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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2017-09-21

回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银杏树棺材老三

马金莲《难肠》出版发行

宁夏回族女作家马金莲的第六部中短篇小说集《难肠》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入选“文学固原”丛书,共计17万字,收录了作者写于2014—2016年的7个中短篇小说,是作家继《长河》《马兰花开》之后,继续深切关注现实、紧贴时代脉搏、书写最底层百姓生存百态的,文学艺术道路上勤奋创作、不断探索的结晶。生活在宁夏西海固地区的马金莲,自从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不断坚持关注底层百姓、贴着泥土书写的艺术精神,目前共计发表近300万字作品,呈现了西海固边远地区多民族的生存现状和精神面貌,挖掘和展现少数民族地区多姿多彩的生命故事和风景。

我去找小元玩,小元住在东街吴老三棺材铺,吴老三是他爷爷。

我长这么大再也没见过比吴老三棺材铺更阴暗的地方。整个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屋外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只有南墙下一小撮地面是光灿灿的,灰尘在光圈中打转。一进棺材铺能闻到浓郁的木屑味,往鼻子里一吸,就像提神的风油精,直冲脑门。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阴暗后,就能看到各种尺寸大小的棺材横陈在各个角落,有搁在两条长凳上的;有直接放在地上的;有刚做完的,红漆耀眼生辉,让人联想到挂在房梁下的吊死鬼;有做完很久还没卖出去的,表面的黑漆蒙了一层灰。

在这之间,伛偻着一个吴老三。

吴老三面相奇古,鬓须萦颔,老皮皱缩,双腿瘦小,却有一双红光焕发的大手,十指宽厚、关节坚硬、筋络分明、虎口贲张。据传三十年前,一位方圆百里最出色的木匠正是在机缘巧合下看到了吴老三的手,便将他招致麾下,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怎料在拜师之际,木匠问他欲学何种木器,他答曰:棺材!木匠不解,天下木器多矣,何故非要学做棺材?吴老三道出其中原委。

原来他幼时家境富裕,父母是本地最大的地主,金银玉器、绸缎丝帛,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后解放来临,日月换新天,父母被全身上绳,脸涂黑墨,押送至村东大荒场,公审一昼夜,终落得个当场枪毙的下场。吴老三还记得当时站在人群中,看着公审台上蜷曲成虾米状的父母,看着无数只拳脚如暴雨般砸向他们的头顶,忽而萌生出如看大戏的感觉。当宣判结束,黑压压的人群架着父母来到大荒场东边,行刑者提起长长的三八式步枪,将两颗呼啸的子弹打进父母的头颅。吴老三的父母颓然倒地,观众鼓掌相庆。吴老三看着如两条死狗的父母,鲜血卷裹着脑浆从后脑勺的子弹孔中流出。审判者说万恶的地主不得建坟冢,当暴尸野外。后幸得一好心村民,于人群散盡后的第二天深夜带着一卷破席,返回刑场,将尸体胡乱一裹,丢到乱葬岗。

吴老三说,接下去自己每日价躲在乱葬岗边沿,远远看着露出破席外一头的父母脑袋和另一头的光脚板,直到臭气熏天,肤色变烂,肥大的蛆虫从他们的眼眶、鼻孔、耳孔、嘴角纷然爬出,方捂鼻离去。吴老三说,那一刻,他想的不是并未做过大恶的父母为何会被枪毙,而是人死后为何得不到一处掩埋身躯的场所。吴老三说:“烂在大太阳底下的尸体有多可怕,师傅你知道吗?”木匠听罢,微微点头。吴老三说:“所以我要学做棺材,我要做天下最好的棺材,让每个人死后体体面面,得以善终。”木匠说:“好,我就教你做棺材。”

木匠说:“棺乃天下之大器,人有生,必有死,生则寄居房屋,死则托体棺木。棺有四头、六头、八头之分,以四头为最尊。上好的棺木,有棺有椁,椁在内,棺在外,古时帝王将相,无不按此体例,赖匠人之手,刨、割、锯、磨而成。好的棺材取质楠木、梓木、银杏木,费时百日,技有边而道无垠,不过给予死者最后的尊严则同一。”

吴老三听得浑浑噩噩,凭其一生牢记并实践师傅的遵嘱。

木匠七十而终,吴老三另起炉灶,以半生积蓄在东街盘下店面,吴老三棺材铺就此开张。在他眼里,动用锯子、刨子、锤子把一整块圆木锻造成三块棺板,用撞杆将棺板的榫头、榫槽拼合得严丝合缝,再做出棺盖,合上,用油刷上漆,晾干,一整套过程充满无可言说的乐趣。他用这番乐趣送走了村里一个个消亡的生命,但他的棺材铺始终是全村人最避讳的场所,大家路过这里总会加快脚步,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沾染上晦气。

我若不来找小元也不会涉足此地。我说了,小元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就住在他爷爷的棺材铺——后进那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屋。这里的光线稍许亮了点,屋顶由塑料大棚搭成,开着一个四边形的天窗,将中间木门一关,隔开棺材铺,是个独立的天地。我来找小元,必将经过棺材铺,必将遇到吴老三,必将叫他一声“吴爷爷”。吴老三从黑暗中抬起脑袋,双眼发出诡异的光芒。我说吴爷爷,小元在家吗?吴老三说,在的。我便一阵风似的踩过满地木屑,来到后间,小元正趴在桌上吃牛肉干。我说:“小元我们去玩吧。”小元问:“去哪里玩?”我说:“不管去哪里,总比你待在这儿强。”

我们来到外面,小元还是拿着他那袋牛肉干,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像小元这样馋嘴的孩子,他一天到晚身上总揣着零食,村东“子林小店”木架子上的东西无不被他一一品尝遍。他吃东西吃出了别人无法想象的美感,且看他将牛肉干放到嘴边,先瘪着腮帮发出“哧溜”一声,预示美食将近。然后用两颗切牙斜刺里一撕,进到嘴里的那一部分就会在他发达的咬肌下变软、变渣,一咀一嚼,伴随着咂巴声,摆出极其享受的表情,让你感到他确乎在吃世上致味,但那只不过是块干巴巴的牛肉干罢了。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因父母外出打工去了,才染上这一习性。这些年我们村外出打工的人日渐增多,不知从哪一天起,打工成了我们这里的趋势。说出去挣的钱一个月比在村里挣一年还多,说是出去才有好的吃,出去才有好的穿,出去才能让生活变得顶呱呱、光闪闪、亮晶晶。于是能干活的大人都放下锄头,一股脑飞走了,有的飞到东、有的飞到西、有的飞到南、有的飞到北,总之飞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小元的父母是其中两员大将,他们把儿子交给吴老三后,一年难得回来一趟。刚走的头一个月,小元每天哭。有一晚做了个梦,梦到他爸爸背着他,妈妈牵着他的手,他们一起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路边有很高很高的房子,房子里有好多好吃的零食,但里面的人不让他们进去,他们只好一直在那条很长很长的路上走。醒来时,他只觉饥肠辘辘,正好床边有一袋牛肉干,他拆开袋子吃了起来,自此一发不可收拾,馋嘴的毛病就此做下。endprint

他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奇怪的是竟没把自己吃成个大胖子。他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会绞尽脑汁变着法子想鬼主意。尽管他是这么个馋嘴小吃胚,但不妨碍我将他当作最好的朋友,我的童年若没有他的陪伴,乐趣定当减少一大半。有他在,我是个活蹦乱跳的主儿,没他在,我跟别人讲不上几句话。我们出了棺材铺,整个村庄就成了我们的天下,而当我们玩累后,最终的落脚点总是我家门前那棵大银杏树,这是故事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棵银杏树何时被人种在此地,据上一辈人说,它至少有三百年的树龄,粗壮的腰身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凹坑,仿佛老人脸上经岁月雕琢后留下的斑痕。横叉的树枝四通八达,高举的姿态合成一把倒覆的伞盖,叶片就由短柄挂在伞下,如一面面精致美丽的扇子。小元在这里告诉我好多关于外面的消息,这些都是父母告诉他的。他说:“外面真的和我们村里不一样,村里的房子最高三层,外面的有三十层!一百层!”我说一百层的房子难道不会倒吗,他说不会倒。他说外面的路也和村里不一样,放下一百口他爷爷做的棺材还能走人。我大吃一惊,“这么宽?”他说:“是的。”当然他的话题最后总是会回到“吃”上来,“外面的东西那才好吃呢。”

这还得从两个月前的春节说起。

我们村外出打工的人只有春节才会大面积返回,犹如躲避寒潮的鸟儿,即便迎着冷风也要鼓翅飞回窠巢。返乡的场面声势浩大,散落在大江南北的村民,这会儿像是约好了一样前后不差两天都回了村。他们大都喜气洋洋、精神饱满,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和鞋子,梳着油滑齐整的头发,踏着飞扬的尘土从村口逶迤而来,连路上的土狗见了都要躲避三分。他们大都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各自的家门,将东西往桌上一丢,即刻便有自家或邻居的孩子赶来纷抢。他们会用三到四天的时间串门,等到大年三十吃一顿团圆饭,初一初二凑在一起打打麻将,初三一过再次离乡,不过如此。有人说,就这么几天来回折腾,还赔上路费,实不划算,但家室还在村里的人都不说这话。

小元父母返乡最让小元眼目放光的就是那些吃食了。它们包装精美、做工精细,小元能美滋滋地吃上好几天。这年,他得到了一包奇特的东西——白果。起初他并没把目光集中在这里,等吃完其他零食,转而吃它时,意外的感受出来了。小元说谁能料到那一粒粒外形像核桃的东西竟如此好吃,它们通体洁白如玉,果仁嫩黄,味略苦,却是苦中有甜,甜中带酸。他吃一粒数一粒,整包才三十六粒,每天吃六粒,吃光之日正是父母离乡之时。站在村口,他妈妈弯下身来抱他,说:“妈妈明年春节再来看你。”他只说了一句话,“下次回来再给我带一包那种白果吃好吗?”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银杏树的树枝和它纷繁的叶子。他说后来他才知道,所谓白果其实就是银杏树的果子,在这棵树下坐了那么多次,怎么就不开窍呢。他问我能不能答应他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白果的滋味让他朝思暮想,他想爬一爬这棵树,去上头摘几颗白果吃。我当下拒绝道:“不可以。”他说:“为什么不可以?”我说:“这棵树是不能爬的,从来就没人爬过!”

我们僵持不下,吴老三走过来了,他手提酱油瓶,看来是去子林小店打酱油了,见着小元,叫他回家吃饭,小元对我做了个鬼脸,赌气离去。然后吴老三靠了近来,他放下手中的酱油瓶,将手掌贴在树身上。他的眼神只有在做棺材和盯着这棵树时才会神采奕奕,犹如面对至高无上的神,虔诚一片。过了一会儿,他说:“跟你外公说说,把这树卖给我吧。”我说:“我外公不会肯的。”他说:“好孩子,做做他思想工作嘛。”我说:“再怎么做他也不会肯的。”吴老三叹了口气。村里人都知道,他打我家门前这棵树的主意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有一个心愿,就是百年之后能睡在一口独一无二的棺材里,这口棺材必须用上好的材质,精心打磨七七四十九天。他是全村第一个对银杏树的实用价值给予充分肯定的人。他说银杏乃长寿之木,用银杏木做草药可治百病,用它做的棺材,质地坚硬,木香沁鼻,百年不坏、千年不烂。他做梦都想睡在这样的棺材里,将死后的身躯交托给一片芬香,好像睡在天国的棉絮堆里,恶虫、鼠豸、蛇蝎皆被摒弃在外,如此似乎便可颐养万年,得着永世的康泰。

吴老三与我这孩子交涉不下,想想无趣,便走了,我出了会儿神,也进了屋。

几番雨水过后,秋色便深了起来,深秋的村庄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与众不同。以往这个时候,谷粒入了库,田地里数以万计的稻株犹如针尖,直直地指向天空,麻雀会落到田头,啄食农人遗落的秕谷。如今耕种的人离乡背井,繁忙的收割景象不再,留下一片苍凉的广袤荒芜,地广人稀。秋天让天和地离得更远,将时间拉成了一道沒有意义的窄边。只有那棵银杏树,枝杈愈见繁茂,扇形叶片披上金黄的衣装,在叶片间,果子开始猛长。经过太阳的几次朗照,果子很快成熟,它们如金柑般大,一个枝条上连缀一搭或几搭,橙黄橙黄的,在秋风吹拂下,像初生的婴儿,腆着喜洋洋的脸。

小元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银杏树附近,鬼魅般扫视树上的果子,他的身影让我联想到一只失魂落魄的恶狗。最终他还是没有忍住,主动来与我和好了。他说自己又做了那个梦。我面对他的求和,顺势下坡,说:“就是你爸背着你,你妈牵着你,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街上走?”他说是的。我说:“你们到底要走到哪里去?”他想都没想说:“当然是回家。”说完他抬头瞧树上的果子,我看出来了,什么梦不梦的只是幌子,他真正想的还是如何吃到银杏果,馋涎的表情一览无余。

他说:“阿宇你就让我摘一回果子吃吃吧。”我说:“不行!”他说:“就摘一回!”我说:“不行!”他说:“那好,我们不要做朋友了,绝交!”说完扭身就走,我没料到他来这招,看样子不是开玩笑,这下我就动摇了。我始终不让他摘果子只是因为外公警告过我,那棵树不能爬上去玩,至于为什么一棵树不能爬,我可不知道。为了几颗果子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怎么想都不划算。我急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说:“你等等,你为什么非要吃那鬼东西。”他扭回身说:“不为什么,就是想吃。”我说:“行行,就让你吃一次,但你动作要快,可不能让我外公看到。”他的脸上顿时换上一副笑容。endprint

那天,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我们站在银杏树下,他说他先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把风。商议定,他双手攀住树身,浅一脚深一脚把身子往树上挪,大费周折终于踩到一条枝杈上,我四下观望,生怕外公会突然出现,催促他快点。他好不容易坐稳,慢慢向枝头靠近,一伸手,采了一把果实,摘下一颗,剥了果壳擦都没擦就往嘴里送。伴随一阵不紧不慢的咀嚼声,我看到他先是皱了皱眉,即刻舒展开,感叹一声,好吃,然后又送了一颗。他一口气吃了十颗,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也有点心动,说:“别只顾自己,也让我尝尝。”他笑着丢下来一搭,我咬了一颗,满嘴涩味,马上吐掉:“什么鬼东西,那么难吃。”小元说:“你自己不会吃。“我说:”小元你真是馋痨鬼。”

那东西我确实觉得不好吃,到了晚上嘴里还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刷了好久牙,才上床睡觉。迷糊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敲门声,惊天动地,像有几百只恶鬼等着夺门而入,吸人魂魄。我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未开,只见来的是吴老三。我从未见过这么可怖的吴老三,他站在门口,浑身抖得像筛糠,双眼布满红血丝,额上青筋暴起,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是冲到我面前,一把将我从被子里拎起来,喷出满口酒气,喊道:“你告诉我,小元今天吃了什么?”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吴老三的样子实在太吓人,过了好久我才想起来,结结巴巴说:“银……银杏果。”吴老三说:“哪里的银杏果。”我说:“我家门口那棵。”吴老三说:“吃了几颗?”我说:“大概总共有二三十颗。”吴老三一听,像只漏气的皮球,皮面崩裂,瘫坐床沿,摇着头说:“完了。”外公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吴老三说:“银杏果不能生吃,生吃就是毒药,一气吃下二十颗,回天无术了。”

事后据村民们说,在他们用一辆手推车载小元去保健站的路上他一直捂着肚子,嘴角挂着白沫,把自己折腾得蓬头垢面。村民们说,他的身子就像一条离水的鱼,在手推车上颠仆滚打,嘴里只嚷着一个字“疼”。他喊了不下百次疼,村民们说,看来他的肚肠早已打成了结,毒素跟着血液流遍全身,渗透到骨髓的深处,排都排不出来。看来这银杏果实在比老鼠药还厉害百倍,怎能不丧命。我跟着外公去保健站看他时,他已经被盖上一块白布,躺在一张有他两人高的门板上。吴老三推开所有来帮忙的人,独自将孙子连带木板挪上手推车,往家赶。一帮村民跟在他后面,路上,我看到白布的一角被风吹开,露出小元脑额的上半部分,半只眼睛直愣愣盯着天空,仿佛和我一样至今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小元的父母得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他们包了一辆白色面包车,据说车费超过三千元,这是我们村耕地的农民两个月的收入。他们在电话里得知消息早已吓得不会说话,在村口下车时,移动着脚步就像两具失去魂魄的躯体。然后他们就见到了永远不会说话的儿子,小元母亲抱着他痛哭失声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站得远远的,想起那条很长很长的路,小元一家人行走的背影被黑暗扯得支离破碎,我相信小元说过的话,他们终有一天会到家的。

当天夜里外公就去找了吴老三,说孩子是因银杏树死的,你现在叫人把树砍了,给他做一口棺材吧。听到这话的吴老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最后只说了一句,“能睡这样的棺材,是他的福气。”

砍树的那天,我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看斧头锯子双管齐下,树身慢慢倾斜,在倒地的那一刻,伴随一记沉闷的声响。我看见银杏树金黄的果实,在绿叶披覆下,仿佛骈头而睡的娃娃。我想如此美丽的东西怎么会是毒药呢。我的眼前一阵晕眩。

吴老三将棺材铺的门关了起来,他决定用三个夜晚的时间打造出一口举世无双的棺材。他在窗沿点了一盏烛台,蜡烛的红光在东街的夜行人眼里无异于一抔鬼火,映出屋内忽明忽暗的人影。他用一把刨刀将长达十六米的树皮悉数剥光,露出树身汉白玉般的内质时,不觉一声长叹,原木散发出沁入骨髓的清香,让人神思恍惚。他将树身一段段解剖开来,最终选定一截最适宜做棺身的,开始动用毕生所学打磨、挖凿。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外公走进了棺材铺,窗沿的蜡烛光被带进来的风摇晃了一下。吴老三抬头看了一眼,外公找了把小木凳坐下,点燃一根烟,递了一根给吴老三,吴老三放下手头的活,和外公对抽起来。两个老人默默地坐着,烛光将他们的影子在满地木屑上拉得很长。到后吴老三回忆起往事来,他又谈到自己的爹娘,那两个被子弹贯穿头颅的旧社会地主,他说他们死后的容貌至今还不时在他脑海浮现,甚至从他们腐烂的眼眶和耳洞中钻出的肥白蛆虫也历历在目。他说他是如此希望用上等木材做一口好棺材将他们亲手殓葬,而现在他掌握了这门手艺,还拥有了一段好原木(他看了一眼分崩离析的银杏树主干),殓葬的人却是他的孙子,唯一继承他血液且本该在这狗日的人间延续他香火的孙子。他说他后悔自己当年学了这门手艺,因为为亲人做一口棺材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每一下刨割木材就像在锯他孙子的身体。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把眼泪也说出来了,外公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什么,离开了,走出棺材铺门时,窗台的蜡烛光再次被风摇晃了一下。

吴老三将做完的棺材竖搁在棺材铺外的墙上,村里的人都去看,这真是一具美妙的艺术品,棺沿圆润而棱角分明,棺底平整,棺盖呈半圆形凹凸状,整个棺身犹如婴孩睡觉的摇篮。但唯一让人略感不适的是它的顏色,由于丧事突然,那种急待晾干的大红油漆,明晃晃地在太阳下闪烁,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落殓的时候,我挤在人群中看当时的场景。小元的妈妈再次情绪失控,数次扑向棺材,欲将儿子抱出。被众人拉开后,便倚靠着棺材壁,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搐,她的袖口沾到了阴湿的棺材漆一隅,鲜红一块,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小元的爸爸倒是出奇冷静,他只是将一大袋零食从行李箱中拿出来,摆到灵桌上,其中有一包就是小元跟我说过的白果。后来趁着盖棺之际,场面喧杂,我顺手将白果捞进了衣兜,没有等丧礼结束,就跑出了灵堂。

我又回到一个人的寂寞,秋天到了尾声,秋风秋雨齐上阵,气温一天冷似一天。我习惯每天搬着一把小矮凳,坐在门口,望着故乡深浓的秋色,兀自发呆。那种苍凉的底色弥漫眼底,而眼前原本是银杏树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只有被翻挖的泥土见证着这里曾种过一棵百年古树。就在这时,我开始吃那包白果,我将袋口拆开,小心翼翼地捡出一颗,剥开白色如玉的壳,把果粒丢进嘴里。我试图学着小元的样子,大口咀嚼,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它确实很好吃,有嚼劲,酥而不软,咸中带甜。我一气吃了五颗,封住袋口,藏进口袋,然后站起身向银杏树旧址走去。那里还留着一地斑斓的扇形树叶,但被雨水浸泡,已皱缩萎靡。在这之间,我看到一颗黄色的银杏果,它没有被践踏,完好如初地躺在地上。我捡起它,犹豫片刻,剥开果壳,没加工过的银杏果和白果相比显得如此粗糙,外表有一层黏膜,我用手指搓了搓,放进嘴里,熟悉的酸味,酸得那样彻底。我含泪将它咽下,心中铺开一股无可名状的情绪。我想,这便是曾和小元相处过的凭证吧。这时一阵秋雨洒了下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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