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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的掌柜

2017-09-20郭晓琦

清明 2017年5期
关键词:刀子掌柜

郭晓琦

1

朱家大掌柜摆开架势,抡圆膀子,在一块青石头上呼哧呼哧地磨刀子。

已是农历二月天,春雷一个骨碌,滚得山川大地都明亮起来、软和起来、萌动起来。整个冰草梁上,似乎只有朱家大掌柜那张糙脸硬邦邦的,半块锅底一样黑着。叫朱家大掌柜,仅仅因为他是朱姓人家的长子,裆里吊家伙的。并非什么朱记杂货铺、中药房,或茶楼酒肆,或客栈当铺,或布庄米行那个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小帽的大掌柜。

顺便说两句,冰草梁上的男人们都管妻子叫屋里人,妻子把丈夫称为掌柜的。这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老先人传下来的,都这么叫。祖国辽阔,各地有各地的乡俗嘛!

朱大掌柜磨刀子,是要杀人。

这似乎有些好笑。见过朱大掌柜的人都知道,他长得瘦削干瘪,头大腰细屁股笨,跟一只大黄蜂似的。平日里,他蔫头耷脑、少言寡语、敦厚实诚、性情温良,是那种捶死也放不出个响屁的货。若要让他杀一只鸡,定能吓得把身上的虱子全抖落下来,竟然嚷嚷着要杀人!杀谁呢?朱大掌柜边磨刀子,边咬牙切齿地骂道:看我不杀了你这个猴婆娘!我让你跑!看我不挑了你的脚板筋,我让你跑……

很显然,朱大掌柜要杀要剐的是他家屋里人。

过完正月,朱大掌柜的屋里人就偷偷地跑了。跟着朱家二掌柜和三掌柜屋里人跑的,上北京去了。十年前,冰草梁上要是谁能上一趟北京,那可就是大事,了不得的事!牛逼得能把冰草梁吹得翻上十个甚至二十个跟头。北京是哪儿?用冰草梁上老一辈掌柜们的话说:那是皇上过日子的地方!好像北京城里的角角落落、胡同旮旯都赛过天上人间。但近些年,逛一趟子北京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冰草梁上的屋里人你撺掇我我联系她,狗拉抹布——一串子,常年都住在北京城里。

朱大掌柜知道屋里人走了之后,先是蒙了一会,接着在自己的大头里面把前年春天那次罕见的沙尘暴又彻彻底底地刮了一遍,顷刻间昏天黑地,不辨人间还是地狱。腊月三十,正月初一、初二、十五、二十三……屋里人忙前忙后,招待亲朋,洒扫庭除,拆洗缝补,年年如是,也没看见她跟那两个妖精缠磨得有多紧。朱大掌柜嘭嘭嘭敲着肩膀上扛着的那颗大愣头,像敲一只还没有成熟的西瓜。敲了几下,他猛然想起那个和往常不一样的夜晚来。

是二月初一。灰塌塌的暮色帘布一样垂挂起来的时候,飘了一小会儿春雪,土塬上顿时温润起来。吃过晚饭,朱大掌柜斜躺在暖烘烘的土炕上抽旱烟。他喜欢消受这样的时光,一次,镇上的干部在村里开会,动员大家勤劳致富奔小康。朱大掌柜问,小康是个啥?我看老婆娃娃热炕头就安稳得很!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说猪也是这个理想。屋里人边收拾碗筷,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呱儿。屋里人说,明早上她们就走了。朱家大掌柜说,谁走了?屋里人顿了顿,说二掌柜和三掌柜家的。朱大掌柜哼了一声,说,走了就走了,与你有个屁关系。屋里人扯起以前的车轱辘话,说村里的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论吃苦论干活她们还不如她哩!沉吟了一会她又说,你看人家的日子,都过起来了!出去打工也就五六年时间,家家修起了一砖到顶的新房子,买了大彩电,添了新家具,穿了好衣服……朱大掌柜本来就对村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女人们不待见,听屋里人这么一传叨,心里不是滋味,骂道,你给我把逼夹紧,不了叨叨。他们就是修起八层十层的大洋楼,修成一座庙,我都不稀罕。屋里人便闭了嘴。睡上后,屋里人主动向朱大掌柜献殷勤,撕撕扯扯地在他裆里挖抓。朱大掌柜一阵惊喜,太阳终于从西边出来了!对于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生了儿育了女已是大功告成。想想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跟牲口一样,哪有心思和精力缠缠绵绵。因此,屋里人对夫妻间的这点事情一直很淡,每次都是朱大掌柜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跟个孙子要奶吃差不多。朱大掌柜兴起,一骨碌翻上屋里人的肚子,不料却被蹬了下来。朱大掌柜咧着嘴急吼吼地问,咋啦?又咋啦?屋里人说,你不是让我把逼夹紧吗?朱大掌柜喘着粗气,说,我是让你把我夹紧。屋里人扑哧笑了,说,你啥时候成逼了?朱大掌柜又迫不及待地爬上屋里人的肚子,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女人绵软得像一朵云彩,水汽缭绕。他还听见了屋里人娇羞的呻唤。以往,屋里人总是硬邦邦的,如一截老木头。突然间一夜春风,朱大掌柜有些不适应,倒不如往日勇猛。他咧着嘴一番折腾,喉咙里咕嘟咕嘟响了几声,像一只冒了气的猪尿泡,瘪了。

二月二龙抬头。朱大掌柜一觉醒来时,二月二的太阳已经爬上了门前的杨树梢子。他伸了伸懒腰,起身穿了衣服,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脸,便趿着鞋出了门。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失了人烟一样。朱大掌柜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村里的男人们都带着孩子,嚷嚷着去推子家排队剃龙头,没瞅见自己屋里人的影子。他嘟囔着,这野婆娘不做饭,去哪家串门子了?进了屋,朱大掌柜捅了两下炉子,待火苗蹿上来时,他坐上茶壶,摸来一个冷馒头烟熏火燎地烤上。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屋里人还没有回来。院子里已经闹腾开了,鸡群围着门槛探头探脑,咕咕着等吃的;猪在圈里撒泼,把圈门拱得哐啷哐啷直响,要吃的。朱大掌柜肚子里咕嘟一下,蹿起一团火。他黑着脸,去二掌柜家,大门上了锁。他又折到三掌柜家,进了门,只见二掌柜三掌柜几个人正在说说笑笑地“垒长城”,旁边还围着一帮看热闹的。桌子上的“砖头”哗啦一声被推倒,四个人八只爪子乱刨一气,又急急忙忙地往起来摞。朱大掌柜瞅了一眼,转身准备走。这时,手忙脚乱的三掌柜斜睨了一眼,说,大哥,我嫂子走了,让我给你说一声。

走了?去哪了?

北京。

啥?朱大掌柜惊得几乎喊叫了起来。

北京。和我二嫂子,还有我家屋里人一起走的。

啥时候?

天麻麻亮。

誰让她去的?谁让她去的?我就知道是狐狸精勾惹的。

我嫂子说和你说通了的,与别人没关系。三掌柜没好气地说。

就是就是,我嫂子说你同意的。二掌柜也拉长了脸。

朱大掌柜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瞪着眼,紧嗓子喘气,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反了,都反了!野婆娘,狗日的,都反了……朱大掌柜梗着脖子呜哇啦地骂,唾沫星子纷飞,跟下毛毛雨似地。继而骂两个妖精没安好心,丢人现眼。骂二掌柜和三掌柜不学好,光知道个赌博……朱大掌柜把能骂的人都骂了一遍。然后骂桌子、凳子、电视机、火炉子、烧水壶、炭盆子……骂得实在没啥可骂了,哇一声,咧着嘴干号起来,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垒长城”的人似乎停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继续说说笑笑地忙乎着。哗啦一声推倒,八只爪子刨来刨去,又麻利地摞起来,一会又哗啦一声推倒。围观看热闹的人吵嚷着、争执着,面红耳赤,比上场子的人鼓的劲还大。谁也没有闲心去理会干号的朱大掌柜,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endprint

朱大掌柜号够了,忽地站起来,狠命甩了一下门,悻悻而去。他急慌慌地回到家,骑了自行车就往镇子上赶。到了镇子中学,学生们刚好午休起来,三三两两地往教室走。

朱大掌柜左顾右盼了好半天,倏忽间眼睛一亮,迅速地横在了一个和他有些相像的学生面前。他瞅瞅旁边没人,黑着脸说,你妈跑了。出乎他的预料,学生娃非常平静,看了看他拧成一堆乱麻的脸,说,老爸,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妈是去打工。

你知道你妈要跑?朱大掌柜喉结咕噜了一下。你知道咋不提前给我说。

说了,就你那犟脾气,能让我妈去吗?学生说着嘿嘿笑了。

你竟然笑得出来?你就等着吃咸菜啃冷蒸馍吧!朱大掌柜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拧过头,眼珠子瞪得像两颗熟透了的杏子,撂下一句,狗日的,冷蒸馍也没得啃。

出了校门,朱大掌柜嘴里嘟嘟嚷嚷地骂,蹬了车子往杏树洼赶。女儿已是别人家的屋里人,孩子小,才一岁,所以也就守在家里没出去。女儿看见朱大掌柜脸色黑青,跟两瓣猪肝子似的,以为出了啥大事,忙问,爸,咋啦?你慌慌张张的,出啥事了?

朱大掌柜没好气地说,你妈跑了。

女儿听他这样一说,扑哧一下笑了。说,哎呀老爸,你吓死我了。女儿遂拍了拍胸口,缓了一口气,说,老爸,看你那脸色,我还以为家里出了啥人命关天的大事哩。

你妈跑了,事还不够大吗?

什么跑了呀?让我妈出去试试,要是不行她就回来了。咱村里的不都在北京吗?有我二妈我三妈照顾着,没事的。再说了,就是挣不来钱,让我妈见见世面总可以吧!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哩。

你知道你妈跑了?

嗯,知道。

你们都知道?都合起伙来骗我?

朱大掌柜感觉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又一次咧嘴号起来。只是在女儿面前,他努力把那种干硬沙哑的哭声压进了胸腔里。狰狞的哭相吓得小外孙哇一声,也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已是后半晌,院子里猪刨鸡闹,狼藉一片。朱大掌柜抡起扫帚,朝身后的鸡群摔去,嘴里骂道,你知道你妈要跑,不早点呱呱几声,现在围着要吃人啊?他又提起一根棍子,照着拱抬圈门的猪嘴狠狠地捅了几下,吼道,你知道你妈要跑,不早点哼哼几声,现在拱抬门顶个尿用,饿死你猪日的……

2

朱大掌柜磨的是一把杀猪刀子。

生活好起来后,冰草梁上家家户户开始喂过年猪,也就顺便置办了杀猪的刀子、拔猪鬃的钳子、烫猪毛的大水缸等物件。朱大掌柜也买了一把杀猪刀子,但他家喂过年猪的次数少,刀子基本不用,压在一堆破铜烂铁中间好久了,已经锈迹斑斑。朱大掌柜翻箱倒柜,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工夫,才找到那把杀猪刀子。找到刀子后,朱大掌柜的眼睛像电压不稳的灯泡,闪了几下,脸上也绽开两朵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开始磨这把厚重的生锈的刀子。他对着一块冷冰冰的青石头说,看我不杀了你这个野婆娘,我让你跑!他对着半桶子凉水说,看我不挑了你的脚板筋,我让你跑!他对着身边探头探脑的鸡说,看我不剁了你的麻秆腿,我让你跑,让你跑个够!他弓着腰,抡圆了劲磨,直磨得石头上刮起一阵一阵冷飕飕的风。

冰草梁上的掌柜们看见朱大掌柜脸黑得像半块锅底,嘴里念念有词地在门前磨刀子,都吭吭地憋不住笑。有人就故意问,朱大,刚过完年,不杀猪不宰羊的,你磨刀子干啥?

朱大掌柜不理不睬,只顾磨自己的刀子。

有人开始挑逗。朱大头,老婆跑了,你裆里的那玩意就闲着没用了,得是要割下来炒了吃?话音刚落,一帮子人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朱大掌柜不理不睬,埋头磨自己的刀子。

有人继续挑逗。大头猪呀大头猪,就你裆里的那一嘟噜,连毛炒了也不够一碟子。

有人赶紧接茬。不够不要紧,我帮猪大头再找一嘟噜叫驴的家伙,两嘟噜合在一起整个硬菜——火爆驴鞭。

有人马上起哄。我搭上一瓶子二锅头,咋样?咱哥儿几个划两拳,热闹热闹……

又一阵子狂笑。捧着小腹,挂着眼泪。

朱大掌柜站了起来,展腰,呜的一声,放了个闷屁。

有人耳朵亮,抢先说,听,猪大头刚发话了,同意“火爆驴鞭”,赶紧找叫驴的家伙去。

朱大掌柜笑了,真真切切地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说,想知道我磨刀子干啥吗?他声音沉闷,像是用鼻子哼出来的。

大伙一看朱大掌柜接招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叫,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

朱大掌柜瞅了瞅这些抑制不住兴奋的脸,说,真想知道?

有人不耐煩地嚷嚷,哎呀!猪大头还学会卖关子了,快说呀!

朱大掌柜沉吟了一下,慢腾腾地说,我磨刀子……我磨刀子是要剃你爸卵子上的毛!

起哄的人顿时全傻了眼,愣怔着,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脸上挂不住。以前大家在一起也经常嘻嘻哈哈地乱开玩笑、相互埋汰顶牛,但都有个分寸,谁也不会扯到长辈身上去,更不会翻脸。二百五!半吊子!老婆跑了,脑子恐怕是给气残了。要么就是下雨没顾挡好,脑子里进水了。大家嘀咕着,一呼啦散去。

朱大掌柜心里窝了一股子气。

自从屋里人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后,朱大掌柜便和冰草梁上其他的掌柜们一样了,既要务弄地里的庄稼,又要侍候家里的鸡猪,还要安顿自己的那张大嘴。一时间,朱大掌柜手忙脚乱,顾了东边顾不了西。

冰草梁是个传统的农业小村,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朴而又潦草的生活。但近些年,冰草梁上的天也跟上了时代的大气候,说变就变,让那些摆着个虚架子、耍着个虚威风的掌柜们都有些不适应。堂堂大掌柜,一家之主,转眼就成了既要主外又要主内,既要当爸也要当妈的家庭“主妇”。下架的凤凰不如鸡,谁又能想到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冰草梁上的掌柜们,和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一呼啦把土地和牛羊牲口都丢给了屋里人,雄纠纠气昂昂地跨出冰草梁。他们像一群寻找花蜜的工蜂,在全国各大小城市的花朵上嗡嗡了一圈又一圈,折腾来又折腾去,最后折了回来。原因很简单,这些种庄稼的好手,除了一身蛮力气,没文化、没技术,自然找不上合适的活路。有些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挥汗如雨地挖街道、修高楼、架天桥,汗流浃背干到年终,愣是讨不来血汗钱。这样上当受骗碰钉子,几年下来,算是白白折腾了。后来,冰草梁上的掌柜们又一窝蜂一样嗡嗡回来,在镇子上、县城里做起了小生意,卖菜卖瓜子贩水果,压豆腐炸小吃烤芋头,这样又折腾了几年。因为冰草梁上的人心实,不会掺假不会做秤,在大竞争中一个个都败下阵来,贴得可怜,输得凄惨。也有几个借了大钱贷了巨款,缠在腰里壮胆,一个猛子扎入商海,还没扑腾几下,便呛得半死。待救上岸后,一切都已化为烟尘,袅袅散去。endprint

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家的土窝窝。还是冰草梁靠得住,土地靠得住。所以,出门闯荡的掌柜们,一呼啦又回到了冰草梁上,重新拿起了铁锨镢头犁把杖,干起了祖祖辈辈的老本行。这里虽然偏僻了些荒凉了些贫瘠了些,但只要人勤快就不会餓肚子,心里自然也暖和踏实。

掌柜们死心了,安稳了。但没有安静多久,冰草梁上的屋里人却一个个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那一年,徐家的屋里人跟着娘家妹子在北京淘回第一桶金。这事一到女人嘴里,叽叽喳喳瞬间就吵红了冰草梁。说是北京的家政服务供不应求,做钟点工、护工也不错,一年下来,比在冰草梁上种五年粮食还强。吵归吵,没影儿的事情,掌柜们是不会随便放女人出去的。嘴皮子伶俐的直打哈哈,说大老爷们都一个个栽着跟头、屁滚尿流地回来了,就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屋里人,能蹦跶几下子?也有和徐家不和的,阴阴地笑着说,女人出去做什么谁知道呢?反正累死累活,咱也不能吃软饭。有人赶紧附和,说,就是就是,那谁说了,南方卖金卖银的女人都赚了大钱哩!老掌柜们听得糊涂,捋着胡须喟叹,说哪来那么多的金子银子?想想咋年轻的时候,连一枚麻钱都没有,恓惶死人。

日子就这样,在大家的说说笑笑中潦草地过着。

让冰草梁上的掌柜们大跌眼镜的是,徐家的几个屋里人没有栽着跟头屁滚尿流地滚回来,而是抱着金元宝,揣着红太阳回来的。眼见他们的日子像酵面一样,扑哧扑哧地往上冒。冰草梁上的掌柜们这才算过账来,一个个红了眼。这年月,谁能跟钱过不去呢?于是备了礼品,低头哈腰地往徐家钻,你争我抢地把自家的屋里人往外打发。

就这样,不到三年,冰草梁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屋里人都上了北京下了南京,进了上海漂了广州。清一色的掌柜们留守在梁上,耕作播种、收割打碾、做饭洗衣、养牛喂猪……整个一男人国。连梁上几个上了年纪、摇摇晃晃的老掌柜们也忍不住叹息说,这世道变得让人看不懂了,摸不透了。自古以来,哪见过女人走南闯北?

3

朱大掌柜把那把杀猪刀子磨短了,磨薄了,寒光闪闪;把那块青石头也磨矮了,磨弯了,磨得月儿弯弯。

他边磨刀子,边给刀子说话,给石头说话,给小半桶凉水说话,给经过他面前的一阵小旋风说话……他感觉肚子里窝着的那股子闷气总是在身体里窜来窜去,像一个哭哭啼啼的气死鬼钻在里面,一会在心口子上,一会在肋巴骨间,一会在后脊梁,一会直冲上脑袋里,一会又垂到小肚子里。撕扯踢踏着,拿他的内脏撒气。

很快到了夏天,梁上梁下一片金黄。热辣辣的风经过时,把新麦成熟的气息送进了村庄,送进了庄院,让人心里亮堂堂的,非常舒坦。对于粮食,遭过年馑饿过肚子的冰草梁人不敢马虎,每年收麦时节,出门的人多数会赶回来抢收黄天。

朱大掌柜把眼睛都望绿了,还不见屋里人回来。这天,他埋头磨刀子的时候,二掌柜来了。

二掌柜趿拉着一双绿拖鞋,一副懒散的样子。说,我嫂子收麦子不回来了,说是侍候着一个老太太,钱给得高,怕来回折腾一趟子,再找不上合适的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突一下往手指上唾了一口唾沫,数了一遍,递过来。说,整一千,你数数,我嫂子打回来的,让你叫人收麦子开工钱。

朱大掌柜抬起头,一脸狐疑,问,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二掌柜说着转身走了。

朱大掌柜顿时像一堆烂泥软在地上,肚子里的那股冷气呼呼地响动起来,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他骨碌骨碌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好半天,朱大掌柜才缓过神来。遭罪啊死婆娘,麦子都不收了?要是再有个年馑,饿死你狗日的,你看是麦子重要还是钱重要?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一样,自己问自己,侍候老太婆?谁家的老太婆这么重要?连自己的妈都不怎么管,跑去侍候别人家的老太婆,看别人脸色,听别人呵斥……贱货!朱大掌柜正骂得欢,旁边的鸡群突然一片喧闹,扑棱着翅膀扇得尘土飞扬。朱大掌柜扭头一看,大公鸡正站在一只母鸡身上发威,母鸡蜷缩着身子,咕咕地叫,冠子上滴下鲜红的血。在鸡群里,论身份,大公鸡就是“大掌柜”,整天摆着个八字步,牛逼哄哄地,想踩哪只母鸡就踩哪只母鸡,瘦弱矮小的公鸡们只能远远地看着,敢怒不敢言。朱大掌柜正冒火,顺手将刀子飞了出去。只见寒光一闪,刀子穿过鸡群,不偏不倚扎在木门上,颤着。闲散的鸡们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慌忙逃窜。大公鸡爆出惨叫,提拉着一条受伤的腿钻进了草垛。朱大掌柜为自己的这一记飞刀使劲开心了一下,陶醉了一下,心里升起悲壮来。风把麦子弯腰时细微的声音吹进了他的耳朵。热浪滚滚,他打了个热战,赶忙从屋檐的山墙上取下锈迹斑斑的镰刀,呼哧呼哧磨了起来。

其实,为了出去打工这事,朱大掌柜和屋里人没少磨嘴皮子,还有过一次小小的战争。那是二掌柜和三掌柜屋里人商量好要去北京的那年,朱大掌柜的屋里人软缠硬磨,想一块去。朱大掌柜骂骂咧咧,说你以为门好出啊?冰草梁上的大老爷们哪个没出去扑腾几下子,最后咋地?折腾光几个汗津津的本钱,不都悄悄溜回来了吗?屋里人说,村里的女人不都在北京挣钱了吗?朱大掌柜吼道,北京咋地?北京的钱就像咱冰草梁上的树叶子,风一旋一堆子,一卷一绺子,等着你提着空背篓去揽啊?看着贼吃肉你眼馋了,见过贼挨打吗?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朱大掌柜叨叨了一个正月,直叨叨得全冰草梁的屋里人都鸟一样飞走了,才停歇下来。

到了腊月,冰草梁上的屋里人一个个大包小袋地满载而归。她们穿红戴绿、光鲜亮丽,让沉寂了一年的冰草梁顿时有了生机。二掌柜和三掌柜家的屋里人回来时,朱大掌柜家的屋里人几乎都不认识了,皮肤白了,头发黄了,穿着时髦了,说话声音脆亮脆亮的。尤其是办年货走亲戚时显得财大气粗,明显不像以前那样抠门了。她们妯娌三个虽然叽叽歪歪地拉呱儿在一起,亲热得像姊妹,但朱大掌柜家的屋里人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就唠唠叨叨地抱怨。“正月十五雪打灯”,那天真飘起了鹅毛大雪,朱大掌柜心情舒畅,正准备洗脸吃饭,屋里人语气坚定地说,后天我准备跟她们去打工。朱大掌柜说,你敢。屋里人说,你看这日子恓惶的,还能过吗?朱大掌柜说,那也不能跟着妖精去混,谁知道她们做什么呢?屋里人说,谁是妖精?朱大掌柜说,头上散着一蓬黄毛,脸上堆着半斤面粉,嘴红得像喝了猪血,不是妖精是啥?屋里人说,这是当哥的人说的话吗?朱大掌柜说,反正不能去。屋里人说不能去不能去,你以为我爱去?有本事你出去挣回来个万儿八千的。朱大掌柜没吭声。屋里人说,你看村里哪个女人现在没穿金戴银的,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说着说着嘤嘤地哭开了。朱大掌柜烦,骂道,大过年的你号丧啊?你爸又没死。顺势朝屋里人的屁股上蹬了一脚。屋里人一把扯下护裙,扑上去照朱大掌柜的脖子一顿乱抓,像是在撕扯一张死驴皮。朱大掌柜顿时感觉脖子里火辣辣的,等他愣过神来,屋里人已夺门而出,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endprint

过年的热闹气氛还未平息下来,冰草梁上的屋里人又一次出发了。朱大掌柜两口子虽然动了手,没分出个高低。但最终屋里人没走成,朱大掌柜就觉得自己赢了,一个人在心里偷偷地激动了好几次。

朱大掌柜把自己的镰刀磨得飞快,把屋里人往年割麦子用过的镰刀也磨得飞快。

梁上的麦子一开镰,朱大掌柜便提着两把镰刀,一头扎入麦田,像一个在麦浪中拼命比赛的健儿,渴了就喝一气子凉茶,饿了就啃两个大馒头。天黑了,别人都回家吃饭歇息,朱大掌柜还在月光下,一个人挥舞着镰刀,他自己在跟自己赌气,他没有舍得花钱叫人割麦子,他感觉他身体里的那一股子闷气,撑得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4

秋天来了。

秋天是在朱大掌柜的磨刀声中悄无声息来的。一阵冷风吹过来,又一阵冷风吹过来,接着是一场绵密的淫雨。朱大掌柜冷不丁打了几个寒战,才意识到秋天确实来了。

这一天,朱大掌柜满院子翻腾,把老刃镰、老夹镰、老铁镰、老镢头、老犁铧一股脑都找齐了。他刚坐到那块冷冰冰的青石头跟前,二掌柜又来了。二掌柜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票子,又突一下往手指上唾了一口唾沫,数了一遍。说,我嫂子捎的,让你先用着。朱大掌柜一看见二掌柜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来气,操着老嗓子吼,卖逼的野婆娘,又不回来了?二掌柜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扯开老嗓子吼,你以为北京是冰草梁对面子的鹞子岭?牛家山头?麻子沟圈?胡家崾岘?放屁的工夫就能跑一趟子?光来回的车费,就够你叫人收二三百亩地了!朱大掌柜最远去过县城,想象不出北京到底有多远,他捏了捏手里的钱,噎得半天没吐出一口气。

收秋相对来说缓一些,不像夏天抢黄天收麦子赶得那么紧。在冰草梁上,秋天的粮食似乎是漫不经心稀稀拉拉黄过来的,所以留守在冰草梁上的掌柜们也都跟随着秋天的脚步,漫不经心、不慌不忙地来往于田陌之间。看不见人影,但男人们高喉咙大嗓子的说笑声、吆喝声、喊叫声时不时会从庄稼地里冒出来,很快被风吹散。偶尔也会有人吼几嗓子沙哑粗犷的秦腔。

朱大掌柜弓着身子干闷活。他割了糜子收谷子,收了谷子掰玉米,掰了玉米拔豆子,拔了豆子刨洋芋……直到把田里的柴柴草草收拾停当,把场院里的籽籽粒粒晒干归仓。人一松懈下来,身体就像一座风雨中飘摇的破房子,像一只裂了缝隙的瓦罐子,轰隆一声塌了,哗啦一声碎了。从春天耕作播种,到秋天收割归仓,两茬庄稼多半年时间,朱大掌柜像是一只陀螺,被一根冰冷的、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追赶着,疯狂地旋转。

差不多歇缓了半个多月,朱大掌柜才爬起来。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磨刀子。他将那把杀猪刀子磨得卷刃了十次,一百次;他把那把殺猪刀子磨短了一截,又短了一截。只有磨刀子的时候,朱大掌柜才能找到一种舒畅的感觉;只有磨刀子的时候,他才能揪扯住那个在北京城里躲清闲的懒婆娘。鸡群照样在他跟前散漫地晃悠,大公鸡从一只老母鸡身上溜下来,瘸着腿又去追赶另一只年轻漂亮的花母鸡。瘸腿丝毫不影响它在鸡群里的地位。

朱大掌柜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妈的,人啊!真还不如一只鸡活得威风,活得畅快。他记得,那年因为打工发生了一次家庭战争之后,屋里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虽然家里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时候拆了东墙补西墙,但他感觉很踏实。他说女人家的,一天做好两顿饭,抱娃喂猪收鸡蛋,才算是过日子。别总想着往外面跑,丢人现眼……他说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没屋里人的日子就像炒菜做饭没放盐,寡淡无味……他说乡上领导都口口声声提倡和谐社会,屋里人都跑了,咋和谐?他说冰草梁上最近几年干旱少雨,知道为啥吗?就是屋里人都走了,阳盛阴衰才导致不下雨的,才不和谐的……朱大掌柜这样说的时候,冰草梁上的掌柜们哈哈大笑,一窝蜂攻击他,说猪大头这是啥狗屁逻辑?头疼了在卵子上乱挖抓。说猪大头是硬让上头咧着的一张嘴受穷,不让裆里吊着的那根腿受穷。说猪大头是白天吆着牛在大田里耕,晚上端着牛在责任田里耕,才不让老婆出门的。说他是怕老婆出去被叫驴踢了、被牙猪拱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冰草梁上荡起一波又一波的笑声。

朱大掌柜认为屋里人之所以敢把他这个大掌柜的不当一回事,不言不喘地跑了,让他不如一只公鸡过得畅快,一定是那两个妖精在背后勾惹撺掇。狗日的,都是些半斤八两的货,浪了几天北京城,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看看那德行,你穿红我戴绿,你描眉我画眼,动不动还撇几句洋腔,你不怕把舌头嚼下来?不要皮脸,不明事理的二掌柜、三掌柜还把他碎妈捧在手心里当香饽饽。再说了,你逛野了学坏了是你的事情,勾惹我家的干啥哩?朱大掌柜狠狠地向手心里唾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想当年,朱老掌柜在冰草梁上一嗓子喊,能把路过的蚂蚁喊立正,能把飞过的麻雀吓丢了魂。那才叫男人,才是真正的掌柜!有其父必有其子。咋就出了两个大草包窝囊废呢?就说这二掌柜,越来越不像话了,不争气了,屋里人说东他都不敢往西瞅一下,把掌柜的能当得那么恓惶。三掌柜更气人,长得五大三粗,顶个尿用,枣大点的碎婆娘骑在头上拉屎撒尿,还恬不知耻地当老佛爷侍候,就差叫一声妈了……孽障,让睡在坟里的朱老掌柜脸烧得能点着棺材帮子!想到这些,朱大掌柜越加生气,一生气就使劲地磨刀子。

磨刀子。磨刀子。朱大掌柜磨刀子磨得上了瘾,跟朱老掌柜当年抽大烟一样,一天不磨,就感觉浑身无力,哈欠连天。冬闲时节,朱大掌柜的大头也闲了,不想那些谷子陈了糜子烂了的事,所以在磨刀子的时候,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开始上演给屋里人动家法的情景。一见面该怎么样做,一步一个脚窝,不能乱了方寸。后面要怎么循序渐进地审问,让她心服口服。最终要达到什么效果。猫逮老鼠不能失了威风。他甚至看到自己威严地坐在八仙桌正中,行使一个大掌柜的权力,桌子上扎着那把被打磨得明光闪闪的刀子。他还看见屋里人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5

时间过得飞快,一年似乎在一眨眼问就要过去了。

朱大掌柜却感觉时间慢得就像一架老牛车,吱嘎吱嘎地在乡村土路上蹒跚。这一年,朱大掌柜一得空就磨刀子,一上气就磨刀子,一烦躁就磨刀子……这一年,朱大掌柜在春天的沙尘里磨刀子,在夏天的日头下磨刀子,在秋天的淫雨里磨刀子,在冬天的冷风里磨刀子……这一年,朱大掌柜在早晨的露水里磨刀子,在正午的树荫里磨刀子,在晚上的星光里磨刀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朱大掌柜终于将那把一尺来长、一寸多宽的杀猪刀子,磨成了一柞来长、一指来宽的水果刀。有人就提醒说,猪大头,你把刀都磨完了,杀人看来是不行了。接着又不无担心地说,留着也不保险。你想想,你家屋里人逛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了,回来万一看你不顺眼,顺手割了你裆里的家伙就完了。朱家大掌柜不理不睬,仍然埋头磨自己的刀子。endprint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进了腊月门,冰草梁上出门闯荡的屋里人,便陆陆续续从城市里回来。朱大掌柜屋里人回来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五,天空蓝得像是刚刚洗过一样,让那些回家的人、赶集的人、置办年货的人,脸上都挂着灿灿的笑容。因为人多车挤,妯娌三个就租了一辆面的,风风光光地开进了冰草梁,将大包小袋的直接卸在了家门口。正在磨刀子的朱大掌柜听到响动,抬起头,惊得颤了一下。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阔阔气气地站在大门口,面前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他正纳闷,女人笑眯眯地说,愣啥呢?还不快来拿东西。朱大掌柜听声音像是自家屋里人,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脸面白净,腰身挺直,穿着打扮朴素而又干净。朱大掌柜揉了揉眼睛,看不清,又揉了眼睛,更模糊了,像隔着一片脏塑料纸。他妈的,关键时候眼睛也不顶用了。幸亏耳朵亮,他终于听清楚是屋里人回来了,朱大掌柜感觉到身体里的那一团闷气哧哧响了一下,又哧哧响了一下,像是一根已点燃的导火索,马上要引燃一颗巨型炸弹,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好,之前设定的那些家法程序、实施办法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一片空白,他傻愣愣地立着,像一根木头桩子,感觉把手里的刀子都要捏碎了。屋里人知道他心里不畅快,腆着脸一个劲地笑,麻利地把行囊一股脑搬进了屋里。

院子里铺满了鸡屎、柴草和落叶,几乎无处下脚。屋子里也脏乱得跟个猪窝似的,一股子霉味混合着汗臭扑鼻而来,呛得她咳嗽了两下。但她没有抱怨,也没有急着去收拾。她看见朱大掌柜铁锨把一样定定地戳在屋檐下,手里捏着一把亮闪闪的小刀子。

屋里人笑盈盈地问,大冬天的又不切瓜果又不剜野菜,你拿个小刀子干啥?

朱大掌柜黑着脸,不吭声。

屋里人急慌慌地打开一个袋子,把给儿子买的运动服运动鞋摆出来,转身问,咋样,好看吗?

朱大掌柜黑着脸,不吭声。

屋里人又拿出给娘家妈买的新外罩。

问,咋样?老年人穿着艳不艳?

朱大掌柜黑着脸,不吭声。

屋里人又拿出一件新棉袄,一双新暖鞋。说,这是给你买的,穿上试试,看合适吗?

朱大掌柜黑着脸,木腾腾地吼了一声,你个败家子婆娘,挣了几个钱,烧得放不住,都糟蹋了?

屋里人赔着笑脸,说,不贵不贵,都一百来块钱,打折的。

朱大掌柜听得糊涂,打折?打折啥?他心里翻腾着,吼道,我爬天跪地的,种了一年粮食,喂了一年猪,才收入了几个钱。你个败家子婆娘倒说得轻松,七大双八大件地买,还说不贵,你以为你是镇长家的女人?

朱大掌柜只顾着心疼钱,把女人跑了的事情给忘了。

屋里人笑得更欢实了。她松开裤带,斜趔着身子,在腰里撕扯了半天,然后从内裤里拽出一个缝得结结实实的布袋子,巴掌大小,冷不丁丢到了朱大掌柜的怀里。

你妈个逼。啥东西?就往人身上丢。

你拆开看。

朱家大掌柜把布袋子又丢给了屋里人,骂道,不稀罕,裤裆里能有啥好东西,骚气了我的手。

屋里人这次笑出了声,咯咯咯地,甚至有些娇嗔地说,还嫌骚气,土老鳖,让你开开眼。说着一把从朱大掌柜手里拿过刀子,挑开线头,一撕一抖,像变魔术般从布袋子里抖出三沓新崭崭的红票子,摆在炕沿上。昏暗的老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像是三轮太阳同时从土炕头上升了起来,光芒万丈。

朱大掌柜揉了一下挂着两嘟噜眼屎的眼睛,模糊。他又揉了一下,这回看得真切,是三沓整整爽爽的大红票子。他结巴着问,偷……偷……偷的?

屋里人声音洪亮起来了。说,偷你妈的个脚!我是那种人吗?在村里几十年,你见我白拿过别人家的一穗麦子一棵青草吗?這都是我做家政服务,兼跑钟点工辛辛苦苦赚的,一分一厘攒的。

朱大掌柜硬邦邦的黑脸被三轮“红太阳”一照,像瞬间解冻的冰山,稀里哗啦地垮塌下来,继而弥漫起一片水雾,水雾里开出了两朵夸张的大红花。他感觉浑身突然暖烘烘的,那一股子窝了一年的闷气,咕噜噜咕噜噜集结起来,变得温暖湿润,开始沿着曲里拐弯的肠子向下滑,畅通无阻地向下滑,舒坦惬意地向下滑,痛快淋漓地向下滑,终于一泻千里地滑进裤裆,擦出嘹亮声响,反作用力让他感觉身子轻快地飞了起来。

天爷!我的个老天爷!朱大掌柜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他抓耳挠腮,就地转了几个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朱大掌柜想起了什么,捏起那把被磨得锋利锃亮的刀子,转身去追赶刚刚从母鸡身上溜下来的那只骄傲的、瘸了腿的大公鸡。他像个撒欢的孩子一样,满院子追来撵去,直赶得鸡飞狗跳墙。

屋里人问,你疯了吗?

朱大掌柜回过头,大声喊道,我要给你杀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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