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
2017-09-20田君
田君
一
姚远经常说,微信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当他微信里的好友达到六百人时,他每天用于捣鼓微信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事情。刷、发朋友圈,给微友点赞评论,看各种微文和视频,姚远忙得不亦乐乎。
媳妇不在家,周末姚远与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打牌,几个人一边打牌,一边闲聊,自然也不忘时不时翻翻手机。姚远看朋友圈里江涵转载了一条心灵鸡汤式的文字,再无其他,有些意兴阑珊,想跟她聊聊,又觉得不合时宜。再次刷新一下,看到杨丹发了几张照片,里面果然有江涵的身影。
她们白天一起去爬了贤山,晚上一帮子青年男女在一起聚餐,都伸出剪刀手拍照,但在大合影上姚远没有看到江涵。不知道她现在是回学校了,还是在KTV,或者在建设路上的哪家娱乐会所。这样一想,姚远忽然就觉得有些惆怅。
姚远对家的老费赢了一把,一边收钱,一边不忘回复微信。还回头半开玩笑地对兴致不高的姚远说,弟妹去北京快一年了吧,你们单位的事我知道,闲得天天扯淡,你孤家寡人的整天忙啥,好久都没看到你了!
姚远笑笑,说,孤家寡人也闲不住啊。儿子今年初三了,他妈不在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呀!
上家老孙抽烟抽得凶,一口接一口,吞云吐雾之余还不忘插一句,得了吧,小姚,你家老太太顶十个爹,把孙子当宝贝,什么时候让你操过心?
老孙跟他住在一个小区,孩子都上高中了,跟爷爷奶奶见面也不过十来次,估计走在大街上遇到都不怎么认识。老孙弟兄五个,老家在豫南与湖北、安徽交界的大别山里,家里就供他一个人上大学,毕业后进了区办事处。父母没能力再为他买房子娶媳妇,也无暇帮他带孩子,恰好孩子的姥爷有高血压,病发了两次,造成偏瘫,姥姥自然也无法帮忙带孩子。上班的夫妻带孩子跟打仗似的,各种矛盾和摩擦,在老孙身上,姚远是见识过的。
那时候老孙经常跟他诉苦,对于姚远,他简直可以用羡慕嫉妒恨来形容。那时候,老孙对他的称呼可不是现在的小姚,而是小姚哥。那时候姚远的父亲还在世,别说是老孙,连单位的书记平常对他都很客气。
当然,好汉不提当年勇,有时他也觉得自己的境况很是有些尴尬,甚至现在连当年那么低眉顺眼的妻子赵晓鸽都变得盛气凌人起来。他更多的时候除了独自叹气之外,只能该干啥干啥。
好在聚在一起吃饭的大都是老相识,在单位的职位跟他差不多,以前碍于他父亲的面子,多少有点礼貌或者客套,大有唯他马首是瞻的架势,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后来随着他父亲的过世,大家对他的称呼和膜拜也跟着下降,再下降,不过朋友间的情谊倒还在。比如老孙向来是直脾气,有次打牌的时候跟他争执起来,还摔了烟灰缸,当时姚远很恼火,换作以前的脾气早把桌子给掀了。但这次,他忍住了,第二天,老孙也缓过劲来,没事人一样喊他去喝酒。
比如下家的老李,在街道派出所干了快二十年的副所长,整一个老油条,来人见面打哈哈,背地里一肚子油滑。他身为公职人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居然生了一儿一女,老婆无业,在一个偏僻的街角开了一间烟酒店,平时不开张,等到过年那俩月赚的钱是老李一年工资的十倍,据说他还在某娱乐会所占着股份。他在这个朋友圈里年龄最大,有人纳闷他为什么在公安上干了那么多年还在基层,他在一次酒后回答了这种疑问,说,让我去市里当局长我都不干!不是咱干不了,是现在的形势不适合争上游,上位得多少本钱啊,上去了你不狠捞能行吗?指不定什么时候反贪反腐就把你一下子踹进去了。像我这样小打小闹,吃吃喝喝,多好,图个平安吧。
吃饭的时候,打牌时一直坐在姚远旁边观战的范乐乐依然在低头鼓捣手机。整个桌上差不多数他最年轻,八十年代中期的人還未婚,女朋友倒是隔三岔五地换,每次都能让人大跌眼镜。有时是离异少妇,有时是女学生,还有穿着皮裙、皮靴,染一头怪异发色的不良少女。
范乐乐这次破天荒地没带女友,整个人恨不得趴在手机上,一会打字,一会语聊,时不时还说几句蹩脚的豫南普通话。姚远伸头瞄了一眼,这小子也不避人,还往姚远身旁靠了靠,故作高深地问,姚哥,嫂子经常不在家,你都去哪潇洒?
姚远说,我都跨人中老年人行列了,能跟你们小青年比吗?老胳膊老腿,早就潇洒不动了。
范乐乐递过一个鄙视的眼神,指着手机上一个女孩的照片说,看看,我新钓的,还行!她们学校美女多的是,开放得很,回头让她给你也介绍一个?
姚远瞥了一眼,长发,大眼,锥子脸,一看就是经过美颜相机修过的图。他冲范乐乐咧咧嘴,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范乐乐的父亲原本是姚远的同事,后来因工作调动去了其他单位,和范乐乐原本也没什么交集。但自从认识之后,印象倒也不坏。这小子鬼机灵,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几次创业无果,后来开始捣鼓起了二手车,据说他舅舅在北京也是做二手车的,从那边倒腾过来一辆车能赚几万,甚至十几万。他口才也好,跟谁都能喷上几句,身边凡是有意向购车的朋友,大都会介绍去他那里看看,或者你说清想要什么样的车,他也总能给你弄来。就这样,一来二去,关系网也就拉了起来,他整天也就混迹于各种饭局和聚会。
这小子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讨女孩喜欢。也难怪,他年轻热情,口才好,眼神亮。
他总是一有机会就会跟姚远大谈他的微信艳遇,比如照片中的这个女孩,是本市商业学院的校花。
真能算得上是机缘巧合,他眉飞色舞地说。
一周前,范乐乐去商校找一个朋友,不巧朋友正在开会,在车上无聊的他打开微信,开始查看“附近的人”,居然有很多美女在线。他把自己的资料设置为所有人可见,不一会就有几个女孩主动跟他打招呼,其中就有这位校花女生。
范乐乐的微信头像是他开着悍马的照片,照片中他戴着墨镜,活脱脱一个富二代形象。
姚远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翻了翻,他的注册资料为,三十岁,处女座。个人签名也很装逼:我是一只善良的鱼,随着潮汐去浅滩寻找我的爱情,哪怕在海滩搁浅并死去。情感状态是已婚。兴趣爱好:泡吧、K歌、美食、自驾游、运动。endprint
姚远非常不解他为什么要填成已婚,范乐乐神秘兮兮地说,你想呀,如果哪天跟哪个妹妹玩腻了,跟她分手的时候可以说我老婆发现了。她要是不依不饶,就跟她说你不早就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吗?这样就把责任和过错推给对方了。
姚远听后不得不由衷地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他想起当年遇到中意的女孩时,连搭讪都想不好方法,哪还会想到事后怎么甩手的问题。他一方面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感情太过草率,一方面觉得现在的网络交集太过双面性。
姚远也用微信,不过仅限于朋友间联络,男性多于女性,熟人多于陌生人。
至于江涵和杨丹,纯属意外。
微信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从来没有让你怀疑过它的用途,属于一见倾心,再见过命的一款应用软件。只需轻点朋友圈,朋友们的各种晒,各种吐槽,各种分享还真能够吸引人。每天晚上临睡前看看“朋友圈”,看看新闻段子,已经成为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的必修课。有时摇到美女聊聊天,说不定就能约出来,互相一对上眼,开房上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饭后几个人又开始打麻将,老李赢了不少,这次是他请客,他小舅子要贷款,托老费走关系。范乐乐一直在玩“微信”和“陌陌”,十一点,姚远始终无法转点子,输了好几千,范乐乐提前走了,剩下的几个人又去了老李有股份的那家娱乐会所。
几个人喝了几听啤酒,还喝了几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每人都安排了一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妹子陪着。对着话筒嚎了一会,姚远的神智有些迷糊,老李也喝得有点多,走过来拍拍他说,姚老弟,哥哥我还有其他安排。
后来,姚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躺在老家的草地上,严格地说,应该是他父亲的老家,因为那个地方他小时候也就只去过两次,但记忆里却一直未能抹去。平时他记不清是什么样子,却经常在梦里出现。那片草地郁郁葱葱,开着黄色的小花,有蝴蝶在翩翩飞舞,他躺在上面,头顶是晴朗的天空,大片白色云朵,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忽然一滴雨滴落下来,冰凉冰凉的,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小包间的沙发上,一个穿着吊带短裙的女子正半跪在一旁,他的裤子被拉掉一半,女子正准备拉他的内裤。老孙、老李他们都不见了,女子长发遮面,像女鬼一样,说不出的阴悚。他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她,却发现内裤里早已黏稠一片,他在心里膜拜圣人,身体却走进了另外一条岔路。
他梦遗了。女子递过来几张抽纸,他胡乱清理了一下,觉得又羞愧又尴尬,连声让她出去。女子倒也不恼,轻声说,哥,你不会是第一次来玩吧,有啥不好意思,刚才已经有人把账结过了。你要是真不愿意,我就出去了?
姚远厌恶地摆摆手,让女子走了。他独自沉默了一会,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又扔到烟灰缸里按灭,然后悄悄拉开门径直地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听到隔壁传来老李歇斯底里的嚎歌声,看来他们还没结束,他也懒得打招呼。
回到家里,母亲早已睡熟,儿子住校,屋子里安静极了。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后来索性坐起来翻看手机。微信上老李发了几张唱歌的照片,灯光不好,人脸都显得有些阴暗狰狞。姚远看到了照片中的自己,耷拉着眼皮,皱巴着一张脸。他突然发现,自己确实是个沉闷的人。
微信上无所不有,人在微信里游走,感觉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去看看。他看了“不管多忙都要看”“一口气读完懂了很多”“世界上最神秘的十个地方”“哪些是医生不告诉你的”“老中医临终留下的绝世秘方”还有“老虎该不该打?人民翘首以待”……有些东西他在网上早就看过,但一到“朋友圈”,被改个名字,立刻变得非常有噱头。
他又看了会儿“公众号”。他有段时间订阅了很多公眾号,又不花钱。有些是他喜欢的明星和作家,后来发现看不过来,就删了又删,精简了一些,还是留下二十多个,说什么都舍不得删掉了。这些订阅号,每天都会推送三五篇文章,长的有几千字,短的几百字,还有一些视频。这些是他每天的阅读量,他觉得自己有点信息焦虑症,他喜欢的,感兴趣的文章在那里,有时候攒了两三天不去读,感觉非常痛苦,真正像是如鲠在喉,怎么也不可能吐出来,非得咽下去不可。
有时候晚上回家晚了,或者喝得太多了,也有不看的时候。但第二天一大早,什么都不干,也得先投身到无限的公众号、订阅号,特别是朋友圈那些“一万人转发”“一亿人分享”“今天凌晨刚刚发布的”“这个女人逆天了”“最新艳照门”……一篇一篇,逐一点过,看着小红点全没了,才能踏实放下手机。
一人微信深似海。原本是抱着尝尝鲜随便看看的心态踏进来的,没想到开了头便没完没了了,每天花在手机微信上的时间跟CPI似的,无法控制,微信就像一种电子毒品侵蚀着人们的生活。
他到底还是给江涵发了一条信息:休息了吗?
等了半刻钟,还是没有回应。他不禁有些失望。
一边看手机,姚远一边想,如果当年按照父亲安排的道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出国,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吧。也许外国没那么多人依赖手机,微信不是有文章说外国人在地铁上都看实体书的吗?不过不管是怎么样的改变,和赵晓鸽成为夫妻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
当年的姚远是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高大帅气,他喜欢诗词书画,还跟三个同学组成组合唱歌。他是主唱,几个人都不怎么好好念书,经常在酒吧跑场。他们还约定毕业后去北京的三里屯驻唱,当北漂一族。
姚远的父亲自然是不赞同儿子这一荒唐计划的,他下过乡,受过苦,在省政府给一任省长做过秘书,后来在政府机关任过要职。他为人沉着谨慎,看透官场的风云变幻,他最初是想让儿子出国读研,但姚远死活不同意,他一心想着的就是当个歌手。
后来父子两人妥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姚远先进单位上班,业余爱好父亲不干涉。父亲把他安排回当初自己挂过职的城市——申城,那里有他盘根错节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申城是姚远母亲的老家。
姚远上班没多久就认识了赵晓鸽。父母自然是反对的,赵晓鸽高中毕业后在酒店端盘子,家庭条件也不好,父母是郊区的菜农。除了长得漂亮,赵晓鸽实在算不得出众。endprint
姚远刚上班的时候,买了一辆二手的suV,经常跟年龄相仿的玩伴去打cs,晚上泡吧飙车。
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很受女生的欢迎,他爱玩,喜欢时尚的东西,跟女孩子在一起能跟得上节奏,琢磨得住对方的心思,很多年轻女孩往往刚认识他就对他趋之若鹜。
他父亲有个老朋友在某军区任副司令,有个女儿和他年纪相仿,父亲曾想撮合他们。那女孩是典型的北方女孩,身材高大,圆脸宽额,嘴大鼻塌,姚远见过一次,直接对父亲说,这要是结婚了,将来我们家族的基因也会变丑。父亲哭笑不得,也只好由他去了。
姚远虽然认识很多女孩,但对她们都很尊重,只当普通朋友。他对感情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他希望找一个能够相互付出真爱的女人,而不是因为她的家庭、学历或者其他世俗的什么原因而去结婚。
一天晚上,姚远跟朋友们去酒店吃饭,赵晓鸽就是那个包间的服务员。那时候酒店还收开瓶费,有人带了一瓶茅台放服务台让她打开,没想到她把打开的酒拿进包间的时候,恰好姚远准备出门接人,两人撞到了一起,酒瓶掉在地上打碎了。她当时就吓得哭了起来,因为她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赔这一瓶茅台的。
姚远立刻说,这不怪你,是我打碎的。赵晓鸽自然非常感激,她长得纤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恐不安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姚远也就是那个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的,后来他经常去吃饭,每次都叫她过来服务,有时干脆把房门锁上非让她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
一次,姚远约她去公园,那天正好下着蒙蒙细雨,穿着旗袍的赵晓鸽撑着一把碧绿色的小伞,姚远忍不住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他轻声背出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很多年后,他常常想起那一幕。他决定跟她结婚,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甚至到他们的感情变得淡薄而疏离后,他还是经常会想起这一幕。他觉得他灵魂里一直爱着这样一位姑娘,美好优雅纯净清淡,那个女孩就是赵晓鸽,是他当年娶的那个女人。而不是后来那个在证券公司崭露头角,又跑到北京读什么EMBA,顶着证券公司区域经理头衔的那个人。
婚姻是爱情的一种终结。不管承不承认,婚姻都在以它的方式摧毁我们那源自灵魂深处最初美好而简单的感受,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琐碎,以及无奈与乏味。
当年,他们的婚姻遭到了姚远父母的极力反对,姚远顶着来自父母的压力,偷偷跟她拿了结婚证,自己托朋友把赵晓鸽安排到证券公司做后勤。一度他险些跟父母反目成仇。
赵晓鸽很快怀了孕,这让姚远的父母态度渐渐有了改变,等她生下儿子姚阳后,姚远的母亲才从省城过来住了半年,帮他们照顾孙子。
姚远最初在区政府办公室做科员,他虽然有些年轻人的浮躁与懒散,但各方面还算过得去。因为他父亲的这层关系,区领导有意培养,便把他调到市郊一个办事处去挂职锻炼,只等一年半载后调回机关提拔。
谁知就在那一年里,姚远的父亲在从省城下地方调研工作返程时,因车祸殉职。
父亲去世后,姚远悲伤了一段时间,很快又恢复了我行我素的本质,依旧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整天招摇过市。有次酒后驾车,恰好有交警设卡检查,对于交警让他停车的手势,他充耳不闻,加大油门冲卡,引得交警驾车追了好几条街,并最终将他截住。那时候对酒驾的处罚还不是很严重,批评教育一番后打电话让单位来领人。但这让领导很没面子,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了机关里的谈资。
四
原本姚远在基层顶多干一年半载就该调回来,但他硬是在办事处待了三年,也没哪个领导提这茬事。还是母亲看不下去,自己去找了父亲过去的一个朋友,勉强才把他调回区政府,任办公室副主任。
姚远父亲去世后,其母一蹶不振,身体大不如前,只得提前办了内退,把省城的房子卖了,在申城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一家四口搬到了一起。
一次,姚远跟几个朋友自驾去湖北的神农架旅游,稀里糊涂地跟一个土家族女孩发生了关系,还被人家拍了照片。事后一切都显示那是个骗局,可对方要求他留下来结婚,他无法做到,对方冲出来一群亲戚,要他家人或者单位来领人。姚远人生地不熟,不得已,他只好让赵晓鸽给他打了十万块钱才摆平此事。
回家后,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那不过是个骗局,人家做了套子让他钻。可赵晓鸽不那么认为,她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不是你先去招惹别人,怎么会被人骗?姚远固然觉得自己行为欠妥,但作为妻子,她更应该担心自己的安危,两人为此大吵一架。赵晓鸽说,你做了丑事还跟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姚远说,我是个男人,这点事算什么事!赵晓鸽反驳,那要是换作我呢?
姚远说,换作你,看我不打死你!
赵晓鸽气极,凭什么?你是人,我就不是人?
姚远顿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你有啥本事,你还想翻天?
赵晓鸽气得无言以对。他们结婚的时候,姚远父母的态度一直是她内心的伤,如今连姚远都挖苦她,这让她难以忍受,她流着泪摔门而去。
那时候姚阳已经上小学了,姚远的母亲把孙子当成心肝宝贝,照顾得十分妥帖,连孩子都说,家里最好的是奶奶。赵晓鸽也乐得轻松,她几次三番都想换工作,但因为学历和年龄的限制,一直都没成功。
那次吵架之后,大约过了两三个月,赵晓鸽忽然兼做起了理财顾问。她到处跟身边的人推荐各种理财产品,姚远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愿意让她去做这个。赵晓鸽一句话把他噎了回去,我靠自己能力养活自己,又不犯法,有什么丢人的?
她还特别勤奋,有时候晚上出去散步,她还带着名片,跟人热情打招呼,从拉家常开始渐进话题。她本来长得漂亮,言语得体大方,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潜在的客户。
姚远首先感觉到了赵晓鸽的变化。先是穿着打扮,一身職业装,看起来很正式,但他觉得很刻板。有朋友说,小姚,你老婆越来越漂亮了。他听着感觉有点刺耳,他不喜欢这样的漂亮,女人嘛,还是应该像个女人样,职业化的赵晓鸽看起来有点强势。endprint
再就是说话方式,以前赵晓鸽总是柔柔弱弱,现在说话面带笑容,不紧不慢,两人吵架,她眼神犀利,毫不示弱。他感觉她变了,他常常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可赵晓鸽觉得他最大的问题,偏偏是没有改变。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跟一些年轻人一样疯,一起玩,处事没学会圆滑变通,在单位混了十多年还是个副科。每次跟人打交道被敷衍的时候,除了抱怨,只会说如果他爸还在世,不晓得这些孙子会多殷勤。
赵晓鸽经常讥讽他,没出息,我看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她对他的总结是,没有上进心,不够浪漫,不讲卫生,粗心大意……林林总总,她可以罗列一天。用姚远的话说,你觉得我跟猪没两样是吧?赵晓鸽反击,猪还能杀了卖肉,你能吗?
两个人的婚姻跟大多数人一样,如一潭死水,暮气沉沉,毫无生机,相看两厌。唯一让两人同感欣慰的是,他们有一个活泼可爱又懂事的儿子。
有时候两人吵着吵着,儿子进来了,两人会不约而同地住嘴,这点默契是发自内心的。
儿子初中开始住校,周末才会回家,每到此时,夫妻俩在孩子面前就会表现得相敬如宾。反正儿子在家时间不长,忍忍就过去了,孩子也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快乐。孩子不回的时候,赵晓鸽总是在加班,姚远除了上班,就是跟朋友们混在一起。
姚远在一个朋友的旅游公司和一个朋友的装修公司也占有一些股份,他偶尔也会应两个朋友之邀帮忙联系联系业务。每到这个时候,他的朋友圈就会发挥作用。这天,装修公司的老总电话跟他说自己出差了,公司在一所新旧校区更替的学校里有个装修摄影棚的工地,让他务必去看看进度,姚远便决定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去看看,也算尽一尽股东的义务。因为下午要开会,他看完之后便决定就近在附近的小餐馆吃点东西。
餐馆旁边就是那所学校,正赶上中午,还没搬到新校区的一些学生也出来就餐。他一边看手里的图纸,一边吃饭。后来合伙人打来电话问他摄影棚装修的进度,放下电话后,身后忽然有个甜甜的声音问到,你好哥哥,冒昧打扰一下,刚才听到你电话了,我们是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请问你们那个摄影棚需要模特吗?
姚远有些发懵,他转脸看到了两个年轻女孩。说话的那个长相一般,烫着波浪黄卷发,有着一双鹭鸶一样的细长腿。另外一个长相甜美,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长腿姑娘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姚丹,她指了指身边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孩说,她叫江涵,是我室友。我们大四实习刚结束,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想做一些短期的工作。
当听说姚远也姓姚后,她立刻从百家姓的祖宗起源开始攀亲,一口一个哥哥,姚远架不住这热情,答应帮她们留意一下。
姚丹当即要来他的电话,并互相加了微信。从始至终,那个叫江涵的女孩只在一旁微笑,并未插话。
装修摄影棚的是一家文化公司,老板也是姚远的朋友,摄影棚既可拍平面广告,也可以拍视频广告,还可以为有明星梦的富家子弟量身定制各种包装秀。当然,前提是看你舍不舍得花钱。姚丹和江涵学的是外语,也是学院话剧社团的成员,有一定的表演基础,姚远跟朋友打了招呼,经过试镜,被临时录用为平面模特,报酬日结。
一周后,姚远恰好路过摄影棚,鬼使神差地进去看了一眼。江涵正在拍一个淋雨的镜头,深秋的天气已有些凉意,她衣着单薄被淋水的感觉可想而知,一条拍完后,她嘴角上扬微笑着向姚远挥挥手,然后抱着肩往后台跑去,步伐跟小兔子一样轻快。
姚远问工作人员,另外那个女孩呢?
对方撇了撇嘴说,两天没来了,嫌累!嫌工资低!
这时江涵擦干了头发换了衣服出来,很清爽的样子,她对姚远说,姚哥,我已经结束了,请你吃饭吧?
她的微笑让姚远莫名产生了好感。但他拒绝了她的邀请,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他便离开了。
五
此后姚远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那两个女孩。偶尔看到她们的微信朋友圈,江涵很少发,姚丹却几乎天天都有各种自拍,有时照片里也能看到江涵的身影。
圣诞节前几天,天空飘起了零碎的雪花,气温骤然下降。姚远在申城最繁华的统一街的路边等人,不经意间看到对面商场出口处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正在发传单的女孩。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江涵。
她点头微笑着派发传单,因为天冷,路上的行人大都行色匆匆,有的路人会接,有的直接摇头拒绝,还有的连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过。江涵始终面带微笑,尽管因为冷的缘故,那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初冬的夜晚来得很早,五点刚过,天色已暗,她手里的传单也没剩几张了。姚远看到她跑进了商场,他估计她应该是去领工钱去了。果然,她很快又像只小兔子一样跑了出来,路过商城边的肯德基店时,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她穿过商场的停車场,径直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那应该是她回学校的线路。
那是姚远第三次遇到江涵。
他晚上回去,打开微信的时候,忽然就想跟她聊几句。他打了:你好。又觉得有些唐突,不知道下面该再说些什么,于是又删掉了。
平安夜,有个于姓富二代请他们几个朋友去锦江K歌城唱歌。富二代喜好赛车,在一个省级的比赛中得了十万元奖金,赛前就说好了得奖后要请朋友们同乐,把奖金消费掉。
去时已经喝得半醉,几个人在包房里又点了几瓶洋酒和一些啤酒,经理叫来几个年轻的女孩,有人唱歌,有人搂着女孩跳舞。富二代叫来经理,问,黎黎呢?赶快给我叫过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进来一个顶着金色头发的女孩,眼皮上贴着夸张的假睫毛。姚远一下子愣住了,是江涵。黎黎飞快地扫了一眼众人,她也看到了姚远,她也有一些惊讶,但还是笑吟吟地说,对不住,我来晚了,我先唱一首歌赔礼道歉。
富二代摇头晃脑,不行,你还是先讲一个笑话吧,要带颜色的。
她微微垂眉低首,脸上有些僵硬,继而抬头笑嘻嘻地说,各位哥哥喜欢听笑话呀,行,我就给各位讲一个。endprint
她不再看姚远,自顾自讲到,一男子坐出租车,司机问去哪。他说去生命的尽头。司机不解,问他,生命的尽头是哪?男子说,没文化真可怕,火葬场都不知道?出租车司机答,幸亏是去尽头,要是去孕育你的地方,还不得往你妈肚里开啊!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男人们七嘴八舌越说越离谱,有人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她也不推辞,接过去一口气干掉,亮了亮杯底,在场的人起哄般噼里啪啦地鼓掌。
姚远懒散地躺在沙发上,他不想跟她打招呼,干脆装醉。
富二代伸手去揽她的腰,而后开始叹气,黎黎,你要是肯出台就好了,你开个价,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怎么样?
她依旧笑嘻嘻,于公子你算了吧,就不怕你家夫人扒了你的皮?她伸出手指,暧昧地作势在富二代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她点了歌,王菲的《笑忘书》。她的声音很轻柔,她很专心地唱完,又赢得了一片掌声。
于公子喝得有點多,一直拉拉扯扯,非得要黎黎出台,不停地让她出价。结账的时候,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把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大约有七八万。他红着眼睛,黎黎,这些够叫几十个小姐陪我一夜了,全都给你,我只要你一个小时。
旁边有几个保安冷眼旁观,没有动作,于公子开始来横的,作势要把黎黎往他车上拉。
黎黎脸上终于变了色,她不停退让,还狠狠推了他一把。于公子一个踉跄,有些恼羞成怒地骂,别不识抬举。姚远本来已经坐到另外一个朋友的车上了,实在看不下去,拉开车门,走到于公子身边,在他耳边悄声说,老弟,刚才好像看到于区长进去了,咱走吧?
于区长是于公子的大伯。
于公子唯一胆怯的就是这个大伯。他有些不甘心地挥挥手,算是放过了江涵。
姚远到家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的时候,看到微信上江涵的留言:谢谢你。后面是一个笑脸。
他想了想,跟她聊了几句。他说那种场合不适合她。她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她需要钱。他想起她在风雪严寒中站着发传单的样子,还有她驻足肯德基门口却最终没有进去的情形。这个女孩,他一共见了四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场合,每次都给他留下不同的印象。
这个本来离他的生活很远的年轻女孩,就这样在他的心里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起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姚丹说她们是外语系的,他问她韩语怎么样,她说参加过中级考试。他告诉她有个朋友的旅游公司春节的时候要接待一个韩国团,日期一周,报酬三千,问她有没有时间做兼职翻译。她很高兴地答应了,不停地对他说谢谢。
春节过后,江涵很顺利地带完韩国团,拿到报酬。她请姚远吃饭,在一个叫麦咖啡的西餐厅,她脸上始终洋溢着欢愉的表情,她告诉他,加上小费,这次我赚了六千多元人民币。
姚远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想参加七月份的教师招聘考试,这段时间要攒钱,到时可能要花钱疏通关系。
姚远想问她为什么不向家里寻求帮助。转念又想到她刻苦打工和在娱乐场合娴熟的样子,大约早就习惯勤工俭学了吧。他猜测她的家庭条件应该不会很好。
他在微信上佯装无意地跟姚丹打招呼,旁敲侧击地打听出江涵的一些事情。她家是东边一个县山区里的,父亲因病早逝,母亲嗜赌,她一直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读书。
三月份的时候,姚远又介绍江涵去了一个房地产公司,恰好那时他有一个电子工厂的老总需要团购一栋职工家属楼,分配给单位职工做福利房。这个大单自然便宜了江涵,虽然经过商洽,这批房子比市价便宜不少,但她还是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提成。
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变得熟悉起来,两人频繁联系,互打电话,互发微信,姚远经常会开车带她去吃饭。她也很依恋姚远,经常会跟他分享一些快乐,偶尔也会倾诉一些忧伤。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快乐的。
她跟他说,我爸爸生前告诉我,任何时候都要努力地微笑,不管日子多难,总得向前看,过下去。
他常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默默品味这句话。虽然平凡简单,但却是真知灼见。
自从赵晓鸽经常出差和外出学习后,两人都有三秋不见如隔一日的感觉。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也少了矛盾和争吵。赵晓鸽的业绩做得非常好,但是学历有所欠缺,虽然儿子初三面临中考,她还是决定去北京深造一次。
六
赵晓鸽学习期间,姚远用家里笔记本的时候不慎把杯子里的水洒在了键盘上,他拿去数码城修理,在做数据恢复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文件夹里有一些赵晓鸽和不同男人亲密偎依在一起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同一个男人,他们手牵手在风景区门口的样子,看起来绝对不简单。
姚远惊呆了,一时间,诧异、震怒、恼火一齐拥上心头,他感觉到了来自心脏内部的疼痛,里面像是在滴血。他拿出手机,准备当即打电话审问痛斥她一番。
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他一次次地深呼吸,终于慢慢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找人查了查,赵晓鸽自从做了投资经纪人之后,经常跟各色人等混在一起。她人长得漂亮,自然到哪都能吸引好色男人的关注。当然,据说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用四两拨千斤的伎俩全身而退,似乎仅仅停留在态度亲密,言语暖昧的阶段,并无实质的事情发生。
唯有照片里那个男人,外表像个“路人甲”一样,姓吴,是赵晓鸽在酒店端盘子时的老板。据说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在鸡公山温泉度假村出现过。
这个消息把姚远的肺都气炸了,男人自己可以出去搞点小动作,但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给自己弄顶绿帽子。
他给赵晓鸽打去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听,打到后来居然关机了。到了晚上,她才回了一条短信:在上课。
上课上课,上你妈×的课!姚远气极败坏,他发出这条恶毒的短信后也关了手机,带着江涵去吃饭。两人喝了点红酒,姚远借着酒意去拉她的手,她一下子僵硬在那里。他拉她一下,她动一下,他把她拉到车的后座上,他抱住她,问,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endprint
她抬起头,看着他深情的目光,她笑了一下,挑衅似地迎向他的目光。一个非常简单的微笑浮现在脸上,她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这个女孩,太不一般。
情欲像海浪一样一下子将他掀翻。她勾住他的脖子,靠过去亲吻他的嘴唇。两个人在车里翻滚,偷情的感觉既刺激又热烈,那一刻,姚远忽然理解了赵晓鸽,在情欲面前,谁又能比谁高尚呢?
事情过后,姚远从钱包拿出一千块钱给她。江涵看看钱,说,我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钱。
姚远有些尴尬,说,不是因为你跟了我,是我知道你需要钱!
她摇摇头,脸上带着倔强的微笑,我需要钱可以靠自己的劳动去获得,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你。
姚远说,我也是。
姚远带着江涵跟朋友吃饭,老李眨巴眼睛,小姚,也不介绍下?
姚远干咳两声,示意他们不要过火,人家是刚刚毕业的学生,没见过世面,你们口下留德。
于公子看到了,一脸的惊讶,啊,小姚哥,这不是那谁吗?……你怎么能挖我的墙脚?
姚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涵有些浑身不自在,她没有接任何人的话,只乖巧地坐在一边玩游戏。于公子也很识趣,连连摆手,自认认错人了。
大家不明就里,嘻嘻哈哈,一顿饭吃得倒也融洽。
晚上送完江涵,姚远开着车在回家的路上混混沌沌地想,这是不是有些赌气的成分?自己的这点花边新闻,迟早会传到赵晓鸽的耳朵里,也许已经有好事的朋友把他和江涵在一起的照片给到了朋友圈也未可知。
干脆离婚算了,然后娶江涵,再生个女儿。这样,儿女双全也是不错的选择。江涵年轻漂亮,上得了台面,最重要的是,自己也喜欢她。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离婚的动静太大,太折腾,财产分割,旧债新债一起算。亲朋好友,领导同事都会暗示你注意影响,最主要是儿子还小,很快要中考了,也许这一闹腾,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直到停车上楼,他也没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在打开房门的一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周后,赵晓鸽从北京回来,晚上两人在家里一起吃饭。沉默了许久,赵晓鸽终于开口了,你的事,好几个人跟我讲了,不管真假,你以后都得收敛点!
姚远有些恼火,他重重地放下筷子,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吧,你的事可是有凭有据!
赵晓鸽被呛住,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自从她做了业务经理后,脾气暴长。她一下子站起来,姚远,我现在说的是你,你别跟我扯其他没用的!
姚远也不甘示弱,想站起来,赵晓鸽啪一声把筷子扔过去,你的事搞得沸沸扬扬,连你妈都知道了!前天还专门给我打电话让我早点回来,你是不是想让儿子也知道,他爸找了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学生?
姚远一下子坐了下去,他妈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赵晓鸽吗,怎么现在会往她那边偏呢?他想起几天前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让他注意身体,原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再想到儿子,他有些气馁,儿子是他最大的软肋。
他语气明显放软了,你们这些女人,整天跟八婆一样,听风就是雨,我的事那么多,接触年轻的女孩再正常不过了。你还在北京学习呢,脑子都被泥巴糊住了。
趙晓鸽不再搭理他,起身收拾碗筷。一场硝烟就这样弥散,但是两个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儿子因为要补习,周六休息一天,周日早上又要去学校。晚上他给她电话,问她还回不回来吃饭,她犹豫了一下说有个客户需要跟进。姚远很生气,他听到那边很安静,根本不像在工作,让他忍不住多想。赵晓鸽又加了一句,吃完饭,我会早点回去的。
结果到了九点半,赵晓鸽还没有回来。儿子去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再次给赵晓鸽打电话,怎么搞的,现在还不回,儿子都要睡觉了!
赵晓鸽明白这是他的伎俩,没好气地说,他又不是婴儿,离了妈没奶吃了,你这个当爸的就不是人了?
姚远的怒火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问,你到底在哪吃饭?
赵晓鸽也没好气,瑞德丰二楼。
那是一个有名的酒店,很有文化气氛。姚远顾不上自己晚饭喝了几口酒,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
等他到了瑞德丰一问,服务员说确实有投资公司的客人来吃饭,不过早走了。
姚远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次给赵晓鸽打电话,你现在到底在哪?
赵晓鸽愣了一下,她意识到姚远大约真的出来找她了,她了解这个男人,极爱面子,对于这种跟踪追查的事情,向来不屑于干。她有些惊慌,同事们非得拉我一起出来唱歌,刚到KTV。
姚远也不多言。赶到了那家KTV,一个包房一个包房地推门看,都没有。他咬牙切齿地再打电话,但这次赵晓鸽已经关机了。
那晚赵晓鸽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姚远一直没睡着,鉴于儿子就在隔壁,他一直闭着眼睛,其实他心里恨不得冲上去猛扇她几个耳光。
第二天一大早儿子就去了学校,两人迅速开火,姚远质问她到哪跟谁去鬼混了?为什么关机?
赵晓鸽轻描淡写地说手机没电了。
姚远气坏了,说,你这样不三不四地在外面混,以前我忍你是看在儿子的份上,现在你自己连孩子都不顾了。
赵晓鸽冷笑一声,你说颠倒了吧,一直都是我在忍你!你既然知道要顾忌儿子,就不要在外面勾三搭四。
姚远从茶几上抓起一个橙子,狠狠丢过去,赵晓鸽头一偏,橙子砸到了对面的墙上。他说,赵晓鸽,你别以为你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找也找个拿得出手的,那个姓吴的也太上不了台面了吧!
赵晓鸽气得浑身发抖。那一刻,她杀了姚远的心都有。
七
赵晓鸽月初又要去北京,赶在儿子中考前,她要提前拿到结业证。姚远偷偷翻看了她买的高铁票,还借了一辆车偷偷跟踪,果然看到有一辆旧车停在她公司的门口,一个土里土气的男人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仔细看,正是照片上那个老吴,两人没有多少言语,到高铁站后,老吴帮她把行李和她准备送人的礼品盒一起拎着,赵晓鸽则心安理得地空着手跟在后面。两人时不时交谈几句,她偶尔会有嗔怪的表情,而老吴一直是一副讨好的殷勤相,这景象让姚远感到了嫌恶和绝望。endprint
进站检票的时候,老吴把行李交给赵晓鸽,她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而后转身离开。老吴一直傻傻地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身影看不到了,他才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去。
姚远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上前去揭穿斥责,他甚至连一点冲上去的冲动都没有。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亲密的行为,更因为像老吴这样的人,如果他非得冲上去指责他们的话,岂不是说明赵晓鸽的眼光太浅薄了,继而连带着说明他姚远还不如老吴?
不过他也明白,看老吴的眼神,和赵晓鸽对他的表情,硬说他们没一点关系,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克制着,为了婚姻的和谐稳定。
他去找江涵。江涵是他婚姻的稳定剂,跟她在一起做爱,他彻底释放着情欲。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如果天使知道魔鬼的快乐,他也会选择堕落的。
是的,连天使都能选择堕落,更何况世俗的男女。
信用社的费主任在微信上摇到一个开酒吧的女人,两人聊出了感情,老费经常光顾她的酒吧。后来他被怂恿着在包房里嗑药,据说那种药丸吸了后,令人极度兴奋,飘飘欲仙。老费嗑了几次后欲罢不能,为了挪钱嗑药,他私自篡改储户信息,挪用资金投入民间高利贷公司,结果对方资不抵债跳河自杀,事发后,老费也被关了起来。
朋友圈里的人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情,新闻和当事人与酒吧美女的照片,传得沸沸扬扬,点赞更是大有人在。这是个资讯疯狂的时代,人人都在参与资讯传播,人人都是主角,人人又都是看客!
江涵参加了市内一所中学的教师招聘。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见面,她说她要专心复习,准备考试。
有天晚上,他和朋友约着吃饭,朋友临时有事。他点了份牛排,一个人细嚼慢咽。隔着栅栏墙有两个女人的谈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跟自己的闺蜜在倾述衷肠。她说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很花心,处处留情,两人开始总是吵架,因为孩子、家庭、老人,各种原因不得不继续勉强维持,她非常痛苦。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跟一个健身教练好上了,从此心理便平衡起来。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有个小姑娘给丈夫发的短信,逼迫他離婚,丈夫那段时间非常焦虑,他不想离婚,又害怕小姑娘找上门。
女人说看到丈夫这个辰样,觉得非常得意,她还故作体贴去安慰他,关心他,那段时间,丈夫明显带着自责,对她也好了许多。
女人还说,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所以也要原谅自己婚姻的不完美,努力给自己找乐趣,憋屈死的人最活该。
姚远想想她的话,觉得也未尝不对。婚姻中从来都是矛盾不断,争吵不休永远不是好办法,做不到完美,不如得过且过。像他这样,赵晓鸽走了,他反而过得安生起来。
现在的女人真的变了!她们在精神和经济上一旦能够独立,便会在男女观念上有所改变。她们不比男人更难突破自己,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她们都不会亏待自己,所谓对婚姻的忠贞,不过是旧日的老黄历,是男人们自欺欺人的一种幻想罢了。
江涵笔试结束后,他们在一起吃饭,中途江涵胃口不佳,连接去了几次卫生间,后来就要求回去。
毕业后,她和姚丹租住在一起,姚远要给她换个地方,她一直都没答应。
到了半夜,姚远接到姚丹的电话,江涵宫外孕出血,已经被送到了医院。
姚远赶去的时候,江涵已经进了手术室。姚丹很不客气地指责他没有责任心,只管自己爽了,不管别人死活。对此,他没有做任何反驳,心里确实觉得自己太大意了。
江涵被摘除了一侧输卵管,性命算是保住了。姚远觉得很自责,他主动去结了全部的医药费,她躺在病床上,依旧嘴角上扬,跟他说,谢谢,真是太麻烦你了。
医生说,以后江涵受孕的几率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姚远心里无比痛惜,觉得自己辜负和伤害了一个好女孩。他想了一天,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她负责。
江涵出院的头一天晚上,他跟她说了自己的计划,让她给他半年的时间,等儿子中考过后,他要和赵晓鸽离婚,然后娶她。
江涵很震撼,她抱着他流了会儿眼泪,然后出乎姚远的预料,她坚定地拒绝了。
江涵说,爱情也许会有很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浪漫与感觉。比如,你跟你妻子,当初你肯定是爱她的,不然也不会娶她,现在你依然是爱她的,所以你愿意一直维持着婚姻。我也相信你肯定也是爱我的,不然你不会愿意展望我们的未来。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两个人在一起相处得久了,感情都会变淡,看到的都是对方的缺点,你跟她是这样,将来跟我也会是这样。只是你心里还存有跟她的爱情,你们还有一个儿子,这是无法抹掉的东西,无论再大的裂痕,你们都能通过孩子来缝合。而我,将来肯定也能遇到另外一个能够给予我婚姻的人,而那个人,不应该是你。
江涵参加教师招聘的笔试成绩很好,面试有一点意外,可能无法留下,她准备回老家县城。他们也许注定只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她说她很感谢他,不管怎么样,他对她的帮助和爱,她都会铭记于心。
姚远心里非常悲哀,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轻松,也许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当初他能喜欢上她,不也是因为她独特的个性吗,也许她说得对,他们有一个阶段的爱情,却不是婚姻,难得她年纪轻轻,看事情却那么透彻。
他一个人慢慢地往回开车,音箱播放着江涵喜欢的王菲的歌《笑忘书》。歌里唱……时间是怎么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天已经暗淡下去了,前面是汽车尾灯的红光,后面是汽车前灯的白光,发动机轰轰响着,他看着窗外城市街道两边的景象,真像是一个人的过去和将来。明明看得见,那样的真实可感,却又夹杂着许多的无奈和无助。
八
赵晓鸽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
他赶到医院,赵晓鸽只是轻微的擦伤,受了点惊吓。老吴左腿骨折,胳膊上也挂着夹板,看到他后,老吴微微有些尴尬,他下意识把身子往病床上缩了缩。
赵晓鸽倒是没一点愧色。endprint
除了这次事故,姚远还了解到其他一些情况,他从来都不知道的,也没想到的。老吴曾经是赵晓鸽早年的邻居,他们还是初中同学,当然那时候年纪小,加上正处在青春期,他们并没怎么说过话。
老吴其实年纪不大,他有个自闭症女儿,老婆不堪重负,跟人跑了。他酒店经营失败后,在工地上干了几年活,因为有高血压,就到处打零工,偶尔开开摩的。
赵晓鸽在证券公司做后勤的时候,有次早上送儿子上幼儿园,步行上班已经有些晚了,她打了半天出租车也没打到,后来就遇到了老吴。老吴一下子认出了她。此后,就经常有意无意去接送她,她给钱他也不推辞。有次她朋友介绍了一个乡下砖瓦厂的老板,想把闲钱投资到投资公司,那地方很偏僻,下了公交车还要步行几公里。赵晓鸽晚上回来的时候,早已没有出租和公交了。她便打电话给老吴,老吴骑着他的旧电动车,来回差不多三十公里,回到公路上已经没电了。他让赵晓鸽打了出租车先走,他自己把电动车推了回来。
后来,老吴买了辆二手汽车,因为没有营运手续,只能跑点黑活。这倒方便了赵晓鸽,几乎成了她的专车。
赵晓鸽升职后,经常加班加点,还常常去县里乡里,每次都是老吴当司机,他都是随叫随到。
这次去高铁站接赵晓鸽,为了避开右边岔路上横冲直撞的渣土车,他把方向盘左打,自己这侧撞上了一辆出租车。
知晓了他们的故事,姚远没有生气,他觉得很疲惫,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他从来不知道赵晓鸽需要加班到几点,也不知道她周末节假日有什么活动,也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发展业务。赵晓鸽从来不让他开车去送她接她,她没有要求过,他也从来没主动提出过。
他甚至不敢想,当遇到老吴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会把方向盘往哪个方向打。那样的情形,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容许他多想。
他闭上眼睛,觉得身心都很疲惫。
老吴非常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说,晓鸽照顾我的生意,我肯定不能让她受伤,我粗人一個,养养就好了。
姚远平静地跟他聊了一会,他看得出来,老吴对于赵晓鸽是一种仰慕,他对她的照顾,比自己做得好太多。这个男人老实木讷,他把赵晓鸽当女神一样,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仰视,却丝毫没有任何亵渎之心。
他看了看赵晓鸽,她一直沉默不语,却毫不胆怯。他知道她从来不可能看得上老吴这样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对她太好了,她对他有很多感动。这些感动,是他这个丈夫从来没有给过她的。
他把赵晓鸽接回家,破天荒推掉朋友们的邀约,下厨做了一顿饭。
她坐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他去卫生间洗澡,一边洗,一边唱歌。他的声音有些跑调,但还是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意图,企图调解气氛。
他把她拉到怀里的时候,她半推半就,他用嘴堵住她嘴的时候,他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忽然,她猛然推开他。
他吃了一惊,看到她居然流泪了。他喘息着,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到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姚远,我们离婚吧。
他想都没想,很坚决地说,不离,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婚。
她愣愣地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拉了床被子转身睡到一边去了。
事后,姚远问她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跟他提离婚的事情。她很平淡地说,以你的性格,如果对自己的妻子还有爱的话,忽然发现对方有了别的男人,肯定会歇斯底里,悲愤欲绝,玉石俱焚。结果你什么都没做,只能说明你心里早已没有我了。
姚远苦笑一下,他不会告诉她,有个女孩已经给他上了重要的一课,他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男人过了四十岁才成熟,也不算晚吧。
他终于从心底认同了自己跟所有庸俗的男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吃到一个不甜的草莓,就扔掉它,换一个。如果鞋子大了,就垫上鞋垫。如果日子过得没意思,就自己调剂。生活,婚姻,家庭,孩子,凑合凑合,不都是这样吗?
几个月后,赵晓鸽升为总监,工作更忙了。他不再嘲讽她是个女强人,有些时候还适时地给予一些理解和谦让。她没有再提过离婚的事情。儿子升入高中后有点叛逆,姚远开始更多地关注起来,常常跟他谈心,带他去郊游。
朋友聚会他参加得少了,但依然会在微信朋友圈中点赞,偶尔发一些评论,好像他从未远离朋友圈。
江涵的母亲在一次打牌的时候突然中风,左边身子偏瘫,她回到家乡很快就考入小学做了教师。姚远想去看她,她执意不肯,她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偶尔想想她微笑着的倔强表情,姚远都很感慨。他相信她会过得很好。
那天,他看到朋友圈里有人传上一段话:男人在婚姻中,离与不离可以进退自如,作为女人,特别是孩子的母亲,永远会以完整的家庭为重。殊不知,在互相猜忌,谩骂,践踏对方的时候,在心与心渐行渐远,互不妥协迁就,互不认输反省的过程中,芥蒂和缝隙已经悄然形成。
他想想自己和赵晓鸽,也许他们始终不会离婚,为了儿子的成长,为了有一个外人看似完整的婚姻和家庭。
他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他想修复,想弥补,可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婚姻太不容易,他们都在顽强地坚守着,可心里却非常清楚,外人看似光滑如织锦,内里却布满千疮百孔。他真的很担心哪一天那些小孔洞会把平静和坚守蛀空。
他觉得很累,手机看久了,眼睛开始酸涩,他甚至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大不如前。也许是花了?他闭了一会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手机屏幕上的那些字变得越来越小,光线也暗淡下来,又过了数秒钟,屏幕最终完全变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