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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北羌塘 留给下一个千年的遗产

2017-09-21梁旭昶

西藏人文地理 2017年5期
关键词:野牦牛羌塘藏羚羊

梁旭昶

大自然并不发问,也从不回答人类的问难。她早就有了决断。只有我们醒过来的那一天,天才开始破晓。

书记罗布占堆的烦恼

罗布占堆,是西藏自治区一名普通的乡党委书记。他的家乡,位于藏北羌塘高原腹地,距离拉萨起码两天车程。这里的海拔,超过珠穆朗玛峰大本营。氧气稀薄、大风低温、牧草稀疏。作为一名牧区的基层干部,风餐露宿、奔波辗转早已是罗占的生活常态。他和大伙儿一起努力:全乡500多人口,近4万头牲畜,还有一些三产副业。现在乡亲们的收入不错,在整个羌塘区域都属前列。

“就是野生动物太多啦,我们都被包围啦!”

在他的乡,我很多次体验过这种被包围感。一年冬天,我抱着望远镜坐在一个湖边牧场。周围一两公里范围内,近2000頭藏羚羊“密密麻麻”地游荡,粗鲁地谈情说爱。

一年夏天,我跑遍这个乡的东南西北。走着走着,常常与威猛的野牦牛狭路相逢,彼此受到惊吓。一年春天,我被人半夜从睡袋里拎出来。两头棕熊在一周之内第二次光临乡政府旁的闲置民宅,正抱着屋里的糌粑袋子大快朵颐。

与兽同在,或很浪漫;但在羌塘,它无比现实,有时甚至残酷。乡亲们越来越担心:“无处不在”的藏羚羊和野驴会吃光家羊的草、“无处不在”的野牦牛会抢跑自己的家牛、“无处不在”的狼、棕熊和雪豹会偷袭更多的牲畜和财产。

作为野生动物保护从业人员,我既高兴,又担心。在羌塘,这种情况不局限于一地,更不发源于一时。我知道:某种意义上,罗布占堆书记和他勤劳善良的乡亲们,正生活在人类改造地球的最前沿。他们身后,是人类文明的综合成果;他们面前的土地,则是地球仅存不多的超级荒野,是举世罕见的野生动物家园。

羌塘风物 百年惊叹

“羌塘”,并非具体的行政概念,藏语意为“北方的空地”。大体说来,它包含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脉以北,以及昆仑、可可西里山脉以南的辽阔区域,面积大约70万平方公里,差不多相当于德国、英国、再加一个冰岛。西藏301省道位于北纬32度,从羌塘中部横贯而过。这条公路以北,人烟更加稀少,也常被指作狭义的羌塘。羌塘地处青藏高原腹地,是欧亚大陆的最高阶梯,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总体而言,这里气候干燥、寒冷、多风、光照强。

20世纪70年代,罗布占堆的乡亲们从羌塘南部出发,北进300多公里,才落脚在今天的位置。不过,他们远非第一批人类访客。大约一千年前,已有猎手和游牧群落在羌塘寒冷的高地扎下营帐。一百多年前,现代探险家出现在这里。他们怀揣各种目的,向着彩云消散的远方艰难跋涉。也因此,羌塘风物得以记载,并渐渐流传。这些勇者中,包括那位一生奇遇无数的瑞典人斯文·赫定(Sven Hedin)。

1901年,就在发现楼兰古城的旅行结束后不久,赫定踏上藏北的无人之境。瑞典国王、印度总督以及诺贝尔先生都是他此行的热心支持者。赫定曾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Hedin 1909》,记录彼时旅行的情景与心情:

“路?在那片土地上,只有野牦牛、野驴和羚羊踏出来的路……这里高耸着雄伟的高大山脉,山顶上覆盖着耀眼的白雪,还有着蜿蜒曲折的峡谷……如果有谁认为在如此孤寂的荒野中旅行会令人感到乏味和厌倦,那么他就错了。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壮观的景象。每一天的跋涉都会为你带来难以想象的美丽景色。”

显然,瑞典人的野心在这片人类文明的绝迹之处得到完美满足。不过,所谓“孤寂的荒野”,恐怕只是他为后文所做的情感铺垫。人类视角的荒原,也是其他生物的乐土。

与赫定前后脚,1903年,年轻的英国陆军上尉赛西尔·罗林(Cecil Rawling)也抵达羌塘。在藏区范围内,他的队伍考察了近10万平方公里区域。据说,罗林准备做第一个从北坡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白人。回国后,罗林于1905年发表《伟大的高原(The Great Plateau)》一书。关于羌塘西部的野生动物,他写道:“从我面前开始,到视线所及的东北方,有几千头母藏羚羊和它们的孩子。所有的人都走出帐篷目睹这一壮观的景色,并试图估计出群体数量。但结果却各不相同。对我们来说,要确定数量是相当困难的,因为在最大视野范围中,不断有新的群体出现,平均每个视野至少有15000至20000头藏羚羊。”

罗林一行八年后,1911年冬天,羌塘东部,一队亡命天涯的士兵从这里艰难地前往青海。多年以后,他们的领队陈渠珍写成一部《艽野尘梦》,讲述这一路令人唏嘘的故事。书中同样记载诸多野生动物见闻:

“一日途次,见沙碛中尘沙蔽天,远远而至。众颇骇然,停止不敢进。有顷,行渐近,隐若有物长驱而来……此乃野牛(注:野牦牛)也。千百成群,游行大漠……行十余分钟始尽。念之,不觉悚然。”“经六七日后,途遇野骡(注:藏野驴)数百成群……野骡见人不避,且行且前,或也疑为其同类也。”“再行七八里,天已昏暮,四顾苍茫,不能再进。遂就沟中宿焉。既而狂风怒号,无数野狼,嗥鸣甚急,时远时近。”

前人文字,勾人想象,和着探险家的赞叹与旅人伤怀,野兽们漫山遍野、呼啸来去。羌塘,早就是“它们”的自由王国。百年来,它们还好吗?

夏勒博士的笔记

1933年,斯文赫定正在中国西北进行又一次规模空前的科学考察。这一年,一个名叫乔治·夏勒的男孩出生在德国。小夏勒十来岁时,偶然读到赫定的藏北探险故事。他当时肯定不知道,自己后半生会与羌塘结下怎样的缘分。endprint

1988年8月,55岁的夏勒博士第一次来到羌塘。这时,他已是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的资深科学家,并在过去30年中完成了非洲、北美的多项研究,闻名世界。

在85年前罗林上尉赞叹过的地方,夏勒博士再次目睹了羌塘野生动物的奇观。30年的科学经验告诉自己:羌塘很可能幸运地保持了原始状态,保存了完整的生物功能,这在今天的世界上是极其特殊的。

随后,在政府支持下,夏勒博士与中国科学家一起努力,对羌塘和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展开一系列研究与保护项目。这些工作,一直持续到今天。最近一次是2016年,83岁的夏勒博士依然在高原的寒风中跋山涉水。老人家说:“只要羌塘需要,我继续来。”

如同1980年夏勒博士的判断,很大程度上,羌塘依然留存着完整且健康的高寒草原及荒漠生态系统。以北部的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为例(注:世界第二大陆地自然保护区,面积近30万平方公里),除去湖泊、冰川及植被线以上的高地,保护区内大约88%的区域具备潜在的野生哺乳动物生境。经过漫长的进化史,羌塘的野生动物高度适应氧气稀薄、季节性强、草食稀疏且营养含量低的自然环境。它们中的很多是青藏高原的特有物种,并且数量大,分布非常广泛。

比如举世瞩目的藏羚羊。

这种美丽的动物广泛分布在青藏高原的中北部地区。根据夏勒博士和中国科学家在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的调查,它们大致可分为羌塘南部的若干不迁徙种群和四大迁徙种群。其中,三大迁徙种群生活在羌塘。公众了解较多的,是位于青海可可西里的迁徙种群。据统计,全球共有18个有蹄类物种和亚种,至今仍然保留着大迁徙行为。藏羚羊,是我国境内仅存的唯一。

兽群上路,浩浩荡荡,观者动容。除了审美意义,动物迁徙还对生态系统产生全方位的影响,比如提升植被生产力、促进营养物质循环。正如角马之于东非大草原,无数代藏羚羊的季节性大迁徙,勾勒出今日羌塘生态系统的轮廓。

估算分布广泛且活跃的野生动物的数量,从来都是科学和保护界的难题。20世纪90年代,夏勒博士估算当时的藏羚羊总数在75000头以内。每年交配期和产仔期是藏羚羊分布最集中的时候。排除这两个时段,20世纪初的探险家们动辄报告一地上万头藏羚羊,似乎这种现象已在几十年中消失。长期的猎杀,特别是20世纪后半段的非法盗猎,几乎将这种动物推上灭绝的边缘。

经过二三十年的保护,羌塘区域内的猎杀得到遏制,局部调查也表明藏羚羊种群正在恢复。以罗布占堆书记所在的乡为例,对比夏勒博士20世纪90年代初的调查数据,这里的藏羚羊确实呈现出季节性的密度增长。在更大范围内,整体评估结果也展示出可喜的趋势。

不过,藏羚羊保护远非无忧。藏羚羊的冬季栖息地和迁徙路线常与羌塘牧业活动区域重叠,为我们的书记和乡亲们带来烦恼。但是,反过来,家畜对优质水草的高强度竞争、广泛分布的草场围栏、人类活动对交配地的干扰、家畜潜在的疾病传播,都会影响藏羚羊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可能造成巨大的种群波动。看来再虚弱的人类组织,也比这些野生“土著居民”强大许多。

类似的例子,还有当年令陈渠珍“悚然”的巨兽:野牦牛。

成年雄性野牦牛站立肩高可超过175厘米,体重大于800千克。它们是青藏高原上常见的家牦牛的野生祖先。

当年,夏勒博士跑遍高原的东西南北,他判断野牦牛总数应在15000头左右,其中羌塘占有70%。直到现在,科学界依然缺乏对它们数量的可信估计。

历史上,野牦牛的分布范围要比现在广阔得多。甚至五六十年前,青海东部的年保玉则还有它们的身影。曾经猖獗的打猎和拓荒,将野牦牛压缩到无人区及周边地带。如今,野牦牛主要分布在羌塘到可可西里的无人之境;无人区之外,还有许多孤立的小种群,被包围在家畜的海洋中。

与藏羚羊一样,人类带给野牦牛的压力不止于直接猎杀。罗布占堆书记所在的乡里,在那些水草较好的传统栖息地上,家牦牛数量其实十倍于野牦牛。除了“你多一口,我少一口”的资源竞争外,家野牦牛之间的杂交问题愈演愈烈,甚至家牦牛基因已向北部无人区内扩散。

另外,羌塘的生态系统正在经历全球最快速的气候变化之一,任何保护问题都无法回避。国际野生生物保護学会模拟了不同气候变化情景下野牦牛的分布变化趋势。几十年后,当前羌塘野牦牛的春夏季适宜栖息地可能会有70%消失,而秋冬季栖息地的消失比例则可能达到90%以上。

2017年春天,在一封邮件中,夏勒博士给我看过他20世纪90年代的一段笔记。

“在几千年的历史中,人类已经成为羌塘的一个组成部分,祖先将数量众多的野生动物和富饶的牧场留给了我们。在这些自然财富中,有一部分已被挥霍殆尽……但是我知道,即使我的悲观主义折射了一种对未来的顽固期望,从实际角度来讲,在广阔的羌塘,有许多部分是能够挽救的。现在,中国的中央政府和西藏自治区政府正在实施这样的努力。为了将羌塘传递到下一个千年,人们必须永远保持道德上的警觉,怀着热情去理解生态,专心地致力于维持牧民及他们的家畜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协调。”endprint

由此观之,当年他的建议,在今天一样适用。他说:“如果没有这样的努力,那么这片草原将最终成为一片真正的荒漠,只有呼啸的风声不时地打断死一般的寂静。”

羌塘守夜人的决心

为下一个千年,我们打算留下怎样的遗产?后人能否像今天一样,还有机会实地感受羌塘原始而壮美的生命奇观?

在这个时代,我们能否书写新的篇章,令羌塘成为人类尊重自然的实践典范?

近年来,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73个现代化管护站拔地而起。相比上一个十年,全羌塘范围内监测、巡护、野生动物救助力量突飞猛进。

2006年以来,西藏自治区政府建立并完善了覆盖全区的补偿机制,缓解野生动物对群众造成的经济损失。其力度之大,世所罕见。社会资源也在投入羌塘保护。例如,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协助保护区和羌塘社区建立人兽冲突防护体系、探索社区保护地的新机制、优化管护站职能。为了加强羌塘保护的科学基础,政府、学术机构和民间组织合作开展大量针对关键物种的调查与基础研究,不断填补知识空白。

20世纪中叶,在美国新墨西哥的沼泽荒野上,拓荒者努力创造着自己的世界。他们挖下的每一条排水沟,都令当地生态系统经历复杂而微妙的变化。很少有人能感受到这些变化,观光客甚至觉得这里的景色迷人。

今天,在羌塘,我们面临类似的局面。在羌塘最好的草场上,围栏和道路不断延伸,牲畜牧场扩张,自驾穿越者仍在保护区内穿行。我们总有猎奇的野心。

现代美国环境伦理学的开创者奥尔多·利奥波德曾叹息过:当历史需要面包,而我们却给了它一块石头时,我们总是想尽招数解释这两者之间是多么的相似。

他认为,从根本上需要建立稳固的生态伦理。伦理规范是对为了生存而奋斗的行为制约,也是社会行为和反社会行为之间的界限。

已近21世紀第二个十年的尾声,在羌塘,我们是否仍然缺乏普遍认可的人与土地和野生生物关系的伦理界定?在斯文赫定出生之前的20年,一位叫亨利·梭罗的美国人,提着板斧走进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开始全新的生活。后来,他告诉全世界:荒野保存着世界的希望。他还说:“大自然并不发问,也从不回答人类的问难。她早就有了决断。只有我们醒过来的那一天,天才开始破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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