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2017-09-21方芒
[回族]方芒
凌晨五点多,是父亲的来电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的心一咯噔,但困倦的大脑仍未复苏,只听得父亲声音低沉地说:“你外婆住院了,你们回来一趟吧。”听到这句话,睡意终于彻底消失,我什么也没敢多问,支吾着“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妻子小心地问:“严重吗?”我不太耐烦地说:“不严重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尴尬的沉默中,是我的自责和害怕,妻子这近似安慰的一问,让我自解了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答案。
这一天是公元2016年元旦,被电话吵醒的新年。
答案果真是不乐观,昏迷中的外婆只能靠着一瓶接一瓶的药水和營养液维持呼吸,中风缠上了她,没有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也没有谁敢说她还会醒来!总之,就这样熬着吧,让药水和营养液与她做伴,等到她不需要这些的时候,我们再来面对她的苏醒或离去。能做的只是为她换尿片,翻转和擦洗身子,观察她的任何细微变化,像陪着听完摇篮曲后熟睡的婴儿一般,等啊等啊,盼望着突然听到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当我们怀疑她不会再醒来的时候,她左手指头微微一动,提醒我们不要绝望。然后,她又用半睁开的左眼作出更大的暗示,那疲惫不堪的左眼仿佛僵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却突然睁开了一半。时间为她作出更多让步,终于,她的手和脚都动开了,脸上有了呆滞的表情,嘴巴不时地撇一下。她做得最多的动作是用左手拽被子,拉高一点,或者推开一些。她的右手和右脚却始终不曾动过,当然,时间也不再一味地让步了,医生告知我们,因为左脑脑梗,她的右边身子极有可能瘫痪了。
瘫痪意味着吃喝拉撒都要靠人。当外婆渐渐有了知觉,她几乎绝望了,即便是父母子女,羞体都是禁忌,更何况不仅仅是羞体的暴露,还有大小便的尴尬。当她的女儿们为她换尿片和擦洗身子时,她用虚弱的气力抗拒着,她那能够活动的左手和左脚在竭力地压着被子不让动,并发出无力的、沙哑的哀号,那是简单的没有变奏的“啊……啊……”声,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助,她在几乎没有知觉的半昏迷之中,拼命维护她的自尊。女儿们含着眼泪劝慰:“妈,你是生病了,我们是你的孩子。”一遍又一遍,虚弱的外婆终于放松了手脚,但我能看到她脸上绝望的神情,那欲哭无泪的痛楚。
外婆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渐渐地,我们接受了她不能说话的现实。我曾经写过:
外婆不识字,连阿拉伯数字都认不出,大概只有‘1勉强会写,但她能拨通几个至亲——比如我母亲、舅舅们的电话,她愣是记下了那一串串号码在电话机上的位置顺序,要知道,她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本不该费这个心力的,老人最怕的兴许就是被忘记,如果可能,外婆会记住所有亲人在电话机上的位置顺序。
两年前写完这篇《镜中人》,一位朋友看完后,建议我专门只写外婆,不要掺杂其他的人和事,我回复他:以后我会专门写。仅仅是两年的时间,那句“以后我会专门写”的话竟一语成谶。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才是“专门写”的时机,我大概忘了,所谓的怀念,是再也回不去的意思。
对于一位不识字,不能借着笔胡涂乱抹一些想法的老人,失语意味着失联,她走入了一个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世界,她咿咿呀呀地比画半天,没有人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便急躁了,有时甚至会急得大哭,酸涩的是任她如何丧气,并不能让我们能够稍微懂得她一些。
出院后不久,瘫痪的外婆到了她的二儿子家。我一直没有提起,外婆的中风是在和外公的一次拌嘴后发生的。老两口相濡以沫过了一辈子,却都是爱拌嘴的倔人。那天拌嘴后,外婆赌气地躺在沙发上不理外公,外公做好饭叫她。她却没有答应,外公也生气了,没再喊她。直到表姐回到家里,看到躺在沙发边地板上的外婆,叫了几声都没有应答,这才慌了。后来才明白,如果早送几小时,病情兴许是可以控制的。该来的总要来,埋怨谁都无济于事。外公嘴上没说,但他的眼里写满深深的歉疚和自责,经此一遭,他突然变得恍惚起来,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恍惚。
1月底的昆明,遭遇了一场大雪。雪后的早晨,不知地上结了冰的外公到院子里接洗脸水,一跤滑倒,腰椎粉碎性骨折,住进了解放军昆明总医院。我索性休了一星期的假,去医院陪外公。能否手术,是个未知数,八十四岁的外公,等待着对他的判决。当医生通知家属可以如期手术时,大概算是一份奖赏,这意味着还没那么糟,不是吗?等待手术的日子,无外乎一瓶接一瓶地吊水,和外婆一样的问题又来了——外公的吃喝拉撒同样不能自理!外公是外伤,他明白一切,为了避免尴尬,他几乎是强忍着不大便,瞅着没人的时候悄悄用小便壶躲在被窝里解决。每次问他要不要方便,他都说不要,直到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要大解,扶我去卫生间。”我一下子愣住了,他如何支撑得住!他似乎不愿意接受,努力用手撑着想要起身,最终伴随着一阵阵剧痛而放弃。当他听懂了他的大解也和外婆一样只能在床上解决时,他的眼睛里透出一阵恐惧,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样多不好,病房里那么多人,影响不好。”尽管顾虑重重,在病痛面前,人真的不堪一击,倔强的外公带着恐惧和羞耻在前定面前低头了。
手术需要输血,医院并不供应血,用多少血家属去血站献多少。得知此事后外公情绪波动很大,他不希望如此拖累他的孩子们,他坚决拒绝手术。我们只好哄骗他说,可以想办法买到的,然后躲着他组织家人去献血。
手术很成功,但进入ICU观察的外公非常不配合,无奈之下医生让一位家属进去安抚。当他的小儿子进去后,他很生气:“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不要我了!”他似乎神志不清,他说:“我的手术没做,我睡了一觉就被他们带到这里来了!”许是全身麻醉作祟,最终不配合的外公提前出了ICU。
回到病房后,外公情绪稍安,但比手术前更急躁。他的双脚打了厚厚的石膏板,直直地动弹不得,这还不算,为了保证恢复效果,两个装满水的大雪碧瓶挂在脚上,吊在床尾,加重了他心中的负担。护士过来时,他总是请求把瓶子拿掉,他说他疼得厉害,自然他没有如愿。后来,他请求我们把瓶子拿掉,但我们都不敢这么做,于是他的失望写满了整张脸。同病房的一位小伙子,二十出头,耕地时被机器绞去了一条小腿,刚做完截肢,疼痛发作时发出哼哼的呻吟,疼痛劲儿一过便乐观地微笑着。相比之下,外公像个任性的小孩,不太懂得克制,这和他一辈子的担当不大相称。看着他不那么配合治疗,我们多少都有点微词,觉得他太不懂事。endprint
转院回到老家县医院,家人将外婆也送回医院做理疗,特意将他们俩安排在一个病房,方便家里人照顾。瘫痪的外婆意识时清醒时糊涂,有时能够明白别人说什么,有时又没有什么反应。但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那就是她对外公的关切,看到外公不配合治疗她就情绪很低落很疲倦,只要外公听医生和子女们的话她就显得轻松很多。
如果知道这次手术是外公的最后一次受苦,我便不会苛责他不够忍耐,我会偷偷为他拿掉挂在脚上的瓶子,会让他轻轻地收一收脚,稍微弯曲一下缓解绷紧的沉重感……谁又能够尽知命运的走向,而不在生命中一次次留下遗憾?手术后不到两个月,已经可以扶着墙慢慢挪到卫生间如厕的外公,在出现尿血的现象后,在一个夜晚安详地走了。
又是父亲在天没亮打来电话,我根本没有想到是外公的噩耗,这之前一切都在好转。我看到来电,满脑子都是外婆,我是多么地舍不得她。父亲那头一开口却让我目瞪口呆:“你外公老回家了。”
葬礼就安排在这天下午,故乡的祖坟里多年前已经掘好了两座空坟,正是外公和外婆的。如今其中一座迎来了它的主人。遗体从县城送回故乡,家人将外婆也从县城的家一并带回。她极度虚弱,恍惚迷离的神情让人心碎。我来到停放着外公遗体的屋子,看到他俊美的面容,花白的山羊胡整洁明亮,他的脸色甚至比活着时更加好看,一副鲜活的景象。我想,如此的景象,定是一种好归落的显迹。
没有让外婆去看最后一眼,害怕她也咽下最后一口气,只能将她安置在楼上的屋子。看完外公遗体,上楼去看外婆,她的四个女儿在她身边陪伴着,眼泪簌簌往下流,没有人说话。外婆的头耷拉着,稍微抬起一点又毫无气力地往下掉。我看到她又倦又肿的双眼在看我,就这么盯着不动,仿佛没断奶的婴儿盯着逗乐的大人,充满了好奇。盯得累了,她的头耷拉得更低,然后,她又努力地抬了抬头,终于哀号起来,快要垮掉的身体让她的哀号释放出阵阵危险的信号。那隐忍不发的悲痛终于从我的胸腔奔涌而出,迅速占领了鼻腔和眼眶。
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肯定明白。她用尽全力哀号,是因为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一定有话要说,然而,她只能在哀号过后彻底地沉默起来。沉默是因为伤痛,也是因为病情的加剧,就在送葬的日子,还不得已找来诊所医生给她打吊针,一开始她的手会乱动,不得已又给她做了固定。来参加葬礼的远亲近邻渐渐多起来,嘈杂声不绝于耳,任何的动静都不能将外婆从恍惚的状态中拉回来。很多人来看望她,陪她坐一会儿,她总是抬起头盯着来人看一会儿,又低下头吃力地挨着日子。
仿佛看到了外婆的生命之烛即将燃尽,我们都不敢谈论她的病情,远在深圳的小姨不敢安排返程,似乎噩耗会随时降临。送别外公后,返回县城家里的外婆渐渐脱离危险,她的饮食正常了,也不再那么恍惚迷离,尽管处处透露出吃力来,但不再让人惴惴不安。
突变的状况发生在三个月后,父母特意将外婆接到我们家,却不曾想到会让她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坐着睡觉。往常到了十点多十一点,就将她抱到床上躺下了,那天晚上,我们询问了她多次,她都摆摆左手,拒绝了我们。一直熬到凌晨,她仍然没有要去床上睡觉的意思,虽然她已经很累了,她低垂着头打一阵盹,又醒过来坐一阵,就这样一直熬着,由三舅在沙发边睡着陪护到天亮。
我们都以为这是一次特例,没想到却成了她的常态,不知道是躺下不适,还是坐着心安,总之她不再躺下了。起初是摆摆手拒绝,等到她的双脚因为长久坐着血液不通畅而变得又亮又肿,家人试图强行让她躺下,以便消肿,她便又叫又抓,声嘶力竭。横下心来任由她叫喊,终于消了肿。很快,她的叫喊愈加激烈,担心她的身体不足以承受如此这般的起伏,便渐渐默认了她的不躺,恶果便是脚肿。
一旦想到不能动弹和言语的外婆同时也不能书写,一阵崩溃感便朝我袭来。突如其来的脑梗,让她毫无准备地与她所处的世界隔离开来,一天又一天,累了就耷拉着头打盹,醒来就继续没有目的地坐下去,吃喝拉撒靠人伺候,烦闷时只能发出几声长叹,或者哭上一场。
被命运捂住嘴巴的人,只能在挣扎中领悟“罢了”二字的意味。罢了,罢了,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自说自话。她就这样被扔进了巴别塔中。这样一坐就是一年,只有阳光能够告诉她时间,还有多久才能挨到天亮,又有多少个日出可以挨下去。于是,没有了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随时打盹,随时醒着,时间被拉得长长的,拖沓且乏味。
于是便能理解为何每次去看望她,一见面她总要先哭喊几声,也更明白她勉强挤出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苦痛。坐到她身边,把手伸给她握着,她便乖乖的;握一阵累了,便把肩膀也伸给她,让她靠一靠,她毫不掩饰她的满足,以超出日常的精神状态来回应。时间长了,渐渐猜到有限几样配合着手势的咿咿呀呀声的含义。除了吃喝拉撒这样的本能选项外,要猜出带有情感的手势就只能碰运气了,搞懂了的几样是在一次次猜错的失败后命中的。比如,她要让我喝茶和吃水果时,就直直地看着我,左手朝我面前伸出,手指稍微抓拢一些,一边比画一边发出“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来。一开始没人明白,便只能用排除法,每多猜错一次,她的急躁便加剧一些,到后面已经带有哭腔了。终于有人说:“你要让他喝茶吗?”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满意地发出拉长的“嗯……嗯……”。
必须得说,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她的手势时常是杂乱无章的,因此,她很少有机会发出拉长的“嗯……嗯……”。难以实现的交流,让她一次次焦躁、落泪,等到无可奈何的境地,便认了这只能接受、不能表达的单向情感。
她无数次的手势,有多少是在传达她的情感而别人一无所知。毕竟是用情艰深的人,她记挂每一个和她有交集的人,为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不幸的人叹息。她卑微的生命,在被批斗的日子中活过来以后,就不太在意个人得失了,她的喜怒哀乐总是维系在她生命中重要的人身上,如今,孱弱不堪的她发出的那记挂着每一个人的信号,被堵塞的脑血管无情地驳回,她走失在自己的森林中。
外公归真一周年的纪念日,一大家人又聚到了三舅家,男人们忙着宰羊煮肉,女人们承揽了大小琐事,娃娃们在追逐嬉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
除了外婆。她坐在轮椅上,偶尔比画几下,她也发现,每个人不管明白与否,都习惯性地对她点头,于是她便垂下头打盹。真是呀,恍如隔世。
本來要送走她的老伴,却是被她送走了,贪活了又一年的她,终于坦然面对了那个她曾经最害怕的境地——被忘记。是的,再好的照顾,都抵消不了失语的痛楚,这痛楚只有外婆体味得最真切,一旦侥幸被理解一回,她便如获至宝般咧嘴笑,露出几乎掉光了牙齿的牙龈,真真切切地回归到婴孩状态。
亲爱的外婆,你快快长大吧,迟至两岁,也该学说话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