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四花
2017-09-21[回族]马金莲
[回族]马金莲
一
被称作“蛋蛋子”的小面包在盘山路上筛糠。清一色黄土路面,窄窄的,仅容一辆蛋蛋子的四个轮子在上面行驶。其实这样的山路要是开慢点,稳稳地走,是不会那么颠簸的。偏偏开车的是有名的二货,外号叫“马咣当”,意思就是开车从来不会缓慢匀速行进,不管是新车旧车破车还是书记镇长的高级小轿车,都会被他颠簸得浑身骨节松动,咣里咣当乱响。更巧的是坐车人中有老牛,老牛是镇政府出了名的老骚情。这一对活宝遇在一辆车上,这辆车和一车人都别想安稳了。从车辆开出镇政府大院的铁门走过一段街道,将镇街甩在身后开始,车内就开始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气氛。蛋蛋子肚子大,限载量是八个人,我们挤了挤,一共装下了十一个男女。马咣当自然是一个人占一个司机座位。老牛在最后面的中间。马咣当瞅着后视镜说,老牛你个老 []心里咋样?老牛呵呵笑,说,美得很,美咂了!其他人不说话,一个劲儿嘿嘿笑。
我挤在中排靠窗户处。我感觉大家的笑意不太对劲,好像含着一种坏坏的味道,就梗着脖子瞧后面。看见老牛的左右两边分别紧紧挨着小廖和小刘,这俩人是和我同时考进镇政府的公务员,俩人都没结婚,但都有男友并且同居。这让政府院里的老同志们很是惊讶,因为她们是从外边大城市里来的,所以大家在惊讶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她们前卫的生活作风。只是大家已经不再把她们当姑娘看待了,交谈的言语和神态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对待已婚妇女才有的随意和无所顾忌。
四眼儿把高倍近视镜往鼻子上推推,展开手里的文件,在颠簸中念着,姚家堡村,组长撒占国,组员周梅、毛小圆、杨万宝。大岔村,组长于万成,组员……有人在听,有人不听。文件是我参与起草的,我知道自己分在羊皮子村,所以我不听文件里的内容,只听四眼儿那抑扬顿挫很富感染力的语调。大家也都被这腔调吸引,一边嘻嘻哈哈听着,一边七嘴八舌斗嘴。老牛老牛,这下美咂了,分一个组里了,左一个右一个,左右逢源啊,好好发挥你组长的权力,给她们潜规则一回。马咣当说,同时一扭一搓打着方向盘,随着他的动作,我们一车人像坐在跷跷板上,屁股一起一落抖着。
老牛咧着嘴岔子坏笑,说那有啥美的,只能看看么,不敢摸,不敢搂,只能远远看着么,叫人干着急,不解渴啊——
忽然轰一声,紧接着车子剧烈颤抖,车玻璃哗啦啦乱响,跟强地震一样。一车人被颠得七倒八歪,乱成一团。反应过来后揉屁股的,抱肚子的,纷纷骂马咣当作死,没有这样刹车的,要大家的命哩。尤其老牛,大手夸张地揉着肥硕的胸脯,色眯眯说颠着他的奶了,疼死了。马咣当哈哈大笑说,咋能怪我,要怪你们怪老牛这老 []啊,五十多岁的人还贼心不死,还一心谋着老牛吃嫩草哩。
大家放开了疯笑。
小刘和小廖跟着笑。大家说的是土话,尤其老牛和马咣当,是正宗老陕,说话腔口又硬又利索,有时候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听不清楚,更不要说城里姑娘小刘小廖,她们俩不明就里,也跟着笑得很开心。
就在这欢快的笑声中,四眼儿又开始念一个表册,这是下来摸底之前,我们连夜赶出来的计生摸底套表,条条框框的一大套,拿着这个再去摸底,心里就有数了。四眼儿是个认真人,一个村一个村往下念。大家都没心思听,只是懒洋洋瞅着老牛瞧热闹。老牛说你就别念了,哪个村谁家几个娃,咱心里一本账,大不了在去年的基础上再生一个出来。马咣当学着老牛的口腔说,奏是奏是,谁家女人的肚子里有娃,是咋弄大的,哪个男人弄大的,咱老牛一本账,都在肚子里装着哩。
一车人笑翻了。
四眼儿坚持念,羊皮子村五组,组长牛大鹏,组员……
车子颠簸,四眼儿的声音在波浪中起伏。
大家嘻嘻哈哈,笑声此起彼伏。
我发现乡干部在一起说话,尤其在这下乡路上,没有大领导的场合下,嘴里冒出的话总是含着好几层意思。你要仅仅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就错得远了,几乎每句话的下面都要隐含另外的意思,这意思又大半和两性以及下半身有关系,都是些带着一层腥汪汪油花的荤话。我比较年轻,也是第一次离开办公室深入地和大家搅和在一起,感觉又新鲜,又羞惭,这句句露骨的荤话真是让人面红心跳,听着不好意思。
车子最后扭了几圈,村部到了,刚刚建起的新村部矗立在村子最中央的位置。
大家懒洋洋下车,拍打着一路坐车颠簸得发麻的屁股和大腿,哼哼唧唧下车,有骂马咣当开车太猛的,有抱怨把自己分到了最偏远村子的,有围着新村部的造型评头论足的。
我也懒洋洋伸了伸腿,钻出车肚子后先躲在一边点起一根烟,自从进了政府办,用我媳妇的话形容,我别的本事没培养出来,倒是迷上抽烟了,尤其夜里加班赶材料的时候,满办公室都是云山雾罩,好像只有烟雾才能提神,只有在热腾腾的烟雾笼罩下我们才能赶出让领导满意的讲话稿。
二
大家先不急着挨家入户,聚在村部喝茶,茶水由会计给我们泡,支书不伺候人,他跷着腿子坐在椅子上陪老牛谝闲传。看样子支书对老牛的人品和爱好很清楚,所以他说话的腔调和乡干部一模一样,一面开着葷素掺杂的玩笑,一面笑眯眯瞅着老牛看,嘴里的烟徐徐燃着,烟雾顺着鼻孔吐出来,又沿着面孔上窜,最后钻进头发丛里,一直向高空散去。
很快村党员活动室里腾满了烟雾。
女同事都不进门,站在门口阳光下聊天。
我是第一次下乡,以前来过几次,都是陪领导来督查或者观摩,仅仅是略作停留,走走过场。今天开始搞计划生育,按开会时候的方针讲,工作组要进村入户,党委书记和镇长轮番强调,一定要把工作作扎实,一户一户地深入摸底,只有摸清了底子,下一步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我以为他们一轮子茶喝凉,就该动身了。眼看着一次性纸杯里的茶叶都续了好几次水,还是迟迟不见老牛带头动身。
难道这次也跟许多活儿一样,只走个虚套套,也要坐在村部里对着底册填表?
听说前面搞人口普查和经济普查,都是这样对付那些表册的。如果真是这样,昨天开那么浩大一个全镇计划生育工作动员会,然后雇佣车辆,管吃管喝,这样兴师动众地开展计划生育工作,还有书记和镇长讲得那么严格认真,难道又是套套?如果真是,看样子这次是更大的虚套。endprint
果然,会计倒完一壶水,起身又烧上,接着从铁皮柜子里往出搬册子,牛皮纸档案盒搬出厚厚的七本。老牛打个哈欠说,开始编谎喽,年轻人多劳动,我们老汉家打一圈儿。
支书已经拿出一盒纸牌,几个年老点的围了一圈,开始折牛拐子。
会计看样子早就习惯了这种工作方式,他给我们几个年轻人分配任务,有人填总人口表,有人填外流人口,有人填育龄妇女,有人填二孩情况,有人负责三孩、四孩等结扎对象。
村部是去年才盖起来的全国统一的新式设计,最显著的特征是一个高高的尖顶塔,上面装一口大钟,下面是一排较矮的坡顶红瓦房子。其中这间党员活动室最大,支书他们在那头打牌,我们在这一头开始工作。
我盯着会计小声质疑,这样行吗?这底册看着明显有三五年甚至八年十年的历史了,上面的数据还能准确说明现在的人口情况吗?我们照着一个老底子,足不出户地“摸”出来的底子,真实性怎么保证?
都没在家嘛,你就是真下去摸底,也找不着人,家家铁将军把门,下地干活去了——会计微笑着解释。
支书远远听见了,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在桌子上说,村里啥情况都在我们肚子里,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人了,你在这儿填,错一口人我来负责。
就是就是——老牛笑嘻嘻的,王支书肚子里一本账,绝对错不了,谁家女人肚子大了,咋变大的,都在他心里装着呢,他要是不清楚这王皮子村就没有人清楚了。
我注意到他有意把羊皮子村念成了王皮子村。
呸你个老 [],话说清楚点,牵三挂四的,好像育龄妇女的肚子都是我给搞大的——支书抗议,但是脸上笑嘻嘻的。
四个打牌的人笑成一圈。
我们开始填表。
小廖和小刘配合干活,为了省时省事,小廖念,小刘填,两个人搭配得不错。小廖嗓音圆润好听,在空荡荡的村部里回旋着,伴随她的,是沙沙沙的书写声。
烟四花,小廖念。
小刘停顿了一下,问,哪个烟?
烟花的烟。
还有这个姓啊?!
小刘和小廖同时惊呼。
那有啥奇怪的。我赢了。支书喊。
还有好些稀罕姓呢,像腊月的腊啊,喇嘛的喇啊,摇摆的摆啊,拜年的拜啊。老牛说。只要能和外面大城市来的姑娘说上话,老牛总是见缝插针抓住机会。
烟四花。我回味着这个名字。熟悉的感觉在心头回旋。
呀,这烟四花不是生了两个女子吗,纯农户,为什么做了结扎手术?小廖又喊。
两个城里长大的姑娘第一次下到最基层,看啥都是新鲜的,动不动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喊。
有个儿子。会计说。
小廖翻着登记册,大声念,户主,李万全,妻子烟四花,婚姻状况,二婚。长女,李小兰,次女李小草。明明是纯女户嘛,难道把儿子上别人户头了?
烟四花。我默念。
她是改嫁的,男人完了,前房里有个儿子,带着儿子跟了堂叔兄弟,没出李家门,所以娃娃还是算她头上,她一儿两女,够胎次了。支书又说。
可现在这表咋填?这底册上明明没有嘛。
会计麻利地翻到前几页,指头点着,在这儿!这是她公公婆婆的户口,娃在这里,她男人完了就把她男人的户口注销了。
烟四花——我捂住了心口,心忽然扑通扑通跳荡,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烟四花,我认识,何止是认识,十多年前,我们是同学,是……关系很好很好的……同学。
这个姓本来就稀少,她又有个因为太过简单平凡从而让人更容易记住的名字。
我扑到小廖跟前劈手夺过册子,目光颤抖着细看,烟四花,1976年5月12日生,兴华镇羊皮子村五组。
1976年5月生,果然是她,名字一样,连出生年月都一样,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难道还会有另一個叫烟四花,也生于1976年5月的女人?
你干啥啊?
小廖被我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带着嗔怪冲我抗议。
我抓着册子不丢,追问会计,她娘家在哪里?
烟四花的娘家?会计瞪着眼睛,想了想,说,北边呢,好像是……
我能感觉到心脏简直要爆裂一样,在疯狂地冲撞着胸腔。
你是问李半瓜子的女人?支书忽然抬头,是白嘴的,这女人有点文化,比较特殊,所以我有印象。
哈,你个老叫驴惦记过人家。那这媳妇子肯定长得不错吧?咋地,最后睡了没?感觉咋样?
老牛一张脸上满是猥亵的笑,盯着支书问。
没你个老 []想得容易。支书重重甩出一张牌,是个犟货。
难道还是贞洁烈女不成?
老牛似乎很感兴趣,紧追不放。
我感觉全身忽然都软了,骨头酥得被醋浸泡过一样。我喃喃说:是白嘴的啊——那她咋能嫁了你们羊皮子,兴华镇的羊皮子?
我飞快在记忆里寻找和烟四花有关的信息,她确实是白嘴人,可是,当年她嫁的那个地方,好像不是叫羊皮子。对,不是羊皮子,这个我可以肯定,因为高二下学期我整整把这个地名惦记了半年时间,我像含着一枚毒药浸泡过的苦果一样,含着它,一遍遍折磨自己的心,借此稀释内心的悲伤。
可是,我喃喃念叨,明明是李家窝子。
当年,我知道烟四花嫁过去的地方叫作李家窝子。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个地名。
你咋知道李家窝子?会计疑惑地看我一眼,对着哩,烟四花婆家就在李家窝子,那是个小庄子的名儿,我们习惯叫羊皮子村五组。
我手软得厉害,户口档案怎么这样沉重呢,重得我捧不住,吧嗒掉在了桌子上。
小廖捡起来重新开始工作。
我呆呆站着,现在可以确定,这个烟四花,就是我的初恋女友,我们高中一年半的同学,一个个子高高,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女孩子。
你认识烟四花?小刘看着我问。endprint
哦——我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承認。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面开始工作,一面整理骤然凌乱的心绪。
哎,你们是不是胡球闹着哩?老牛忽然喊起来,人家烟四花好像还不够胎次,儿子是跟第一个男人生的,后面两个女子是跟第二个男人生的,后一个男人是几婚?
头婚。会计说。
这就对了,对于男人来说,只有两个女儿,你得让人家再生一个儿子,不然不等于叫后一房的男人绝后了嘛。
操的闲心。支书手一扬,砸出最后一张牌,心不在焉地说,你个老 []把你的心操好就是,尽操的闲心,李家绝不绝后和你有 的关系——边骂,边慢吞吞从兜里往出掏钱。
不知道他是连输几盘心情恶劣呢,还是为啥别的事情不高兴了。
老牛连赢,心情不错,才不管那么多呢,嗓音更高了,指着支书笑,肯定是你们结扎的人数凑不够,准备拿她顶数!
我坐直了身子说,人家明明只生了两胎,还是纯女,按政策肯定不能算结扎对象,前面那儿子又不在她现在的户口上。
我的声音明显在颤抖,激动,愤慨,还是什么,反正我很紧张,尽管紧张,这质疑的话我还是抛出来了。
但是她带着儿子改嫁的,儿子一直都跟她一起过活。会计说。
支书把烟屁股从嘴左边挪到了右边,声音含糊地说,你们下了九个结扎名额,完不成我要亲自到书记跟前去解释,你说书记那张黑脸,一着急六亲不认,完不成任务我不得一腿子坐稀屎上?
支书慢悠悠说着,同时摸着新一轮牌。
那这个烟四花咋归类?是必须手术的对象呢,还是采取自愿?小刘问。
手术。支书忽然放下了牌,站起来到门口吐一口痰,转回身说,这烟四花今年咋都逃不脱,三个娃,有儿有女,别人早都红了眼咬牙她了,李家窝子连着几年没结扎女人了,再不结扎几个,我他妈这破官儿也没法当了。
他重新坐回去打牌。
他跟谁说话的口气都很冲,包括我,刚才那句反驳的话,好像直接是对着我来的。
我想站起来大声跟他争论,捏着笔的手抖得厉害。腿也有点抖,我没有魄力站起来。
只能用快速的书写压制这种冲动,算了,算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村干部又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估计他连刚才我的激动都没有看出来,再说,烟四花已经有儿有女了,虽然不是一个男人的娃,但都是李家的后,加起来三胎了,手术绝育也好,免得再生,农村女人一辈子都在忙着生娃,日子越过越苦,根本没有精力想一想自己本身。
这么一想,我觉得烟四花实在应该结扎的。
屋子里有点沉闷,老牛的吆喝也没有开始那么热情高涨了。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会计忽然感叹说,嗨,烟四花这女人,心太软了,头一个男人殁了,她守了两年寡,该走人了,走人你就走远点啊,瞅个好人家走了,她偏偏舍不下娃娃,就没出李家门,眼瞅着这小叔子是个半瓜子,她还是跟了。女人啊,心肠太软,终究对自己不好。
没人接茬,只有洗牌声刺溜刺溜响着,中性笔在纸上簌簌滑动,我低头瞅着表格很认真地填写。会计干咳了几声,转身出去上厕所了。
羊皮子七个组,七本人口登记册很快变成密密麻麻的数字被填进我们带来的几大包白纸打印、装订的表格里。这工作如果大家都不要打牌集中精力干,两天时间就能完成,但是我们做了六天。上午填表,中午去支书家吃饭,吃完饭再慢悠悠踱回村部,下午接着磨洋工。老牛说,慢慢来,不要急,急啥哩,公家的活,慢慢磨,干得多了划不着——不光老牛拖慢了整个小组的节奏,其实别人都这样,一副睡也一天坐也一天的样子,倒像是跑乡里闲逛散心来了。
我试着问会计,李家窝子离这里远不?会计说,远。五组是羊皮子村最偏远的一个组,得翻两架山呢。
我抬头望着眼前一道高大厚重的黄土山往远处看,视线被山包阻隔,只能看到一条沙子路沿着山肚子绕了两圈,最后钻进两座山之间消失了。
路的尽头可能就是五组,李家窝子,那里有烟四花。
我叹了口气。
三
对于乡镇工作,人们常这样形容,上头千根线,下面一条针,也有人说,胡子眉毛一把抓。意思就是乡镇工作很复杂,乱糟糟的,啥都干,啥都管,上面方方面面的工作,最后都要具体到乡镇这一层来落实。
自从计划生育开始以来,我和小廖、小刘几个办公室人员就忙得脚不点地,成天团团转。各工作小组每天报来大量数据需要整理,上面又开始推广设施农业,我刚开始还记挂着烟四花这件事,后来太忙就忘了。半夜起夜后,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不能旁观,这件事我得帮一把。我们这里的生育观念还是重男轻女的,再说她的儿子是在前一个男人家生的,后来虽然改嫁的是堂兄弟,可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她要是做了绝育手术,对于这个男人来说还是不公平的,而且对于烟四花来说,也不公平,因为她根本没够胎次。
等睡醒天亮后,夜里的想法就淡了,觉得这件事真要去做,还是有困难的。那天我看出来了,这事支书说了算,羊皮子村没主任,暂时由支书一肩挑,所有权力都在支书手里,会计本来就是摆设。真要他们放过烟四花,只能我去找支书了。
可这个人,我实在不想和他打交道。他开着小车,而我才刚买了辆摩托。他家里办着一个淀粉厂,我贷款在城里买房子。听说他儿子高中毕业就跟一帮小流氓混,混了几年后,现在负责照料家中新开的砖瓦厂,和我一样年轻,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老板了。虽然我是镇干部,干办公室秘书,和村干部打交道是常事,而且大多数村干部还得巴结我们办公室人员,但羊皮子的支书,不是这样,他眼里压根没有我们这些刚出校门走上工作岗位的穷小子。
忘了吧。我告诉自己。
再说,都快十年没见了,谁知道这个烟四花是不是我认识的烟四花。
太忙,加上我刻意要从心里把这件事忘掉,果然很快就忘了。我全心全意忙工作,一年后结束了见习期,转为正式科员。和每一个在乡镇工作的公务员一样,我的目标开始明确,就是好好干,得到领导认可,有一天被提拔重用,沿着一条台阶往上奋斗,副科级,科级,甚至更高。endprint
第三个年头上,我顺利混到了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却面临一个难以抉择的关口。我鞍前马后伺候了三年将要高升的党委书记,在一次小范围的酒桌上明确表示,下一步我将会被提拔,他一动,我跟着动。同时,我妻的一个表叔在县交通局当局长,他说想从基层借调一个硬棒点的秘书,妻要我抓住机会赶紧上县里。
我知道,到了县城,我的编制还在乡里,要想在短时间内提拔,是不可能的,还需要好好地熬几年;而乡镇,我熬过的三年眼看着就要换来结果。去还是暂留,我有点摇摆难定。
这时候,有个女人来上访。当时我没在,她进办公室来坐下,百无聊赖,低头对着我们刚出的文件底稿看。刚来的干事小马是个农村长大的女孩,人要比小廖小刘淳朴,她给妇女倒了一杯水。那妇女端起水,忽然咦了一声,一杯水全倒在了底稿上,还湿了她的裤子。
小马赶紧拿毛巾替她擦,她好像不烫,跳起来,在地上跑了几步说,杨赟,这个人是咱乡上的干部?快告诉我,他是不是高个子,大眼睛,不爱笑,头发有点自来卷——
我回来小马描述给我听,我坐在椅子上傻眼了。
我知道她是谁了。
小马显得有点同情说,这个女人倒是不缠人,稍微有一点自尊的样子,不像那些常上访的老泼妇,进门就骂人,到处乱闯,见啥都拿。她就在这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坐了会儿,给我把事情说清楚就走了,说家远,要赶最后一趟班车。
小马指着的椅子是我日常坐着的办公椅。
不过,她也奇怪。小马说完了想走,忽然又说,主任,她是不是认识你?
我抬头看小马,目光极力做到平静。
小马看到我这样平静,眼里满是疑惑,说,那就是我的感觉错了,她当时看到你的名字眼神有些奇怪,一口就念出来了,赟字那么难,她没有念错。
我这个赟字确实生僻,很多人初次见面,都要为这个名字怎么发音而犹豫。
而她,自然能顺利地念出来,因为当年,她常常喊着这个名字,不知道有千遍还是万遍。
她念过书,能看文件,她叫烟四花。小马继续汇报。
她啥事?我打断了小马。
小马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小干事向办公室主任汇报工作有些拖泥带水,而且跑题了。
她快速汇报:烟四花说她当时不想结扎,村里强拉着结扎了,结扎的时候答应好说结扎后给她和三个娃都办低保。可她这几年前后问了好多遍,都不见信儿,只给了她儿子一个低保。她不服气,说凭啥和她一搭结扎的,都是全家吃低保,还不是都给支书家走了后门。她又没钱走后门,有冤没地方伸,所以跑乡里来问问。
烟四花说她下个逢集日还来。小马最后说。
我摸出一根烟点上,默默地吸。
三年办公室工作,别的收获不明显,吸烟养成瘾了。
熟能生巧,我吐出的烟圈儿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虚虚缈缈绕着我幻化出一个个好看的花形。
她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还要来,不只是故人之间见一面叙个旧,角色已经有了不一样的转变。她是一名上访妇女,闹着要低保来了,到时候我这个办公室主任第一个就得接待她。
烟雾袅袅中,我忽然想,她,如今是什么模样?老了?丑了?被生活磨砺成啥样了?
这里水土粗硬,要蹂躏一个弱女子,并不费事,只要交给时间和生活,保证会一天天把人打磨成它们想要的模样。
晚上我躺床上一口气吸完一盒烟,咽一口苦涩的口水,我给妻打电话说,你请表叔帮忙吧,我决定去交通局。
四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我已经是市级单位的中层工作人员了。在县交通局干了四年秘书,市里开始遴选公务员,我报考后顺利通过了。市毕竟比县大,有时候觉得跟市上对比,我们在这座小县城生活就跟在乡下一样,于是我和妻不辞辛苦地卖掉了县城的房子,全家搬到市上,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这年冬天我们带儿子住院。我们夫妻俩结婚迟,要孩子更迟,如今快奔四的人了,才生了儿子。儿子身体随他妈,胖嘟嘟的,平时还好说,到了冬天流感发作时节,稍不注意就会咳嗽,高烧,弄得孩子难受,大人焦灼。习惯性往医院跑,去了就是住院输液,好几次我要下决心改变这情况,跟妻说总是输液不好,抗生素用多了会有耐药性,危害大。妻也承认,可下次孩子又烧起来,咳起来,整天整夜地闹腾,我们无奈只能又匆忙赶往医院。
我们住儿一科五号病房。白天输液,晚上回家。原则上医院不允许住院病人夜里离开病房,但我们坚持要回,护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晚上还有一次雾化,输完液我们要眼巴巴等到夜班护士交接工作后才做雾化。刚开始妻守着儿子寸步不离,似乎她一会儿照顾不到,我就虐待了孩子。后来几天松懈了,也是成天困在医院里心慌了,开始趁我看孩子的时候,她溜出去透气。
这天她去的时候比较长,儿子等不耐烦了,闹着要妈妈,我打电话,她说马上马上不要催。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半瓶子药液都输完了,还没见她的面。
我再打电话,妻来了,进门来慢吞吞的,还有点不高兴,没有抱儿子,只是盯着他看。我注意到她有點异常,说,你咋了,这半天不回来,是不是碰上哪个同学啊闺蜜啊,又家长里短地扯磨去了,真服了你们女人家。
妻慢慢把儿子接过去,抱得很紧,好像抱不紧就会被人抢走。
你弄疼我啦,臭妈妈。儿子抗议。
妻说,太可怜了,眼里没见简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悲惨的事。
我说,啥呀,你莫名其妙的。
同时细看,我发现她神色有点呆,好像还沉浸在某件事里难以自拔。
我这才知道,人活在世上啥都不重要,只要宝宝健健康康地长大,没病没灾地成人,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宝贝儿子很健康,目前啥遗传病、先天性病都没有。
我懒得理她,掏出手机看。女人有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感慨一些事,莫名其妙发脾气,甚至哭闹,时间长了,我也知道这种情况下男人最好的办法是不要理睬,她自己伤心感叹一会,也就过去了。endprint
做完晚上的雾化,要回家了,妻让我抱着儿子,走出五号病房,她一扭头进了对面的门。我抱着儿子在门外等她。
妻很快出来了,说,走吧,总算是睡了,睡着了才能安稳一会儿啊。
楼道里的灯光落下来,我发现妻在抹泪。
我说,究竟咋了,还哭天抹泪的。
太可怜了。她抱住我的胳膊,紧紧抓着说,十号病房那个娃,是羊羔疯,你没有亲眼看到,你不知道有多可怜。父母看着都很老实,尤其那个男人,明显是个残疾,家里还穷得很,没钱去大地方给娃看,发作得没办法了,只能到这小地方来凑合几天。
她哽咽难言,叙述中断了。
回到车里,我一边发动车,一边说,是不是你亲戚,还是以前的同学?娃很严重吗?要不我们明天去看一下。
妻用卫生纸擤着鼻子说,啥都不是,认不得,看样子是乡里上来的,一家子都穿得很土。
原来为这个。我轻吁一口气。车子驶离了医院。医院是上演悲欢和生死的地方,出了这一道门,外面依然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生活。
目光扫过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夜晚竞相闪烁的霓虹,我说,老婆,我知道你善良,看不得人间的悲惨,但是你要知道,这种情况很普遍,老天造化了人,也给了人各种各样的考验,包括贫穷和病痛,所以——
又开始讲大道理。妻不耐烦地拦截。
我忽然想发一大篇感慨的心情顿时没了,默默地开车,说实话,在政府机关工作时间长了,我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个没骨头的人了,领导说往西,我不敢往东,我只是领导意志的传声筒,在单位保持着矜持,几乎没有敞开胸怀说话的时间,只有面对妻儿的时候,我才是放松的,不用设防的。所以,我喜欢对老婆发表长篇大论,时间一长,老婆也受不了了。
夜里妻把儿子哄入睡后,我头挨上枕头也睡死了过去,半夜里迷迷糊糊起夜,爬起来发现灯亮着,妻坐在身边发呆。
她看我一眼说,你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残忍的病,那娃真的很造孽,像疯了一样啃着吃自己的手和胳膊,逮住哪里啃哪里。实在没办法,他妈用绳子把他手拴着,一天到黑拴着,可是他还是有办法,靠住啥就往上蹭,磨断绳子接着啃手,啃得那手臂啊,伤摞着伤——
妻显得忧伤极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说,老婆,我查了手机,羊羔疯也就是癫痫,这种病好像确实麻烦,得去大医院看,得花大钱,既然这娃家里困难,没钱去远处看,偏偏又是这种麻缠病,只能说是命,还能咋啊。
妻的身子像一缕无依无靠的风,忧伤地颤抖着。
第二天我将妻和儿子送到医院门口,就掉头赶往单位上班了。
下午有接待,等饭局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去医院接他们娘俩。喝了酒,被夜风一吹,我上楼梯时脚步发软,眼前也一阵一阵模糊。
妻把雾化器按在儿子口鼻上,边哄着他,边转头看着我说,我给了点钱,给那个娃娃。
我知道是那患癫痫的孩子。我说,好啊,那挺好。
小点声。妻提醒。
我才注意到病房里好几个家属在看我,大概他们也看出我的醉态了。
今晚我们由领导带着,轮番给上头的领导敬酒,还要给我们的领导代酒,真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啊。在官场上,我这种角色,就像大肚子的分酒器,只管装酒,倒酒,没有多说半句话的余地。言多必失,何况是酒后,所以我谨遵官场秘而不宣的规则,只管往肚子里灌酒,除了说谢谢,谢谢领导,多余的废话半句都没有。
我早就憋得慌了,好不容易到了妻面前,可以敞开说话了,遗憾又在医院里。
我闷头出神。
第二天,酒醒了,送儿子去医院。
我给了五十。妻说,少了点。不过,咱们也不容易嘛,还背着贷款呢。
我说你应该多给点,我们现在工资也不低了。
同时我在心里想,五十块钱,在昨夜那样的饭桌上,只能点一个最普通的凉菜,凉拌黄瓜或者酸辣土豆丝。
五十块钱,对于一个癫痫患者来说,能有什么用。
儿子输液开始后,很听话地睡着了。
妻拉一把我,低声说,我们去对面,看看那娃,看了你就知道有多可怜。
我们让邻床帮忙照看儿子,我们去去就来。
十号病房里有些暗,细看,是对面的窗户被一栋高高的大楼给遮住了光线,这大楼是开发商刚盖起来的商业大厦,可是,楼间距怎么能这么小呢。我有点生气。
就在靠近窗户的床位上,蜷缩着一个孩子。
床尾一个男人在发呆,看到我妻,他忽然笑了,站起来笑。
我给他点点头,心里疑惑这笑容怎么这么亲,龇开的嘴里露出一窝牙,白生生的,显得十分突出。我常年浸淫于烟酒,牙齿早就被熏黄染黑了。
只是,一个人咋能这么笑呢。
他妈呢?妻问,看样子已经熟悉了。
男人搓着手说,出去了,他要吃糖葫芦,给买去了。这娃,惯完了,不听话么。
他说话语速很快,说得跌跌撞撞的,好像一个走路不稳的人,在绊着跟头赶路。
我看出來了,这男人不但是个农民,还是个不怎么正常的人,他大脑肯定有点问题。
妻伸手,要把孩子扳过来。孩子神经质般反抗,剧烈地抽搐着,瘦瘦的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我这才看清楚原来他醒着,却不愿意睁眼,也不愿意抬头,他像怕冷一样一再紧缩,好像稍微松开一点点就会被冻僵。
看样子是八九岁的样子,一个男孩,很瘦弱,头发乱成一团。
妻俯身拉起一只胳膊,从耷拉的袖筒里硬扥,扥出一只手。
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心脏。这几年喝酒吃肉,我明显胖了,查出来有三高,有时候感觉心脏也不好。
妻把那只手提起来,随着手提起来的,还有孩子的头,他咬着自己的小胳膊,始终咬着,不松口。
妻一把抓起枕边的一根绳子,把绳疙瘩塞到嘴里,他一口逮住了绳子,将绳子上的疙瘩狠狠地咬着,一口气咬断才罢休的样子,竟然咬出了咯吱吱的声响。endprint
妻把换出来的手给我看。
我退后一步,扶住了床沿。我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又踏上前一步,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像妻一样抓着这个手细看。又黑又瘦的一只胳膊,胳膊尽头是五个分开的手指,像一个常年在土里扒拉食物的鸡爪。
这都是咬烂的,他咬住就不放,啃得咯叭叭响呢。
妻撸了下袖子,叫我看。我已经看到了,这只小手伤痕累累,旧伤还没好,新伤又摞上去,从手到胳膊肘以内,没有一寸皮肉是完好的。
为啥要吃自己的手?我问男人。他不疼吗?难道不疼吗?
男人龇牙笑,笑得没心没肺。
要不给个木棍筷子啥的叫咬着,不是把手腾出来了吗?
我赶紧帮着想办法。
那就把牙子崩光了,男人快快地说,一咬一嘴血。
我有点懊丧,是啊,如果这办法可行,难道孩子的家人会想不到?看这情形,只能说早就想尽了办法,却有着行不通的困难。
只能绑着,绑着他又胡折腾,你看看,越折腾绳子越紧,你看看,这里就是勒出来的,他妈说有一回差点把胳膊勒断。
妻指着胳膊上一道深紫的印痕说。
病成这样了,你们为啥不看呢?我盯著男人问。
我忽然有点愤怒,愤怒难以控制,正在源源不绝地往外涌。
应该发病早期就看啊,带他去大地方看,你们做父母的难道就眼看着娃病成这样?
我盯着这个男人,我知道此刻的自己面目不再和善,而是咄咄逼人,就像我们领导生气时候训斥我们的样子。从这男人的穿戴和举止,我在他面前已经获得了相当的权威感,我知道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农民,是个山里的老实棒,就算被我训斥一顿,也绝不会反抗的。
果然,他害怕似的开始后退,眼神闪烁,不敢看我,嘴里嗫嚅地念叨着什么。
他这个样子我更来气了,我像我们领导在我们这些下属面前一样,不自禁地摆出了一种姿势,我说,咱这小地方,看个头疼脑热还可以,这种大病哪能看,好大夫都叫上头挖走了!你们至少得去西京医院看看。
那句好大夫都叫上头挖走了,其实不是我掌握了什么确切的情况才说的,我是忽然记起我们领导每当对我们写的材料不满意时,当着我们的面感叹,说好笔杆子都叫上头挖去了。那意思就是留下来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一群饭桶。领导这样叹息时,我们中绝没有谁脸上会露出一点点的不高兴,我们很高兴,很谦卑地笑着,对于领导的教诲我们总是表现得十分乐意受教,尽管在心里其实早就无数遍问候领导的祖辈先人了。
果然,他被我镇住了。笑容更傻了,龇着牙说,我、我、我……
我懒得理他,伸手在屁股兜里摸索,那里装着几张百元纸币,我已经想好了,给三百块钱,把这钱给这个可怜的娃,希望他能早一天好起来,也希望我儿子能健康平安地长大。
这时候妻在给孩子盖被子,她显得很平静,不久前的伤心没有再出现,现在她很正常。这让我不得不惊叹女人真是不可思议,悲喜之间的情绪转换实在是毫无逻辑可言。
我在犹豫,没有跟她商量,一下子出三百块,她会愿意吗?
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平时带着儿子经过商城门口医院门口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都要给那些要饭的人钱。
但那都是五毛一块,我一下子掏出三百,她会不会生气?因为,好像,有一点多。毕竟,我们还背着七万块钱的房贷呢。
说实话,我像好多城里男人一样,渐渐地患上了一种怕老婆的毛病,虽然很多时候家里都是我在做主,但行使权利前尽量地都要跟她商量一下。
万一她变了脸,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又得顿顿饭后洗碗了。
护士走进病房,点着手里的本子喊,一床的李小亮,欠费了,交费去!
看样子是例行公事,要到所有欠账的病房去说一遍。
可是她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身,盯着男人,烟四花呢?你说啥,买糖葫芦去了?你两口子真有意思,欠费不交,还有心情吃糖葫芦?回来你告诉她马上去交费,再欠明天就停药!
交,交,她回来我就给她说。男人嘴里嗫嚅着,身子却一个劲儿往后退缩,好像恨不能把自己缩小到别人看不见,直接隐藏起来。
你叫她拿啥交?你媳妇不是说已经没钱了吗?就剩个回家的路费了,你一个男人家都没办法,她一个女人家有啥办法?邻床一名老妇人,一直低头照顾孙子,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说。
男人溜一眼老妇人,做错事一样躲闪着,嘴里不知道咕噜咕噜什么。
我把手慢慢从兜里抽出来,用指尖把钱的一角戳回去,站起身拉一把妻,我们回去吧。
儿子睡得很香,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平稳,看样子炎症控制住了。
我眼睛看着儿子,屁股慢慢在床边坐下。
妻说,你咋啦,脸色这么不好,都冒汗了。你究竟咋了?
我慢慢捂住心脏说,闷得难受,可能高血压又犯了。
妻疑惑地看了看说,你回去吧,娃我一个人能照顾,你回去好好缓缓,把降压药吃上。
我亲一口儿子,捂着左胸慢慢走出妻视线,然后快步小跑,一口气冲下楼道。坐进车里,我才舒畅地吐出一口气。好险,刚才要是把钱掏出来给李小亮,会是什么结果。妻给了五十块钱,说那个女人千恩万谢的,还说要买了糖葫芦也给我们儿子送来。这要是给三百块钱,她肯定会找到我当面道谢的,到时候,我和她就得见面,见了面,她万一认出我呢?认出来,后面的事情咋办?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缠住我哭哭啼啼地诉说艰难?她家日子不是一般艰难,孩子又是这种烧钱的病,到时候她要求我帮她要低保,甚至要救济,我咋办?而且,也有可能会伸手向我借钱。
这么细一分析,我觉得自己的当机立断真是太对了,这要是相认了,就算她不主动求我帮忙,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到时候谁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患呢。
汽车发动机突突响着,在催促我出发,可我的脚软得厉害,怎么都踩不下油门。难道就这么走?我是不是有点太狠心?我应该去见她,大大方方地相认,然后,尽我所能地帮他们一把。endprint
这时候一个女人小跑着经过,她在我车前站住,望着我看。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儿科楼下,医院内部路面窄,我挡住她进门的路了。她穿一件翠绿的羽绒服,衣服好像不合身,裹在身上像一件袍子,头上的帽子太大,把脑袋扣住,顺带把三分之一的脸也罩住了,她举着手,看不清脸,好像在等待我让路。
我看到她手里举着两根糖葫芦,像一个火炬手举着神圣的奥运火炬一样,举起来和肩膀齐平。她因为刚才跑得猛,现在大口喘着气。
李小亮应该是她跟第一个男人生的,再嫁后她只有两个女儿,来不及再生一个就做了结扎手术。那这个儿子是什么时候病的?得了这个病,又这么严重,其实已经是个残废了,而且癫痫患者的寿命很短,被病魔折磨十几年也就不行了。到时候她怎么办,他们的家庭怎么办,要知道在乡下依靠种地讨生活的人,儿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拿体力养家糊口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乡里人拼命都要生儿子的最大原因。
如果当年我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可以帮上她,让她不要结扎。
脑子有些疼,我摇摇头。
作为办公室秘书,我只要再多争取一下,帮到她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我没帮。
还有,她来要低保,我要是出面跟羊皮子村支书说一下,哪怕是请他吃一顿饭,是不是也能帮上她呢?
但是,我也没有做。
我像逃避灾难一样逃离了兴华镇。
现在,要是叫她认出来我是谁,叫她知道我当年可以帮她却始终没有伸手,她会怎么想,怎么做,会不会扯住我的胳膊大骂,哭闹,骂我忘了当年的情谊。
我两个手颤抖得不听使唤,直到把整个身子扑到方向盘上,才算是把车子扭开了。让开路,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开着这头笨重的座驾逃离了医院。
夜里我给妻打电话,明天急事,需要出差,你娘俩就住医院吧,也在医院吃食堂吧,我不接送也不送饭了。
妻贤惠,只要是工作的事,她绝不拖后腿,说,去吧,不用管我们。
夜里酒劲上来了,我迷迷糊糊睡着,睡梦里全是青少年时代的事。一会儿在高中,一会儿又在初中,一眨眼又到了小学。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梦境持续了一夜,第二天爬起来头痛欲裂,领导打电话说今天又有接待,叫我下午早早订餐。
晚宴结束,同事开车送我回家,我踏着淡淡的月光摇摇晃晃下车,风吹过,竟然酩酊大醉。
第三天上午,我从深深的宿醉里一点点醒来。残酒还留着余劲,整个人感觉脑袋比身子大了不止一圈。
我摇摇晃晃下床,打开书柜,噼里啪啦地翻。
好像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今天终于践行起来。
里面除了一些大学用过的课本,就是年年出版的各种版本的公务员考试书籍,还有就是这些年单位发的学习资料,有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等等,不是选本,就是汇编。我对书没多大兴趣,之所以装模作样地弄这么一柜子还锁了起来,是我觉得作为一个城里人,还在政府机关上班,没一柜子藏书,那是说不过去的。一柜子书像模像样地摆在这里,亲戚朋友们偶尔来看到了,至少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因为不读书而肤浅。
我一本一本翻,在最高处,找到了几本同学录。我抱着高中同学录打开找,就在第二页的一张小合影里,找到了烟四花。对,正是我的高中女同学烟四花。她像那個年代的所有女孩一样,梳了一对小辫子,粗粗的,短短的,绕着细长的脖子垂下来,一根在前,一根调皮地藏到了脖子背后。她不是正面照,一张脸刚刚从某处的观望中被拍照的人唤醒,一扭头,被定格了一个瞬间。不是刻意摆出来的姿势和笑容,才显得分外自然、难得。她显得很开心,笑容清澈,薄薄的嘴唇裂开,露出一口闪着光的白牙。
我把照片抽出来,举在眼前看。不论从哪个角度打量,她都是个不错的女孩。长相结实,饱满,仅仅从照片看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活泼气场的感染,让人不由得对着她微笑,变得跟她一样开心了。
我摸过她的辫子。现在我对着窗户看,手指在照片上的小辫子上摸索,陈年旧照,画面有一点点黯淡。我说,烟四花啊,你好吗,还记得我吗?我是杨赟啊。
泪水弥漫了眼眶,我不动,仰面躺着,任由泪水在眼眶里蓄积,我的双眼成了蓄水池,这些通过泪腺排泄出来的液体,辣辣的,涩涩的,好像带着腐蚀的力量,我两眼酸疼,这种疼痛一直钻到了心底。
这是唯一留下她身影的照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只有一年半,正是埋头苦学的时候。这张照片还是某个周末同学们一起去当地一个免费的自然风景区郊游时拍下的。
我已经记不起来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坐了同桌,又怎么有了好感。我们都很大方,以学习的名义成天待在一起,晚自习也在一起。我们为一首古诗词的释义争论,为解开一道难题高兴。我的课桌她承包下来给我擦,桌子抽屉也是她帮我整理。我打篮球时她站在女生里喊加油,胳膊上抱着我的外衣。我用自行车送她去车站搭乘回家的班车。
原来我们竟然有过这么多可以回味的时光。我抹一把泪。同学录是她走后又隔了一年半,高中毕业时才买的,里面自然没有她的留言。只有一张贺卡,我粘在最后一页,旁边写着她的名字,我就当作这是她给我写的毕业留言。钢笔字迹开始模糊。她的字纤细,秀气。上面只是普通同学间常见的元旦贺词。最后写着一帆风顺。一帆风顺四个字竖着写,挤挨着套在一起,远看,是一个大大的爱字。
我狠狠抹一把泪,往外跑,我不能再躲,我得见她。
五
我先到一楼住院部缴费窗口,我说交费。
收费人员手一伸,卡拿来。
我递上银行卡,她眼皮一撩,住院一卡通呢?
我说,忘了拿,我给儿一科十号病房一床交,叫李小亮。
交五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用力,那是自己在为自己鼓劲。
窗口里一阵噼噼啪啪的键盘响,眼皮又一撩,一床已经出院了,昨天下午出的。endprint
我不由得瞪大眼,我说,你再给好好看看,哪能出院呢,病重着呢。
出了。你这家属咋当的,家里孩子出没出院你不知道?
好看的双眼皮瞪我,职业性地训斥。
我转身就跑,好多好多的病人,扶老携幼的,歪歪斜斜的,龇牙咧嘴的,纷纷从我身边擦过,我知道,我正在把好多人的病痛和贫寒甩在身后。我跑得耳畔起风,小风呼呼地刮着,我说,傻女人你急啥啊,娃那么严重,咋能出院呢,没钱也得想办法啊,我这不是赶来了嘛。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刻的我有多卑鄙。当听到窗口说已经出院,我知道自己猛然舒了一口气,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被人揭开了。尽管我心里不愿意承认,但这是真的,我已经在为自己找辩词了,不是我不帮她,而是他们自己要离开的,我都把压箱底的钱带来了,他们却已经出院走了,不是我昧良心,而是他们不给我补救的机会……
我明知道他们已经走了,还是首先跑进了十号病房,我像个父亲一样去看自己的儿子,像个男人一样去看自己的恋人,我冲进十号病房,我说,今天好点了吗?
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玩手机,手机是苹果,粉色的外壳上镶满了亮闪闪的钻,小女孩肉不乎乎的手背上扎着输液管子。
没钱住,回去了。
对面的老妇人倒是还在,她看我一眼,神色木然地说,你们两口子心善,你媳妇昨儿又给了五十块钱。烟四花感动得很,临走抹眼泪呢,我也把女儿给我买的一个汗衫送给她了,我嫌太红了,我穿上人笑话哩,烟四花穿有点宽,她太瘦了,但她很高兴……
她咂巴着嘴,啰啰唆唆地叙说。
我愣愣地看她,我觉得这老妇人好奇怪啊,她为什么要把这样琐碎的事告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我不甘心,又去医生办公室,我说,十号那个一床,叫李小亮的,咋出院了?
主治大夫是个中年男人,却一脸未老先衰的沧桑,从电脑前抬头,说早点治疗还有治愈的希望,现在——他刹住不说了,因为他好像忽然想起我并不是病人的家属,他摇了摇头。
我赔着小心说,请问,这病能彻底根治吗?看好的话,大概得多少钱?
其实我已经用手机查阅了好多关于癫痫的资料,网络上贴满了或真或假鱼龙混杂的说法,看得我一颗心一直往下坠,我好像要在大夫这儿抓住一点什么希望。
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彻底根治的病,不管是什么病。你信吗?他问。沧桑的脸嘲弄般瞅着我,一脸皱纹像难看的花瓣,刹那间绽放。
我张口结舌。
那年刚来的时候我就劝他们去大地方看,他们不听,硬是把娃给耽搁成这样了!
可能见我惊呆的样子有点可怜,他的口气软了,补充一般自语,不过坚持看还是有好处,至少能缓解一下。
就是个无底洞啊。我在心里感叹,烟四花她摊上这么个儿子,不等于跌进了无底洞嘛,砸多少钱进去才算是个头呢,一辈子都要跟上熬煎。
进了五号病房,儿子倒是精神饱满,笑嘻嘻地缠着要我抱。
我一边逗弄孩子,一边偷偷看妻。她低下头沉默的侧影,尤其脸部的轮廓,特别像一个人,像记忆里的烟四花。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第一次见她就知道这辈子的人生伴侣注定要选择她。
当年高二下学期开学才一周,烟四花家里来人要领她回去,说家里早就定了亲,婆家催着娶人呢,能让她在高中上一年半,婆家已经够宽容了。
原来烟四花那个学期已经不能来了,是她背着父母偷偷跑来的,学费自然交不上,班主任说,慢慢交吧,先跟上上课。
烟四花走的时候没有哭,倒是笑着,笑着跟我们每一个同学摆手说再见,临别的嗓音也是脆生生的,大声说,再见,再见啦。
她走后我在自己的课本上发现了她留下的字,语文课本的第一页,她用蓝色钢笔写着勿忘我,没有落款。我知道是她,她的笔体我一辈子都能认出来。我看着这娟秀的字迹,一点点回想她这些天的状态,才慢慢明白她的心理,怪不得她常常和同学们爽朗地说笑,说着说着就忽然沉默不语了,坐在那里傻傻地发愣,好像魂不在了,尤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明显。我以为是女孩子长大了,开始有心事了,是我们男孩猜不透的心事,所以我就没在意。
有个晚自习后,教室里灯灭了,我懒洋洋准备离开,她照旧帮我整理课桌抽屉,她没有跟以前一样,一边开心地麻利地整理,一边唠唠叨叨抱怨我太懒,都叫她惯坏了。我也会乐呵呵笑着,很享受地听着她抱怨。那晚她什么都没有说,动作很慢,教室里走得没人了,班长等不住把锁子挂在门穗上也走了。
我闻到大家离去后骤然空下來的空气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味道。
我知道这感觉来自烟四花,但是我装作啥事都不明白,我大大咧咧说,嗨,还不走,准备点蜡用功啊?
她把最后一本书合上,摸了摸我的铅笔盒,她肯定是想说什么的,却没有说,她说,走吧,再迟宿舍楼道要关门了。
那夜有月光,模模糊糊的一点,我送她,我们踏着单薄如梦幻的月光,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假期没见,她好像长高了,肩膀呈现出圆弧状,那弯曲的轮廓,有点流畅,有点圆润,也有一点……美,对,是少女特有的美。
我们就那么分开了,我和同学们看着她走,她一直笑着走出学校,可是刚出校门,就哭着蹲在地上了,是她父亲和未来的公公一边拉一个胳膊,拖着走了。
然后,就嫁了,嫁到一个叫李家窝子的地方。
那时候我常常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飞檐走壁身负神功的江湖大侠,我像乔峰胡斐郭靖杨过一样厉害,我驾着轻功飞到了一个叫李家窝子的地方,我跟人打架,打啊打啊,所有人不是我对手,最后我胜利了,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往回跑,我们跑啊跑啊,要去一个叫世外桃源的地方隐居,我说你别怕,有我在,你啥都不用怕,隐居在山水之间,我们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我打鱼,你补网,我耕种,你织布,我们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安喜乐。
夜里做梦,白天郁闷,我知道自己不是侠客,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武功。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拼命学习。我郁愤地想,等我考上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有了足够的本事,我一定去李家窝子找她,带她离开,我和她一定要重新团聚。
这样的梦持续到大学才算中断。
爸爸,你为什么不高兴,有人欺负你了?儿子充溢着奶味的声音贴着耳朵问。
妻也注意到了,说,你没休息好,还是最近太忙?咋看着魂不守舍的?
我压低声音说,老婆,要不我们去乡里看看李小亮吧,那娃的样子我这几天都忘不了。我现在觉得吃饭喝酒是一种罪过,你不知道,我们接待一桌子至少上千元,一瓶酒不是一百多就是二三百,烟只上中华,还必须是软装,我们真是太造孽了。
我有意回避了烟四花的名字。
妻好看的杏眼眨了眨,她爱涂睫毛液,一对眼睑上下的睫毛像结了花穗,有些沉重地拍打着上下眼皮,我知道她爱美的心性由来已久,就算带儿子住院也不忘把自己打扮得精致一点。
妻想了想说,算了吧,谁知道他们住哪儿呢,有多远呢,再说,我后面又给了五十块钱,烟四花很感谢,说我们是好人。我觉得,这就够了。
我想坚持说服她,李家窝子,这地址我早就刻在了心里,这些年一直忘不了。
为了避开某种嫌疑,我可以这样跟妻提议,我们可以去医生那里查啊,病历上就写着家庭住址。
但是,我迟疑着,没有说。
妻看看我,摇了摇头说,你呀,我知道你心善,看到可怜人就心里记挂。可你不是说过吗,这世上的可怜人成千上万,我们只能适当地帮助一点,哪有能力做更多呢?我们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啊。
我信服地给妻点头,我觉得妻的理由很充分,很有说服力,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脑子里模模糊糊想着市区通往兴华镇的县级公路,兴华镇通往羊皮子村的乡级公路。羊皮子村通往李家窝子的又是什么路呢?那弯弯曲曲的沙子路有变化了吗?我脑子里有些苍白,有几年没下乡了,我可以用来想象的根据是那么贫乏,怎么都支撑不起想象的热情。
我把儿子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我感觉自己抱着一团空气,整个怀抱里都空荡荡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