走的地方很多,写出的作品也很多。遗憾的是,这些特定时期的重要报道,有的或许能找到,有的可能早就在烟火炮声中荡然无存了。手头所能收集到的,只有一部新时期以后出版的《温田丰诗词选》,记录了先生一小部分文学创作的影迹。
寻找行者温田丰的使命,仍然在路上。
高深:小兵战关东、下江南
结识高深先生是在我到《民族文学》工作以后。早知道老先生是一位颇有影响的回族作家,曾担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四次获得过“骏马奖”。因高深先生是《民族文学》的编委,又是东北回民,所以更亲近了一层。
经常在一些会议场合见到高深先生,一头鹤发,爽朗的笑声。但很少了解到,他少年时代还有过一段当兵的经历。去年第九次全国作代会上,作为简报员的我恰好和高深先生在一桌用餐,便听他讲起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高深(1935—),原名高世森,出生于辽宁营口一个工人家庭,长在沈阳、牡丹江等地。父亲高龙波当过电邮差、瓦工、煤矿工人、码头工人。一次,父亲在牡丹江被日本人抓到深山老林里挖山洞,凶多吉少。父亲就和十几个工友在茅房下面挖开了一条密道,逃出了日军的魔爪。为了报仇雪恨,父亲投奔了东北抗日联军。光复后,抗联与出关的八路军合编,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原八路军中有一支队伍是渤海回民支队,合编后番号改为“东北民主联军回民支队”。因高父是回族,就调到回民支队去了。
高深幼年家庭贫寒,只读过两年小学。1946年6月,十一岁的高深就随父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回民支队,分配在宣传队。三年解放战争期间,作为一个为兵服务的宣传员,小兵高深随部队转战东北三省,1949年初入关,经华北、中原而南下,直达两湖、两广。在洞庭湖畔,他用狂欢的红绸舞跟战士们一起欢庆了新中国的诞生。在革命部队这个大学校里,他凭着一本破旧的《水浒》学识字,用一年时间学会了常用字,也在幼稚的心灵里播下了文学的种子。
在宣传队有一个叫韩凤兰的大姐,是女队员中年纪最大的,人很善良,把十二岁的小高深当作亲弟弟一般,衣服脏了她给洗,破了她给补,还教他认字、识简谱,俩人情同姐弟。可是,自从她在《白毛女》中扮演了黄世仁娘后,剧中那刁恶凶狠的形象,就在高深脑海里挥之不去,再也亲近不起来了,衣服也不让她洗,心里话再也不跟她说了。一次演出归来,夜里没有棉被盖的高深发了高烧,蜷缩成一团,韩凤兰就把自己的棉被给他盖上,自己盖棉大衣睡,后来冻得扛不住,就和他合盖一床被子,搂着他给他取暖。可是懵懂之中的高深发现自己被人搂着睡,又惊恐又害臊地跳起来大喊:“地主婆,地主婆,你真坏……”把一屋子人都喊醒了,闹得大家很不愉快。
事后有人告诉他,韩凤兰有个七岁的儿子,她觉得高深这么小就离开家,一定也想妈妈,就想多给他一些母爱。很久以来,这件事一直沉沉地压在高深的心头,他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总想找个机会向韩凤兰道歉,可是不久韩大姐就在解放九台的战役中牺牲了。那天她在战壕里给战士唱鼓舞士气的歌曲,正当她引吭高歌时,被一颗子弹击中,牺牲时年仅三十岁。
辽沈战役期间,宣传队到一个团去作庆功演出,一辆刚缴获的美国十轮大卡车拉着演员和道具,奔驰在一条积雪很深的公路上。不料,一架敌机迎头俯冲而来,毫无经验的驾驶员乱了方寸,整个汽车失衡,一下子翻到河里。河上结了冰,高深摔在另一个十六岁的回族战友沙金身上,连摔带吓,晕了过去。等到高深醒来,发现沙金的头正摔在一块凸出冰面的大石头上,太阳穴还在流血,人已经断了气。高深忘了浑身疼痛,发疯似的抱起沙金鲜血和脑浆四溢的头,紧贴着他血肉模糊的脸,哭得死去活来。他想起沙金生前的愿望,盼着革命胜利后去学校念书呢!
战友的血,让年幼的高深感到了战争的残酷。
辽沈战役结束后,1949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元旦献辞”《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时高深所在的队伍已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团第二师。春节刚过,大军挥师南下。部队的任务是沿铁路线紧随中央军,昼夜抢修被炸毁的铁路,搭建应急桥梁,保障军队给养及时南下。
此时十四岁的高深走在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中,沿途教战士们唱着《下江南》:
下江南下江南下江南,
取津沪,夺武汉,
打到两广和福建,
解放同胞两万万……
行军途中,有许多温暖的记忆。听高深先生讲,一次部队在天津临时停留,饭铺都闭店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回民饭馆,室内还亮着一盏灯。老板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这时一个回民战士上前说:“我们是解放军的回民支队,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请掌柜行个方便,帮帮忙。”老板显得无限惊喜,“啊?快请进!”说着就吩咐小伙计去压面条,“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顿饭,算我给老总们接风!”endprint
高深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打卤面,一边对老板说:“掌柜的,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不兴叫老总,得叫同志,人民军队和人民是一家人。”不料这话倒让老板找到了不收饭费的理由,“既然都是一家人,还收嘛錢呢?”
1949年6月,师部驻扎在长江北岸的河南信阳。国民党撤退时炸毁了横跨淮河的铁路桥,还在桥两侧埋下地雷。这日,高深正在工地上给战士们说着对口快板,忽然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夹着泥沙的水柱冲向空中。原来是没有排净的地雷,被运送材料的战士踩到了。牺牲了一人,重伤二人,还有很多战友也都负了伤。高深也未能幸免,一块弹片崩到了他的腹部,正扎在刚刚阑尾手术的伤口处,血流不止。
若干年后,白发苍苍的高深先生回忆起这次挂彩,显得很骄傲。他觉得他的少年从军记里,也算有了光荣负伤的一页。
回族剧作家群体的峥嵘岁月
在回族文人中,还有一些著名的剧作家,也曾在革命时期留下铿锵的步履。
薛恩厚(1915—1981),回族剧作家。1937年11月就在山西参加了八路军,1938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贺龙领导的一二○师教导团,先后任政治指导员、民运股长。1941年春,一二○师建立了由贺龙命名的我军历史上第一个专业性京剧团“战斗评(京)剧社”,薛恩厚任政治指导员兼演员。1941年12月,剧社奉命调往延安,后与“鲁艺评剧团”合并为“延安评剧研究院”,薛恩厚任剧务主任。1947年调往河北石家庄,在原延安评剧研究院基础上,参与创办华北评剧研究院,并任协理员,负责剧院党的工作。期间创作了现代京剧处女作《四劝》,成为解放区经过革新的戏曲代表作,被誉为“解放戏”,曾在中国共产党七届二中全会、第一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演出,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赞扬。而他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创作的评剧《三里湾》《苦菜花》《金沙江畔》,特别是与汪曾祺合作创作的京剧《沙家浜》更是家喻户晓的红色经典剧目。
李超(1916—1995)也是一位毕生献身戏剧艺术的回族剧作家。和薛恩厚一样从战火中走来的他,学生时代就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和同学创办“叮嘤学社”,组织剧团演出进步话剧。七七事变后,在卢沟桥的炮火中他乘最后一班火车南下请愿。在南京平津流亡同学会参加流动演剧第二队,后和首都学生救亡宣传团合并成立首都平津学生救亡宣传团。1938年春,宣传团被蒋介石解散后,他和四位同学携带演剧器材准备去延安,但正值郑州沦陷,无法北上,于是参加了由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前身改编的抗敌剧团。这时周恩来同志主持军委会政治部工作,组织成立十个抗敌演剧队,抗敌剧团被编为一、二队,李超任一队副队长。从抗战初期到解放战争,李超在演剧队度过十个春秋。他在行军中构想,到达宿营地洗脚时就伏在膝盖上写作,就这样写出了《湘桂线上》《将革命进行到底》等优秀剧作。
著名作家胡奇的创作生涯也是因戏剧结缘。胡奇(1918—1998)出生在南京一个回族贫民家庭,幼年念过四年书,还当过学徒。1938年奔赴延安,先在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剧团做宣传员,然后又随团进鲁迅艺术学院短期学习。1939年以后,他相继在先锋剧团和一二九师宣传部任团员、组员,受到师长刘伯承、政委邓小平和来自苏区的革命文艺工作者李伯钊等同志的教育与关怀。1941年,胡奇参加了共产党,并开始文学创作。在战争年代,胡奇担任过战地记者、政治指导员、文工团团长,发表并创作了大量现代诗歌、小说、剧本等作品,1949年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新中国成立以后,胡奇长期在部队从事文化工作,后曾任《解放军文艺》总编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社长。其中篇小说《五彩路》《绿色的远方》等,都是儿童文学领域的经典之作。
参与创作了电影剧本《回民支队》的马融,1925年生于河北定县。十三岁时参加了冀中抗日人民武装——回民干部教导大队。部队嫌他年龄小不肯收留,经他再三苦求,才勉强被接收下来,当了一名小宣传员。自此以后,他就跟着大同志提着白灰桶走村串巷,书写抗日标语,张贴胜利传单,也在一些小戏里跑跑“龙套”。1938年冬,冀中的几支回民武装合并成以民族英雄马本斋为司令员的回民支队。马融被调去参加了筹枪工作队,向大同志学习怎样做群众工作,怎样宣传抗日救国纲领。这为他了解和熟悉各阶层人的生活、习俗,学习群众生动活泼的语言提供了难得的机会。他开始拿起笔,学着写一些战斗通讯和对敌斗争中的小故事。1958年,马融与人合作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回民支队》就被八一电影制片厂采用了。这是我国第一部直接描写回族生活的电影剧本,至今仍是回族电影文学创作的开山范作。
更多的背影
写到这里,一幅风骨毕现的长卷已渐渐展开,但一切又好像只是一个开端——
张央、哈宽贵、马德俊、马瑞麟、木斧……
更多更多老一代的回族作家,无不在战争岁月就开始了以文救国的笔墨生涯,他们是回族作家中的泰山北斗,也是共产党员在回族作家中的集中体现。
“胸中有大义,笔下有乾坤。”习近平总书记对作家提出的要求,犹在耳畔。烽烟岁月中,老一代回族作家们的生命与作品,告慰着历史,启迪着来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