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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和眼睛

2017-09-21[回族]海[撒拉族]韩文德[回族]杨少华

回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银白色牛棚大门

[回族]海+磊+[撒拉族]韩文德+[回族]杨少华

乌旦蹲在自家牛棚的门槛上,蹙眉苦脸地低着头,手指在地面上一遍一遍地画着道道,直到道道间的阴影不声不响地淌满阳光,才眯着双眼抬头看了看天。眯着看天的眼睛硬把太阳看成了几个,也把天看成一条缝。缝隙中的天咋看都是灰蒙蒙的,和他行大事的天就是不一样。虽然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但他清楚地记得四年前给儿子娶媳妇的天,四面八方都水洗了一样,要多蓝有多蓝,要多清有多清。

院子里一阵旋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刮了起来,打着圈儿在乌旦眼前放肆地一扫而过,扭动着细腰卷着尘土跨出院门。院落大门上的红漆早已褪了颜色,在无精打采的阳光下泛着白色,风掠过时奏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大门的骨骼就像散了架。当初装上的大门是银白色。银白色是院门的原色,村里家户但凡刚装上的金属院门都是用银白色的铁皮做的,只是为图个好看就都喷上不同颜色,有红的、蓝的、粉的,还有黑的。乌旦刚装上大门时就想银白色就银白色吧,比起之前啥门也没装,只有两个哨兵一样的门墩子光秃秃立在那儿好多了,但后来没有经住尔萨和马舍目的劝说,最终为了面子还是把大门喷上了艳丽的红漆。

尔萨和马舍目是在院门刚装上的时候来的。他们望着大门对乌旦说,把颜色喷上红色,喜庆,喜事就要图个喜庆。

乌旦实话实说道,好是好,就是钱都用在娶儿媳和装修房子上了,能省就省点儿。

当尔萨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沓百元大钞递了过来时,乌旦从来没有一下接过这么多钱,别人也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么厚沓的钱,他接的时候显得有些慌乱。

他问,这是干啥?

尔萨说,给你儿子娶媳妇添的礼钱。

多少?

五千。

五千!这……有些多了吧?望着手中的钱,乌旦的话说得不连贯了,口吻也比以往哪次都弱。

这时,马舍目也递过来同样一沓钞票。说,拿上!谁不知道娶儿媳要烧钱呢,又是花这又是花那的。

两叠钞票放在手上厚得像两块砖头压在了乌旦心头上,他感觉有点喘不过气。于是他慌乱中不无感动地说,比起俺的那些亲戚添得多了,俺的亲戚添的最多才不过一两千呢。

马舍目说,谁让咱们都是从小耍大的朋友呢,收下吧,俺都知道你还欠着账呢。马舍目的话戳到他心里头,洪水般直接把压在上面的砖头给冲掉了。

之后,乌旦就把大门喷上红漆,大门变得鲜红鲜红的,锃亮锃亮的。当一身红装的儿媳跨进大门时,与大门的红色相映,整个大院的人们都给荡漾在红色喜庆里,湛蓝的天空被红色花片衬得更加清新,乌旦禁不住心中的喜悦。

不久后,乌旦用亲戚朋友添礼的钱还了账,剩下的钱用来在院子里盖了个牛棚,买了两只牛犊子圈养了起来。

头几年,乌旦一家的日子安稳顺当,祥和如意,两只牛犊子也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长得膘肥体壮。他把长得更大的一头牛在儿子另家(分家)的时候一道给儿子划拨了过去。谁想两年后,一连串祸事接踵而来,先是种地的儿子过不惯受苦的日子,背着家人贩毒时东窗事发。连锁反应似的,儿子出事后,儿媳就抱着几个月大的孙子跑回娘家不说,还闹起了离婚,逼得乌旦变卖了部分家产,并把另家的牛给牵了过去,算是满足了儿媳的离婚要求。然而更不幸的是,本来就一直身体虚弱的老伴竟经不起儿子儿媳的一番折腾,一气之下突患中风瘫倒在床上……

乌旦经受一连串的打击后,变得没了言语,也很少走动。服侍老伴和喂牛慢慢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患病的老伴不能走动,就连说一句完整的话也很困难。家里没有说话的人,乌旦就把平日积攒的难受全都在喂牛的时候倾诉出来。尽管牛和老伴一样,啥时候都保持着沉默,但牛能动弹,在他走进牛棚时总是摇着尾巴,一双大眼眨巴着温情地望他,还时不时地吐着舌头舔他喂草的双手。甚至吃得高兴处,抬起硕大的头颅把嘴连同喘着粗气的鼻子凑到他脸上。开始乌旦不太接受牛的这种友好,后来慢慢就习惯了,还时不时地故意把脸挨过去。时间长了,乌旦觉得牛比儿子好,能时刻陪他,也听他的话。他每天除了伺候老伴外,大半的时间都蹲在牛棚的门槛上,在牛的身边驱赶着孤独和无聊。那牛也好像通了靈性,见他高兴时,不是摇着尾巴就是吐出大舌头舔他的脸,见他悲伤时就默默地看着他,一双大眼也噙着泪花,甚至“哞哞”地叫几声安慰他。

可眼下,蹲在牛棚门槛上的乌旦却很揪心。

就在半个月前,大寺上主麻礼拜结束后,尔萨对他说,俺儿子说上媳妇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了。

尔萨说话时带着一脸喜气,也很直接。尽管这都是早能预料到的事儿,他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听后心里慌乱起来,他连忙说,那就好,那就好……临了竟忘了给人家说声恭喜的话。

回家的路上,乌旦改了道,顺着东边的小河走去,马舍目的家就住在东边的大麦田旁。

乌旦走进马舍目的院子里,马舍目把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铺上了砖,再一看,眼前的瓦房也贴了面砖。日能啊。乌旦嘀咕着。自从儿子出事后,这还是头次来。

马舍目和儿子正在院子里给羊拌料,见到乌旦进来稍显了些意外,但还是马上迎过去说了赛俩目。乌旦回了赛俩目,见马舍目沾满糠麸子的手后才听到后院“咩咩”的羊叫声。

俺来问你,你打算给尔萨添多少钱的礼?他觉得自己问得意思没有表达清楚,就补充说,上次你们给俺都添了五千,当时俺就说多了。

马舍目甩了一下双手,几片带草渣的糠麸子掉在地上,立刻迎来几只鸡争抢着满院子跑。

马舍目说,俺准备添一万。

一万?乌旦睁大了眼睛,眉头随着蹙了起来。

嗯,一万。马舍目说得很自然,顺便又甩了一下双手,招得那几只鸡又满院子地乱跑。

见乌旦不说话了,他才意识到什么,忙解释说,你也别多心,给你添五千那是几年前的行情了,如今这物价上涨了,席水(行大事中的宴席费用)、彩礼都跟着上涨,礼钱也自然就上涨了,咱们又是从小长大的朋友,能添少吗?

你说呢?

尽管来之前乌旦对添礼的事多少有心理准备的,但马舍目说出的数目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他本来想说那你添你的,俺想办法把他添给我的钱回给他就行了,可他觉得这样说在好友面前有些失面子,就改口说,一万也行,就是俺手头上有些紧,拿不出那么多的钱。endprint

马舍目说,按理说添礼是随心的事儿,但大家都是朋友,谁家再没个啥事?接着他又说,你手头紧我也帮不上忙,今年玉米下来刚好凑了个添礼的数,再说了,明年俺也准备给儿子说媳妇呢。

一听到马舍目也准备行大事,乌旦的脑子 “嗡”了一下,心里像堵上了石头就再也说不出啥话了。和见到尔萨一样,他慌张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从马舍目家回来后,乌旦就天天蹲在牛棚的门槛边上用手指在地面上画着道道。到离尔萨家的大事还有几天的日子,他给牛找了些牛爱吃的青草,在饲料中加了细粮,还增加了喂料的顿数,这样到大事的前一天,他终于解开拴牛的绳子,把牛牵出了褪色了的院门。

牵牛的路上,乌旦的身体像被牛绳捆住了,脚上也灌了铅似的,走得很沉重。兴许是牛没有出过家门,以为是主人在拉着它遛圈儿,离开牛棚后一路上走得倒是很轻快,时不时地赶在主人前头。乌旦觉得这时候不是他在牵牛,而是牛在牵着他走。

市场不远,很快就到了。乌旦的牛一进市场,立刻引来一群人围着看。

好牛,皮毛不错啊……嗯,这牛少说有六七百斤重……人群边议论边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听得乌旦心里五味杂陈。

他木然地站在牛身旁,直到有人说这牛能值一万块钱的时候,心里才猛地给针扎了一下,循声见到说话的是一个瘦脸细脖子的年轻人。

瘦脸看着他大声问,卖不卖?一万。

他呛了一句,不卖我跑来干啥?接着咬了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那个极不情愿的字,卖!

这时,从瘦脸旁边闪出了一个胖胖的穿着西装的小个子,他说,这牛我买了。他说话的当儿在牛的软腰处捣了一拳头,继而转身问瘦脸,你说的这个价格合适不?

牛被这一拳头捣得跳了一下,随即浑身又抽动了几下。乌旦感觉这一拳捣在了自己心窝上,捣得心疼。

瘦脸给穿西装的打气道,能买,表哥。

那行,就買这头了。穿西装的似乎下了决心。继而又对乌旦说,要不是急着回去就宰,我还要和你再还还价呢。

一听到“回去就宰”的话,乌旦的心一下紧缩起来,胸中有股血直冲脑门,眼前立刻出现牛被五花大绑放倒在地,一把硕大的宰牛刀在牛脖子上来回宰割……牛脖喷血、牛的挣扎还有牛的惨叫……

终于,他脱口而出,这牛……俺不卖了!

乌旦不知道自己咋跟头仰绊子地把牛从市场上拉到家里牛棚中去的。当他把牛绳牢牢拴在柱子上时,心里才安稳了许多。好一阵后,他抱紧牛头,依偎在牛身上“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门槛的地面上,被乌旦的手指画出很多道道,阳光像泉水在每个道道间青涩地荡漾着。乌旦收起画道道的手,擦了一把眼泪猛地站了起来,再看看天,他觉得天还是那个样,灰蒙蒙的。

这个狗日的,行大事也不选个好天气。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下定决心似的解开牛绳,推开褪色的大门,牵着牛径直走向尔萨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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