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儒 儒者怀诚
2017-09-21图片北京九彩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 本刊记者朱子 图片/ 北京九彩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李诚儒 儒者怀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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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采访李诚儒,是一个冲出闹市、走向郊区的过程:浮躁密度降低,苟活质量提升。待我走出轻轨昌平线终点站,抬头只见青山、烈日,凝神只闻风声、蝉鸣,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十三陵。而传说中的李诚儒的“隐居小院”——樱桃园,也藏在附近。
樱桃园里有块大影壁,上面除了“樱桃园”李诚儒亲书的三个草书大字外,还有李诚儒请陈燕民导演按他的意思写的《樱桃园记》,其中,有几句:“紫禁城中天生个北京爷,煤山脚下练就了十年功……荧屏闪烁道出人生演绎,扉门脆响归来儒者怀诚。”
并非偷懒,被采访者自带标题了。
采访中,李诚儒的真,时常惊得我目瞪口呆,心里下意识盘算:这一段要隐去,那一段要得罪人。《淮南子·本经训》里曾提道,“莫死莫生,莫虚莫盈,是谓真人。”对于生死考验,李诚儒好像做到了“莫死莫生”:被当鼻窦癌晚期患者做了手术,出院前一天被告知不是癌症;对于荣华富贵,李诚儒也体味了“莫虚莫盈”:鲜衣怒马少年郎,也曾差点儿被商海淹死。
采访结束,告别之际,我们也还在为这个“真”字唏嘘,仿佛他六十余年的人生剧本,就一个字:真。他甚至半认真:“叫我李真儒也行。咱就说‘真’。”
然而,我还是觉得“儒者怀诚”更贴切。这和偶尔听他把某些古书倒背如流,发现他对历史尤其是近代史无比熟稔,有关系。和《庄子》里的问答貌似也能相关:“请问何谓真?”“真者,精诚之至也。”然而,最直接的相关,还是我的初见初问:
“到底是‘李诚儒’还是‘李成儒’?”
李诚儒的解答很有主观立场与客观佐证:
“其实这个出入很大,如果不带言字旁,就是他还在努力中想做一个文化人。带言字旁,诚实的诚,那就是李诚儒是一个诚实的文化人。这个我还不是故意改名字的,我的身份证就是带言字旁。我们的家谱到我这一辈都是‘诚’,我上边一个哥哥,叫李诚勇,勇敢的勇。到我这就是李诚儒。”
想做一个读书人,努力做一个读书人,于人生而言,都是一件诚意通透、幸福满溢、真切美好的事吧。
此次采访,最该留存、最有特点的是音效和香味:从几百棵樱桃树中走过,进屋第一感受是鸟语木香。
家里有鸟,李诚儒还开着录音,录音里咿咿呀呀的戏音外,是鸟语逗趣:“吃了吗?没吃回家吃去吧……”而木香则是满堂的金丝楠木家具,迎面就是3米6高、手工雕刻32条龙的朝服柜和5米26长的书案。我不懂金丝楠木,但嗅觉是本能,香气四溢。采访中,李诚儒让我走过去,拿掉锁扣,打开朝服柜的门,认认真真闻一下。我照办,结结实实地理解了历史上金丝楠木的皇家御用价值。真的是香,无论是前味、基调还是余味,任何香水都无法比拟。在难得的香中,我们探讨的是真,加起来,但愿能应了苏轼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真心直说:贫穷时,识得真富贵
贫穷与富贵是反义词,但是两种状态之间的转换,会带出同一个人迥异的心境。心随事转,事随理彰,事理融合,不妨直说。
收藏水深,不但天价时不时让人目瞪口呆,赝品与骗子也来不来让人肝胆俱焚。虚妄的心,看古董,都是钱;干净的心,看物件,皆至美。如白玉投泥,其色不改。
“那个年代,我母亲还从家里的两个小镜框拿出两幅画来,卖了118块钱,换吃的。一幅颜伯龙(民国时期京津画派著名的花鸟画家)的《麻雀》,一幅马晋(民国时期京津画派著名的花鸟画家)的《马》。”
就像看电视剧,让我们穿越到清末的京城:
前门往南,珠市口往北,鹞儿胡同旁临街的五间门脸儿,买卖字号“义和信”,主营绸缎,生意兴隆。一天,一位老官员到义和信买东西,觉得无比仁义,颇有特别之处。感动之余,表示:我给你写个匾吧。于是,挥毫泼墨。李诚儒打趣“就相当于现在的锦旗”,上书三个大字:特别特。想来,当时李诚儒的祖辈不会想到这三个字会被晚辈里的后生小子用到了新中国改革开放后的西单,并因服装生意成就了家族的一位鲜衣怒马少年郎。此处,我们按下不表,后面章节详解。
光阴荏苒,改朝换代。
1954年11月,北京东城一户人家的老幺降生了,这就是李诚儒。母亲生了十一个孩子,养活了九个。特殊年代,资本家的成分让他们尝尽了苦头。野菜、槐花、柳芽、白菜帮、豆腐渣,甚至马吃的豆饼,都得抢。否则,比如柳絮一飘,剩下的只有懊恼:柳芽不能吃了!孩子们没吃的了,怎么办?为母则刚,总得想出办法。李诚儒母亲就把家里收藏的字画、家具拿去卖,卖一次能支撑一个星期左右。印象深刻的,李诚儒说母亲歪打正着“藏”了两幅画,卖了118块钱。藏的,用的,拿出,卖掉,字画、家具流通是为了一家人吃饱。孩子们吃在嘴里,心里、脑海里悄然间留下的,却是那些字画、家具的美。李诚儒说自己是“非常非常爱”,这也正是他以后收藏情结的源头活水。
李诚儒:“‘文革’后期了,我母亲还从家里的那两个小镜框拿出两幅画来,一幅颜伯龙(民国时期京津画派著名的花鸟画家)的《麻雀》,一幅马晋(民国时期京津画派著名的花鸟画家)的《马》。‘文革’初,我二哥的朋友写了两幅毛主席诗词,就放在那镜框里了,等于那两幅旧画就当作衬底了。所以,抄家就没动这两幅。这两幅画,当时能卖到多少钱呢?母亲那天特别高兴就回来了,拿了118块钱,118块钱可是钱哪,1969年、1970年的时候不得了啊,那真是一路小跑就回来了啊,我母亲!所以对字画,我非常非常爱。”
“我父亲居然能用两块大洋来买一个蛐蛐罐,那时候一块大洋买一袋洋面啊。蛐蛐罐都是宫里的,那盖都是盘龙的。”
李诚儒家桌上有瓷器,我不识古董,只觉得那人物图案,端庄秀美,和瓶子一样沉静有致。
李诚儒:“那时家里瓷器更多,我父亲年轻时就喜欢玩瓷器,都是从宫里买的罐。我们家买卖就在前门外,珠市口往南。那阵呢,全是挂号屋子,什么叫挂号屋子?就相当于古玩店,就是买与卖。那阵子的王公贵族啊,都是悄悄地托下人来把东西往这儿走。宫里太监也从里面偷,往外卖,所以才有宫里的蛐蛐罐。我父亲居然能用两块大洋来买一个蛐蛐罐!那蛐蛐罐的盖都是盘龙的,二龙戏珠的。我妈回来就闹啊,因为那时候一块大洋能买一袋洋面啊,不得了。
后来,抄家的时候把那一百多个罐全拿垒球棒砸了,包括瓷器,全给砸了。但是,我对瓷器、字画、家具,就是特别感兴趣。”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认识马未都了,就一起玩。那时候,你要收齐白石一张画,两万块钱那就绝对稳拿了。”
改革开放之初,李诚儒下海了,生意风生水起。有钱了,儿时从父母那里见识的好物件,又以另外一种复杂的模样,来到了他面前。李诚儒有惊喜也有喟叹。
李诚儒:“可能是老北京人的传统,我经商时手里有钱,挥霍了很多,也买了很多古玩。那时候东西都是真的,1988年以前嘛,清朝的、宋代的官窑,这些都是我现在的财富。我还买了不少画,近代像徐悲鸿、齐白石、傅抱石、黄宾虹、李可染、黄胄、李苦禅、周思聪、吴作人,这群人的画我买了一些。我不图它的名头,纯粹是自己喜欢,所以也不会卖。那时候收东西还比较便宜,你要收齐白石一张画,两万块钱那就绝对稳拿了,开始是三千,后来五千,后来一万。八十年代中、九十年代初甚至都这样。后来有个拍卖会,黄胄的丈六卖了一亿多,我们那时候买才七八万,这差距多大啊!也有人劝我把吴作人、周思聪和黄胄的画卖了。可我舍不得,还是留着吧,除非自己想拍的片子没人投资,那我就卖几件自己投。”
“想要一堂金丝楠木家具,收是肯定收不到的。马未都当时逗我说,那你除非拆故宫和承德那个。那就只有做了。”
李诚儒一直难忘母亲卖掉的那些家具,说自己有家具情结,特别想要一堂金丝楠木家具。谈话间,3米6高的朝服柜前面,就是无接缝长5米26的金丝楠木书案,上面有笔墨纸砚和大大小小的印章。李诚儒就在上面写字,无比开阔。
真心异名:业余时,孕育真追求
业余和专业之分,不过是名头不同,标签有异。业余时,若有真心真行,诸名均可;专业时,若昧心妄行,诸名皆滞。
李诚儒:“我从小就有一种家具情结,就是一定要做一套自己真喜欢的家具。可是我的知识又告诉我,黄花梨开锯的时候是臭的,金丝楠开锯,香极了。黄花梨在一百多年前,在海南本地,都做门槛、车轴、锄把子。当时在本地要聘闺女,给做一套家具嫁妆,要用黄花梨都让人笑话。是现在社会有一些人在炒黄花梨,炒作。谁不知道金丝楠木难得啊,几千年来都是皇家御用的。清朝和 有一根横梁,用了,僭越。和辩解,那是乾隆爷赐我的。那赐给你,你就用吗?赐给你,不是让你用的,要供在家里。所以金丝楠木家具你收是肯定收不到的,再要一堂,那就只有做了。我找到了,雕工全是咱们浙江东阳的雕工,而且金丝楠木是软木,它上不了机器,一上机器,它吃刀,所以必须是人工雕。一堂家具180件,做了两年。”
“人不能占两份,明白吗?这个对我也有影响,老年间或者老戏班的一些规矩,对我影响挺大,要单纯。”
现在李诚儒很少收东西了,他觉得价格虚高,自己的宝贝也不卖,“我总觉得一卖就破了,还没到卖的时候呢。”其实,李诚儒一开始就是真正的藏家心态,单纯且执拗。
李诚儒:“我当时收的时候也不是为了今后要赚钱,就是喜欢。只有这样,你才能买到好东西。如果一开始,就憋着说我要发财,你收不了。就跟写字一样,为了写好了卖,你完了,你写不好字。谁跟我要字,喜欢我就送,绝不卖字,因为我站在这个表演行业,能养家糊口,我不能再卖字为生。邢威明先生(著名京剧老生)画画得那么好,人家是画院的,颜伯龙(民国时期京津画派著名的花鸟画家)的同桌,人家绝不卖画,我挑班唱戏,我能挣钱。人不能占两份,明白吗?这个对我也有影响,老年间的一些老东西或者老戏班的一些规矩,对我影响挺大。”
“我老师董行佶后来就跟我说,以后不要再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学生,我说那不行,一定要说。那人家谁敢要你?你去哪儿啊?”
李诚儒“业余”了很多年,“业余”里,有主动,也有被动。比如,连李诚儒的发小儿王姬都说,直到近年来才知道他是专业演员,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做生意的。再比如,从小哥哥们好戏,他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十几岁拜人艺表演艺术家董行佶为师,董老却叮嘱他,考试不要说我是你老师。
在过去,戏班就有两种学习京剧的方法,一种是比较大的科班,一种是家庭授业。比如京剧大家李少春,就在家苦学了十年。按现在的说法,李诚儒一开始也类似这样,并非学院派,而是一对一家庭授课派。不过,最终李诚儒还是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进修班,七千人中取三十几人。终于成了学院派吧?李诚儒还非要强调是“业余表演进修班”,哈哈,放下了。
李诚儒:“我三十岁之前,要比中戏北电的学生下的功夫多多了。我家住北池子,我就在景山的前门和故宫的后门练了十年功。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练台词,不管风雨雷电,一日不间断。从十五六岁到二十五六岁这十年,每周五去老师家学习半天。
但是,考哪都不要我。有的时候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有的时候是因为念得太好。考完老师追出来:你念得是真好,跟谁学的?董行佶。好老师,好老师。转身就回去了。因为他也是董老师的学生,但是呢他是中戏只听过董老师一节大课的学生,我是到董老师家里边学了十年的学生。他能教我吗?他教得了我吗?不行。所以我老师后来就跟我说,以后不要再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学生,我说那不行,一定要说。那人家谁敢要你?你去哪儿啊?因为我们那个年代,无论是收音机、小说、唱片,还有电影里的旁白,基本上都有董行佶。可见他当时多棒!我的老师就是喜欢我,几乎当我干儿子对待,不收费的,这是我的造化。”
“杨洁导演说,‘拍《西游记》缺了李诚儒就如同我缺了手啊!’我发现他是个人才!”
今年4月《西游记》导演杨洁去世,李诚儒在微博写下:
“惊闻杨洁导演仙逝,不禁泪如雨下……《西游记》拍摄之初,我们只有六人,导演杨洁、摄像王崇秋、灯光孙永福、美术彭曼丽、场记李诚儒、剧务老郑。难忘的是采景及选择演员……”
这段信息量很大,翻《西游记》片头,还能看到李诚儒的前缀是“剧务”,按李诚儒自己的话说:“从电影学院毕业之后,我被借调到央视拍第一版的《西游记》,工作了五年,先是场记,后来剧务,最后制片,香港叫茶水,北京叫碎催。想演戏啊,没少和导演请战,‘让我演一个吧?’导演说‘你这么多工作你演戏了谁来干,去去去干活去!’一下就给我打发了,五年啊,《西游记》几百个角色,我一个都没演上。”
看杨洁导演的采访,老太太笑眯眯:“拍《西游记》缺了李诚儒就如同我缺了手啊!我不知道他想当演员啊!《西游记》拍了四集了,都没有一匹白马。后来他给我去锡林浩特买来了白龙马,800块钱就买回来了,军马!可是,他太能干了,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太麻烦了。我只好说,你走吧。可他一走了,麻烦更大了!我只好再让他回来。每次心里其实很不愿意让他走,但是不走没有办法啊!三进三出。”
哈哈,杨洁导演真不知道吗?李诚儒原本不仅是想演戏,他是想演唐僧!反正没演成,在唐僧这条线上多想无益。倒是剧组是个特别锻炼人的地方,来不来就是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了,还不算道具、场景的变换。想一想《西游记》拍五年的一个组,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把三进三出,想成五年的间隔,一年半算一段,也是足够骇人的庞大体量了。
真心息妄:暴富时,显露真人性
人性是复杂多面的,
标榜对应阴谋或虚弱,标榜的一面背后必有隐藏的一面。大富大贵之时,膨胀也算副产品。幸好还有一句话:不怕念起,只恐觉迟。
“下海那段经历用四个字总结,惨不忍睹。就是有辉煌,有收获,也有惨败,也有挥霍,庆幸没被淹死。”
李诚儒富豪过,吃鲍鱼,开奔驰,穿世界顶级西装,买衣服只去王府饭店。活脱脱鲜衣怒马少年郎。多年后,李诚儒谈起这一段,像说笑话了。
李诚儒:“我原来是一个什么人呢,原来是一个喜欢给自己挖坑的人。然后跳进去,挣扎着爬上来,抖一抖身上的土,还很庆幸地说你看我又上来了。随着年龄、阅历、知识的丰富,体力的衰退,现在认识到不能再给自己挖坑了。”
从《西游记》出来,李诚儒没做成演员,适逢下海大潮,李诚儒决定搞点儿小买卖。结果小买卖,一不留神就成了大买卖了。经商八年后,李成儒西单开了家名噪一时的“特别特”商场。而这“特别特”就来自我们开篇说的李诚儒祖上“义和信”绸缎庄的那块匾上的题字。世事轮回,有时候由不得你细思量。然而,三个月后李诚儒离开特别特,奔赴沈阳和朋友开酒店。装修七个月准备开张,李诚儒被医院确诊:鼻窦癌晚期,不做手术,半年就死;做了,弄好了可能还能活七八年。李诚儒想了想,做,做完了就不做生意了,干最爱干的事:演戏!做完手术,出院前一天,李诚儒被告知:不是癌症,是霉杆真菌。
命运垂青,赵宝刚《过把瘾》的机会来了,只演了三集的李诚儒,一炮而红,第一次体会到了成名的滋味:“赵宝刚带着四个演员江珊、王志文、史可还有我去天津,那车根本开不动啊……”
马未都曾在接受 CCTV10《人物》栏目采访时说李诚儒:“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过钱,那我觉得这辈子基本上,就能够知道什么叫风雨了。”那如果见过钱之后,又见了生死,见了名,会如何?
真心正信:职业时,求索真忐忑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后面还有一句: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当身份转变,不再是业余而是职业演员时,历经磨难,初心、真信可还在?毫厘有差,天地将悬殊。
真心妙体:通读时,尊重真历史
阅读,是世间幸福的事情之一。时空拦不住阅读者,更阻止不了各种化身的各路历史人物与阅读者神交。黄金屋?颜如玉?妙处,难与君言。
“……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做房地产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这段电影《大腕儿》里的台词,只有一个镜头,1分26秒,都算不上一场戏,但真是可以用“妇孺皆知”来形容。这段经典台词,不但预言了此后十几年的房地产形势,更是教科书级别的表演。李诚儒讲这段戏的幕后故事时,又演了一遍,说实话,笑翻了。
李诚儒:“当时冯小刚请我去来帮他这个忙,他是深思熟虑,脑子里过了不下几百个演员的。我去之前说,就一场戏,你来吧。我说演个什么呀,你来了就知道了。去了给了我一页纸,就这一个镜头是你的。我说这是精神病?对,你得演个精神病。我脑子里就先搜索我所知道的精神病患者是什么样,是没有思维,脱口而出。所以不是说把这段说下来了就是好样的,是真的要没有思维,是一个嗯、啊都不允许有,也就是说不允许有一个垫字,不允许有0.25秒的思维,更不允许有0.5秒了。
生活中人都是边想边说做出来的,这是正常人,精神病是没有思维的脱口而出。我一同学,失恋精神病了,就这样。当时周围有太多搞房地产的,也见过。破产了,压力太大超负荷了,但脑子里全是房地产,即便是精神病了,他讲起房地产仍然比那些不懂的人要讲得好。冯小刚说就一个镜头,争取一分半完成。当时电影还允许120分钟,现在90分钟,更不能拖。因为它牵扯到你院线能放多长,一天能放多场的问题,全是市场。
我到那十点半,那就练呗。然后,那里边有英语,这玩意儿我说不了啊。幸亏英达在,我就问英达这是什么意思,你说几种我听听,哪个我能用。就这句英文折腾了一个钟头,我一共就准备了两个半小时。我当时对冯小刚就提出,一条过啊,你都准备好了,再叫我。拍第二条一定不行的,肯定是不行的。预备开始。通过这一个镜头,我还悟出很多表演体系里边所说的东西,包括斯坦尼拉夫斯基,包括布莱希特,包括我们中国京剧表演体系。其实无论你在塑造谁,你如何进戏,你仍然有一个我。其实你内心深处或者是你脑子,绝对是清醒的。因为当我演到“四千美金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的时候,如果完全进入角色,完全是精神病,你怎么可能会想到:坚持住,马上就完了,李诚儒咬住牙关。
所以你没发现吗?从那句以后,我的精气神儿反而倍增,脱口而出,一气呵成。过!全场掌声,冯小刚过来拥抱我。演员这时候是一种成就,因为当时在场很多人啊,英达、葛优、关之琳、张黎……哥们儿好样的,拿下来的,对不对?
平常有人说李诚儒狂,即使我躲在一边,我仍然有这个狂劲。你狂,你来一段啊,你把我这段拿下来,对不对?咱们架上机器,支上灯,给你十天时间准备。来,咱们试拍一次,你只要能像我这样,我纳头便拜。李诚儒有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所以在圈里边容易得罪人。然后呢自己给自己解嘲,不遭人妒是庸才。”
李诚儒是不折不扣的戏疯子,说起戏,极有观赏性: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色调,可参照梵高。饱满,醒目。的确有人说李诚儒狂,从所谓“业余演员”一路磕过来,按节奏,哈哈,是该变奏了。
“我就跟这个导演徐庆东,还有文学编辑说,这一星期我不来了,我回家写一集,看看能不能够作为给编剧们的范本。”
还记得《重案六组》里的“大曾”吗?北京爷的范儿。李诚儒给这个角色的定位是“有极高的爱国主义情怀,又嫉恶如仇”。2001年开始播,重播率奇高。然后,老百姓待见,警察也喜欢,并深深地把“大曾”当成自己人。
李诚儒讲了一个小故事,到南京去看教戏的三哥,五哥开车,不熟路,走错了。北京司机开着北京牌子的车走在南京的路上,单行逆行,前面五六个警察。三哥说,“哎哟,老五,干了!”李诚儒赶紧摇车门下车,敬礼。警察乐了:大曾!”一句“大曾”,不仅分分钟让李诚儒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正途,还让双方都重温了曾经共有的精神家园。不过,观众可能还不知道,剧本里有李诚儒的功劳:一个字一个字码出了最初的人设,完成了剧本第一集,并成为编剧创作范本。翻片头,上面署名策划。
李诚儒:《重案六组》前篇其实是《警坛风云》,还拍了一个,后来我们改名叫《重案六组》。当时弄这个剧本的时候,20多个编剧呀,三个多月没有完成一个理想剧本。后来我就跟这个导演徐庆东,还有文学编辑说,这一星期我不来了,回家写一集,看看能不能够作为给编剧们的范本。他们其实不相信,他们认为不太可能。然后我写一星期,没出过门,写了96场戏,一集。一般的电视剧有45场、50场就够了,但是《重案六组》呢,就是我们《警坛风云》当时要求的一集完成两案子;没有警察的戏一场不写;要贯穿男一号和女一号两条主线。这三条难坏了很多编剧。一星期后,徐庆东看我拿着那么一摞纸,其中还有半页的,让他女儿打字。打出来之后,一看,行,有了!把编剧们重新再请过来,把我写那一集印了很多份,每人拿一个作为样板,这才有了《警坛风云》,也就是后来的《重案六组》。
“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看书,基本上古今中外的名著都读了吧,更重要的是什么呢,科技进步,手机普及,简直手里就拿着图书馆,你说你还不用心学吗?”
跟李诚儒聊天,不容易。为什么呢?他扔出的信息点,你能接住的不多,而他速度不减,接茬儿丢过来。这儿有一个佐证,采访完,我请数据公司整理录音,文字回来,我乐了,很多人名后面加了“(音)”。难为孩子们,是真不知道啊!
采访临近尾声,李诚儒有客人,寒暄过后,客人问,你怎么没给她讲讲京剧那一段?李诚儒看看我,她不懂戏啊!还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里面差距太大了。有人是角儿,生旦净末丑全本、好几百出戏轮番演——戏与人生的参照,呈强强相长的态势;戏与人生的可复制性,大大降低。最让你拍马难追的是,这角儿还学习能力超强,没完没了地成长。
李诚儒: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看书,基本上古今中外的名著都读了吧,更重要的是CCTV—9、CCTV—10频道的出现,再加上手机上网,你想查什么,简直你手里拿的就是图书馆,你说你还不用心学吗?《百家讲坛》讲谁,我就非常感兴趣想验证一下跟自己看过的书是否一样。
作为一个演员,就应该通读啊。比如2004年湖北电视台要拍《武昌首义》找到我了,大伙儿坐在一块儿,编剧的结论是:您所了解的,比我跟导演写了三年剧本还清楚,还能说出很多细节。
我们要以怎样的历史观,来看待一个人呢?再比如,反西凉马超追得曹操望风而逃,狼狈不堪。披红袍的是曹操,他把衣服脱了,留长髯的是曹操,他把胡子刮了。狼狈吗?狼狈,但并不妨碍曹操是一代枭雄、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还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我经常在片场会跟年轻的演员说,演戏一定要演过程,不要先知先觉,演结果。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先把一弄好了。塑造人物一定要有变化,而这个变化不是你刻意的去找这个变化,你顺势而行,自然变化无穷。
真心妙用:导演时,手法真讽刺
听过山鸣谷应,赏过月朗风清,也见过泰山崩于前,也走过月黑风高夜,所有这些人生经验和体悟,得用,还得妙用。唯有此,才能以清涤浊,让世界更清明。
“我对圈里的现状不满意。”
今年贺岁档,观众会看到一部喜剧电影《大导归来》,李诚儒自编自导自演。曾经,电影《私人订制》,李诚儒演绎的大导的故事,既是冯小刚的自嘲,也颇有向李诚儒在《大腕》里那一分二十六秒的经典表演致敬的意味。李诚儒觉得不过瘾,大导还有很多可说的,演艺圈还有很多可讽刺的。于是,有了《大导归来》。李诚儒曾承认,偷师冯小刚、赵宝刚,自己虽然导演过电视剧《龙须沟》、《红墙绿瓦》,但当电影导演还是处女首秀。在台前疯魔般演戏,在幕后提刀庖丁解牛。他能否做到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而有余地呢?李诚儒有忐忑,用大艺术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八字真言,提醒自己。
李诚儒:“演员,人家高兴说你是明星,不高兴就说你是戏子。这是谬误,把一个文艺工作者误斥为戏子是余毒。其实他不知道,这是人类文明精神工程师。比如,我就是看不惯业内的很多金钱绑架艺术,你谈一个戏,现在导演说了不算,都是投资方说了算。你投资方既然说了算,那就是金钱绑架艺术,或者说市场绑架艺术,是吧?
有时候,我也能审时度势,可是当我回到我最爱的这个领域时,会茫然到一筹莫展,得与之抗争,拍《大导归来》,完全是一种抗争。不知道这个影片播出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同行会怎么看我?观众会怎么来欣赏这部片子?我现在不管那么多了,直抒胸臆,先把我的观点亮出来,我之所以做这些,说明我对社会上某些不好的现象是有看法的,说明我对这圈里的现状是不满意的。”
“非要把这正字上面加一不,变成歪吗?这就是当下,你付出十几年的心血,面对市场,你觉得你太孤立了,你太无援了……”
李诚儒对历史题材,有颠扑不破的立场:绝不戏说。然而,这种严肃,有时候是一种孤绝,就像纳兰容若的“孤绝如初见”。可庸碌的人生、势利的创作氛围,还有多少初见、初心,没有被遗忘呢?
李诚儒:“按正史,拍好看,找市场,是我创作的原则。我按着这九字方针拍了一部戏叫《红墙绿瓦》,描写英法联军,就是西方列强如何用坚船利炮来打开我们国门,告诉我们后人勿忘国耻的戏。可这几年的风气你是知道的,历史正剧,基本没有播出空间了。
还有,现在人们的审美也奇怪。比如,我四十集的《红墙绿瓦》,大家总希望整出什么野史的事儿,才好看。我到现在都百思不解。非要把这正字上面加一不,变成歪吗?这就是当下,你付出十几年的心血,面对市场,你觉得你太孤立了,你太无援了……”
突然,我觉得面前坐的不是演员,是历史老师,这历史老师真难对付:你知道那时候科学叫格致吗?海关怎么成立的?恭亲王用了英国人赫德当海关总税务司,穿五品官服,拿四品俸禄啊!海关总署一年给大清收多少银子吗?那时候如何学西学、破八股,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李诚儒真把我说惭愧了,惭愧不仅在于我知识存量不足,还在于他这个年龄了,铁肩担道义的责任感,赫然。李诚儒激动处,说自己就像一个爱国志士,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门。
真心体用:六旬时,生活真逍遥
归隐,看似逍遥,实则是动平衡。要保持,并不容易。六十年,对世间风的敏感,凭下意识也能生出基本判断;六十年,对自己心理上的波动,一呼一吸气息之间也能了解。如此,是风动还是心动,就全靠内力拿捏了,尽力让每一个日子都有安适的清晨和傍晚,相互理解的黑夜和白天。
“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张良,张子房,帮着汉刘邦打下天下,曾经还谋刺过秦始皇,功成名就,全身而退,成为逍遥侯。”
李诚儒现在一年有大部分时间,遁在樱桃园。李诚儒很喜欢出自《增广贤文》的一句: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问他提笼架鸟的悠闲,一年中有一半吗?李诚儒叹,我希望一年中有一年,但是总有朋友邀约,大约一年还得拍戏100天。“六十岁的人了,还有人请,这是光荣,但其实还是想过悠闲生活。如果不想休闲,我也不会在京北十三陵来择一块佳地。”
樱桃园建于2009年,也就是说约十年前,李诚儒就有了隐退的心。于是,有了这几百棵樱桃树,以及樱桃树下,烤肉、柴锅灶炖羊腔骨、贴饽饽熬小鱼的闲适。这和经商时的李诚儒,判若两人。细问方知,李诚儒的偶像是张良,而意识到张良是自己人生的重要参照时,五十知天命。
李诚儒:“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张良,张子房。鸿门宴没有张良可以吗?刘邦打下天下没有张良可以吗?根本影儿都没有。但是张良认为:主公,是我遇见您才得以完成了我的宿愿,推翻了强秦,我的一生目标达到了。您千万别那么大的封赏给我,接受不了。我在哪儿跟您相逢相识,您就把那地分给我就行了。后来还不行,又让刘邦再封他为逍遥侯,就连那块封地也不要了,寻遍群山,做逍遥人去了。最后张良到底死在哪儿?不知道,但是人家寿终正寝,真豪杰也。差不多应该是在五十岁,《重案六组》、《大腕》、《古玩虫》、《人生几度秋凉》几部戏火了以后,我又看了一本《素书》。就觉得一生热爱表演,甚至弃商从文。自己一生最爱的是什么,演戏。那既然演戏,现在算成功了吗?起码达到一些目的了,那就应该逐渐隐退了。”
“北京人这张嘴太讨厌,所以你要说我有什么优越或者是有什么滋润,没有,我就觉得我挺招人讨厌的,我是最招人讨厌的北京人。”
说到北京特有的滋养,土生土长的李诚儒一脸茫然,嘴上是深深的自嘲。
李诚儒:我只知道北京人非常招讨厌。仗义,有里有面,那是北京人自己说,外地人这么说你吗?因为北京人有一种什么呢,就是我在天子脚下,对别人那种关照和帮助表达起来,经常在不屑之中。我说的这个不是没有事件啊,就发生在刘金山和李琦身上,李琦当时闯北京的时候,惨到什么程度?惨到腊月二十三就跟大伙儿说拜拜。身上就点够住地下室的钱,他就说得回西安去过节。刘金山大年初一一推文化部地下室招待所:“孙子,别装了啊,知道你丫没回去,跟我回家包饺子去!”
你看,你遇见一个懂的,知道的这是他对我好,但这话说得多难听。你看,这是李琦亲口跟我说的,永远不能忘了刘金山,对不对?多少外地人之所以能在北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难道不是北京人的宽容吗?但是他们有时候不理解,北京人这张嘴太讨厌。所以你要说我有什么优越或者是有什么滋润,没有,我就觉得我挺招人讨厌的,我是最招人讨厌的北京人。
“所以我就希望儿子是自己飞、自己走,自己找到一个能谋生挣钱的路。这就是我对儿子的态度,从来都是这样。”
李诚儒对自己家庭生活的总结是,“自由并享受自由”。儿子李大海喜欢音乐,也演戏,近十年来,父子关系融洽,儿子越来越理解父亲,李诚儒很知足。李诚儒对儿子的态度,是用家里的老鸽子、小鸽子来说事儿的。
李诚儒:我就希望孩子走自己的路。比如我儿子来时,我放了鸽子,正好那俩老鸽子把小鸽子给咬出去了,从房上掉在地上,我院里还有狗啊,那狗就扑,这小鸽子就往前挣扎着飞,这狗还扑。我就跟儿子说,如果这鸽子它能飞上房,说明它有救了;如果它飞不上房,这狗就给它吃了。你看大自然讲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到了你该走的时候,你就赶紧走人。所以我就希望儿子是自己飞、自己走,自己找到一个能谋生挣钱的路。这就是我对儿子的态度,从来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