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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滑轮车远去

2017-09-20宋离人

清明 2017年5期
关键词:刘卫东红旗哥哥

宋离人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那家工厂吗?是的,黄泥坝的红旗化工厂。黄泥坝有很多这样历史悠久的工厂,是革命的需要。比如胜利面粉厂、前进毛巾厂、永红皮鞋厂,还有红光港机厂等等。这些工厂错落有致,各自用蛇形的铁丝网界定范围,有巩固革命成果的意思。布局稍显呆板,比如化工厂的隔壁是皮鞋厂,面粉厂的斜对面是毛巾厂,阀门厂的烟囱和港机厂的烟囱竞相比高。它们分别座落在黄泥坝的前坡后坝上,灰色的厂房犹如林立的墓碑,各自散发着独特的气息。红卫街像一根藤蔓连接着这些呈葫芦状的工厂,街上匆忙的人影自然成了为果腹而奔走的蚜虫了。

有意思的是清晨。在被早早醒来的炉烟笼罩的街面上,一个人穿着毛巾厂的制服出门,你并不能由此认为他就是毛巾厂的职工,因为他的脚上是一双胜利牌皮鞋,或者他的身上还洋溢着属于港机厂的浓郁的机油味呢。黄泥坝上班时分的清晨总是这样不分彼此而充满着猜测的趣味。当然,在密匝匝的人流中,化工厂的人占多数,因为化工厂是个大厂。大厂有大厂的气派,化工厂的厂门宽大,可以进出大型的载重汽车,厂区内有高耸的烟囱,浓烟喷薄而出,显现出与众不同的大企业的派势。化工厂的人也气派,他们根本不会混穿胜利牌皮鞋,肩搭前进毛巾,更不会散发出难闻的机油味。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行头,一个灰白色的防尘鼻罩。他们说话总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吭吭哧哧,梗直脖颈,挥动着臂肘,一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派头。可以说,化工厂一直主宰着黄泥坝无人比肩的老大哥地位而备受关注。

我在一些作品中经常写到红旗厂。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我总是能很快知晓,这多半要感谢我的表哥艾红旗。表哥曾经是个聪慧的孩子,甚至有点天赋异禀。如今他在化工厂从事分装入袋的工作,因此,他的头发里总被一些白色粉末盘踞,无论怎么洗都是徒劳。我们都有喝酒的爱好,常聚在一起哥俩好。他挠着头转动着眼珠告诉我一些有趣或者无趣的故事,用这些故事换我的酒喝。酒也不是好酒,本地散装的粮食酒,多是走卒贩夫者享用。当时我就住在他下班必经的一条巷子里,叫幸福巷。巷边就是那条从化工厂排出来的臭水沟,也叫五彩沟,因化工厂常年排泄五种颜色的废水而得名。有时候,他顺着水沟翻过高大的围墙抄近道就到了我家后窗。途中自然经过那家君再来酒铺,他也乐于买酒出力。酒钱自然出自我的荷包。他从劳改农场出来后就到化工厂做临工,工资仅够抽烟。他每次溜号都能在我家逮到我,似乎长着一对千里眼。我是泡病假的老手,我的心脏总是给我添乱,它似乎见不得我活泛健康,更不愿意我拿到整月的工资。在家休养的日子,我总是在晴好的阳光下搬出一把藤椅坐在水沟边,一边沐浴着微风中弥散的药粉的怪味,一边想着若隐若现的心事。眼睛盯着那条寂寞的小道,很多次,我的这位表哥都会步履匆匆地出现在小道上(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胜利牌皮鞋),一只手里甩着一个鼻罩,另一只手里多半提着一个塑料酒壶。

他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甚至还有些口吃。特别是叙述到他认为的高潮阶段时,往往瞠目结舌,大睁着眼睛啊啊啊地原地踏步。十几年前,我表哥也有一副伶牙俐齿,在课堂上经常语出惊人或者篡改语句,博得笑堂的乐趣而沾沾自喜,深得怀春少女的青睐。如今表哥无法管理自己的舌头,这副窘迫的样子也时常惹人发笑,可是再也不能吸引女人的目光,以至于三十好几还是赤条一人,后来总算是解决了配对问题。这口吃的毛病来自于严打。他张嘴结舌间,我就会及时摆摆手劝他呷一口酒,酒人肚,效果依旧不佳,一只手举在空中挥了又挥,还是不能协助嘴巴里的舌头,再怎么转眼珠也没用。很多时侯,他知道自己说不下去,就会用一句“你是知道的”来考验我的理解能力。更多的时侯,我是知道他要表述的内容的,因为有些事情我事先就有所耳闻。有一次,他突然说起化工厂烟囱倒塌事故——那是发生在前不久的一件事。我依稀知道这是化工厂倒塌的第二根烟囱,最早倒掉的那根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才十几岁。这一次的倒塌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红旗厂破产改制了。

倒了,倒了。艾红旗在空中做了一个类似坍塌的手势说。

狗日的,倒得过过过瘾。哗哗哗,倒了。完了。

艾红旗说起倒塌事故时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这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好时光结束了,因为红旗厂的大大大大……”他口吃了,还不停地挠着头发。“慢慢说,不急。”我示意他端起酒杯。他看我一眼,略含歉意地摇摇头:

“你明白的。”

“我明白个尿。”我不屑地说。

“对对对,就是尿……鸡……巴,红旗厂的大大大鸡……巴倒倒……掉了。”

我哑然而笑,脑海里就出现那座没有倒掉时的烟囱的样子。不知是工匠的疏忽还是那时节多快好省有意为之,修建到一半时突然急于收口,呈现下粗上细(还是陡然变细)的奇怪样子。建造完毕后,又在顶端安放了一个硕大的、铁质的圆形罩子,用以防雨雪。艾红旗这么一说,我频频点头,这样的造型还真的有阳具的意味呢。

“你,明白了吧?”艾紅旗眼神揶揄地看着我,高耸的颧骨上油光毕现。

我点点头:“真像,你的比喻很到位。”

“不对,你你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不是这个。是是是,你看,一个人要是没有了那个什么还叫人吗?红旗厂的大大大什么塌掉了还是红旗厂吗?完蛋啦。嗯,你你你明白了没有?”

我当然明白啊,你想,他说得多有道理啊。现在改制后的化工厂不景气,工人大量下岗,企业岌岌可危,那种萎靡的调子,不是和被割了阳具的男人一样吗?

那天我送艾红旗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九月的晚风多少带着点初秋的寒意,门前的小道上开始滚动着早谢的梧桐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艾红旗对着水沟撒完尿,就伸出手要和我握手道别。我一巴掌打掉他伸来的手。我们从来不握手分别,显然这次他是在调侃我。他打了一个嗝,释放出酒气。没想到他突然高声唱起歌来,嗓门粗鄙而沙哑,把我吓了一跳:

刘队长,有胆量

悄悄地来到了女澡堂

他东看看,西瞧瞧endprint

腰里顶着一根硬棒棒……

这曲调我太熟悉了,来自于一部叫《洪湖赤卫队》的音乐剧,歌词是篡改的。原版的歌词曾唱响全中国,篡改的歌词则风靡黄泥坝。记得十一岁那年,我顺着水沟捉螃蟹,曾进入过化工厂的生活区。那时正好是暑假期间,化工厂那条著名的大斜坡上来回穿梭着玩滑轮车的孩子的身影,他们的嘴里从头到尾都是这首“刘队长”。当着女生的面也敢唱,模样一点也不猥亵,就像唱那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样正经八百。我很快也学到了毛皮。我一路琢磨一路唱回家,反反复复,由生涩变得熟练,由低沉变得高亢。我父亲下班回来,我显摆似的在他面前唱起来,结果挨了一巴掌。这事我一直记得。转眼这么多年,艾红旗再一次唱响,我下巴骨上的神经还会跳。

那天分手前,他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曾经有个发小,也是化工厂子弟,叫王爱工。王爱工有个弟弟叫王爱农。兄弟俩我都认识。王爱农是个瘦弱的男孩,有着一副高高的颧骨,眼睛大大的,闪耀着灵动的光泽。我不会忘记,“刘队长”那首歌就是他教会我的。为此我和他还有过一段短暂且深刻的友谊呢。我们年纪相仿,如果他活到现在,也该有三十岁了吧。他或许没有死,因为没见到尸。他是失踪了,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包括那顶帽子。很多人都认为他掉进水库淹死了,因为他失踪的那天有人看见他在大斜坡上滑着滑轮车呢。可是寻找者连续半个月在水库边翻找也一无所获——没有丝毫线索,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像被蒸发的水珠。他失踪有十来年了。

艾红旗神色诡异,结结巴巴地说,王爱农的帽子找到了。

帽子?

你根本想不到艾红旗嘴里的“找到了”是什么意思。不是被人贩子年少拐走老大救回的那种,也不是走失多年后光宗耀祖的荣归,你压根想不到。王爱农失踪的时候是早春,失踪的那天,他哥哥王爱工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毛线帽戴在了弟弟头上。红色的帽子,上面别着一枚团徽。王爱工是团员。这顶帽子是王爱农失踪的重要物证,找到这顶帽子就能知道王爱农的下落了。

是的,是帽子出来了。

艾红旗的爸爸生前是个钓鱼迷,他是我的表姨父。他有个绰号叫白头翁,是的,他过早地生长出一头茂盛的白头发,都说是苦心钻研钓法的成果;皮肤白皙,像从面粉袋里钻出来一样,野外钓鱼并没有晒出黝黑的成果,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的钓法很别致,不需静守,更不能坐等,而是需要站立着不停地收放,他给这种钓法取了个名字叫“抛钩钓”,也就是将大号鱼钩抛到河中间去。无须饵料,鱼钩下沉的过程中猛地往回拽就行。这种钓法更适合在冬季,鱼因为缺氧都浮在水面,开合着嘴巴一动不动,很容易被硕大的鱼钩挂住。孩子们常在放学后集拢在他四周,新奇地观赏这种望天收的钓法。我经常夹杂其中,看着他把一头白发甩得蓬乱,眼泪也一颗一颗滚出来。我表姨父有流泪的毛病,特别是一到钓鱼的时候,似乎钓鱼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被什么人逼迫不得已去做这件让他悲伤的事。后来这种钓法在红旗厂盛行起来,不过那时表姨父已经去了天堂。在冬季,垂钓者看着因为缺氧而漂浮在水面上的傻乎乎的鱼群时,纷纷仿效起曾经被他们笑话的“抛钩钓”,似乎在怀念那个可怜而孤独的亡魂。那天艾红旗的一个工友在岸边忙活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就在收工之前他奋力地抛出了最后一竿,这一次居然有些不同。他起钩时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分量,满怀欣喜中一个黑影被拉出水面,通过传递过来的振动,他预感出那一定不是一条鱼,而是一只团鱼,就是王八。好家伙,值钱着呢。那家伙也在较劲,趴开四肢在挣扎。可近到岸边,却没有了生息。工友连忙用抄网兜上来一看,他妈的,是一堆柔软的黑乎乎的东西。用脚扒拉了一下,就看见了什么。团徽。别在一堆烂绒线问的一枚团徽。他妈的,叫老子白高兴一场!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走了。

谁晓得这么多年水下发生了什么,毛线会不会在水里烂掉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这么回事,王爱农真的是掉进水库淹死了。毛线的纤维没有烂掉,人的记忆已经烂掉了,没有人能够记起这顶帽子和王爱农的关联。几天以后工友把这件事告诉了艾红旗。艾红旗和王愛工是同学,十多年前他作为目击者亲眼看见王爱工给他弟弟戴上了自己的毛线帽。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留意对方的叙述,他只对王八肉兴趣盎然。一天下了晚班,他走到水库边的时侯突然就想起了消失在记忆深处的那顶红色毛线帽。月色皎洁,光线斜射在水面上,宛若一条缀满银器的饰巾。艾红旗说他看着水中的光斑,心里激灵了一下,就想到了工友嘴里的那枚团徽。第二天一大早,他围着水库转了半圈,找到了那团烂兮兮的东西。那顶帽子形状还在,颜色却不复存在,经过阳光的暴晒,表面的泥污板结了。当然,还有那枚团徽,搓掉污泥,像新的一样散发出多年前的光泽。

艾红旗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化工厂的同事和邻居。对于一桩多年前的旧事,许多人提不起兴趣。少年王爱农的样子在认识他的人的脑海里早已像过期底片一样损毁模糊了,更不要说那些不认识王爱农的人。他们皱着鼻子说,十几年了,肉肯定烂掉喂鱼了,当然只剩下身上的帽子衣服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艾红旗想告诉王爱工。可是王爱工在那起著名的抢劫事件后身陷囹圄,乃至后来精神错乱。关于抢劫的事等会告诉你,艾红旗的口吃也和这件事有关,据说是被吓出来的。

艾红旗就来跟我说。他知道我认识王家兄弟。我虽然是港机厂的,可是我经常去红旗化工厂玩,我的玩伴都是化工厂的,王爱农就是一个。

我第一次见到王爱农的时候大约十二岁。那是一个暑假,我顺着水沟去了化工厂的宿舍区,是为了捉螃蟹去的。宿舍是由十几幢旧式砖楼组成的一个狭长区域,更像一列加长的拖挂列车。楼前楼后随处可见玩耍的小毛孩,远处的大斜坡上是大孩子们踩着滑轮车驰骋的身影,因此没有人会注意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人。我的说法可能不对,应该说我的出现还是被人注意了,那个人就是大眼睛的王爱农。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走拢过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滚着铁环的男孩就是王爱农。王爱农大约比我小两岁,黑瘦黑瘦,个子也没有我高。他的颧骨很高,眼睛就显得深陷下去,现在想起他来,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眼睛,那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枚玻璃珠子,如果眼皮再抬高一点,玻璃珠子就有可能掉出来。endprint

他的靠近引起了我的不安。你不知道港机厂和化工厂子弟之间的纠纷是那样的层出不穷,昨天还称兄道弟地分一截黄瓜,今天就有可能兵戎相见,孩子们的秉性就是这样,常常使双方的家长摸不到头脑。

瘦弱男孩王爱农滚着铁环靠近我,甚至围着我转了几圈。大一点的孩子玩滑轮车,小一点的孩子滚铁环,这在两个厂都是不争的区分成熟与否的标志。王爱农滚着铁环,说明他还是小毛孩子。可是他的口气却不小。他收起铁环对我说:“喂,小孩,你是哪里的?”

我一迟疑,他马上又说:“叫你呢,问你,你从哪里来?”

我随口一句:“老子不是小孩,老子比你大。”

说完我就后悔了,假如他知道我是港机厂的,又在化工厂自称老子,只要他叫一嗓子,我一准成为不远处几十号男孩拳击的沙袋。王爱农睁着大眼睛看我,估计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他足足看了我五秒,突然张开嘴(我以为他要叫喊)笑了。他的笑有羞赧的成分,配合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很像一个女孩子的笑。其实除了黑一点,他纤细的模样真的有几分神似女孩呢。

“你是港机厂的吧?我知道你是。我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王爱农的意思我明白。通往红旗厂的路有两条,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是水泥铺制的,是红旗厂班车出入的专用公路,平时少有人走;小路在圍墙下的松林里,弯弯曲曲通向附近农村的菜场,也是孩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大路小路我都没走,我是沿水沟顺过来的。水沟和小路在一个方向,于是我朝小路的方向点点头。

“你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没有?”

我摇摇头。

“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一个人在路边休息?坐在树林里,满脸胡须,额头上有一道疤,那是被锅炉烫的。”

我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你保证?”

看得出来,这个十岁男孩有些失望。不过那种失望的阴霾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就消散了。他接着对我比划说道:“明天,你明天还来吧?你来的时候帮我看看,路上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额头上有道疤,络腮胡。”

“你干吗自己不去看?”

这时候,突然有人很响地喊了一个名字。王爱农回头答应一声“来了”。我看到叫他的那个人约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个子高大,肩上扛着一辆滑轮车。

“我哥哥在叫我回家了。明天你来吗?别忘记路上的事。”男孩不等我回答就滚着铁环走了。哦,对了,他是唱着“刘队长”那首歌离开的。

这个和我搭话的男孩就是王爱农,喊他的就是他哥哥王爱工。当然,王爱农向我打听的那个人你应该也猜到了,对,他在找他爸爸。他爸爸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王断念。

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有陌生面孔出现在化工厂的宿舍区,王爱农就会追问对方是否看见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他失踪多年的父亲王断念。尤其在那几年里,随着王爱农的长大,随着众多含冤的倒霉蛋(有隐约的消息透露,王断念的失踪和此有关)的释放,王断念的重新出现成为可能。王断念这个名字是有点奇怪,没有人知道原委。很多事情就这么回事,没头没脑,梳理不出头绪。

我后来知道这么一件事。某一天,一个叫王断念的人中午上班后去向不明,一连几天不见人影。那天中午,红旗厂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废弃不久的气炉房爆炸了,蹊跷的爆炸炸塌了烟囱。废墟里并没有发现残衣碎肉,王断念就此失踪了。这事很蹊跷。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八岁,小的三岁。孩子的抚养成了难题。一个月后,清理被炸设备的人发现了某些苗头,联想到王断念的失踪,他们以盗窃案汇报上去。很快就有对王断念不利的消息传出,保卫科搜了家,但一无所获不了了之。

兄弟俩的疑问变得强烈,他们不停地打听询问,甚至还要工厂赔他们的爸爸。我爸爸是上班不见的,厂里要负责赔我们。他们说,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肉,我们不能在新社会饿死。厂里没办法,对于下落不明的员工又不好开除,万一人家回来了怎么办?回来看见儿子饿死了还不拼命?工会就把抚养任务交给熔炼分厂,分厂就推给锅炉车间。车间的大人们会对守候在厂门口的兄弟俩这么说,你爸爸没说吗?他被派到青海修锅炉了,紧急任务,别去闹了。他们还会加上一句,这个老王真是的,出差也不给孩子说一声。后来时间长了,他们就闪烁着眼神这样对兄弟俩说,王大胡子回来没有?他是被锅炉爆炸吓跑了,你们再等等。或者说,真是断了念头了,连孩子都不要了,这个大胡子真绝情。也会有人想起什么似的摸出几块钱,说,喏,拿去,你爸爸寄来给你们的,去买点肉吃吃。哥哥拿过钱,咬咬腮帮子,嘴里会嘟哝说,他还会回来吗?哥哥的眼角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几年后,王氏兄弟家里的三五牌闹钟停摆了。一张纸条由此被发现,纸条上有几句话,说明王断念是个心思慎密的人。

红旗厂的那条大斜坡很出名,那是红旗厂孩子们引以为傲的一段陡坡,是检验“驾驶”滑轮车勇气和技巧的经典线路。过了红卫商店就是大斜坡了,足有两公里长,如果作为终点的运输队的那道铁门不锁,就可以一直滑到水库的平台上。平台有两间教室那么大,是天然的减速和回旋的好地方。光有胆量没有技术是不行的,那太危险,你想,车速过快,转弯不到位,弄不好就要栽到水库里淹死。

因为危险而出名,当然这只是其一。

还因为它掩映在桃树之中。你不要笑,真的是这样。红旗厂建造在半山腰上,灰砖灰瓦,没有一丝亮色。你可以幻想一下,到了三四月间,整座工厂掩映在桃花丛中,尤其在大斜坡一带,更是花团锦簇胜似仙境。大斜坡犹如挂在山间的一条彩带,缀满桃色的花边,很是壮美呢。周边厂矿的职工逢周日就会来赏花,大斜坡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人在花树下流连,别有景致。

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我可爱的故乡。蒋大为唱的歌。是我可爱的工厂才对。工厂不是我的,是属于王爱农们的。港机厂也种过桃树,后来被砍掉了,砍掉的理由众所周知,革命的工厂怎么能有桃红柳绿呢?可是红旗化工厂保留了这些多少染有资产阶级色彩的桃树。由此可见,不是任何一场革命都具有普遍意义。每逢暑假,桃子成熟的季节,我们这些非红旗厂的子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红旗厂子弟们在桃树间上蹿下跳,享用革命果实。桃子成熟的季节也是孩子们群殴的季节。是啊,你以主人翁的姿态拒绝与人分享,那还不激恼了饥肠辘辘的垂涎者?港机厂有地理优势,因此偷食者甚众。我偷你护,斗殴在所难免。endprint

关于桃子而起的纷争,还真的有一件事值得一说。那年夏季的一个夜晚,毛巾厂的几个痞子鬼鬼祟祟地集拢在一起,他们有约在先,伪装成去洗澡的样子进入港机厂。毛巾厂没有澡堂,毛巾厂的职工都在有澡堂的港机厂洗澡。他们偷偷地从港机厂澡堂边的围墙翻进红旗厂,排成队像一条黑蛇一样游进了桃林,很快就在大斜坡上被艾红旗带领的护桃小分队发现了。艾红旗是小队长,他要对方说出口令。其实口令很流行也并不保密,一方说句“天王盖地虎”,那一方就接句“宝塔镇河妖”。哪想毛巾厂的人心虚,胡乱喊出一句“我是你爸爸”就转身跑了。他们顺着原路往回跑,大概有嫁祸港机厂子弟的嫌疑。翻越围墙的时候,追赶的队伍中有人扔出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像一颗流星从路灯下飞过,落在了围墙那边一个看热闹的港机厂的男孩头上,血流了一地。受伤的男孩好像叫刘卫国,是港机厂流里流气的“孩子王”刘卫东的弟弟。这边还在庆祝打了胜仗,保住了胜利果实,那边早已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闻讯而来的刘卫东领着被激怒的港机厂子弟跳过围墙,以血债血还的豪情结结实实地教训了红旗厂子弟。艾红旗自然首当其冲,被打得头破血流。等到双方的保卫科派人赶来,斗殴已接近尾声。

我前面说的两个厂子弟之间的纠纷层出不穷,就是这么一回事。今天你偷我,明天我打你。梁子越结越深,矛盾越来越多,弄得家长很不好做人。家长们都护犊子,尤其在贫困时期。需要补充的是,充斥在黄泥坝几家工厂的偷窃行为愈演愈烈,铺天盖地成为时尚。大人们责无旁贷,孩子们的打斗有可能成为大人们互相揭发的前幕,这就是让大人们难以维持公正的缘由了。

艾红旗受伤以后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开学的前几天他头上还缠着绷带,嘴里脏话连篇。我们港机厂和红旗厂的子弟都在一所学校上学,学校因此叫红港子弟学校。艾红旗不仅下课骂,上课也禁不住要骂出声来。班上就有港机厂的子弟啊,他盯着人家嘴里不干不净。有一次,任课冯老师忍不住了,搬着椅子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阳光里。他不讲课了,手指艾红旗说,你先骂,你骂完了,我再讲课,你骂的时候我不说话,我讲课的时候请你闭嘴。想不到,艾红旗这个家伙还真的骂出来了,他对着天花板咆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要报仇!老子和你天不共戴!

班上同学都笑起来。冯老师也笑了,露出一颗金牙。老师说,艾红旗,你算了,你还去报仇?你把不共戴天说成天不共戴,你说出来,仇人都要笑死了。

艾红旗嘴贱,他说,我就要说天不共戴,你不要管。

艾红旗又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在别人的床上不也说不出话来,就会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

冯老师脸色一变说,好好好,天不共戴天不共戴。

没想到,艾红旗真报了仇。不共戴天也好,天不共戴也好,刘卫东的一条腿断了,是同学王爱工动的手。艾红旗不仅害了刘卫东,还害了王爱工。

还是说王爱农。说一个关于组词的故事。

一节语文课上,老师要求学生们用“门”字来组词。那时王爱农上二年级,有了组词的能力。五十个同学轮流说,一个一个站起来回答,限时十秒钟。老师的意思是想看学生们的反应,或者说是检查平时收集词汇量的情况。从左到右的顺序,王爱农坐在最右边的第六小组。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快速地回答,王爱农心里有些急,他想的几个词都被人家说去了。他需要不停地想出新的词汇。他还真想出了一个,就是天安门。他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唯恐被边上的同学听去。他以为天安门很安全,不会被人从心里抢走。但是他错了。第五组最后的那个女生万小燕,还是把天安门说去了,王爱农着了急。他前面只有四个同学了,很快就会轮到他接口。他狠狠地瞪了万小燕一眼,万小燕拍著胸口一副终于说出来的脱险样子。阀门。蒋门神。门槛。王爱农前面的同学都一一回答出来了。有几个同学没有回答出来,他们放学后就要被罚到操场扫地。轮到王爱农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想延长点思考的时间。他发觉脑子很空。全班同学的眼睛都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皮都看红了。他们还帮着老师一起数数,分明是故意扰乱他。八秒了。有些同学就是在八秒的时候想出来的。没有人提醒王爱农。其实也基本上都说完了,小孩子有多少词汇呢?

你不会想到王爱农居然说出来了,不到两秒的时间。没有人知道那一瞬他想到了什么,就在全班喊到九以后,他冲口而出:

屁眼。

全班安静下来,旋即又轰地一下炸开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撑到极限的笑容。语文老师突然背过脸去,扶着黑板,抖动双肩。等他回过身来的时候,脸上流着眼泪。很多同学在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还在笑。老师的克制力强,擦掉眼泪后,平端着双手,示意安静。这还是课堂嘛。

为人师表是老师的立身之本,循循善诱是老师的天职。老师用两个反问把学生们的思路引领到了正确的道路上来。

“王爱农是不是故意捣乱?——不是。”

“王爱农的答案究竟正不正确?正确。”

老师解析说,屁眼就是肛门。屁眼是我们日常的口语用词,肛门是书面用词。屁眼是小名,肛门是大名。所以说王爱农的回答没有错。从他一贯的表现来看,他也不是捣乱。

老师看着垂下头的王爱农。你不能要求一个二年级的孩子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像大人一样深思熟虑。说完,老师咳嗽起来,憋着笑出门吐痰去了。

下课以后,有人开始叫王爱农王屁眼,说王屁眼是王爱农的小名,王肛门是王爱农的大名。

我知道这些事都是艾红旗的功劳。他还告诉我很多关于王家兄弟的事情,他和王爱工是同学。他们是大斜坡上不多的敢用滑轮车冲刺整个路段的红旗厂子弟。王爱工家里闹钟下面的那张纸条也是他破译的,纸条上的字歪歪斜斜,一看就知道出自锅炉工王断念之手。是些什么内容,我一会再告诉你,先讲一段王家兄弟之间发生的一件事。这可能和王爱农说出屁眼一词有关吧。

王断念失踪以后,王家兄弟开始相依为命。哥哥八岁,弟弟三岁。组织当然会管,更多的是王断念的工友,他们把粮票交给哥哥,教会哥哥去食堂买饭生火炒菜;他们还把自己腌制的咸菜送给兄弟俩,也包括一些衣物。我认识王爱农的那年他已经十岁了,我还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很旧的背心,肩上的背带是断过后重新缝接的,针脚很粗,歪歪斜斜。我后来知道那是他哥哥的作品,包括他们家洗换好的被子,也是王爱工缝钉的。穷苦孩子早当家,这话不假。他们兄弟俩就这样活在周围人的眼皮底下,过得不好不坏,无病无疾。endprint

有一天艾红旗去找王爱工。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时令是秋天吧。艾红旗的妈妈带他去县里买了一件军装,回来后,他穿着新衣服就去找王爱工。他和王爱工胖瘦高矮差不多,他想也让王爱工穿穿。好朋友就是好朋友,有福同享。

我说过那些老式家属楼像一列列火车车厢,灰砖灰瓦,四四方方,毫无情趣。王家兄弟就住在一幢十几户人家共同居住的平房里。艾红旗在前门看了一眼,门关着。他就去隔壁祝奶奶家。祝奶奶正在听广播,她耳背,广播的声音就有些吵人。看见他进屋,祝奶奶就故意说,调皮鬼,今天不让你走。是的,你肯定没有住平房的经历,如果你忘带钥匙,是可以从隔壁家的后门来到你家的后门的。当然你家的后门或者窗户要开着。祝奶奶显然是在开玩笑。艾红旗熟门熟路了,他打开祝奶奶家的后门,快速地翻过半人高的花墙隔断,就到了王爱工家的后窗。

往常艾红旗会在后窗喊一声。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艾红旗变得很安静,也许是想给王爱工一个惊喜吧。是不是还有这样一个原因:有新衣服穿也要低调嘛。

总之艾红旗伏在窗口往屋里睃寻。那种老式的宿舍是两居室,前面的一间是厨房,后面的一间是卧室。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里有女孩子的人家把卧室的窗子砸掉,改成门,又在外面搭起一个小间,就变成了三居室。这多出来的一间就是闺房了。王家兄弟不需要扩建,即便他爸爸没有失踪。因此他们就睡在大房的窗子对面,正好对着艾红旗。

艾红旗很快就吓了一跳,他缩下身子只露出一只眼睛。他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至今都不敢确定他对我说的这一幕是真是假。那年他十四岁,对一个成长在山区工厂的孩子来说,他所见到的一幕够他惊掉下巴。

我不是卖关子。

兄弟俩光着屁股睡在床上。其实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关键是弟弟后来说了一句话。

哥哥,你摸吧。

是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哥哥并没有应答,而是紧紧闭着眼睛,把手窸窸窣窣地向弟弟的小鸡鸡伸了过去。

那天傍晚,艾红旗来港机厂找我。看得出来,因为守护着一个秘密,他有些亢奋,也有些不安。他需要找个人来分享。但那天他并没有告诉我一切。他从牢里放出来后才告诉我封存在他心里的这个秘密,在牢里他得了严重的口吃。那是严打的成果。我之所以记得那天他来找我的情景,不仅是他的新军衣,还有他回答我妈的一句话。我妈要留他吃饭,他不肯。那天我妈专门烧了他最爱的红烧肉,可是他不肯吃。他出门的时候丢下一句話:

我什么也不想吃,我一吃就会吐出来。

王家兄弟相依为命的故事让很多红旗厂的人动容。沿着大斜坡往上一直走,会路过太阳顶,再往前就是杜家河。杜家河是个百十人的村子,村里有一条石板街,街上有一个附近唯一的肉食供应站。附近厂矿的职工都在那里买肉,买肉需要票,是肉票。肉不多,去晚了连骨头渣都被人捡走。能吃上一顿肉是那个时代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我就去过那里,不是去买肉,是去拿号。那是小孩子帮大人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上学前,家里大人如果对你说“放学了去拿号啊”,就是说明明天的餐桌上有红烧肉吃了。那时候五花是最好的肉,越肥越养人。放学了,我们就会你追我赶地往杜家河跑。号码越靠前,你能买到的肉就越好。回家我们把号码交给大人。翌日天不亮,大人们提着篮子就出门了。有一天,一个大人出门最早,凌晨四点就到了杜家河。隐隐约约见供应站的屋檐下已经有人了,走近才看清是王家兄弟俩。俩兄弟抱成一团互相取暖,那可是深秋时节啊。一问才晓得是昨晚拿了号就没有回去,兄弟俩一月才吃一顿肉。因为号码靠后,哥哥想半夜就来,留弟弟一人在家,弟弟不干,说一人在家害怕。那年哥哥十岁,紧紧搂着五岁的弟弟,弟弟黑瘦,在哥哥怀里像一只小猴。那大人动了恻隐之心,连声叫了两遍“王断念啊王断念,你看看你的儿子”,就把自己的号码换给了哥哥,又寻来一些干柴点了一团火。

还要说说杜家河的那条小河。夏季里,河水涨起来,鱼虾也多起来。厂矿的子弟成群结队地去捉鱼摸虾。王爱工也去,他很会捉虾的,他背的竹篓是他爸爸留下的,自从有一次王断念带着兄弟俩来捉过一回虾以后,王爱工就学会捉虾了。那天,要不是为了照顾岸上的弟弟,他一定比他爸爸捉得还多。

可是他不喜欢带王爱农去,夏季的河水很危险,学校禁止学生去杜家河游泳或者捉鱼,有孩子淹死过。王爱农是他哥哥的小尾巴,哥哥去哪他就跟到哪。哥哥要去捉虾,弟弟非要跟着去。哥哥怕弟弟出事,不让他去。弟弟还要跟着去,一边哭一边跟。那次艾红旗也在边上。艾红旗有些烦,眨巴着眼睛出了个主意,要王爱工揍他弟弟一顿,揍一顿你弟弟就不会再跟着了。王爱工采纳了艾红旗的建议。在半路的一块蚕豆地里,哥哥把弟弟掀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一边揍一边说,要你跟要你跟你还跟不跟?弟弟满嘴满脸都是泥巴,点点头表示还要跟着哥哥。最后的结果是王爱工和艾红旗两人把王爱农四平八稳地抬起来,丢在了坡下更深更密的一块蚕豆地里。翠绿的地里看不到王爱农的人,只听到他凄惨的哭声。王艾两人转身就跑掉了。

不能说哥哥心狠,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王爱工在河里捉虾的时候,一直心挂他的弟弟。我弟弟会不会摔疼?我弟弟摔伤了没有?我们把他丢下去的时候他是不是还在哭?他为什么没有跟上来呢?艾红旗显然被他问烦了。火热的阳光已经把他烤坏了,脖颈子火辣辣地疼。他说,算了,我们不捉了,你根本就没有心思,我们回去算了。王爱工说,老子干吗要听你的揍我弟弟?他是我弟弟,不是你弟弟,你不会心疼。王爱工丢下鱼篓说,我有感觉,我弟弟肯定出事了。

王爱工回家的步伐特别快。他以为在太阳顶会见到弟弟,可是那里除了冒烟的石头外空无一物。在大斜坡上也没有看见王爱农,他问几个滚铁环的孩子有没有看见他弟弟。他们说看见了,你弟弟王爱农吃着蚕豆回家去了。

王爱工到了家门口,发现门开着。他喊了一声阿弟,里面没有声息。他推门进去,眼睛有一霎没有适应黑暗。后来他看到了坐在一张矮凳上的王爱农,王爱农靠在墙壁上睡着了。阿弟,我们回来了。王爱工说,你怎么睡着了?你不知道靠在墙上睡觉会生病吗?endprint

王爱农并没有醒来,他的嘴角流出了一条细小的血线,胸前也洇了几滴。

阿弟!阿弟!王爱工扶住弟弟的脸庞。一脸苍白的王爱农痛苦地睁开红肿的眼睛对哥哥说,阿哥,我好难受,我的肚子疼死了。

王爱工夺门而出。他对艾红旗说,我弟弟被我们摔坏了,他吐血了,他要死了。

那天,在好心人的指引下,王爱工跑到了运输队,跪在地上对运输队的队长说,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把他送到医院去,我弟弟要死了。他高高的颧骨上沾满泪痕,他说我已经没有爸爸了,我不能再没有弟弟。

到医院后王爱农抢救过来了。他没有被他哥哥摔坏,他在蚕豆地里哭了一阵后就坐起来。哥哥很少揍他,如果他没这么执拗的话,哥哥根本就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他坐在绿茵茵的地里吃起蚕豆来,因为哭得有些饿了。他吃了不少,最后离开时还摘满了两个裤兜。半路上,他的肚子就疼了,脖子也像被人卡住一样,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是的,是蚕豆病。生蚕豆是不能多吃的,尤其是小孩子。王爱工的预感救了他弟弟一命。

再说一件兄弟俩的事。

也是在夏季里。王爱农是个执拗的孩子,他滚铁环的时候不喜欢水泥地,专门找一些凸凹不平的地方滚。那天他就滚到红旗厂的烟囱下面去了。那里有一些砖块,在砖块上滚铁环也是王爱农喜欢干的事。他甚至还设置了许多障碍。他滚得满头大汗,乐此不疲。后来他听到空中发出一记声响,砰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撞在了烟囱上。他抬头看的时候,空中正好掉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是一只鸟,但比鸟大,更像是一只鸡。这只鸡或者鸟一动不动,显然是撞死了,嘴里还流出血来。王爱农不敢捡,赤着脚就往家里跑。王爱农的脚板宽大,这和他夏天不穿鞋有关。他噼噼啪啪地跑回家,对哥哥王爱工说,阿哥,快跟我走,一只鸡死了,撞在烟囱上死了。王爱工丢下手中做的事,兄弟俩一前一后跑到烟囱下。喏,就在那。弟弟指了一下。哥哥走过去,看了一眼,还踢了一脚,然后捡起来,拎在空中扬扬手说,你回去马上生炉子。我去买点生姜,还要买点黄酒。

弟弟说,鸡心是我的,我好久没有吃到鸡心了。

这件事在红旗厂家喻户晓。王家兄弟捡到一只野鸡的事很快从红旗厂传了出来,传到了我们港机厂。我们港机厂没有烟囱,所以不可能捡到瞎了眼睛的野鸡。

当天夜里,兄弟俩美美地享用了鸡汤。艾红旗晚饭后去了王氏兄弟家。他隔着纱门看见哥哥撕了一条鸡腿给弟弟,弟弟也撕了一条鸡腿给哥哥。兄弟俩像电影里的地主儿子一样大吃大喝起来。艾红旗后来跑到我家对我说,野鸡腿好细啊,根本就没有肉,一层皮下来就是一根骨头。野鸡哪有家鸡好吃,你说对吧?

王家兄弟的故事仔细想想的确很感人。沒有父母,没人疼爱,哥哥八岁就会烧饭洗衣,弟弟四岁就会生火,坐在板凳上拿扇子扇风,满脸煤灰。我认识王爱农后去过他们的家。他们家的墙壁上画满了人像,那是弟弟王爱农的杰作。仔细看能看出一些端倪,林林总总的画像不是一天画成的,有年轻的样子(头发茂密),有中年的模样(胡子茬),有受伤的模样(额头上一道疤),更多的是画着络腮胡的,还有一些脸上有了皱纹,光着头,是老年男人的样子。

有一张全身像画的是拎着两只行李包的王断念归来的情景。墙上的王断念笑弯了眼睛,大张的嘴巴占据了整个脸庞,还滑稽地戴着一顶军帽,鼓囊囊的行李包上还写着“上海”两字,很具有匠心。画面的边角上是两个抽象的孩子,站立着,高举双手。有几个字用红色粉笔写在画像的正上端,歪歪斜斜的:工农欢迎,爸爸回来。

王爱农第一次见我,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络腮胡的男人。他把一个孩子对父亲最纯真的思念画在了墙上。

我说王爱农是个执拗的男孩是因为他教我唱歌这件事,“刘队长之歌”。我没有在去红旗厂的路上遇到一个络腮胡的男子,这并不影响我去找王爱农玩。有几次,我们甚至一起走到那片树林里等待那个蓄着络腮胡的父亲。我们在树林唱起歌来:

刘队长,有胆量

悄悄地来到了女澡堂

他东看看,西瞧瞧

腰里顶着一根硬棒棒……

我小时候很会唱歌,和这件事大有关联。现在五音不全,主要是没有遇到比这还好的歌曲。

我们在树林里一遍遍唱“刘队长”,百唱不厌。我还学会了在树木间滚铁环,是那种很有技术的绕行,甚至是急停。这些都要归功于王爱农。他的执拗成就了我,不把我教会他誓不罢休呢。

我隐藏的私心不仅是想依靠王爱农吃到桃子,还想滑他哥哥的滑轮车。在偏僻的厂矿子弟问,能拥有一辆滑轮车是每个男孩的梦想,一旦拥有你就成为众星捧月的孩子王了。王爱工就有一辆与众不同的滑轮车。他的车不仅轮轴粗大结实,周身还覆盖了一层闪亮的白铁皮。这和盛行在厂矿问的滑轮车比赛有关,结实而且耐撞击。我说过那种高速滑行的感觉像飞机的俯冲。坐在王爱工的滑轮车上,有骑上白马驰骋的感觉呢。我就常常鼓动王爱农把他哥哥的滑轮车偷出来滑。滑轮车就锁在他家门口的柴棚里,钥匙放在吃饭的桌子上。可是王爱农不敢,他怕哥哥会揍他。小孩子只能滚铁环玩。建在山坡上的红旗厂没有平坦之地,出门就是那条著名的大斜坡。在大斜坡上冲刺是每个滑轮车驾驶者最向往的游戏。大斜坡会召唤你,你能掌控好内心蓬勃的驾驭欲望吗?

但是有一天王爱工把滑轮车停放在门口就不见了,不知是疏忽还是觉得没必要上锁,反正门口只有孤零零的滑轮车,不见他的人影。我们围绕着滑轮车滚了好几圈铁环,还是没有看见王爱工回来。我真的太想在这匹白马上坐一会了,哪怕是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会。我就对王爱农说,我跑累了,想歇一会。王爱农说好吧,我们休息一会。我说,我坐一会。就一屁股坐在了滑轮车上。王爱农说,你不能滑啊,我哥哥会骂的。我说,我不滑。嘴里说不滑,屁股却一前一后地扭起来。滑轮车就轻盈地动起来。王爱农就笑了。他的笑鼓励了我。我后来做出滑翔的姿态对王爱农说,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你哥?王爱农说,像。我说,要是滑起来也像就好了。王爱农说,你滑一下吧,我看看。我说,你推我一下吧。他就推了我一下。我一下子就冲出了门前那块窄小的平地,上了大斜坡。那感觉我至今还记得,很多孩子在路边看着我,他们的脸上一定满是惊诧。我模仿着王爱工的样子,缩矮身子,曲起平衡方向的两条腿,两只手紧紧地扣住车的腰板。坡起先很缓,陡坡要过了红卫商店才算开始。滑轮车比赛的起点一般就设在红卫商店。我的耳边也开始有呼呼的风声了,不很激烈,但是我已经很知足很惬意了。这次难得的经历在红卫商店就终止了。王爱工出现了。在红卫商店的转角,我瞥见王爱工丢掉手里的香烟匆匆赶过来,嘴里骂骂咧咧。跟在他身后的是艾红旗,他们两个躲在墙角抽烟呢。endprint

王爱工把我从车上拎起来,接着就往我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踢我的屁股是有道理的,谁要我屁股痒呢?

艾红旗也上来踢我一脚,这一脚显然有讨好的成分。我心里十分恼火,嘴里警告说,你凭什么踢我?我告诉你妈,你抽烟了!

那一年,王爱工十五岁,他半公开地抽起了香烟。在厂矿狭小的认知世界里,孩子抽烟是成熟或者沦落的表现。大人们会讥笑说,卵毛都没长齐,也叼起香烟来了,像什么样子!

如果让学校老师知道,王爱工就有可能人不了团。可是他很快就入团了。学校团支部书记是风流的冯老师,他和女老师小娟在某个夜里语无伦次的对话被艾红旗偷窥获悉。偷人也是偷窃的一种,人比物更容易偷,因为人锁不住,会自己走出来让人偷,因此在红旗厂狭小的认知世界里,偷人是偷窃的低级形式而暗中被人不耻。王爱工的入团与艾红旗大有关联,他在操场上叫住冯老师,打听起小娟老师销魂的声音来,这足以让冯老师乖乖就范。王爱工得以顺利入团。这是一项优厚的资本,因为假如你是团员,年满十六周岁,又因为父母俱损成为孤儿或者疑似孤儿,红旗厂的工会会考虑让你进厂上班,也算作顶职。那个年代很多父母都愿意这样把岗位交到不争气的孩子手里,厂里经常可以看见吊儿郎当却满脸稚气的毛头青工。

王爱工偷偷抽烟的事王爱农早就知道,他们朝夕相处同榻共眠。王爱农最早发现哥哥抽烟是一次去杜家河卖橘子皮。他们捡了一个夏季甚至加上一个秋季的橘子皮,晾晒干,在冬天的时候背着这些橘子皮卖给杜家河收购站。这是兄弟俩捡得最多的一次。他们不仅各自背着装满了的书包,甚至还借来一个背篓。祝奶奶说,估计会有三十斤之多。谁家也没有这么大的秤。祝奶奶还说,三分钱一斤,十斤三块,三十斤就是九块钱。我的天啊,九块钱可以买十斤肉了。兄弟俩一路走一路合计这笔巨款的用法。哥哥说要买只鸡吃,还要买一些鸡蛋。弟弟说,杜家河经销店的那几本连环画,这次一定要全部买下来。哥哥说,明年要捡更多。弟弟说,明年我也要背上一个竹背篓。两人到了收购站,为了防止人家卡秤,哥哥居然神气地摸出一包永光香烟来。人家说,你卵毛长齐了没有,也抽烟了?哥哥说,我不抽的,我是给你们买的。那人一连抽了两支才开始给兄弟俩称橘子皮。

三十斤。那人称完以后说,二十九斤半,算你三十斤。三三得九,九毛钱。

什么?不是九块钱?

九块?你们有没有上过学?三百斤才九块!钱这么好挣,都去捡橘子皮了。

兄弟俩神情黯然地回了家。回家的路上,王爱工抽起了香烟。烟气都是从他鼻孔出来的,样子像大人一样很到位,一声咳嗽也没有。

哥哥说,太丢人了。

弟弟说,祝奶奶是个老妖婆,连算术都不会。

兄弟俩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哥哥默默地抽着烟,烟雾变得浓郁起来。弟弟好奇地看着哥哥,阿哥,我不买书了,你去买烟吧。

哥哥望着远处化工厂灰蒙蒙的烟囱,突然说,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我就可以走了。

弟弟问,阿哥你要去哪里?

哥哥喷出一口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跟你一起走。弟弟说,我们一起去找爸爸。

找他干吗?你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存心要失踪的人。

一阵咳嗽打断了弟弟继续追问的念头。

春节里,王爱工正式公开抽烟了。兄弟俩在门口放鞭炮,他们买不起成串的鞭炮,口袋里的鞭炮都是在地上捡来的别人家没有炸响的零散鞭炮。王爱工手指间夹着香烟,点燃这些捡来的鞭炮,零星的爆竹声响彻在兄弟俩寂寞的新年里。

老子卵毛长齐了。王爱工这样回答过路人的询问,毫不避讳。老子可以抽烟了。

他甚至把点燃的鞭炮丢进空的酒瓶里,用四散的碎玻璃片来拒绝别人的靠近。

是啊,从小缺失父爱的孩子长大了,就像路边的小草,不经意间开出了细小的碎花,你留心也好,不留心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你的垂怜,花期的早晚都与你无关,哪怕是发生了异常的变化。

与王爱农与生俱来的执拗不同,哥哥王爱工的变化显得骤然和无由。

艾红旗有一天和兄弟俩躺在大斜坡的桃树下,阳光穿透枝叶照射到他们的脸庞上,晒出了他们身上隐藏的慵懒劲头。他们轮流打了一个哈欠。那个时候,艾红旗头上的绷带刚刚卸掉,短细的头发问横着一条幼稚的伤痕。你知道那是刘卫东的杰作。有句话叫好了伤疤忘了疼。伤口痊愈以后,艾红旗居然和刘卫东交上了朋友。还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艾红旗的仇恨不见了。抢劫事件发生以后,我才明白他的深刻用意。但是当时,我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转变,我们认为这个人就是一个雷声大雨點小,最后一点风也不会刮的软蛋。

他常常展示他的伤疤,牛皮哄哄地炫耀,你知道我的头是怎么破的?是刘卫东打的。刘卫东你们知道吧?港机厂的大王。我把他弟弟打了,他就把我脑袋打破了。

他和刘卫东交上朋友的事我也是后来知道的。有一天傍晚我出门买酱油,刘卫东在路上看见我就把我拦住了,问我的表哥是不是红旗厂的艾红旗。我说是。他就要我去通知艾红旗,说有急事找他。我拎着酱油瓶就去告诉艾红旗,说刘卫东到处找你,该不是要揍你吧?其实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暗中结盟,准备晚上去毛巾厂找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是红港学校谢老师的女儿,长得很漂亮,是附近厂矿公认的美人坯子,高傲得不得了,谁也不放在眼里。锅炉厂的娃娃头二胖追了她好几年,只让牵手,不让亲嘴。二胖爱得死去活来,死心塌地地维护自己的产权,逢人就说我是某某的男友,某某是我的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刘卫东却不知怎么看上了她,想得晚上睡不着。因为美人的妈妈和艾红旗的妈妈——也就是我表姨一都在职工医院上班,她妈妈是院长,我表姨是产科医生,平时两家多有往来,艾红旗和美人也挺熟络。刘卫东想让艾红旗利用这份熟络把美人约出来。艾红旗还真把美人约出来了。在水厂的游泳池边上,艾红旗隆重地介绍了对方。这件事做得漂亮,等于是完成了一件在刘卫东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刘卫东很赞赏艾红旗,公开表示艾红旗是他的好兄弟,比亲兄弟还亲。endprint

刘卫东后来弄大了美女的肚子,这也是毛巾厂的胜利果实被港机厂偷食,或者是港机厂的火种被毛巾厂孕育的典故。这事在当时通过地下途径很快流传开来,极度丰富了附近厂矿贫瘠的业余生活。据说流产手术也是艾红旗求他妈妈给做的。这件事院长是不是知道就不得而知了。

我要说的不是艾红旗。这家伙是恶有恶报。

王爱农有一个问题要问哥哥王爱工,也是问艾红旗。我说过,他是一个执拗的孩子,常被一些细小的思虑左右。他的问题是在学校体检的时候想出来的:鸡鸡硬的时候和软的时候分别称体重,重量是不是一样的?

王爱工坐起来看了一眼弟弟,说,有意思,这个问题有点意思。接着就仰躺下去,眯缝起眼睛,嘴里嘟嚷说,硬棒棒重还是软棒棒重?

艾红旗急吼吼说,肯定是硬棒棒重。

爱农说,为什么?

艾红旗说,傻瓜,变长变大啦。

王爱工说,你才傻瓜!那本来就是身体上的肉,一点没少一点没多。

艾红旗说,会充血。

王爱工嘴里发出哧的一声,看来你真是一个傻瓜,血也是身体里面的,难道你棒棒里充的是猪血?

树下响起一阵笑声。王爱农笑着拍打身边柔软的泥地,富有节奏。王爱工一耸身爬上一棵桃树,他怕艾红旗会跳起来擂他。可是艾红旗没动弹,任由兄弟俩揶揄的笑声此起彼伏。他叼着一根草芯,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出眼泪的兄弟俩。

艾红旗在桃树下想到了用以还击的武器。他眨巴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王爱工,你别笑了,我问你,你的卵毛有多长了?

王爱工止住笑说,肯定比你长。

艾红旗说,比我长?你连胡子都没长呢。

王爱工说,老子胡子没你多,卵毛肯定比你长。老子一大片了。

王爱农说,我哥哥比你长。

艾红旗说,你又晓得了?你看见啦?

王爱农说,我当然看见了,就是比你长。

艾红旗说,王爱农,你长了没有?

王爱农摇摇头,我的毛才发芽。

艾红旗说,你还是一只嫩鸡子。你的屁股好白,你的屁股沟沟里也好白,一根毛也没有,像个女生。我当然知道!

王爱工突然发怒了,对艾红旗说,你恶不恶心?

有时候,我更愿意相信发生在王家兄弟问的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的游戏,成长期的游戏罢了。我想不通,也解释不了。我听说在长期服役的犯人间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军营里似乎也有,但那都不是发生在亲兄弟之间!

我有点理解王爱工怪异的远遁了。他嘴里的远走高飞,是不是出自良知的发现和觉醒呢?

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我就可以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一直都没有离开,是舍不得年幼的弟弟吗?抑或,是那种有悖常伦的行为让他无法自拔?

半夜里,哥哥不见了,哥哥的书包也不见了。

天亮了,哥哥回来了,一脸倦容地坐在门口。

弟弟说,阿哥,你也想存心躲起来,像爸爸一样?

哥哥说,我明白,要躲起来是多么的难。

放学了,有人对弟弟说,你哥哥说他出去几天。你不要找他。你别哭。

天黑的时候,哥哥在大斜坡上出现了。弟弟欢腾地说,阿哥阿哥,你去哪里了?我炉子生好了,水也烧好了,等你回来烧饭呢。

哥哥说,我走了老远,一抬头,发现走回来了。

弟弟说,阿哥,你真笨。

哥哥点燃一支烟,烟雾里,哥哥若有所思。

突然有一天夜里,几个高大的人闯到王家来了。他们的袖子上箍着一道红箍,是红旗厂保卫科的。他们到王家的每一个角落里巡视了一遍,又到柴棚里看了看。他们看见那辆滑轮车就转移了目光,显然不是为了滑轮车而来。

他们对王爱工说,你最近干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咦。坦白从宽!老实交代!不老实小心把你铐起来!说!

我什么也没干。

真的吗?开水房的水龙头怎么都坏掉了?铜芯子呢?是不是你搞的破坏?

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们在碗橱里看见了一碗红烧肉,就怪里怪气地说,哪来的钱买红烧肉?

锅炉房的马阿姨送来的,不信你去问她。

那些人恐吓了王爱工几句但毫无所获。他们这样对王家哥哥说,年纪轻轻,要学好。明年你要进厂了吧?要好好表现才对,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不要去学,带好弟弟,做弟弟的榜样,是不是?

他们看着墙壁上的画像说,这是你爸爸?谁画的?還真的像王断念。一个男人忍不住大声说,王断念你这个王八蛋,龙生龙凤生凤,你的儿子就会打洞。

你说谁?王爱工突然问。

那个人鼓着眼睛说不出来。其他人拉开他,责怪说,你喝多了马尿,对孩子胡说什么?出去!

他们和颜悦色地对兄弟俩说,发现坏人坏事要及时向我们报告,记住啊!

那些人走了。

王爱工追出去。很快,他就出现在昏暗的门前灯影里。点燃香烟,烟雾里他若有所思,飘渺的烟雾一直盘桓在他高高的颧骨周围。那个人说了几句奇怪的话,王爱工这样对门里站着的弟弟说,爸爸没有躲起来,也没有失踪。

他在哪里?

烟囱。王爱工说,爸爸回不来了,他和烟囱一起消失了。王爱工吐出最后一口烟,故作轻松地说,他回不回来要紧吗?没有他,我们过得也好好的。他朝门前的黑暗里丢出烟蒂,一道明亮的弧线在水沟边弹跳了几下就消失了。

这一年王爱工长高了不少,像拔节的春笋,因此他身上的裤子就滑稽地吊在小腿上。裤子是那种灰色帆布做的劳动装,膝盖上有两个大大的补丁,针脚像蜘蛛网一样细密有致。弟弟王爱农的裤子上也有一圈蜘蛛网,左腿的网上还蹲着一只肉色的蜘蛛,那是破了一个小洞后露出的皮肤。秋季了王爱农还穿着凉鞋,鞋太小,紧紧地捆住了王爱农的一双大脚,鞋襻因为断过好几次,被烧红的锯条片修补粘连起来,丑陋不堪。endprint

王爱工关好大门,开了后门。他跨出花墙,就到了隔壁祝奶奶家堆放弃物的墙角。那里有几只破损的泡菜坛子,坛子倒扣着。王爱工搬起其中的一个来,坛子下露出一个报纸包。王爱工捡起来,悄没声息地回到了自己屋里。

灯光下,他展开报纸。很快,一堆黄灿灿的东西就显现出来:水龙头上铜制的阀门芯,足有十多个,断口粗糙,外圆上布满凹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用东西砸断的。是的,是偷来的阀门芯。

哥哥这样说:“明天我去水牛坪,那里也有收购站,越远越安全。回来的时候,你就有新鞋穿了。”

哥哥还说:“背一麻袋橘子皮也顶不上两根这个。橘子皮也要捡,不捡更会让人怀疑。”

哥哥最后又说:“阿弟,阿哥會心疼你的,爸爸不在,阿哥会像爸爸一样爱你。”

我插一句我爸爸做豆腐的事。做豆腐是苦行当,和打铁、撑船并称世上三大苦差。我这么一说,你就知道我的家境了。穷字当头,穷开心,穷折腾,穷讲究,穷帮穷,和穷字沾上边的事都和我家有关。八二年秋天,港机厂职工服务社借调我爸爸去做豆腐,他们从档案里知道我爸爸曾经在豆腐厂上过班。工资照发,还有提成,他就抱着铺盖兴高采烈地住进了服务社。服务社两间破屋里堆满了黄豆,散发出久沤的臭气。我爸爸在黄豆里睡了半年,起早贪黑地磨豆子点卤水又滤网。当然他有帮手,叫艾集体,就是艾红旗的爸爸,我的表姨父。表姨父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爱好钓鱼却皮肤白皙,喜好流泪却并不因为悲伤,头发过早地白了。他说话细声,走路低头,连睡觉都要夹着裤裆。听说年轻的时候应征当兵,被退回来时受了挫折。这是一个柔软的人,但做事勤快,出手麻利,我爸爸就是看中他这点。据说我表姨看中的也是这点。

后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表姨父半夜醒来去照镜子。鬼晓得他为什么要去照镜子。他对镜子里的人说,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镜子里的人也同样这么问他。他不由分说就砸碎了镜子,响声惊动了隔壁房里的表姨,表姨一边斥骂一边走过去看究竟。她看到姨父的时候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姨父拿着一块碎镜片,面露狰狞地朝她招手,你过来你过来,你看看镜子里的这个人是不是他?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们都开始认为表姨父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他还是经常到水库边去钓鱼,流泪不说,还时常自言自语,比如说,看你往哪里跑,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诸如此类的话。更多的时候,他坐在石块上拿出一面小圆镜不停地对着自己照,似乎想从镜子里找出另外一个人来。

有一天我爸爸从外面回来摇着头对我妈妈说,老艾的脑子坏掉了,看来没救了。原来在回来的路上,爸爸碰到了表姨父。表姨父拿着镜子要爸爸看镜子里这个人是谁。爸爸替表姨父收好镜子,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老哥哥啊,你的心要放宽。老夫老妻,孩子都这么大了,疑神疑鬼做什么?表姨父说他真的是在镜子里看到有一个人爬到他家里去了,就是趁他出去钓鱼的时候。我爸就问他,那个人什么样子?他说,没看清,但一定是港机厂的!

机油味!表姨父坚定地说,他身上有机油味,我一闻就知道是港机厂的!骗不了我!

表姨父还说,一想到那股机油味,我的眼泪就会被熏出来。

你闻闻,我也有机油味。

不是你不是你。

我爸复述这些的时候我正好在边上写作业。我记得我妈叹了一口气,努努嘴止住了我爸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那年做豆腐,我爸爸还是把表姨父从河边请到了豆腐房。

半年以后,两间屋子没剩下一粒黄豆,全部变成豆腐进了港机厂人的肚子。我爸爸领来一百九十五元钱,那是半年下来所有的报酬。我爸爸拿了一百,给表姨父九十五。表姨父嫌给多了,红着脸要退一些。我爸爸一巴掌把他推出老远,说你这老兄,尽胡来!表姨父红着眼圈就收下了。拿着钱两人没有回家,直接走进了港机厂的职工商店,一人买回一台三五牌闹钟,算作新年礼物各自抱回家了。一台闹钟九十元,表姨父还买了一块新的小镜子。我爸爸把最后的十元钱给了我和姐姐,表姨父把用剩下的钱给了艾红旗,算作新年时的压岁钱。

你可能要奇怪,为什么我要说买钟的事?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那个时候,闹钟还是稀罕玩意,家里有台闹钟就跟现在有台汽车一样,是殷实的象征。穷讲究就是这个意思。孩子们都是旧衣破鞋,家里买个当当当只会响不能吃的玩意不是穷讲究是什么?大人的心思你不要猜,猜不透。我妈妈上班总是卡着点,不到最后一分钟不进工厂的门。那天开始居然日日提前到岗。大家很奇怪,我妈妈就半幽怨半自豪地解释,都怪老戴,买了个闹钟回来,三五牌的,一天到晚吵个不停,烦得我在家待不住。

大家一听是三五牌闹钟,都围上来问这问那。我妈妈说,买什么不好,非要买个闹钟!还说有票都买不到,是非计划的。

你看,一个闹钟对大人是多么的重要啊!

王氏兄弟家就有一台三五牌闹钟。我第一次走进他们家的时候,它正好当当当地在报时。和我家的那台有些不同,我家的是新式样,钟声清脆,他家的式样不仅老,还很旧,上面布满灰尘和说不清出处的污渍,钟声也哑,像敲在木头上。

我后来又去了他家几次,待的时间也不短,记忆里好像没听过它有声有色地响过。有一次我玩过了头,忘记了回家的时间。王爱农提醒我:“你还不回家?五点都过了。”我说你家的钟怎么没敲?他说:“早就不敲了,旋发条的钥匙丢掉了。”

你有没有给闹钟上过发条?用那种蝶形的钥匙。三五牌钟需要扭十五下,扭好以后,再左右推动几下,钟摆就重新滴滴答答摆动起来。王爱工从艾红旗家借来钥匙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清晨没有了敲钟声兄弟俩有些不习惯,王爱农上课也老是迟到。王爱工没上学了,他到教育科参加新职工培训,过了这个冬天他就要上班啦,就变成让人羡慕的化工厂工人啦。

王爱工旋好发条后推了一下闹钟,钟摆轻微地动了一下。许是很久没有运动的缘故吧,王爱工把布满灰尘的闹钟抱了起来。抱起闹钟的时候,就发现了一张纸,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怎么会有一张纸呢?谁会把纸头放在闹钟底下?endprint

王爱工奇怪地打开这张纸,纸上有细小的格子,是从那种低幼儿练字本上撕下来的。

纸上有字,歪歪斜斜:工农团结,不饿肚皮。实在不行,动点脑子。后面还有一幅莫名其妙的画:一只水龙头没关紧,滴滴答答朝下滴着水,而龙头下搁着一碗盛满米饭的碗。

显然,这是王断念的手迹。王断念为什么要写这些字画这幅画?是无心还是有意?无心为什么要压在闹钟下面?有意为什么不直接放在显眼的地方?

王爱工叫来弟弟,弟弟念了一遍,念得很通顺,可是弟弟更喜欢后面的水龙头和一碗米饭。弟弟说,爸爸真会画画,画得比我们美术老师还要好。

工农团结,不饿肚皮。王爱工坐在花墙上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念着念着,他的眼睛就紅了起来。他和弟弟,一个叫爱工一个叫爱农,组合起来就是工农,工农一家。小时候就听爸爸说过,工人哥哥要爱护农民弟弟。兄弟俩团结起来,相互友爱,相互帮助,就不会饿肚皮。难道爸爸要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道理吗?这个道理我懂啊,我一直都疼弟弟,所有好东西都先给弟弟……

爸爸是预感到有不好的结果等待着他,才苦心留下这张纸吗?

可是,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呢?动点脑子,动什么脑子啊?

那天夜里,艾红旗来取钥匙,王爱工就把纸条给他看了。艾红旗看看纸条,又看看王爱工,嘴里嘀嘀咕咕。最后,他一拍脑门说:“这还不明白?动点脑子的意思就是细水长流。你看,你爸爸不是画了吗?水滴,米饭。细水长流就有吃不完的饭。这么简单的问题,我一看就晓得了。”

王爱工想了想,觉得艾红旗说得有道理。他说:“我爸爸真是的,走都走了,还管我们什么细水长流。操。”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王断念留下的话有了全新的诠释。当你明白过来以后,就知道在那种环境下王断念的暗语是多么的痛心和绝然。要活下去!两个即将失去唯一亲人的孩子要不惜一切地活下去!哥哥要爱护弟弟,为了弟弟,更为了不饿肚子,哥哥要动点脑子!

王断念真是动足了脑子呢!

谜底很快显现。

我的表哥艾红旗的确是个聪慧的人。

那次王家兄弟背了三十斤橘子皮,卖了九毛钱,在红旗厂的大门口碰到艾红旗。艾红旗的汗水从军帽里流出来,他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搭着军衣,气喘吁吁。王爱工好奇地问他去了哪里。艾红旗对王爱农说,你回家去,这里没你的事。王爱农就回家去了。艾红旗把王爱工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抖了抖。王爱工说,操,你抽这么贵的烟?来一根。艾红旗说,老子发财了。王爱工说,快说快说,你怎么发财了?

艾红旗说,看在好哥们的分上,老子告诉你。有烟同抽,有苦同吃。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指粗细的铜芯来。你知道这是什么?艾红旗问。阀门芯。王爱工说。知道它多少钱一斤?不知道吧?一块五一斤!你卖十斤橘子皮才三毛,我卖几根就是三块。艾红旗拍拍口袋,钱,你听到没有?老子发财了。

怎么弄来的?

艾红旗一招手,王爱工就跟上了。他们一前一后来到红旗厂的开水房,那里一字排开了二十多个水龙头。艾红旗一努嘴说,你明白了吧?一次不能搞多,搞多了会引起怀疑。每次两三个,弄坏了有人会换新的。

艾红旗又在开水房的窗口对王爱工说:“你过来瞧瞧,看,就是这个大家伙,外号水葫芦,整个一铜疙瘩,能把这个宝贝偷出来,就彻底发大财啦!”

王爱工若有所思地说:“这也能偷?不怕开水烫死你!”

艾红旗跳到一块砖头上,居高临下地说:“实在不行,动点脑子。你看,这都是你爸爸的主意啊,他都画在纸上了。不动脑子,怎么养活你弟弟?你弟弟瘦得像一只猴子啦。”

“也许会爆炸。”分手的时候,艾红旗抽抽鼻子说,“会把这个房子炸掉,就像那个气炉房一样,太可怕了。”

我表哥艾红旗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我妈妈多次警告我不要和他走得太近,怕他带坏我。事实上,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是艾红旗教的。他教我吃一口干茶叶嘴里的烟味就会变成腌鱼味。有一次我妈妈闻出了腌鱼味,就追问我缘由。我随口说是在表姨家吃的腌鱼。我妈妈深信不疑。直到有一次姐妹俩碰头,才真相大白。我爸爸奖赏了我一巴掌。

按道理,我爸爸应该给我三个巴掌。因为艾红旗还借给我一本书,就是柳曼娜女士的《少女之心》。红港子弟学校的袁校长曾经在全校大会上说,凡是看过《少女之心》的人都会走上犯罪道路。这话太绝对,我不信,就去问表哥借了看。是一本手抄本,抄在练习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爬满了蚂蚁。我连夜读了两遍,除了面红耳赤以外,最受用的就是我的小弟弟,愣头愣脑站了一夜。我并没有因此而成为罪犯。想归想,做归做,中间靠的是胆量。我生来胆小,因此漏过了法网,就这么回事。

去年,我去了一趟红旗厂。那里的旧式平房要推倒重建了。旧房子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存世渐少。我去的时候,已经有电视台的人在录像,一台挖掘机高扬着手臂做背景。我站在烟囱倒塌的废墟上若有所思。我想到了表姨父的死。表姨父是从房顶上跳下去的。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会爬到房顶上寻死。目击者回忆说,他跳房顶之前喊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我是男人”之类的话。他跳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面镜子,看来镜子里那个充满机油味的陌生人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我爸赶到医院的时候,表姨父口吐血丝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是一个硬邦邦的人。”

很多人都知道自寻短见者的苦衷,可是孩子们不甚清楚,我自然也蒙在鼓里。后来,我爸被安排提前下岗了,他听说消息后一句话也没有争辩,呆立在原地很久。很多人跑到办公室去论理去拍桌子去骂人,他没去。他整理好工具柜,交代好明天的工作,就带着自己的几件衣服回家了。几天以后,他突然问我,儿子,你说爸爸我是不是软蛋?人家要你回家你就乖乖回家,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看着这个高大的老实人,想着因为他下岗和我妈的争吵。

我就是一个软蛋!他悲怆地说,外表坚硬,内心软蛋,我跟你姨父一样,甚至比不上他。他可以用死来抗争,我却没有胆量!endprint

那次,我终于知道了表姨父自杀的原委。那个浑身充斥机油味的男人真的存在!他就是港机厂的劉小水,也就是刘卫东的爸爸,一个身强力壮的北方男人。这对奸夫淫妇在许多人的舌头下面偷欢了十几年,无所顾忌胆大妄为。表姨父在河边忍气吞声,甚至迎风泪下,就是缺乏一副砍杀的硬心肠!好在艾红旗在鱼竿里发现了一张揭秘的纸条。纸条让艾红旗有了一次复仇的砍杀。

我那天还去了王氏兄弟家。那里的住户早就搬走了,窗门破损,一派萧条。我从霉烂的窗子里进入了这个曾经充斥着煤油味和童年苦乐的屋子。王家兄弟出事以后,这个屋子基本就空闲着,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父亲王断念似乎随时有回来的可能。

可是王断念没有回来。他没有带着络腮胡和上海牌行李包回来。在人们短暂的记忆里,他匆匆地丢下两枚苦果就断了念头销声匿迹了。

屋里的摆设藏污纳垢,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又因为潮湿而布满了犹如来自远古的苍苔,将人的足音吸进封存的时间之中。碗筷一地。破衣烂衫。蛛网遍布。我捡起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阀,门芯还在,看着水阀我心有所动。此刻,一束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射在墙壁上,光影下,是王断念归来的画像。那上面除了一些浮灰和几个讨厌的脚印外,王断念还是那么神采奕奕,眼眉因为笑而弯曲着……

那纸条上的图画,真的就是你留给孩子们的谶语吗?

我幻想着找到那台闹钟,幻想着能在那台闹钟里看到过去岁月留下的痕迹。

不可能了。

我还看到倒伏的桌子背后结着一窠蜂巢,蜂去巢空。窗下的一堆烂木条上长出了喜人的蘑菇。那张四脚朝天的矮凳上写着爱农的名字,一只猫在窗台上慵懒地晒着太阳,窗台木棱上挂着一条干缩的鱼干……生命的迹象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啊。

后来我还到艾红旗家附近转了一转,碰到了艾红旗的老婆。还记得那节语文课上回答天安门的那个女生吗?叫万小燕。呵呵,艾红旗娶了她。艾红旗自己是刑满释放人员,他能找到老婆已经万幸啦。

我表哥艾红旗在十六岁的时候等来了复仇的机会。

那是八三年料峭的春天。冬季的时候,严打才开始。那年春天,刘卫东从广东回来,旅行包里全是电子手表。他让艾红旗帮着推销。艾红旗就找到王爱工,给了王爱工一块手表。他对王爱工说,你就要上班了,送你一块手表吧。

王爱工很喜欢这块手表。十六岁能戴上手表也是那个时代幸福的事情。为此王爱工很感激艾红旗。他摩挲着表盘子嗫嚅地说,这好贵吧?我怎么好意思呢?

艾红旗说,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就帮我个忙。

什么忙?只管说。

艾红旗说,刘卫东把我脑袋打破了你知道吧?这仇我一直没忘记。现在机会来了。锅炉厂的二胖和刘卫东有夺爱之仇,刘卫东把谢娟娟的肚子搞大了就跑到广东去了,二胖一直在等他回来。现在刘卫东回来了。我看见刘卫东脖子上有一条很粗的金项链,肯定来路不正。这链子二胖看上了,准备晚上带人去问刘卫东要。他肯定不会给,不给就给他颜色看,老账新账一起算。

王爱工说,你不是和刘卫东和解了吗?

艾红旗说,狗屁!老子不做软蛋!老子这叫卧薪尝胆。趴在地上的日子老子受够了,老子要站起来做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知道什么叫不共戴天!

艾红旗还说,父债子偿,我爸的仇也算在他头上了。

王爱工说,你爸?你爸不是自杀的吗?

艾红旗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冬天的时候,表姨父生前发明的“抛钩钓”在红旗厂风靡起来。一场大雪后,成千上万条鱼像过江之鲫漂浮到了水面,是的,水底缺氧,鱼群都浮了起来,整个水库的水面上挤满了鱼头。水库边通宵达旦围满了捉鱼的人,使用的方法就是“抛钩钓”。钩子轻巧地甩出去,拖回来的时候一准是沉甸甸的。艾红旗也加入了捕捞者的行列,拿着他爸爸的鱼竿出现在冬日的夕阳里。他在组装鱼竿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纸条,确切地说是一张卷起来的纸塞在了鱼竿里。他展开了那张纸,同时也展开一个秘密。那天,他眼睛里燃烧着如血的夕阳。

我爸爸是被刘小水这个流氓逼死的。他让我爸爸戴了绿帽子!

王爱工显然被震惊了。

你爸是为了这个死的?那你妈……

少废话,干还是不干?

王爱工说,这事你找别人去吧,我干不了。

艾红旗说,孬种,要是有别人老子还来找你?

王爱工摸着手表还在犹豫。

你孬种!艾红旗叫起来,你狗日的就这么孬!

那天傍晚,太阳还红光满面地挂在西天呢,王爱工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王爱农问哥哥干吗去?他的脸上开始变得圆润起来,长胖了许多。王爱工看着弟弟红润的脸颊,轻描淡写地说去艾红旗家看他的手表。王爱农也要跟着去,哥哥不让。哥哥说,我就要发一笔小财了,我们会过得更好,皮鞋手表什么都会有。弟弟执拗起来,非要跟着哥哥一起去。哥哥说,我马上就回来,艾红旗还答应给你一块手表呢,你听话在家。弟弟嘟嘟囔囔,哥哥只好说,你玩滑轮车吧,比赛的时候让你上。

真的?弟弟高兴了。好,你去吧,我自己滑车去。记住,带块手表回来。

哥哥出门后又折回来。他的身后跟着艾红旗,艾红旗匆忙赶来塞给他一把弹簧刀。王爱工揣好刀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身折回来。他取下自己头上的红色毛线帽戴在弟弟头上,那上面有一枚闪亮的团徽。他对弟弟说,戴上帽子就不怕吹风了。你小心一点,天一黑就不要滑了。

弟弟说,知道了,我只滑到红卫商店。

门口的艾红旗挥挥手说,我先去了,你快点,别误了大事。

哥哥交代好就走了。

他不知道这是兄弟俩最后一次说话,更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亲爱的弟弟。

他出门后去了港机厂的开水房,想看看那里的水龙头换新的没有。他再收集一次就可以给弟弟买双球鞋了,回力牌球鞋。弟弟的脚长得太快了,他的鞋子弟弟也能一脚穿下了。弟弟的脚指头从来没有待在鞋子里过,总是不老实地探出头来。弟弟的皮带也快断了,总不能老是烫接吧?他想着弟弟的事,心想事情结束以后,他什么报答也不要,只要艾红旗保守秘密,不要把他和弟弟的事说出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那只是游戏,他想,可是又感到羞愧。endprint

我要走了。这是他羞愧万分时说的话,他想离开这样的游戏,可是又离不开弟弟。晚上走,天亮归;白天走,夜里回。他必须爱着、守着弟弟,这是爸爸给他的交代啊。

工农团结。

春天的夜风像个调皮的孩子,他走到港机厂的时候头发都被吹乱了。冬天开始的时候,他留起了长发,是那种很流行的发式,不仅能够遮住眼睛,还能遮住耳朵。这样的发型让守旧的化工厂家长暗自叹息。厂道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有几个家伙快速地从他身边跑过,长发飘扬,其中一个胖子走在最前面。

他围着港机厂走了几圈才往刘卫东家走去。他看到刘卫东家亮着灯。在一棵树底下点了烟,他又想到了弟弟。他想弟弟是不是已经滑完回家了呢?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的路灯不知道修好了没有。弟弟晚上吃的不多,玩久了肚子很快就会饿的。碗橱里还有半个馒头,他应该会拿出来吃掉。

有几个黑影站在了刘卫东家门口,是二胖带来的假装买手表的人吧?

他想,最好刘卫东不要跑出来,他认识我。

他感觉自己摸着那把弹簧刀的手都出汗了。他想,我再站一会就回家去,这么多人进去了,刘卫东估计早就服软了。

起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从刘卫东家里发出来的。有人嗷地叫了一声,叫声惨烈,之后,一个身影从窗户爬了出来,里面有人拉着。那个人卡在窗户里,王爱工认出那个挣扎的人就是港机厂的大王刘卫东。刘卫东笑起来很讨女孩子喜欢,会露出一颗调皮的虎牙。谢娟娟就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和他交朋友的。

刘卫东居然没有大声呼救,他憋着一口气挥舞着拳头击打拉扯他的人。

王爱工停留了片刻。

他发现他的脑子空了,握刀的手颤抖起来。

他走过去,把衣领抬起来,遮住了自己大半个脸,假装一个过路的人。他走近刘卫东,刘卫东看见了他。叔叔,你帮帮我,有人要杀我。刘卫东这么哀求他。这个时候,王爱工的心口突然疼痛起来,像一根尖利的钢针戳在他的心脏上,险些要窒息。他想到大斜坡上滑车的弟弟,是弟弟摔跤了还是怎么了……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他决定马上回家,回到家就重新锁住滑轮车。

刘卫东开始号叫。

王爱工想起了艾红旗的交代,他掏出刀来,对准刘卫东的膝盖部位就是一刀。

脸上一热,他不知是血还是泪。

艾红旗冲过来,夺过匕首,大声喊了一句,艾集体,这一刀老子替你扎!说罢,朝着刘卫东的大腿根就是一刀。

王爱工跑回了家。家里没人,门锁着。他以为王爱农睡觉了,就跑到床上看。被子像早晨起来一样叠在靠墙的位置。滑轮车也不在柴棚里。碗橱里的半个馒头还在。

阿弟——

阿弟——

他沿着大斜坡大声呼喊,回应他的是他的回声。他跑到红卫商店大声呼喊,有人说,是看见你弟弟在滑车,还戴着一顶帽子,红色的,他是不是到别处去玩了?他在运输科的铁门外大声呼喊,但铁门关得紧紧的。

他想起了什么,拼命地跑到我表姨家。艾红旗还没有回来,他不知道此时艾红旗已经在潜逃的路上了。他对我表姨说,阿姨,你看见爱农没有?

表姨说,爱农?没有,他没来过。

那天深夜,王爱工被抓获了。

在港机厂的大门口,他朝对面走来的几个人说,你们看见一个骑滑轮车的小孩没有?他是我弟弟,叫王爱农,这么高。人家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是他哥哥,我叫王爱工。我找他一个晚上了,他失踪了……

人家一把抓住他,有人朝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一下子站不住倒在地上。他被几个人按在地上,一束手电光照得他眼花起来。

他听到一个人说,是他!狗日的,卵毛还没有长齐,居然会杀人放火了。铐起来!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也接近尾声了。

艾红旗没跑出多远就被捉住了。他拿着那根金项链去换钱,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人家追他,他跑。在县城的街道上,他的亡命奔跑显得异常醒目。许多见义勇为的人在他身后追赶他,很快他就陷入了包围的圈阵,束手就擒,一条胳膊差点被扭断,满嘴青紫。我表姨去送了几件衣服,回来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儿。艾红旗已经走不得路了,他显然反抗过,被专政得满脸青痕,腿也快断了,话也说不清了,张嘴就口吃,结结巴巴不明所以。

艾红旗判了十五年,王爱工十二年。

审判大会就在红港子弟学校召开。那天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载来了两卡车犯人,大多低着头,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样子。只有一个人抬着头,不停地朝人群里张望。对,是王爱工,他伸着脖子找他的弟弟呢。大会足足开了两个小时,王爱工就这么一直伸长着脖子。

审判结束的时候,他跪在台上,泪流满面。

红旗厂的保卫干部借题发挥高声叫道:“王爱工,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的青春只能在铁窗里度过了!你哭?你假惺惺地哭什么?”

王爱工高扬着头,放声大哭。

阿弟——

阿弟,你在哪里——

押上卡车的时候,艾红旗突然嘶哑着嗓子也叫了一句。他看见了冯老师,冯老师站在人群里目光闪烁。他就对着冯老师闪烁的目光叫了一句:

你,狗眼看看看人!老子报仇了,君子报仇十年不不不晚,新仇舊恨一起清算!

王爱农真的不见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辆滑轮车。我很奇怪,王爱农的滑行过程怎么就没有目击者?大斜坡上就真的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没有一个人听见滑轮车滚轴的声响?

红旗厂保卫科曾经就王爱农的失踪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调查。运输科那扇铁门的钥匙是由一个叫马登高的人保管的。这马登高在铁门里种了一块自留地。那天傍晚,也就是下班后,他在自留地里浇了水,后来他的孩子来喊他回家吃饭,他撂下水桶就跟着孩子回家了,并没有锁门。他是踩着地上的花瓣回家的。是的,桃花盛开了,金色的晚霞映照着红旗厂成片的桃树,花团锦簇中蜜蜂嗡嗡,细鸟嘤嘤。二十分钟后,他再次来到地里浇水,这段时间他没有看见有人进来玩滑轮车。平台上堆放着成堆的货物,这些货物阻碍了作为缓冲或者回旋的滑行。他担了一担水就结束了劳动,锁上门就回家了。endprint

可以想象,在他回家吃饭的二十分钟里,王爱农从红卫商店那儿飞驰而来,从飘落的花雨中穿梭而下。那正是晚餐时分,大斜坡上少有人走动。他坐在滑轮车上,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像一只红冠野鸡一样在大斜坡上飞翔。

速度太快了!也许这第一次飞翔出乎他的意料!他错过了在运输科那座沙堆上迫降的最好时机,而是穿过奇怪地开着的像是迎接他的那道铁门。平台上堆放着成捆的货物,像存心看他笑话似的,根本就不给他回旋减速的空间。也许他害怕地惊叫了一声,也许那声惊叫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就已经结束了。

滑轮车带着他飞进了深不可测的水库,像一只展翅的鸟。

水面平静下来的时候,那个叫马登高的人再次来到这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纷落的桃花瓣儿被调皮的春风旋转着带到水面,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眨眼即逝。

红旗厂的人都这么说:

王家老二被他爸爸带走了。他哥哥吃官司了,谁来照顾他?王断念这个死鬼回来了,他把他的小儿子带走了。

王断念。坚硬的王断念。可疑的王断念。

是的,我一直对王断念的失踪心存疑虑。很多年前的烟囱倒塌事故似乎和他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究竟是怎样的关联呢?

还记得那个外号叫水葫芦的大阀门吗?有一天艾红旗这样回答我的疑问,化工厂有两个这样的大阀门,一个在开开开水房,一个在气气气炉房。那年气气气炉房的烟囱倒塌之前,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你记不记得那那那……

晓得晓得,这么大一件事哪个不晓得?

那好。人们到废墟上拼命地挖,挖谁?你你你知……

谁?

还有谁?王断念。他那天值班。可是,他不在,没他。就是没挖到他。你奇怪?都奇怪。现场一点碎片也不见,没血,啥也没没没有。

艾红旗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嚼着一颗花生米,眼睛盯着我。

王断念从此人间蒸发了,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一样东西。

大阀门?

艾红旗朝我竖起大拇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家伙,值不少钱!说不见就不见了,还是和王王王断念一起不见的。你说神不神?他妈的。

王断念偷走了阀门?从此销声匿迹?为什么?

你问我?艾红旗略显醉态地一挥胳膊,大着舌头说,你问我,我知道个屁!我和你一样,什么也不不不知道!

谜。艾红旗竖起一根手指。一个谜,谜,你知道吗?就是就是就是一个屁,只有臭味,什么也看不到。

几年以后,王爱工从运河边的优抚医院里跑了出来。他进监狱不久就疯了,每天只说一句话:你们看见我阿弟没有?他这么高,眼睛大大的。有一次放风的时候,他爬上了铁丝网,说,我要去红旗厂看看我阿弟回来没有。他哪里爬得出去呢?捉回来就打,就关起来,他就撞坏玻璃逃出来,要不就撞墙,撞得头破血流。他的骨头真是硬,换成别人,早见阎王了。就捆着,就打,人很快就不行了,疯掉了。到优抚医院后他整天坐在梳洗间的水池边,看着那里的水阀发呆,不吵不闹,据说连续几年被评为模范病友呢。不知什么原因,有一次他居然出现在红旗厂。一个人,穿着奇怪的蓝白条纹服,干瘦不堪,满脸胡茬,双手托在胸前,拿着一只水阀,逢人就哆哆嗦嗦地说,拿好拿好,交给阿弟,我,想,他,了。

厂里人认出了他,电话通知了优抚医院。对方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里下来两个白大褂,不由分说就把他拖走了。他跑出来两天了,医院离厂子三十公里,鬼晓得他是怎么来的。

我的故事讲完了。

这个故事盘桓在我心里很久了,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把王家兄弟的事完整地说出来。堵在心里的感觉是难受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现在我说完了,就像生下了一个过了预产期的超大婴儿,轻松而幸福。是的,你在我身边安静地倾听让我感到幸福,久违的幸福感。饱食终日鲜衣肥马的生活会有充满愉悦的幸福感吗?我不知道,我沒有体会过。但我知道王家兄弟是幸福的,在墙上绘画父亲的归来是幸福的,在滑轮车上飞驰的感觉是幸福的,喝鸡汤是幸福的,被哥哥爱是幸福的,滚铁环是幸福的,守护桃树是幸福的,爱弟弟是幸福的,唱歌是幸福的,甚至偷窃也是幸福的。

如果你心细,你会发现,琐碎的生活充满着幸福。

我想唱歌了,因为唱歌幸福,因为聆听幸福,因为怀念更加幸福。

让我再唱一遍“刘队长之歌”吧:

刘队长,有胆量

悄悄地来到了女澡堂

他东看看,西瞧瞧

腰里顶着一根硬棒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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