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大学
2017-09-20刘雯君
刘雯君
冬日的夜来得早,风从窗户缝里钻进屋,暗下来的房间突然变得好大好冷清。吴老师偎在被子里,正在点艾灸的手,划着火柴的一瞬间不自主地抖动着。火柴梗很长,是宾馆里自制的那种。儿子经常出差,会带回这样的火柴,现在人都用打火机了,火柴很少见,商店买不到了,可吴老师还是习惯用火柴。火柴杆快烧到头了,拇指粗的艾灸还没有点燃。人老了,腿脚不好,长了骨刺,她除了经常到南干渠边上的中医诊所做理疗,就是自己在家熏艾灸,用以缓解不适和疼痛。
火柴彻底烧完,火柴杆一节一节熄灭,支撑不住落下来。吴老师想用烟灰缸去接,可动作慢了,落在被子上。被子是女儿买的,粉色印花丝绸四件套,来不及抢救,迅速被落下的火柴熔出一个洞。她心疼地拍打着被子,清理上面的灰烬,一下又一下地拍打,一滴泪就落在了那刚熔出的洞里,一滴又一滴,一会儿形成了一大片印迹。
最近,吴老师总是在黄昏时感伤,脆弱的神经穿过白天和黑夜的交界之后,心情才能渐渐平复。
有些事情她真的想不明白,比如一早漱口的时候发现牙龈出血,于是给女儿打电话,让她下班带清火药来。电话接通,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她一连打了三个电话过去还是没人接。中午以后,她就一直打,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依旧没人接。最后,吴老师有些生气,索性打通儿子的电话,直接说,自己人老了,儿女既然顾不上管老人,干脆送去养老院。没想到,儿子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刚好明天是周末,通知家人都回家商量这件事。不容吴老师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没一会儿,女儿的电话打进来,说一直在总部开会,刚回办公室就接到小弟的电话,明白意思了,尊重老人家的选择,明天一定准时回家,把母亲进养老院的事情安排好……
吴老师傻掉了,明明是矫情地找儿子撒个娇,却被儿女裹挟着要进养老院,心里不禁翻江倒海。
这一辈子,老伴顺着自己,儿女顺着自己。为什么老了,老伴撒手走了,只剩一个人,日子就再也顺不起来了?找个说话的人都难,好不容易和儿子搭上腔,还把意思弄拧巴了。
这个夜如此漫长。
艾灸终于点燃,放在小盒子里,用带子固定在腿的膝关节处。女婿买的盒装艾灸安全又便捷。艾灸熏起来,人就放松了。躺在床上,吴老师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过去的事情。
吴老师叫吴秀莲。她的职业并不是老师,当了一辈子的国企仓库保管员,直到退休,也没有改变过。吴老师的称呼是退休后在老年大学上课,一群老头老太太给起的。五十岁进老年大学算是年轻的,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开,撇下一家老小,每天画画、唱歌、跳舞……吴秀莲进的那家老年大学,老头、老太太们的年龄跨度从五十岁到八十岁不等,基本上都是家庭环境比较好,子女没什么拖累的。老人们自身有点文化,喜欢文艺,在一起修身养性其乐融融。
只有吴秀莲是个例外,普通的工人家庭,家里并不富裕。退休时,女儿刚生完孩子,公公婆婆是边远农村的,指望不上,指着她帮忙照顾坐月子,看护襁褓中的外孙。那当口,正赶上吴秀莲第一次参加区里的《万水千山总是情》旗袍舞大赛,作为台柱子,她正在进行紧张地训练,一堂课也不能落下。她的精力全在练舞上,没有心思顾及女儿的难处。
她看着女儿抱在怀里的宝宝,平静的态度几近冷漠:“带孩子的事情,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不能被儿女绑架,要为自己活一回。你们年轻人,思想太落后,学学人家西方国家,一代人只管一代人,自己生的娃自己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有风吹进来,撩动了她的黑发。她用手撸了撸,那动作散发着女性的妩媚。她侧身看到了衣柜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微笑了一下。
她的人生进入一个新的状态,似乎一切刚刚开始。
吴秀莲的“壮举”,很快就被老年大学里的老人们听说了,都竖起大拇指为她点赞,她成为老人们生活的典范。这以后大家就称呼吴秀莲为吴老师。吴秀莲很为自己得来“吴老师”的称呼而骄傲,此后,愈发向新潮、时尚方面发展。现代派的吴老师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已经跳民族舞、走时装秀、打太极拳、参加合唱比赛,日子过得满满当当。退休时的空虚、失落,一扫而去。
那天夜里,女儿抱着正发烧的宝宝哭着回娘家。女婿出差了,女儿一个人不知所措。吴老师宽慰女儿:“小孩子发个烧,没有关系,你们小时候也这样,吃点退烧药,发发汗就好了。”
到半夜,吳老师的老伴老石看宝宝烧得面目通红,全身抽搐,觉得不对劲,赶紧喊醒守在宝宝旁边打盹的女儿,抱着宝宝就往医院冲。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不然会烧出并发症,后果不堪设想。
老石陪女儿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夜,早上赶着上班,回家安排吴老师到医院帮忙。可吴老师不在家,她留了张纸条说,代表老年大学到外地参加旗袍走秀比赛,三天后回来。
一早,老石做好早餐,忙着叫醒读高中的儿子起床吃早点,出门上学。他向单位请了假,留下照顾一大家子人。中午和晚上,分别给上学的儿子及医院的女儿送饭。一天下来,跟打仗一样。
吴老师三天后回家,老石没有一句责备。
吴老师当然知道自己找了个好丈夫,但好丈夫也是调教出来的。她认为,老石对自己好是因为自己有本钱。就说家里住的这三室的房子吧,那是吴老师娘家的。吴老师只有一个弟弟,房子原本是吴老师父亲单位分的,计划给弟弟结婚用的。弟弟在部队很多年,找了个青岛媳妇。媳妇家条件特别好,转业时安排了弟弟在青岛的工作和住房。弟弟索性直接留在青岛生活。
老石和吴老师结婚时,因工龄不足,没资格分单位的房子,住的是单身宿舍。吴老师生了女儿后,突然发现生活的艰辛无法逾越。单身宿舍房间里只能放一张大床,硬塞进一只婴儿床,连站脚转身的地方也没有。房间常年充满过道里各家炒菜的油烟味,宝宝张嘴哭时,都会被油烟味呛到。她抱着孩子回娘家哭诉,父母让他们一家三口留下暂住,这一住就是七年。老石人太老实,单位排队等分房始终无望。后来房子逐渐商品化,分房最终化为泡影。endprint
吴老师再次怀孕,即将有第二个孩子时,不免多了些思虑。她探听父母的口气,希望父母把房子过户给自己。理由很充分,弟弟在外地安居乐业,这么多年自己和丈夫承担了照顾老人的重担。但是,老父亲观念很守旧,认为不管儿子在哪里,房子都是儿子的。女儿是嫁出去的人,占家里的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起先,只是试探着,没有放在明面上说,暗流涌动各自揣测。吴老师见暗示没有作用,于是直接挑明了要房子。老父亲一口回绝了。他认为女儿女婿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极大的冒犯,一气之下,将青岛的儿子媳妇召回家摊牌。原以為,房子给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知道,吴老师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找来居委会主任张大妈和街坊邻居坐了一屋子人。老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不愿意家事外扬,见了这阵仗很是气馁。不等父母和弟弟开口,吴老师就先发制人,请街坊邻居证明,这么些年自己和老石是怎样照顾二老的。自从住进家里,没有让老人下过厨房,老石一手包揽所有家务。老人住院,日夜伺候不离左右,试问儿子在哪里?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老石自己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早将二老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看待,怎么不能算儿子?
她看着父亲质问:“您的亲儿子在青岛生活得很好,三年才有空回家看您一次。您将房子给亲儿子,他没法住。您的意思是空着都行,也不管不顾真正待你们好、照顾你们晚年的我们一家人的死活,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一屋子人哗然。两个老人默然。弟弟的话到嘴边也哽住了。
弟媳妇跳出来,嚷嚷着:“儿子继承遗产天经地义,你家孩子跟谁姓?你们不是这家人,房子是我们的。”
吴老师捧着肚子大笑:“你是谁?你敢诅咒我家老人,现在说的是房子。你想得蛮远,人还在,就谈遗产,有没有家教?”
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个老人的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弟弟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正欲开口说话,吴老师发作了,满脸痛苦的表情,估计要生产了。一屋子人骚动起来,喊老石送老婆去医院,却被吴老师制止了。她拿出预先准备的产权房资料及相关过户材料,让父母签字,否则她不去医院。情况危急,她裤子上已经浸满了血,滴到地板上格外刺目。房间里忽地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父子俩。“这是要出人命呀!”张大妈一声大喊,提醒了所有的人。吴老师嘴唇煞白,等待的心笃定而坚决。直到父母在众目睽睽下颤颤巍巍签完字,她艰难地将材料塞进衣服口袋,才安然地倒在老石怀里,被抱上早就叫好的出租车,向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吴老师的绝招,让弟弟和弟媳再也不愿回武汉。多年后,二老先后离世,办完丧事,姐弟之间彻底断了来往。
一家四口人,享的都是吴老师的福,这就是本钱。那个年代多少家庭还在鸽子笼似的团结户里挣扎,吴老师一家,一直是周围邻居艳羡的对象,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老石本就是敦厚之人,并不在意吴老师的小伎俩、小矫情,只知道一味对家人尽心尽力。
有了理所当然的理由,吴老师越发在老年大学玩得欢。可是,上老年大学开销很大,除了交学费,还有比赛的服装费、路费,以及在外参赛时必须自理的住宿费、餐费等,吴老师的退休工资只够自己的老年生活开销。家里的柴米油盐、水电煤气等日常开销,以及两个孩子的学费,培优的资料费、补课费,都靠老石应付。好在老石在钢厂干了大半辈子检修工作,没白干。他有一把好手艺,水、电、气的活儿全能拿下,经常在外边跑私活,赚钱补贴家用。一家人的日子在老石的操持下,也过得平平顺顺。
闭上眼睛,吴老师总是想那一段好日子。她知道儿女对她极不满,那时候的她并不在乎。这个家是她说了算,老石一心一意对她好,这就足够。
孩子们成家后,一次吃年饭,一家人在一起聊家常。聊着聊着,就开始集体回忆过去的日子。女儿来回念叨,那时候年轻,刚有孩子,没有生活经验,多么希望妈妈能帮帮忙,给一些生活指导,可妈认为,她的所谓老年生活比儿女们重要。那是小家庭最苦最难的日子,妈妈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心真够狠的。好在有个好老爸,屎一把尿一把,风一程雨一程,孩子就长大了。女儿当时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半申讨,一半调侃,吴老师被堵在那里无法回应。
老石拍拍女儿的肩膀,岔开话题,笑着说:“我倒是蛮感谢你们的妈妈,给我生了最好的儿女。”大家听着也蛮开心,于是,换了话题。说一说,笑一笑,女儿的抱怨就被埋在话题的最下面,一会儿,烟消云散,全忘了。
可如今老石走了,回想起女儿的这番话,吴老师就有些不是滋味。
女婿喝酒常常醉,喝醉了就搂着老石,罗里啰嗦一堆话:“爸,这辈子我最感谢的人是您,您老了我们养。中国就是中国,尊老爱幼是传统。学西方国家的亲子关系,那根本就是邯郸学步,是个笑话。大家都知道,上慈才能下孝,没有凭空来的回报,这也叫一报还一报,我们一定报您的恩。”本是醉话,听得吴老师心惊肉跳,感觉特别心虚。
说那话的时候,女儿和女婿的儿子已经读中学了。
读中学的外孙给老石的碗里夹满了菜:“姥爷快吃菜,光喝酒会醉的,别理我爸,他总是瞎喝酒……”
老石摸着外孙的头,一脸的欣慰。
儿子也加进来凑热闹,继续深入追溯高考前那段日子。他记得那时候,老石每天到学校送饭,饭碗里埋的粉蒸肉、糖醋排骨、炸鸡块、什锦菜、鱼圆子、藕夹……饭菜一周不重样,天天有惊喜,大饱口福,同学们羡慕得直掉口水。天气突变的日子,老石一定拿着衣服或是雨具站在学校门口。学校晚自习时间延后,老石伫立在街口,站成路灯下的剪影,老远就能看见。儿子每次会奔跑着,冲到老石跟前站住,用肩膀顶老石的肩膀,嗔怪:“爸,学校离家只有一个路口,这么近您还不放心。跟您说了无数回,不用等,不用等,您就是不听。”
成长的日子老石一路陪伴,没有训斥和指责,只有支持和关爱。儿子没有青春期的叛逆,每天充实而快乐。随后是更多细节的叠加,回忆悠长而温暖。
故事里没有吴老师,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儿子这段生活中存在过。
这样的尴尬,亦是很多年后吴老师才幡然醒悟的。凡尘里的障眼物太多,没有一颗透亮的心是看不清的。只有等待现实用残酷的方式进行清空之后,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才能呈现。有些后知后觉的人,需要排开岁月的纷扰,让时间停止,在寂静的夜里凝想,过去的一幕闪现,才能突然明白,陪伴成长过程中母亲角色的缺失,该是多么大的遗憾。endprint
退休后,欢欢闹闹的十五年,似乎就是吴老师的青春。她感受到一次不一样的绽放,跳舞、唱歌、走秀、书法、绘画,虽然都是初学,虽然都不见长进,但其中的感受和三十年的仓库保管工作完全不同。吴老师甚至感觉,这样的十五年比青春期更美好。青春时期的吴老师内向而局促,书读得也不怎么好,早早就走进了工厂,和工厂的工人结了婚。在机器轰鸣中,在说话跟吵架一样的人群中过了三十多年。日子问没有距离,每天都是头一天的重复,几十年一晃而过。叠加在一起的青年、中年时光,回忆时单一而乏味,囫圇着,白活了一样。生活中除了多俩孩子,就是家长里短,没有任何收获。
反而是退休后的老年大学生活,让她感觉到日子的精彩纷呈。那个蛰伏在心底最深处的“妖”一样的女人活回来了,像《白雪公主》里的睡美人被王子吻醒了,生活变得美好而绚丽。
吴老师一直以为,暮年生活会在不老的金色祝福里缓缓落幕。她忘记了所有的梦都需要舞台。她的舞台是老石给的,老石才是她生活的主旨及核心。
这一年,是退休的老石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的第五年。
这一天,装室内水暖时,老石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抢救后,诊断为高血压引起的并发症,从此偏瘫在床。
吴老师的好日子结束了。
吴老师准备将老石交给护工看管,自己继续上老年大学的各种课程。她把想法说出来时,却遭到老年大学老人们的指责,大家背后议论纷纷。
一位快八十岁的老太太找到吴老师说:“小吴呀,听老姐姐一句话,回家伺候老伴吧!一辈子的缘分,能多在一起一天就是福。有一天人走了,想都想不回来,莫留遗憾。”那一刻,吴老师还沉浸在老师新教的旗袍秀的舞步上,她发现六十岁以后学东西越来越慢,一遍遍琢磨、练习,总也达不到要求,正跟自己较劲呢。
其实,吴老师心里一直不愿意接受老石偏瘫在床这个事实。那天,老石被抬到医院,吴老师一直很淡定。儿女在医院进进出出地忙乎,她压根没操心,脑袋一片混沌,不停地在心里计算,老石住院会耽误她多少堂老年大学的课。
老太太的话让她呆住了,大脑不会思考一样。
老太太继续说:“我老伴走了十年,自己身体也还撑得住,儿女让我来老年大学解个闷,混混日子。姐告诉你呀,有人在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一口气,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伴。我宁愿有个瘫痪的老伴在家陪着,也不愿意到这里来插科打诨,没意思……”说着眼泪落下来。
吴老师突然觉得委屈,老石真是拖累了自己呢,她在心里暗暗地想。
吴老师坚持把老石一个人留在家里。她自作主张托人请了护工。虽然,请的护工不正规,也没有经过培训,但是价格便宜。吴老师观察了三天,觉得护工还不错,就安心去老年大学了。没有家人守着,护工马虎地应付差事。终于有一天,护工带着吴老师忘记上锁的抽屉里的三千元现金跑路了。再到中介去找人,那家临时中介早就没了踪影。
吴老师的儿子报案,人没抓到。
没有护工,吴老师每天早早起床,准备好老石的早餐和中餐,分类放好,微波炉一转就可以吃。她坚持去上老年大学。她只在那里待上一小时,路上来回的时间要用两小时。她太喜欢老年大学里的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窗明几净、书墨流香、素琴春歌……在老人堆里她总是那么风姿绰约。时间在她身上的停顿,让她找到了这个年龄独有的骄傲和自信。还有新老学员不变的艳羡的目光……只有在这里吴老师才是最美好的,怎么能够轻易舍去?
偏瘫的老石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试着慢慢地磨着一条残腿,自己上厕所、倒水喝、用微波炉热饭菜,操作失误时常常会摔跤。摔倒一次,要用好长时间才能自己爬起来。吴老师回家时,往往是一片狼藉,地上有水,微波炉里有泼洒的饭菜……最严重的一次,老石支撑着残腿热饭时摔倒,撞到小板凳上,痛得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儿子回家撞见,将老石送进医院,拍片显示胸前的三根肋骨骨折。
这一次,儿子明确提出,吴老师必须放弃老年大学。儿子含着眼泪对吴老师说:“妈,求你不要再去老年大学了。医生说了,爸这种偏瘫会随着年龄增加,越来越严重,必须有人陪在身边。您现在身体也还不错,刚好照顾我爸。”
吴老师也很难过:“照顾你爸没问题,我每周只要求去一次老年大学,你们看行不行?我不能没有朋友,总得找个透气的地方,你们说是不是?”
儿子难过地撇撇嘴,摇摇头:“您怎么这样……”话似乎堵在喉咙口说不F去。
女儿接过话:“妈,您从退休那天起就开始透气,就有一堆老年大学的朋友。那当口,正是我们子女需要您的时候,您把一堆家务事都扔给了我爸。这口气,您透了十来年,我爸没有一丝怨言,您在外边玩够了,美够了。这个我们做子女的,也没话说。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家的天塌了。我爸现在需要您的照顾,您不能一直这样自私。”女儿的话像扔出的炸弹。
吴老师被炸晕了:“你说什么——我自私?我嫁给你们的爸爸,当时他一无所有,里里外外都是我张罗,还生了你们俩,一把屎、一把尿将你们拉扯大,我容易吗?到头来被你戴这么大一顶帽子。”
吴老师泪眼蒙咙,再次将目光投向儿子,希望得到理解。儿子眼里全是泪:“妈,您什么也别说了。您以前蛮辛苦我们知道,您以后还得辛苦。您必须回家照顾好我爸,我爸必须安度晚年。”
吴老师低声说:“那你们做儿女的,也该做点什么吧!难道指望我一个人,就能看护好你爸?”
儿子回复:“我们当然会经常回家看看。可我们每天要上班,解决爸爸长期偏瘫在床的问题,只有靠您。也只有您照顾着,我们才能放心。”
吴老师坚持了十五年的老年大学生活结束了。
生活进入新的环节,对于吴老师来说不太容易。很多年没有做家务,照顾人更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只能试着重新走进厨房,做出来的饭菜自己都没有胃口吃。每天伺候老石吃喝换洗,是一件极为乏味的事情。唯一的乐趣是偶尔推着老石到南干渠转转,遇到老年大学的熟人打招呼,人家总会说,吴老师还是那么年轻,身材还是那么好,不跳舞可惜了。吴老师总可以在这样的话语里找到安慰和满足感。生活中多一点这样的感觉也是好的。endprint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八年。吴老师每天守着老石,从早上起床开始,就没有一刻消停。老石要喝水,她得端到跟前。老石要大便,她得送上便盆。偏瘫的人运动少,每天早上的大便是难题,肚子胀得不行,干结的大便硬是出不来。吴老师只能用开塞露一点点帮老石把大便润出来。满头大汗,终于听见干结的大便像石头子一样落在便盆里,才可以松一口气。那宿便的恶臭,几乎将吴老师熏昏过去。
接下来是早餐,一碗鸡蛋面。吴老师只会做这一种面,老石天天吃,从不换花样。即便是这样,如果吴老师不帮着喂,老石残着一只手,只能吃得遍地开花。可她实在没有精力和耐心,帮老石将食物一口一口喂进嘴。
当然,也有理由,让老石自己吃,可以多锻炼锻炼,对身体恢复有好处。那些被煮得软塌塌的面,掉在哪里粘在哪里。于是,地上、椅子上、桌上、衣服上,包括老石的嘴角边,都粘着黏糊的面条。
吴老师总结经验,鸡蛋面端给老石之前,在周围所有可能洒落面条的地方铺上报纸,等他一点点将面塞进嘴吃完,把报纸卷走即可。终于,可以消停一会儿,将老石安顿在椅子上看报、看电视,吴老师就到菜市场买菜。
她出门买菜时,会像去老年大学一样,认真收拾一下。扑点薄薄的粉,抹上淡淡的口红,有时甚至会穿上旗袍,拎着手袋,迎着阳光,恍惚间吴老师会有一切依旧、握住时光的愉悦。遇见一同买菜的老街坊,对面的人上下打量,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会暗自窃喜。为还可以穿进旗袍的身体,为没有丢失的自信,谁说“老”和年龄有关?老不老,分明是一种状态,只要年轻的状态还在,“老”就无法附着在身体上。她认为自己没有老。可这样的优雅在菜场里逛荡一圈,就丢失殆尽。走出菜场时,天突然就下起雨,买的排骨、藕、白菜、西红柿、红薯、洋葱、鸡蛋……沉甸甸的。吴老师后悔菜买多了,感觉自己腿力不支,一边的肩膀不得不倾斜下去,与一身旗袍的装束不搭。漂亮的白色羊皮鞋被蹭上了泥巴印子,雨落在头上,染过的头发打湿后,流下来的是污汤汤的水,滴落在浅色的旗袍上……
手忙脚乱极为狼狈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接过了吴老师拎的菜,还递上了一把伞。抬头看,是街坊贾老头。不是很熟,见过面,工作的时候和老石在厂里一个工段,是同行。贾老头快八十的年纪,身体看上去还是很硬朗。他去年刚走了老伴,搬来和小儿子住,每天给上中学的孙子送饭。
贾老头一脸和善的笑容:“我帮你把菜送回家。”
吴老师终于救住了形象。
这以后,贾老头经常帮吴老师送菜回家。路上两个人聊着天,吴老师知道贾老头厨艺不错,就请教他蛋羹的做法。贾老头一口气说出五种不同的蛋羹做法,虾仁鸡蛋羹、香葱鸡蛋羹、水果鸡蛋羹、肉末鸡蛋羹、枸杞鸡蛋羹。吴老師听得很带劲,本来觉得做饭是乏味的事情,一下来了兴致,回家就按教的方法做,做得很成功。
有时候,在菜场没有遇见贾老头,吴老师会打电话过去,请教其他菜的做法,并认真地做好笔记,做出来给老石吃。老石长胖了。
吴老师和贾老头渐渐熟识了,但每次送菜,贾老头只到门口,从不主动提出进门。有一回,家里水管冻裂了,水漫金山。吴老师打电话找儿子来修,儿子刚好出差了;找女婿,说是暂时脱不开身,只能晚上赶过来;跑到物业问询,说归房管部门管,要下午才能来修。
吴老师想到贾老头,打电话过去求助。不一会儿,贾老头带着工具来了,关掉水管总阀,换上新水管,分分钟解决问题。
快过春节时,吴老师打电话给贾老头,说想自己做年夜饭,给儿女们一个惊喜。她请贾老头当幕后策划,帮忙写菜单,需要卤、炸的菜,请贾老头到家里帮忙先做好。贾老头一口就答应了。要卤的菜有牛肉、猪蹄、火腿肠、鸡爪、干子;要炸的有肉圆子、藕圆子、鱼块,贾老头合计了一下,安排好给孙子送饭的事情,下午到吴老师家。进门的时候,正赶上吴老师用开塞露帮老石润滑大便,干结的大便像驴粪蛋子一样噼里啪啦落在便盆里。老石便秘一周了,这会儿正享受排便的畅快。贾老头进门时,里外大门都开着,屋子里飘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他皱了皱眉,进门打招呼。吴老师忙带上老石房间的门出来,把贾老头请进厨房。两个人开始忙碌,有说有笑。卤菜和油炸丸子同时进行。卤菜的技巧在于拌大料,过一道水,除去腥味,给足料慢慢熬。炸丸子麻烦一些,肉泥、藕泥分别搅拌好,放作料,成形入锅。鱼块有些腥味,放到最后炸。油锅架上炉子,控制油温极为重要。贾老头干活慢条斯理,有章有法,同时细细地对吴老师说道,处处都有技巧,都是平素日子间的经验和总结。生病前的老石本是厨艺高手,可吴老师从来没有在意,只是恣意享受着一日三餐。这一刻,贾老头的手艺却吸引着吴老师的求知欲,孜孜不倦地学习。
吴老师将卧室里正在大便的老石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卧室传来一声轰响,她慌忙跑进屋,见老石摔在地上喘着粗气,便盆打翻了,大便落了一地。老石费力地用不清晰的声音解释:“我想——自己起来,没想到……”一边无力地捶打自己的身体。
这种时候,出现这样的场景,吴老师几乎要疯掉,对着老石大声斥责,连吼带骂,一番发泄。一转身,看见贾老头推门伸进脑袋,满脸的惊愕与无措。那些怨怼的声音还在空气中碰撞,等待新的冲击波,吴老师的喉管突然堵塞,声音戛然而止。老石无助的样子定格了,房间里死一般沉静。
那以后,老石再也不开口说话,他关闭了对外的世界。之前,含混的声音不清晰地从喉管里发出来,认真听是能听清的,正常交流完全没有问题。可现在,老石和外界切断了语言的交流,成为了一个影像,让吴老师疯掉的影像。
这之后,贾老头很婉转地拉远了与吴老师的距离,慢慢地,两个人生疏下来,不再见面。
吴老师迅速萎顿下去,每天给老石做的饭菜再也没有那么多花样。她还是觉得简单一点好,而且身体也越来越糟糕,腿脚不利索,腰也常常酸痛。
吴老师的生活再次进入到没完没了的重复里,她不能克制自己内心的抱怨。心烦的时候,依旧会对老石大喊大叫,老石总是沉默。吴老师感觉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只蛫蝂,老石已经长在背上了,根本就甩不脱。endprint
再以后,出门买菜,吴老师穿上松垮的便装。太局促的衣服实在不适合干活,菜场里再也遇不到贾老头,没人帮忙拎菜了。吴老师也一天天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以前买菜一天只用跑一趟,后来买菜分两次。原因有三:一是菜多了拿不动;二是脑子算账算不过来;三是记性越来越差,买的东西多了会丢三落四。一段日子下来,和街坊们见面偶尔搭讪寒暄一番,大家逐渐接受了这个从异类回归的老太太,慢慢就越来越熟了,拉家常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老石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每天只在床与座椅之间挪动地方,吃喝拉撒,任人摆布。儿女们周末和节假日间或来看他们,那都是日子间的点缀,不作数的。一日又一日,没有尽头的重复伺候,没有交流,只有程序性地完成每个环节该做的事情,让吴老师烦透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舞、听音乐、练书法。老石像一把利剑,斩断了她崇尚的生活。起初,吴老师挤出哪怕一点点时间,也要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当有限的体能被一日三餐饭和老石永远干结的大便侵蚀,吴老师彻底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再次遇见贾老头,是在南干渠公园。贾老头在一群老人中间坐着聊天,一抬眼就看见拎着菜路过的吴老师,两个人很自然地打招呼,似乎以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聊聊家常,问问各自的生活,谈到老石,贾老头说老家有一个老中医的祖传秘方,对偏瘫病人康复很有效,能治疗便秘,增加血液循环,提高免疫力,季节变化的时候不容易感冒。吴老师按照贾老头给的药方,抓了一堆药回家,每天坚持熬给老石喝。那中药似乎有些作用,老石喝了睡眠好许多,食欲也不错。
偶尔一次,吴老师一个人絮叨,说亏了贾老头热心弄来的药方子,见了效果,也不知该怎么谢谢人家。一边的老石听了,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那以后,老石突然拒絕喝中药。每次吴老师费时费力熬好的中药,老石一口也不沾。不论吴老师怎么劝,怎么解释,老石一声不吭,就是不喝。逼急了就故意将碗摔在地上,满地都是冲鼻的中药味,吴老师感觉那就是自己心里长年氤氲的味道。
吴老师很着急,找到贾老头询问,贾老头说:“会不会是药太苦,病人喝不下去呀?”
“那怎么办?”吴老师愁眉不展。
“将中药里加一点精细的白砂糖,不影响中药效果,但可以改变口感。试试看是不是会好一点。”贾老头建议。
“哎,只有试试看。”吴老师抱着一丝希望。
糖买好了,是太古的精细白砂糖,极易融,可还没来得及给老石尝试改良的中药,他就病了,住进医院。
老石偏瘫后,每年都会住两三次院。这次诊断为高血压引起的冠心病。老石吃东西越来越少,吴老师着急。医生建议家属,年龄大的人要注意吃清淡的东西,吃咸了,肾脏及身体各个脏器都负担不起。出院回到家,女儿提醒吴老师:做菜味道不要太重了,这段日子老人吞咽慢,做粥给他吃,粥里放一点青菜和汽水肉,只加一点点盐,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身体会恢复得好一点。女儿比吴老师会持家,吴老师接受建议。
吴老师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始熬粥,一锅粥只用配点菜汤,就可以解决一日三餐,倒是简便了好多。只是,老石吞不下青菜叶子和汽水肉,吴老师只能改做白粥给他吃。一周下来,老石的身体越来越萎靡不振,从床上移到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动不动就摔跤。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有几次摔倒,吴老师根本无法把浑身无力、瘫在地上的老石扶起来,只好打电话将儿子叫回家,才把在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的老石弄上床。
老石再次被送到医院,是用救护车送进去的。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医生居然没有查出病因,只好做全面检查。最后一项检查出来,说老石情况恶化是缺钠所致,吊瓶里立即换上了生理盐水。怎么会缺钠呢?吴老师一头雾水,儿子在一边瞪大眼睛:“妈,是氯化钠,我爸缺盐呀,没劲才会经常摔倒。”
回家儿子打开盐罐子,吴老师还比划着:“喏,这两罐子里都是盐,我把这个蓝罐子里的盐给你爸爸吃,那是你姐在网上专门买的硒盐;我自己吃的是白罐子里的碘盐。”
儿子将蓝罐子里的盐放进嘴里舔了舔:“哇,妈,这是糖呀!”
“不可能!”吴老师额头全是汗。
突然,她想到那包买回的太古精细糖……细看那精细的糖和盐真没有区别。她慌乱地打开储藏柜,一眼就看见女儿买的硒盐,并未开封,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夜里,老石走了。
人真正老去,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吴老师是在老石走的那个夜晚白头的。本来是一头灰黑掺杂的头发,一夜之间白得不留一丝杂质。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一生陪伴、一味承受、固执沉默的男人,终于有一天会彻底离开她。她的天彻底崩塌,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是老石的影子,家里的每个物件都能唤起对老石的回忆。有一个人一直陪伴在生命里,是如此重要,如此珍贵。她在几近耄耋之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吴老师三天米粒未进,只喝了一些鲜榨果汁,儿女一直陪在身边。
丧事办完了,儿女们要上班,恢复了各自的正常生活。家里只剩吴老师,一个人的屋子,角角落落都写着悲凉。她眼睛是直的,神情恍惚。儿子、女儿劝了吴老师好多次,让她到老年大学继续之前的活动。站在镜子前,她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形容枯槁、背驼眼浊的老人,她知道回不去了,不仅是外形,而是心境回不去了。
吴老师一大早出门,从不照镜子。她佝偻着身体,在南干渠公园和一群老人聊天,坐在老人们中间,听老头们谈叙利亚战争、美国总统大选,听老太太们谈媳妇的是与非。说累了,老人们就散了,各自回家吃午饭。吴老师不回家,在街边的面馆吃一碗面。她下午又回到公园,听人拉琴唱歌,一边轻声应和,一边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鸽群,看着看着,停止了哼唱,脸上滑过两行泪,喃喃自语着:“怎么会把盐放错罐子呢?”
泪眼蒙咙间,贾老头站在面前,这次并非偶遇。贾老头跟随了好久,专程前来安慰她的。老石葬礼那天,贾老头也去了,看着悲伤的吴老师神智混乱,没法上前打招呼。这一刻,吴老师看着面前的贾老头,一脸漠然,如同不认识一样,站起来就走。她的生活全是对老石的回忆,再也不会有贾老头。endprint
吴老师一个人的日子,白天和夜晚都是空洞的。生命的核坠落悬崖,剩下的肉身便成了一摊烂泥,没了支架,怎么也成不了形。
她目光越来越犹疑,神神道道。有时候,一个人站在街口发呆,见到路过的街坊邻居犹如陌路,人家上前打招呼,她目光呆滞,视而不见;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睛空洞地对着前方,似乎对面有人在和她说话,一个人自言自语,时哭时笑;有时候,将家里门窗大开,大声唱稀奇古怪的歌,声嘶力竭,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夜,成为魔咒。她整夜失眠,常常会在半夜里尖叫,说老石要来索命。那叫声划破夜空,惊扰了邻居们。
吴老师失去了魂魄,仿佛“人”字的一撇被拿走,剩下的一捺,没了支撑,只能倒在地上成为“一”,再也回不到“人”的高度和见识。
她不能一个人待着,总感觉被一双手狠狠地拽着,要把她带走。她想要逃离,就一定得抓住点什么,摆脱那看不见的力量的牵制。
邻居们被吴老师的种种行径吓住了,找吴老师家儿女说了好多次。
儿女们调整了工作时间,休年假或换班,排出陪护班次,保证每天有人陪吴老师吃饭、散步、睡觉。
有了儿女们的陪伴,吴老师夜里能安稳人眠,睡眠质量好多了。之前那些诡异的行为消失了,邻居们松了一口气。
儿女们休假用完了,白天不能陪吴老师,晚上还是彻夜陪伴。轮着值班的那个人,每天下班还赶着回家给吴老师做晚饭。这一天,女儿和女婿已经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吴老师才踏着夕阳回家。见一桌美食,她坐下就吃,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落在饭碗里。她想老石了。女儿不想引发她的悲伤,背过身去装没看见。饭后,女儿陪她去南干渠公園散步。这时候,吴老师会主动和路过的熟人或不太熟的人打招呼,并介绍:“这是我女儿,给我做饭吃,陪我散步,晚上留家里陪我睡觉,我不是一个人……”对面投过来羡慕的眼光:“您真有福气,儿女孝顺。”吴老师用力拽着女儿的手臂,很自豪地离开。
在女儿成长的记忆里,吴老师从不主动给予孩童时的自己抚摸或是拥抱。记得上小学时,一次在外边和街坊的孩子发生争执,她挂着眼泪、流着鼻血跑回家,进门就往镜子前正试穿新衣的吴老师怀里钻。吴老师一把推开女儿:“一边去,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女儿呆立在那里哇地大哭起来。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老石奔出来,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搂在怀里,又是安抚,又是哄劝。
从那以后,遇到任何问题,女儿只会找老石。老石从不发脾气,只讲道理。很生气的时候,也只是瞪圆了眼睛,从不打骂呵斥。在女儿心目中,老石温和、沉默,是可以依靠的山一样的父亲。母亲在她心里一直没有贴切的表达,直到母亲在老年大学被人称作“吴老师”,她才明晰地知道,“吴老师”这个称呼太准确了。从此没有了“母亲”或是“妈妈”,只有“吴老师”。
散步时,吴老师拽着女儿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女儿感觉吴老师变成了一块山顶上拖不动的石头,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扛住,否则就会落下山崖。
晚上睡觉的时候,吴老师一定要钻进女儿的被窝,将整个身体靠在女儿的身上。对于母女,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女儿不行。她从小是外婆带的。吴老师年轻时,从来没有带孩子睡过。在女儿的记忆和感觉里,吴老师的存在是虚空的,仿佛墙上挂的一幅画,无比美好,却和自己没有关系,只能用来欣赏。如今那幅画不再赏心悦目了,漆黑的夜里,陌生的床上,突然和一个皮肤松弛、带着土腥气、全然陌生的身体靠在一起,女儿完全不能适应,夜里常常满头大汗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再看吴老师,却睡得正香,无知无觉。
夜的魔怔转入女儿的梦境,此后,女儿陪吴老师过夜,就会整夜失眠。
一段时间,女儿上班无精打采,工作常常出错。有一次,签错了一份合同,幸亏及时补救,没给公司弄出麻烦。事后,与吴老师聊起此事,她顾左右而言他,刻意回避,完全不愿触及这个话题。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儿女被这样的陪伴弄得疲惫不堪。家里家外、老人孩子,顾及不过来,儿女提出结束这样的陪伴。吴老师不同意,说没人陪,就会整夜失眠,长期失眠会抑郁,最终会导致老年痴呆。儿子提出,那就暂时让吴老师到各家轮流住,一家住三个月。吴老师还是不同意,理由是,老石的魂魄会随时回家,家里没人,魂就会在外边晃荡,最后成了孤魂野鬼。
女儿问吴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大家怎样做?
吴老师态度明确,要求儿女们坚持陪伴,一年后再作别的打算。
儿子摸着脑袋,低声说:“那干脆我搬回家住,天天可以陪您,您还可以每天买买菜,帮我们一家三口做做饭,有点事情干,就会好起来。”
儿子刚结婚时,本来是住在家里的。婆媳不和,才搬出去住的。当时媳妇赌着气,租房住了一段时间。最后娘家、婆家一起筹钱,买了一套二手房。之后,媳妇一直后悔,觉得吃亏了。儿子的提议让吴老师格外警觉,立马反对,说不愿意当保姆,不伺候晚辈。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儿女妥协,陪护工作继续。
半年后,儿女们的小家庭不断出现状况。女儿无法适应环境,长期睡眠不好,导致神经衰弱。女婿要求妻子退出陪护,好好调养身体。为此两人还闹了别扭。
儿子一周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吴老师这里,媳妇一肚子意见。夫妻间矛盾不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吴老师渐渐恢复了活力,儿女们帮她还原先前的生活,她的魂找回来了。她极力回避儿女陪护导致的各自小家庭的矛盾。对于他们正在经历的小磕碰、小纠结、小地震,她根本没兴趣关注。
儿子实在扛不住媳妇的口舌战,跟吴老师商量,想把老房子卖掉,换个复式楼,一家三代住一起,既好照应又有空间。吴老师一口回绝,说换了大房子合住,就等于她的房子成了儿媳妇的。没了房子就等于没了养老的本钱,只会招人厌,不会有人理。
儿子两边为难,里外都不对。媳妇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孩子回老家了。临走丢下话:想好好过,就把家里的一堆烂事解决了;不想好好过,离婚。endprint
媳妇走了,儿子常常找哥们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日子愈发过得颠三倒四。
女儿严重的神经衰弱,住院了。
儿女不再到吴老师这里来陪护,任凭她打电话,发脾气,商量好一样,偶尔来家看看,见她没事,抬脚就走。
艾灸早就熏完了。暗夜里,闭着眼,听到塞塞率率的声音,吴老师知道老鼠的家庭聚会就要开幕了。老房子里有老鼠是正常的,之前屋子收拾得整齐干净,老鼠偶尔光顾没什么收获。老石走了以后,吴老师疏懒下来,没有心思收拾屋子。有时候吃的饼干、苹果残渣掉在角落里;有时候吃过的剩菜忘记倒掉,放在餐桌上生霉……自然招来蟑螂和老鼠。
要知道畜生也是欺负人的。大半年前,老伴还在的时候,老鼠没这样猖狂,敢在暗夜里旁若无人地爬高上低。即便吴老师将灯突然拉开,老鼠们依旧镇定地在屋子里来回忙碌。有时候,吴老师实在忍无可忍,对准在椅子上转圈的老鼠扔出一只鞋子,那老鼠轻松避开,随即,站在椅子上和吴老师对望,直到吴老师迟缓地下床,冲到椅子跟前,老鼠才不慌不忙离开。
冷冷的夜没有尽头,钟的嘀嗒声催赶着黑暗的离去,吴老师的思绪因此而悠长,才发现,之前的日子被围在一个绚丽的幕布里,现实是一把尖利的剪刀,轻轻划开帷幕,抬眼再看时,自以为的好日子突然消失。平衡被打破,不过是命运开了个玩笑而已。
幕布是老石搭建的,也是他带走的。
天终于亮了,儿女今天要来,只因为自己撒了个娇,说要去养老院,一切似乎就板上钉钉,成全了他们的心愿。
上午十点,儿女到了。女婿主动到厨房准备午餐,见冰箱是空的,就张罗着出门买菜。
吴老师的儿子、女儿将带来的几个可人住的养老院资料摆了一桌,逐一介绍,供吴老师选择。看着花花绿绿的养老院宣传手册,吴老师有些恍惚……如果面前摆的不是养老院的画册,而是旅游指南,在这个周末的早晨,被儿女围聚,只是为了一顿美餐,以及之后的一次旅行,该是怎样的天伦之乐!吴老师被自己的幻想逼出一脸的泪。
“妈,您是被这养老院的环境感动了吧?”女儿指着其中一张湖景画册,一脸憧憬。
“这是全市最好的一家养老院,就是费用贵了点。不过,我咨询了,可以用您的房子做抵押。这种方式正在试点,所以,全市只有唯一的一家。”女儿很专业,看来是认真地做过功课。
“您有退休工资,可以交养老院的费用,抵押房子明显不合适。多少您还是要为我们子女考虑一下对吧?”儿子商量的语气里透出清楚的目的。
“养老院的费用用房子付,还是用退休金付,二选一,您自己决定。”女儿将摆在桌上的资料向前推了推。
“反正,进养老院后,剩下的钱儿女应该平分,您不能有任何偏袒。”女婿拎着买菜的布兜,凑到跟前。
“男女当然是有别的,不然,我这个儿子不白当了这么多年?”
“现在什么时代了?儿子女儿都一样!当年老爷子病的时候,每次住院陪护,我们家两人出力,你媳妇压根没露过面。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男女有别,儿子应该挑大梁呢?”女婿振振有词。
“儿子就是儿子,为这个家接了媳妇,生了孩子,姓这个家的姓氏。”儿子据理力争。
“接媳妇是你自己的事情,孩子跟谁姓,能说明什么呢?权且不说你生的是女孩,就是男孩,这个年代也不讲究传宗接代了。”女婿一脸较真的样子。
“老妈的去向还没有安排好,你们争什么?大家各凭各的心,愿意给谁,是她老人家的事情。”女儿一脸严肃。
“就你们夫妻会唱戏,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真会装。”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女儿脸涨得通红,正欲理论,門铃响了。
“谁呀?”女儿大声对着门外喊。
“请问这里是吴秀莲老人的家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女婿打开门,见一个提着摄像机、戴着工作牌的陌生人站在门口。
“你是?”女儿满脸疑惑。
“我是经视直播百姓生活专栏的记者。吴秀莲老人今早打热线反映,家里的孩子不赡养老人,她孤老一人,长期无人照管,我专门来了解情况。”说话的人边说边狐疑地看着围桌而坐的一家人。
所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吴老师,吴老师转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记者盯着吴老师追问:“您就是吴秀莲老人吧?您在热线里反映的情况……”
“他们要送我去养老院,还想分我的房子,分我的钱,难道不能请你们管一管吗?”吴老师拿起桌上的宣传资料,在记者面前晃动。
“妈,您什么意思?是您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进养老院,现在又找记者来曝光!”儿子边质问,边挡在门口,不让记者进屋。
“吴妈妈,到底是什么情况?您慢慢说。”记者隔着儿子追问。
“我们家的事情,需要跟你这个外人慢慢说什么?”儿子一脸愤怒。
“我们听听老人自己的想法,好吗?”记者坚持着。
“我们的家庭很和睦,你弄错了。不好意思,请你走吧!”儿子声音越来越大。
女儿上前把记者拉住:“真不好意思,我弟弟是个急脾气,你别介意。我们家老人因为老伴去世不久,很悲伤,精神常常恍惚。她给你们打电话反映的不是真实情况,给你们工作添麻烦了,请你们谅解。她的脑袋不太好使,有些糊涂了。”女儿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轻声解释。
记者看看老人又看看其他人,摇摇头,转身悻悻地离开。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
窗前一阵风过,花花绿绿的资料从桌上吹下,落了一地。
吴老师靠在沙发上,傲然的目光里蓄满了泪,不紧不慢地说:“我有儿有女,不是一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