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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与幻想曲

2017-09-20丁小龙

清明 2017年5期
关键词:钢琴音乐

丁小龙

第一节:白色

我确信,这不是白日梦。我已经将那封电子邮件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为了确定这不是梦,我将这封简信打印了出来。当打印机吐出那张A4,纸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慌张与羞涩,但我还是故作镇定,不想在镜子面前失控。这么多年以来,我所追求的一直是稳定与平衡的生活。是的,我不能让这封邮件扰乱自己的生活。

窗外下着雨,我重新坐到椅子上面。对着白纸上的黑字,又重新默念起来:以梦,你好,今年的6月18日,我会在长安城的音乐厅举办钢琴独奏会。其中有一个曲目是舒伯特的《幻想曲》(D940),我希望我们可以再次共同演奏这支曲子。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搭档了。等待你的答复。荀生,于纽约。

我小声地念出荀生的名字,随后放下手中的纸,开始聆听雨声。我将椅子转了过去,凝视雨水打落在梧桐树叶上。雨水倾城的声音在头脑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舒伯特《幻想曲》中的音符。已经有近十二年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也没有再完整地听过一遍,奇怪的是,我却清晰地记着其中的每一个音符。我闭着眼睛,想象着这首音乐的形状,想象着荀生和我多年前共同弹奏这首曲子的场景。我穿着白色的长裙,他穿着黑色的礼服,我们坐在同一架钢琴前,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共同演奏这首需要四手联弹的幻想曲。当时我感受不到观众的存在,黑暗短暂地吞没了他们。但是,从头顶洒下来的光却在凝视我们与我们的演奏。我闭着眼睛,回想当年演奏的场景,奇怪的是,我能想到音乐,却无法忆起荀生的脸。

正当我沉浸于回忆的长河时,一阵敲门声将我从过去的时间中猛烈拉回,我立即睁开眼睛,将手上的纸放回办公桌。敲门的是朵拉,也是音乐系的一名教师,比我年长两岁,是我在这所大学唯一认可的朋友。

“我记得你今天晚上有选修课,晚饭吃了吗?”朵拉问道。

“没有吃,我晚上基本不吃饭。”我说。

她从包里取出一小包咖啡巧克力,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说:“把这个吃了吧,要不上两个小时的课会让你吃不消的。”

我点了点头,接受了她的建议。她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封简信,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要回来了。”我说,“荀生想和我一起演奏舒伯特的钢琴曲。”

“这是好事,答应下来吧。”

“我还没有想好呢,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失衡。”

“只是演奏个钢琴曲嘛,不要那么矫情。”她说,“生活太无聊,我们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

说完,朵拉便离开了办公室。她要去赴晚宴,与另外一个男友。她没有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目前至少有三个情人围绕着她转。在我看来,她过着一种危险的生活,但正是这种危险成就了她的魅力。我知道自己缺乏这种魅力。说实话,我甚至羡慕她的生活,她似乎是另一个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愿意和她分享我真实的一面。在绝大多数人面前,包括我丈夫,我都不停地变换着脸上的假面具,在她面前我会卸下种种伪装,像是洗完澡后,裸着身体,与镜中的自己对照。她知道荀生与我之间的故事,甚至曾经鼓动我去找荀生,开始新的生活。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外面的雨停了下来,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突然有点饿,于是打开她送的巧克力。舌尖触碰到巧克力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荀生的脸,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个场景:我们在钢琴房里练习贝多芬的《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中场休息时,荀生将半块黑巧克力放到我的嘴里,另外一半则塞进自己的嘴里。我们相视而笑,接着,我们亲吻。至今,每次回味他的吻,我都会想到巧克力的味道。我又重新读了一遍那封邮件,想要立即回复他,但我的手指却在键盘前僵硬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复他,不知道如何开始第一句话,毕竟我们已经有九年没有联系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联系的联系方式。

我决定不接受他的邀请。退出邮箱、关掉电脑、静坐了十分钟后,我带着包离开了办公室。六分钟后,我走进了文津楼。在乘着电梯上升至六楼的过程中,喧哗也开始距我越来越远。出了电梯,我走进了605教室,学生们的喧哗再次将我围困,但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眩晕感。这学期,我在学校开设了西方音乐史这门公共选修课。第一节课上,阶梯教室里坐满了来自各个专业的学生,眼神中涌现出对音乐的巨大热情。然而在随后的课堂上,热情急剧下降,很多学生选择了逃课,或者在课堂上做其他事情。我并不在意,也从来不点名,毕竟,古典音乐与大多数人的关联非常淡漠,甚至没有关联。这种音乐对于太多的人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于荀生和我这样的人来说,音乐就是我们灵魂的本质。在枯燥的教学中,我对音乐的爱并没有半点损耗,相反,时间所带给我的任何东西都会让我更靠近音乐的核心。

上课铃响后,我环视了一下教室,来了一半左右的学生。黎楠仍旧坐在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黎楠是物理学院的学生,但对音乐充满了古怪的热情,每次下课后,他都会向我提出一些很新颖的问题。在我讲课时,他是这个班里唯一记笔记的人,其他学生要么不聽,要么就用手机拍下课件,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再看这些课件。三分钟后,课堂上恢复了安静。我打开课件,开始讲古典音乐到浪漫音乐的过渡期,随后便着重讲贝多芬在音乐史上的重要性。我在教室里播放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第九交响曲》与《第一钢琴协奏曲》等音乐的片段。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可以站在黑暗中喘息与冥想:音乐是我魂灵的幽暗国度,聆听音乐是我祈祷的方式。透过屏幕散出的微光,我看到了黎楠专注于音乐的凝思深情,像一尊精致的大理石雕像。我突然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荀生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我关注他的重要原因。对于这一点,我脑海中的另外一个声音却极力反对,我不想让他们之间产生半点关联。每次上公选课的时候,他的在场与注视都让我沉静,这种感觉多么像很久以前我和荀生一同上课的场景啊。那时候,我们都是痴迷艺术的学生,坐在教室中听教授们讲述各种艺术史。荀生的存在同样让我沉静,他所缺席的每堂课都会让我心神不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初的魂不守舍。在我的课堂之外,黎楠到底是怎样的学生?除了音乐是否还有其他爱好?有没有女朋友?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作为老师,必须克制住自己的这份好奇,因为这会打破我对平衡的追求。endprint

放学铃声响了,学生们如鸟离开巢穴般涌出门。黎楠夹着笔记本来到我的面前。我简洁地回答了他提出的两个问题:贝多芬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关系以及贝多芬作品的晚期风格。我在讲解,他低着头做笔记。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运动香水味,那个瞬间,我多么想抚摸他的头发,但心中的道德律制止了我。讲完之后,空荡荡的教室就只剩下我和他。我们共同沉默,这沉默如同钟声。五秒钟后,他说,老师,我们该走了。

我和他走出教室,进了电梯。在这个狭小空间中,我们都不说话,也不敢注视彼此。出了电梯,我深吸了一口气。

外面的夜色温柔,雨在浓郁的氛围下显得更大。我撑起了手中的黑伞,他却没有带伞。

要不,你用我的伞,我的车里还有一把伞。我说。

方便吗?他问。

方便,不过,你要陪我去停车场。我说。

他点了点头。于是,我们躲在同一把黑伞下仰望黑夜,伞是夜的面纱。他撑着伞,而我依在他的身旁。这是我们的身体最接近的一次,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放缓了自己的速度,他则跟随我的脚步。我想,只要我再主动一些,身旁的这个人会屈服于我的意志。我没有。我们只是踩着破碎的雨水前行。

老师,我还能问你一个事情吗?他问道。

当然了。

贝多芬的作品,你个人最喜欢哪一部?

要看情况,因为他的作品太丰富太伟大了,比如此刻,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

为什么呢?

因为这首音乐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个朋友。

嗯,也许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吧。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也很快就走到了车前。我按下开车锁,他帮我打开了车门。

我可以加您微信吗?他问道。

我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冷静地说:好的,但我平时不太用微信。

他扫了我的微信二维码,我也立即通过了他的请求。在他的注视下,我开车离开了停车场。一路上,我开着车,外面的雨敲打着玻璃,里面播放的是巴伦博伊姆版本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我在肉身与音乐的双重运动中,逐渐忘记了我自己,时间也掀开了往事的面纱。我突然记得,我和荀生曾经也坐在车内,在雨夜驶向乌托邦。我已经忘记了乌托邦在何处,但却清晰地记得当初内心的悸动。那个雨夜,他把车停到郊外的路上,两旁是湿漉漉的麦田,他用双手打开了我的新世界。我们在车内汹涌地做爱,车外大雨的汹涌让我们忘记了身处何地。我仿佛走进了过去的时间,忘记了此刻的我身处何地。突然,我看到了前面停了一辆卡车。我紧急刹车,庆幸自己没有撞上去,内心的平衡感瞬间也被打碎。

车再次启动时,我关掉了车内的音乐,关掉了往事的闸口。在枯燥的雨声中,我要完成对枯燥的认同与超越。三十分钟后,我回到了家。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到黎楠发来的微信:老师,您到家了吗?我本来想回复很多,但理智让我只回复了一个字:嗯。我立刻收到了他的回复:您今天辛苦了,谢谢您的伞,晚安。不知道为什么,我被这个大男孩的关心所感染,但我再也没有回复他。之后我坐在沙发上,进入他的朋友圈,观看他的日常生活。他发的东西很少,基本上就转发一些与音乐和物理相关的帖子,从中基本上可以确定他还没有女朋友,目前的感情生活是一片空白。因为这个发现,我有种莫名的庆幸感。同时,我又为这种庆幸感到羞愧。

泡完热水澡后,我去房间看女儿。她已经抱着小熊睡着了,身旁放着《彼得·潘》这本童话书。我亲吻了她的脸,不愿吻醒她的梦。走出她的房间,我又坐回沙发,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婆婆在另外一个房间休息了,丈夫也没有回家。我无所事事,便打开电脑,重新读荀生写给我的邮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感情,还是音乐。于是,我决定不再见他,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吞下了那半杯红酒。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关掉了灯。黑夜在四周凝视我的梦。

午夜,我听到了房门声。丈夫回来了,他又喝多了酒。他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应。他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我有点恶心,但又不能说出这种恶心。他从后面抱住我。他的身体像火一样灼烧。我想要挣扎,想要逃离,理智告诉我,我必须屈服于他的欲望。

我像是躺在鱼缸中的死鱼。

第二节:黑色

我以为她不会回复我,甚至她根本不会再收到我的邮件。对此,我本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我们已经有九年没有联系了。她或许早就弃用那个旧邮箱了,也早弃掉了旧记忆,开始了新生活。她应该很早就将我驱逐出了她的理想国,但是我忘不掉她,本以为我的时间洪水会将关于她的记忆湮没,时间却一次次地将她推向我的记忆舞台。我束手无策,只能向时间缴械投降。时间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演奏钢琴的时候,我会忘记时间,而成为音乐的本体,音乐是超越时间的。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弹奏钢琴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保证技艺的娴熟,更是为了逃离时间的囚笼。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要保证练习四个小时的钢琴,我的钢琴前放着我心中的钢琴圣徒——格伦·古尔德的黑白照片,他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异类。

我喜欢独处,钢琴是我的孤独王国。在这个王國中,我既是国王,又是奴隶。

那天,彼得·贝克特率领纽约爱乐乐团在纽约市音乐厅演出,我作为演出嘉宾要登台表演。我与贝克特先生已经合作好多年了,深知彼此的演出风格与特色。在他们演奏完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之后,我登上了舞台。我早已经习惯了灯光与掌声的聚焦,它将我分裂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与密室中练琴的那个人格格不入,却又共存于同一个精神场所。我坐在钢琴前,屏气凝视,看着指挥发出了开始的命令。《a小调钢琴协奏曲》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知道其中每个音符的轻重缓急。在弹奏的过程中,我忘记了我自己,在音乐的河流中,我顺水而行,身后的管弦乐像是河岸的呐喊与回音。第一乐章结束后,我们在沉默处停留了几秒钟,接着又共同驶向如船歌般的第二乐章。据音乐史家考证,这一章是舒曼献给克拉拉的颂歌,不知道为什么,第二乐章开始不久,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潘以梦的样子,我因此无法完全融入音乐的本体。我的手似乎忘记了音符,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依靠对乐谱的回忆。事实再一次证明,这是次一级的演奏境界,但我还是要不露声色地将它演奏完毕。第二章快要结束时,我弹错了三个音,但又立即修正回来。我看到了贝克特先生脸上微妙的变化,除了他之外,场内应该没有人能听出这微弱的错误。进入到第三乐章后,我又回归到无我的状态,最终顺利地完成了最后一章。音乐会结束后,贝克特在后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我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语言,他是我的密友,也是我的恩师,多年前在中央音乐学院读钢琴系的研究生时,我因为偶然的机遇结识了他。那年,北京爱乐乐团要举办一场纪念舒曼的音乐会,他受邀担任指挥。演出前一周,担任钢琴演奏的钢琴家因为种种合作上的原因而罢演。我的导师当时正好是这个乐团的艺术总监,推荐我临时去顶上那个空缺的位置。当时我在学校正好在排练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所以很快适应了乐团的节奏,摸清了指挥的个人风格。记得在排练期间,我和指挥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更多是靠眼神与肢体语言。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发现我们对音乐的理解很合拍。排练很顺利,演出很成功。演出结束后,贝克特先生在北京待了两天,又是指派我负责陪他到北京的各处游玩。他离开北京前,我们互留了电子邮箱。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邀请。那是我第一次去都柏林演出,当时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从此以后,我似乎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有了更多去国外演出的机会。这些年来,通过DG公司,也发行了三张古典音乐唱片,引起了音乐界的关注,得了一些奖项。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在故乡举办过音乐会。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我的音乐经纪人莉莉。她很快便为我安排好了一场音乐会:今年的6月18日,我将在长安城举办个人钢琴独奏会,曲目由我在演奏前两个月提供给音乐厅。我和我的经纪公司做了很多的沟通,最后才达成一致:他们允许我独自去中国演出,前提是必须每天都要和莉莉保持联系。endprint

那个夜晚,我拖着肉身回到自己的寓所。泡完热水澡,喝了两杯红酒后,我关掉灯,躺在孤独的黑暗王国,聆听自己的呼吸声。我无法入睡,头脑中回荡着舒曼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我想到了舒曼、克拉拉以及勃拉姆斯之间的情感纠葛,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潘以梦,想到我们在毕业音乐会上共同弹奏舒伯特的《幻想曲》。那时,她穿着白色长裙,我穿着黑色礼服。她钟爱白色,认为那是所有色彩的来源,我却最喜欢作为所有颜色的终结的黑色。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是否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许这一次去长安城,我们可以冰释前嫌,可以抹掉伤痕。于是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苹果笔记本,进入自己的邮箱。虽然我早已删除了她的邮箱地址,但记忆却没有删除。我给她写了封邮件,斟酌每一个词语。确定邮件发送成功后,我关掉笔记本,打开窗帘,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室外夜空的浩瀚,沉思默想。突然,我看到了一颗流星的陨落。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万物皆空。我又去冲了个澡,擦干身体,对着浴室中的镜子,试图重新认识自己。

本以为她不会回信了,然而七天后我收到了她的答复,同意与我共同弹奏舒伯特的《幻想曲》。于是我又写了一封邮件,告诉她演奏会的具体细节与安排。此刻,我坐在钢琴前,弹奏贝多芬的《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很多年前的雨天,我和潘以梦在练习这首曲子的间隙,躺在地毯上占据彼此,那是我们关系最亲密的时刻,我从未想过我们也会分离。当进入她的身体时,我听到了她的耳语:要是时间就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我们还是被时间之刃劈成两个人。这么久过去了,曾经的承诺早已变成微尘与暗光,但记忆与音乐却克服了时间的残忍。时间每分每秒都在腐蚀我们的灵魂。现在,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她还是不是以前的她?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苏珊娜,她一边用浴巾擦掉身上的水迹,一边回答道:你当然不是你了,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就是两个人啊。

但一些本质性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我说。

是的,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我们的关系。

说完后,她将浴巾扔到了沙发上,裸着身体走了过来,像是从大理石中复活的埃尔米奥娜。苏珊娜给我推荐过很多她喜欢的书,莎士比亚晚期剧作《冬天的故事》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苏珊娜半侧着身体,右手扶着头,枝形灯向她的身体洒出光晕。她凝视着我,不说话,眼神中凝着神圣之光。我也侧着身体,用我的凝视来回答她的凝视: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赤裸的灵魂。我们就这样沉默地互相打量,好像彼此是对方的镜中人。

我们今天换个新方式吧。她说。

嗯,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说。

说完,我起身去厨房,归来时带着下午买的草莓果酱。看到我手中的玻璃瓶后,她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接着,她平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像是精工细琢的艺术品。我扭开瓶盖后,果酱的香味从中溢了出来,短暂的陶醉并没有让我迷失。亲吻了她的双眸后,我将瓶子移到她的腹部,而果酱也随着我的控制缓慢地流淌而出,在她的腹部开出暗红色的花朵。她的身体在深蓝色的床单上微微颤抖,像是刚被惊醒的美人鱼。我将果酱瓶放在一边,开始亲吻那朵暗夜开出的花朵,她抚摸着我的脸,像是要用手塑造出新的我。花朵在我的亲吻和吞咽下逐渐消散,我将自己口中的草莓香味洒遍她的全身。我将灯光调暗,她像是我这座船上的女船长。巨浪来临时,我们都喊了出来,像是要躲避空虚的降临。随后,她趴在我的身体之上,我抱着她,不想立即从她的世界撤退、逃离。我们拥抱了很久,因为我已嗅到草莓在夜色中成熟的味道。

去洗澡吧。她突然说道。

她离开了我的身体,调亮灯光。我离开了我们的海洋,与她一起冲洗掉身上的夜色。我们又躺回床上,宛如新生。

你看,我们现在的关系多么好,没有恋爱和婚姻等观念的牵绊,每次的相遇都是新鲜的,就像刚才的果酱一样。她说。

那你介意我去见潘以梦吗?我问。

当然不介意了,我们很早就承诺过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啊。不过,我对那个姑娘挺感兴趣的,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啊。

我这里没有她的照片。

嗯,对了,我最近在和一个男人拍拖,他有家庭,但想离婚后和我结婚,我拒绝了他的要求。你也知道,我的骨子里是反婚姻的。

明白,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的文学教授,后来,他要在我们出版社出版一本理论书,我那时刚好是这本书的责编。以前上学时我总觉得他是个古板的人,没想到接触多了,发现他也很有趣。你知道,我只对有趣的男人感兴趣。

你觉得我有趣吗?我怎么覺得自己过得毫无生气啊。

不,弹钢琴的时候,你整个人的气象都非常迷人,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听你的音乐会,当时你弹的是肖邦的《叙事曲》,我瞬间就喜欢上你了。

如果我不弹钢琴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没有钢琴,你也不是你了。就像没有了诗歌,我也不是我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关掉了灯,黑夜披在我的身体上。我们彼此沉默,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当我再次叫她的名字时,发现她已经进入梦海,而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她蜷缩着身体,像是需要关爱的孩子。我和苏珊娜是两年前认识的,那时她第一次来听我的音乐会,也不知道经过怎样的关系,她在后台见到了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名片递给我。后来,我们有了交往,除了对艺术的共同痴迷外,我们都是独身主义者。我们会在约好的时间做爱,但不会让彼此陷入爱的泥淖。她是出版社的编辑,自己出过两本英文诗集,喜欢里尔克与荷尔德林,打算将保罗·策兰的德文诗歌重译,并且已经付出行动。在她的影响下,我也读了一些外国文学书,这也确实帮助我更多视角地理解音乐。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没有回答。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独身的原因。也许,她对过去的我并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她是华裔,说着流利的汉语,但从来没有去过中国。

早晨起床后,苏珊娜已经把早餐端到桌子上了。我们一起吃面包、牛奶以及水果,中间闲聊了几句,但没有再提昨夜的话题。吃完早餐、洗完餐具后,她离开了我的公寓。endprint

我打开钢琴,那里有新的世界等待着我。

第三节:白色

通过邮件,他告诉了我演奏会的具体细节与安排,说会在一个月后抵达长安城,演奏会一结束就要飞到德国去,那里有一场森林音乐会在等待他。最后,他感谢我能够和他共同演奏《幻想曲》。

他所使用的语言非常克制与中性,看不出半点私情。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只是一场合作而已。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但他没有结婚,没有小孩。他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或许这就是我们分手的根本原因。多年来我一直在网络上关注和他相关的新闻,绝大多数是演出的消息与个人的访谈,几乎从来没有涉及他的私生活。我既希望他改變立场,去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同时又希望他不要结婚,不要陷入婚姻的泥淖,始终保持艺术家的精神独立性。是的,婚姻生活与艺术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天敌。

我像是一个活在暗处的偷窥者,而他始终处于舞台的光亮中心。他是一个成功的人,至少在艺术造诣上如此。现在的我呢,无论艺术还是生活,都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最悲凉的是,我还要为这种失败与绝望披上光鲜的生活形式。从小到大,我都不会让他人看到我的失落与悲伤,我也很早就学会了独自在黑暗中咀嚼失败。庆幸的是我还有音乐与钢琴。每当弹奏钢琴时,我会进入超越悲喜的世界,在那个无形的理念世界中短暂地遗忘自我。我保持每天都练习两个小时钢琴的习惯,钢琴是唯一懂得我的朋友,我也不愿意让其他人进入我的内心世界。钢琴比人更值得信赖。最近我读完了钢琴女王阿格里奇的传记《童子与魔法》,更加巩固了我此前的看法。很久以前我也有过成为职业钢琴家的梦想,但我更梦想有美满的家庭生活。结婚后有了女儿,我越发觉得自己在抛弃过往的自己,只有在练习钢琴的时候,这种愧疚感才有所减弱。因此,当收到荀生的演出邀请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坐在舞台中心的自己,更靠近真实的自己,即使这种靠近只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如水中月,随时都会被琐事所击破。比如此刻,我不得不坐在女儿旁边,教她练习钢琴。默默今年上小学一年级,她在未出生之前就已经生活在音乐的世界了。怀着她的时候,我几乎听遍了所有重要的钢琴曲。出生以后,我每天都有计划地安排她听古典音乐,特别是钢琴曲,以此培养她的乐感。对不同的音乐她会不自觉地有着不同的情绪表达,从她的细微反应中我看出了她的天赋所在。她注定会成为职业钢琴家,注定会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她四岁半的时候,我教她练习钢琴,刚开始她还表现出巨大的好奇心。几年过去了,这种好奇心早已因日复一日地敲击琴键而破碎。我在她年幼的脸上看到了疲惫。我也曾经历过这种疲惫,陪她练琴的过程中,我仿佛在与幼年的自己交谈。今天我要陪她练习莫扎特的《第三钢琴奏鸣曲》,她想看动画片,不想练琴,但又不敢反抗我,只能将愤怒砸在钢琴上面。我正想着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却听到手机的铃声在响。拿起一看,原来是朵拉打来的电话。我走进卧室,接通了电话。

“今晚六点请你吃晚饭,顺便见见我的新男友。”朵拉在电话那头说。

我迟疑了几秒钟,原本想要推辞,但转念便答应下来:“没问题,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

“好的。你今天真爽快。”

两分钟后我便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我换上前两天刚买的衣服,临走前嘱咐婆婆要督促默默练琴。婆婆点了点头,然后关掉了客厅的电视机。出门的瞬间,户外的亮光让我释然。原来我想要逃离这个家庭,想要暂时地离开女儿与钢琴,这种机械的生活令我窒息。

我提前十分钟到达卡斯顿饭店,本以为时间安排得很妥当,没想到他们早已在维多利亚包问候着了。看到我,他俩一起站了起来。朵拉走过来拥抱了我,我闻到了香奈儿五号的气味。她向我介绍身边那个看起来有点木讷的男人:这是我的男友,吕则凯。之后又向他介绍了我。我们握了握手,围着桌子坐起来。起初,只有我和朵拉在这个略显空荡的空间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我们。当话题由斯特拉文斯基的晚期音乐转向徒步旅行时,他加入进来,渐渐地成了谈话的主角,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味地聆听他的种种见解。他广泛的阅历与深厚的嗓音弥补了外形上的不足。

我逐渐对他的生活轮廓有了简单的了解:经营着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效益还不错;每年都会把收益的一部分拿出来捐给白血病研究基金会,原因在于多年前他的母亲得了白血病,他却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母亲的医疗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疼痛中离开人世。葬了母亲,他辞掉了那个效益很差、工资很低的国企工作,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终于在事业上有了起步。经济上宽裕之后,时间上也获得了自由,于是他重新拾起大学时代的爱好——摄影。三十五岁以后,他每年都会外出旅游四次,分别安排在四个季节。他今年四十一岁了,去过一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今年四月去日本东京旅游,在观赏樱花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他情不自禁地拍了张她俯身捡拾樱花的照片。他发觉这个女人和他说着同样的语言,交谈了几句,更发现和她居然来自同一座城市。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回到了城市,联系却没有中断。或许,这个女人就是他在等待的人,上个月,他们确立了关系。那个捡拾樱花的女人就是眼前的朵拉。

“遇到他之后,我才相信了爱情。”朵拉说,“不过,我们是不会结婚的,对吧?”

“嗯,婚姻会破坏这种爱。”他说。

“但这也不是固定答案,有的人在婚姻中才会更幸福,比如我的潘以梦。”朵拉说。

我笑得很敷衍,但他们看不出我的敷衍。在生活的舞台上,我是演技精湛的实力派。随后,我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去了一趟洗手间。没有想到的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令我最后的骄傲瞬间倒塌。从洗手间出来,我看到了一个太熟悉的背影,起初还不太确定,跟着走了几步——那个人真是我的丈夫王思南。他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一位光鲜亮丽的女人。我站在二楼的隐蔽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进我的眼里。也许他们谈论的只是工作而已,工作上总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我想。我错了,他们交谈时的神情已经超越了工作的边界。几分钟后,她摸了摸他的手,他凝视着她,用手去抚摸着她的脸。他们沉默地注视。他亲吻了她的脸,然后开始共进晚餐。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懦弱,流下了眼泪。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要保证内心的平衡,我要摁住心中的魔鬼。我又走进了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出来的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挂好了微笑,走下楼,径直走到他们跟前。他们陶醉于彼此,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endprint

“王思南,好久不见了。”我说。

他刚转过头,我拿起桌上的红酒杯,将红酒泼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惊慌失措,但我佯装的傲慢禁止我和她说话。我转身就走,他并没有追上来。走上二楼时,内心已经崩溃了,但我却没有流泪。走进包间时,我又挂起了微笑。

“抱歉,我出去了这么久。”我说,“还是接着刚才的那个话题,我也不相信婚姻。”

“怎么了,出去一趟,就换了一个人?”朵拉笑着说。

“刚才对着镜子,我觉得自己不能说谎。”

朵拉好像明白了什么,把聊天的话题转向了。我没有心情说话,但自尊心又強迫自己参与他们的讨论。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的话与我的心是分离的。我多么希望王思南能上来找我,然后向我道歉,向我解释一切。但是他没有。很快我们也结束了晚餐。走到饭厅门口,朵拉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也没有推辞。与吕则凯说完再见后,我们便坐上了车。车开动的瞬间,我无声地哭泣。朵拉用手握住我的手,没有说话,我感到了她手中的温度。车上了二环路的高架桥后,我止住哭泣,回复了平静。

“不好意思,我破坏了你们的晚餐。”我说。

“没有,今天的晚餐很顺利。”朵拉说,“你想听点音乐吗?”

我点了点头。巴赫的《法国组曲》从音响中缓缓流出,我在这干净纯粹的音乐国度中短暂地遗忘了我自己。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着了,婆婆依旧守在电视机的旁边。自从公公去世之后,电视机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洗完澡,我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着夜晚的星空。突然,我听到了手机的响声,打开手机,原来又是黎楠发来的道晚安的微信。自从加了我的微信,他每天晚上都会在十点半左右发来同样的微信。之前我都视而不见,今夜我改变了主意。

“你在干什么呢?”我回复道。

“我带着耳机听舒伯特的《幻想曲》,就是你在上节课推荐的曲子。”

我们开始聊天。他很幽默,也懂得讨人开心,让我再次领略到语言的魔力,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坦地说话了。在这个过程中,我甚至忘记了他是我的学生。他谈论音乐、文学、物理学以及自己的日常生活,我负责简短的回应。就这样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彼此道晚安。放下手机,心中积存的抑郁减少了很多。很久以前,我和王思南也是这样无话不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为住在一间房子里的陌生人。

夜里十二点,他回来了,我睁着眼睛,侧躺在床上。他洗完澡后也躺上了床。我等待着他的道歉与解释,但是他却没有说话。那个夜晚,我彻底地失眠了,他在我身旁打着微鼾,说着梦话。

我们整整三天没有说话。我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困在笼子中的斗兽。有一天,他不在家,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很快收到了他的回复:“嗯,好的。”

我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用具,决定去父母家住一段时间。出门的时候,女儿拉住我的手,婆婆很快将她哄回了客厅。

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自由,背后是未知所带来的虚空。

第四节:黑色

我已经看到长安城的轮廓了。秦岭之北,高原以南,这座城市像是镶嵌在关中平原上的无光宝石。以前身处其中,我并没有感受到它的魅力。阔别三年,当从高空俯视长安城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未知的磁力吸引。是啊,在它里面还保存着我无法清除的回忆。飞机降落时,我将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重新放回包里。

我看到了在向我招手的小姨和姨夫。我拉着箱子,走到他们面前,和姨夫握了握手。小姨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没有说话,而是和他们共同走出飞机场。

今天天气明媚,道路两旁的大树在微风中摇曳。我望着车外的风景,嗅到了绿色的淡味。姨夫开车,我与小姨坐在后排。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久的分离加重了彼此的陌生感。下了高速、进入城里的凤栖路,小姨慢慢地开始与我交谈,她先问了一些有关我现在的生活状况的问题,我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作为回答。最后,她终于触及那个最为核心的问题:荀生,你会结婚吗?

“不会的,小姨。”我说,“我很早就决定不结婚了。”

“要是你妈妈还活着,她会不开心的。”

“我妈妈会支持我的。”我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小姨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回到小姨家,洗了澡,我便躺在床上睡着了。梦中,我看见了外婆和妈妈,她们在大海边,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明明就在她们跟前,但她们却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后来,她们乘上了白轮船,驶向海洋的深处。我站在海边,大声地喊着她们,让她们等等我。她们没有回头,海浪淹没了我的呼喊。她们消失在大海的尽头,我坐在海滩上哭泣。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哭泣,除了大海。

大海在我面前隐去,我的梦被敲门声敲碎。

“孩子,去洗洗脸,准备吃饭。”小姨说,“你爷爷和弟弟也过来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时差在这睡眠中也已逆转过来。洗手间里,对照着镜子,我看到了眼神中的海。洗漱完,我走出了洗手间。外公和表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见我出来,表弟站了起来与我握手,外公则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之后我坐下和他们一同看电视新闻。我本以为会无话不谈,然而,我们却彼此沉默。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闯入者,有那么一瞬间想逃离这个封闭的空间,一个人躲在房间弹钢琴。理性控制了我。

晚餐是莲菜羊肉水饺。端上餐桌后,我们先是闲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各自埋头吃着碗中的饺子。吃完,小姨去厨房收拾碗碟,我们几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吃水果。表弟将电视转到了音乐频道。听到熟悉的音乐,我整个人都提起了精神。电视上正在转播的是由西蒙·拉特指挥,柏林爱乐团演奏的森林音乐会。我们看着音乐会,没有人说话,小姨也很快加入了进来。二十多分钟后,音乐会以贝多芬的《欢乐颂》落幕。小姨关掉电视,我们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于是她打破沉默,问我什么时候举办音乐会。endprint

“6月18日,在长安城的音乐厅。”我说,“到时候,你们都要来捧场啊!”

“肯定了,要是你妈妈和外婆还在世,她们肯定会很自豪的。”姨夫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点头。

“明天,你去墓地看看她们吧。”小姨说,“我和你弟弟陪你去。”

“好的,我很久都没有去过了。”

原本想和他们分享刚才做的梦,但我放弃了这种念头。与人相处的时候,我宁愿做一名聆听者。对我而言,诉说是一种危险的举动。我只愿意对钢琴诉说。随后,我们结束了这场无话可说的谈话,表弟要开车送走外公。

“你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都这么晚了。”我对外公说。

“我在别的地方睡不习惯。”外公说,“再说,你外婆胆小,一个人不敢住。”

我突然明白,在外公心里,外婆并没有死,她还以某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姨夫在阳台上单独坐了一会儿,对着夜空,抽着烟。

姨夫突然问:“你不想去见见你爸爸吗?”

“不想,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姨夫不再说话。随后我们走进了各自的卧室。

我毫无睡意,于是打开电脑,查收邮件。在一堆工作邮件中,我一眼认出了潘以梦的来信。她说她最近都有空,随时都可以联系。邮件的最后面,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与微信号。我加了她的微信,她立即就通过了我的请求,却并没有说话。我取出《伊斯坦布尔》这本书,继续阅读,心里却很空虚:今天没有练琴,整个人都感觉匮乏与愧疚。临睡前,我依旧没有收到她的微信。我放下书,关掉灯,期待黎明的再次降临。那个夜晚,我梦到自己在海边弹奏钢琴,除了面前的大海,周围空无一物。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的鸟鸣叫醒。打开手机,看到了以梦发来的微信:早,等你有空了,聯系我。

我在微信上回复:好的,我们今晚见,可以吗?到时候也想请其他同学一起来。

她回复:没问题,到时候把时间和地点都发给我。

嗯,好的。

发完微信,我突然有种喜悦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面。我曾以为我们也许会永不来往。当我独自面对她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呢?为了缓冲这种未知的尴尬,我想到了举办同学聚会。我在网上找到玫瑰骑士音乐餐厅,预定下一个包间,当年大学毕业,散伙饭就是在这家餐厅吃的。晚餐定在今晚七点开始。我把地点与时间都通过微信发给李浩,让他帮我联系下其他在长安城的同学。李浩是我们班的班长,这么多年来,他是我唯一联系的大学同学。发完微信,我便出来洗漱,然后和小姨一家共进早餐。

等小姨忙完,我们便一同出发了。表弟在前面开车,我和小姨坐在后排。我们都穿着黑色衬衣,沉默不语。在出城的街道旁,表弟停下车,我和小姨走进了花店。我挑选了外婆生前最喜爱的康乃馨以及妈妈生前最爱的红玫瑰。车开出了长安城,小姨开始给我讲她的童年往事,以及她与妈妈曾经做过的一些糗事。尘封的往事在我的眼前变得鲜活起来,仿佛时间带领我逆转而行。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婆领着她们姐妹去动物园看斑马、孔雀与老虎。面对笼中的老虎时,她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她姐姐的手,姐姐对她说,不要害怕,我和妈妈都在你的旁边。睁开眼睛,她发现老虎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超越恐惧的喜悦。

“姐姐有抑郁症,她的心里肯定有很多恐惧。”小姨说,“但是她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她不想让任何人担心。”

我的左手紧紧地握住小姨的右手,我也不想让她感到害怕,但泪水也映着夏日风景缓缓滚下。我们都不说话,看着倒退的风景与时间。母亲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煎熬?毕竟那时候,我的学业已经起步,我在业余时间靠教钢琴课也有了经济上的保障。之前我们经历了最艰难与煎熬的时分,她都没有选择放弃。但当一切风暴都结束之后,她却放弃了生命。跳出窗口的那一瞬间,她也许获得了最终的解脱,灵魂因为肉身的死亡而升华。现在我已经理解了她,但还不能原谅她。在看到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后,外婆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突然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都离我而去,我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她们的葬礼结束后,我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将自己囚禁于房间。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下楼,靠着单调的外卖来维持生命。在那个月,我每天要花十八个小时来弹钢琴。剩下的时间,我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上。钢琴帮我度过了那段艰难时日。我想过自杀,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拯救了我。有一天,我在镜子中看到瘦削的自己,看到自己眼神中的空洞,突然清醒过来,不能继续这样折磨自己,只有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对她们的回报。于是我洗了热水澡,剃掉胡须,换上干净的衣服,下楼理发,去超市购买回来新鲜的水果与食物。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到我的绝望与恐惧,只有钢琴理解我的绝望与恐惧。

“到了。”表弟说。

我们下了车。

小姨抱着康乃馨,我抱着红玫瑰,表弟帮小姨拿包。我们走进了墓园,很快便走到了她们的墓前。妈妈的墓碑紧挨着外婆的,就像小时候她紧紧地抓住外婆的手。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在变老,她们却从未改变。小姨啜泣,我只是无声流泪。很多年后,我们所有人都将死去。

从墓园出来,我扶着小姨上了车。一直到车开进三环的环城桥,小姨的心情才恢复平静。我看着窗外,有一团黑云正从东南方涌来,压在长安城的边角处。我们穿过重重叠叠的街道来到了外公家。外公独自睡觉,独自吃饭,独自说话,坚信外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小姨以前打算雇个保姆来照顾他,被他拒绝了。小姨家离这里非常近,她几乎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吃的,帮他打扫房间。每次临走前,他都会和小姨郑重地说再见,似乎意味着永远不见。

我们坐在沙发上,外公取出三本相册,然后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翻了几页之后,我又看到了那个男人,我的爸爸。那个男人和我的妈妈站在海滩上,背景是如镜的海洋。妈妈鼓着肚子,我躲在妈妈的子宫中,她的子宫就是我的海洋。他们的脸上溢出最自由的笑,我看到了妈妈对未来生活的憧憬。endprint

“你可以去见见你爸爸,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公说,“毕竟,他是你爸爸。”

“我不想见那个男人,他毁掉了我妈妈,毁掉了我的生活。”

他们都没有说话,外公默默地翻完了手中的相册。

一起在外面吃完午饭后,我从小姨那里拿到自己公寓的鑰匙。离开长安城之前,我一直住在那个公寓,后来是小姨在帮我照看。

“你最近就住在我家吧。”小姨说,“那个地方空荡荡的。”

“我好久没练钢琴了,需要在那个地方好好准备下音乐会的曲子。”

“也行,那就让弟弟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

我们在十字路口互道再见。离开前,我递给外公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现金。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与我想象中不同,房间内并没有尘埃与蛛网,而是窗明几净,有植物散发出的幽香。这几年来,小姨一直精心地照料这个公寓,等待我的归来。公寓位于这座楼的三十层。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我看不到这座城市的尽头,相反在目力所及的尽头处又繁衍着新的尽头,城市已经是一只不断繁衍不断扩大的怪兽,直到看见钟楼,才确定自己已经身处长安城。我给表弟发了条微信,让他帮我把行李和电脑带过来。我拿开幔布,打开钢琴,弹奏起简单的曲子,声音还不错,可以用来练习。这架钢琴是我两个月前买的,当时已经确定要在长安城开音乐会了,我把钱转到小姨的账上,把需要的品牌与型号都发到她的邮箱,同时也让她帮我装好网络。我开始弹奏贝多芬的《二十三号钢琴奏鸣曲》。当弹奏到第三乐章的时候,听到了门铃声,我停了下来去开门。表弟进来帮我把行李放到衣柜前,把电脑放到电脑桌上面。

“妈妈让我把我家的钥匙交给你,那里也是你的家,欢迎你随时回家。”表弟说。

“谢谢,我知道了。”

表弟离开后,我把钥匙放进抽屉,衣服收入衣柜,连上电脑网络。我打开微信,看到李浩已经专门建立了一个同学群,名为“玫瑰骑士们”,里面是今晚参加聚会的同学,包括我和以梦在内,总共有八个人。看着熟悉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看了看表,才下午四点五十五分,于是又坐到钢琴前,重新弹奏第三乐章。弹完后,洗了个热水澡。我赤身裸体,对照着镜中人,有点胆怯。这么多年来,我只想过逃离,却从未想过回归,从未想过和他们重新聚首。我突然不想去参加这个聚会,但理性立即扼杀了这种逃避与退缩。

穿好衣服、吹干头发,我出发了。在路口我很快挡到一辆出租车。四十五分钟后,我来到了玫瑰骑士音乐餐厅的门口,走进去,上了电梯,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我走进舒伯特包问,李浩与另外两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走了过去,和他们握手、拥抱。点好菜,我和他们开始简单地交流。我们几乎不提现在的生活,只谈论过去,因为那是我们谈话的安全地带。我不喜欢谈论过去,但又不得不用表面的热情来参与讨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格格不入。

六点钟,除了以梦之外,所有的人都到了。给她发了微信,却没见回复。不来了?我的心突然冷到了极点。李浩给她打电话,她说马上就到。十分钟后她走进了包间,与我想象的不一样,她的美有些衰落,脸上带有明显的倦意,身上的光环也暗淡了。我的心里升起了疼惜之情,但我明白,这种疼惜已经只是另一种爱。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说:“我们的大钢琴家,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握完手,我们又相互拥抱,她在我耳边低语道:荀生,你比以前更有魅力了。

我悬着的心落下来了,原先所担心的尴尬与纠葛并没有发生,她似乎已忘记过去,早有了新的生活。之后的一个小时,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过去的事情,我则几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最后,我向他们宣布,音乐会上,我将和以梦共同演奏舒伯特的《幻想曲》。

他们鼓掌,我看到了以梦的脸微微泛红。

“当年的毕业音乐会,你们就弹奏的这支曲子。”李浩说,“我印象非常深刻,你穿黑色礼服,以梦穿白色长裙,那个表演简直完美。

“谢谢,我希望这次也能顺利完成。”以梦说。

“肯定没问题,当时在班里你俩就是最优秀的搭档。”

整个包间突然沉默。我和以梦注视着彼此,没有说话。

李浩打破了这种沉默,说:“要是黎闳老师还在这个世界,他肯定会很自豪的。”

“什么,黎老师不在了吗?”我被自己的声音所吓倒。

“去年去世的。”李浩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你在国外演出,大家不想影响你的状态。”

“他是怎么走的?”

“在家死了三天后才被亲戚发现。”李浩说,“你知道的,他终生未婚,死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我看到了以梦眼泪中的暗光。

走出餐厅,外面下着雨。道别后,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在雨夜,唯独以梦和我站在门前,观望着眼前的雨。

“我送你回家吧,”以梦说,“这么晚了,打车也不方便。”

“你方便吗?”

“方便。”

我没有推辞,坐上了车。穿行在茫茫的雨中,我们都没有说话。快到公寓时,我问她最近的生活如何。

“我和丈夫分开住了,我最近住我父母家。”她说。

“哦,这样啊。”我立即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你要有时间,我们共同练练那首曲子。”

“除了上课之外,我最近都不忙。”她说,“你有空了,就联系我。”

“好的。”

车在我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我邀请她上去坐坐,她婉言拒绝了。目送她离开后,我淋着雨快步返回自己的公寓。

喝了一杯热咖啡,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我的脑海中除了旋律,空无一物。

临睡前,我弹奏了一遍《哥德堡变奏曲》。我坐在阳台上,面对着眼前如镜的黑夜,开始哼唱妈妈教给我的童谣《大海与少年》。这首歌谣是外婆教给妈妈的,如今却成为她们留给我的音乐遗产。黑暗在外部空间如海浪般涌动,而这座城也已陷入空眠。endprint

第五节:白色

我知道这不是梦。当他给我发出第一条微信,我确定他就在我身边,他和我又位于同一座城市了。虽然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不想让他感觉到我的期待,同时我又想让他练习等待。于是我选择不立即回复他的信息。

收到他微信之前,我的状态很糟糕。王思南来到我父母家向我和我的父母道歉赔罪,让我跟他一起回家。说实话,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便原谅了他。但是我不想回那个囚笼似的家,也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越发丑陋的脸。看着他稀疏的头发、发福的肚子以及模糊的口齿,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何嫁给此人。在他再三央求下,我几乎就要说出“离婚”两个字,但又想到了女儿,于是我用沉默作为回答。他开始给我的父母做工作,发毒誓不再在外面找女人。

“你先回去吧。”父亲对他说,“等音乐会结束后,你再接以梦回家。”

“她会回去吗?”王思南问道。

“她应该会回去的。”父亲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从现在到音乐会结束这段时间,你不要联系她,让她静一静。”

“好、好,我一定做到。”

门关上之后,父亲不再说话,母亲冷着脸:“事业上没什么成就,如今连自己的丈夫也守不住,你说你还有什么能耐?”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对她说。

“我的错?好吧,我的错就是让你去学钢琴。”母亲的语气更冷漠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下了你。”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滚出这个家!”母亲喊道。

我没有离开这个家,因为无路可走。回到自己的卧室后,我将自己反锁起来。我没有哭泣,因为我早已习惯母亲的冷漠与暴力。相反,我同情她,因为除了用这种方式来显示自己残存的骄傲之外,她的生活始终处在不断溃败的过程当中。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我,至少还有钢琴在我的身边,而她呢?一无所有。我坐在钢琴旁,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心中的失落感随着音乐的升起烟消云散。像小时候一样,只有和钢琴独处时,我才会感觉真正的快乐与安全。洗漱完毕后,我收到了他的好友申请,然后立即通过了他的请求。他发来了微信,我没有立即回复。我知道这不是梦,他现在与我是如此接近。那个夜晚,我梦到了小时候的我,为了躲避父母的争吵,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中。面对着窗外的大雪,独自练习着钢琴,音乐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第二天一起床,我收到了黎楠發来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太阳从海洋里涌出的照片,另外一张则是无尽的海。两张照片的后面,他发来了一句话:“我独自来看海了,心里却一直装着你。”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句话后,我眼泪的咸涩流入嘴角。在我被全世界抛弃之时,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里还装着我。

我给他回复道:“你看见了海,而我看见了你。”

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他发来的拥抱表情。这个不存在的拥抱让我感到温暖,而这种温暖又是一种悲凉写照。自从加了他的微信,每天我们都会有这种最简单的交流,我已经沉溺其中,无法摆脱。也许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惩罚王思南,也许是因为我在黎楠蓬勃朝气的身上看到了我的青春时代,在黎楠的眼神中看到了旧日的荀生。但也许这些原因都不是,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大男孩。朵拉的观点是有道理的:人是可以同时喜欢好多人的,只是每种喜欢的形式不同而已。喜欢就是最大的道德。

吃早饭的时候,我为昨晚的事情向母亲道歉。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只要我们发生矛盾,道歉的人永远是我,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角色。小时候,我就很惧怕她,尽量地逃避她。当别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游玩时,我只能羡慕他们,因为我的妈妈从来不带我出去玩,甚至很少碰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嫁给我平庸的父亲像是一个错误,而我呢,就是错误的结果。很小的时候,我就背负着道德的十字架而活,庆幸的是我遇见了钢琴,在弹奏钢琴的过程中发现了救赎之路。她希望我成为职业钢琴家,可以在舞台上风风光光。为了讨好她,我更加努力地练琴。只有看到我弹琴,她才会露出满意的表情。没有玩具,没有玩伴,只有钢琴,我接受了这种命运。与此同时我又很想逃离这个家,但我太小了,无能为力,钢琴是我逃离的唯一方式。当我以最高的成绩被音乐学院钢琴专业录取时,她抱着我,喜极而泣。在我的印象中,那是她唯一拥抱过我的一次。上了大学之后,我接触到很多弹钢琴的人,其中有一小部分成为我的朋友。刚开始,我也梦想成为职业钢琴家。随着时间的推进,我发现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开始更期待能有一个稳定的家庭。自从我结婚后,她对我的失望全部写在了脸上,她外在的美貌也在风霜的磨砺下逐步凋零。我同情她,但我从来都不同情我自己。

吃完早饭,父亲突然问我:“你过来住没有任何问题,这里就是你的家,但是默默怎么办?”

“她奶奶会照顾好她的。”

“那钢琴怎么办?”

“王思南会给她找钢琴老师的,这一点你放心吧。”

父亲没有再说话。说实话,这段时间我也想女儿,但更多的情况下,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罕见的自由。也许,我是一位不称职的母亲吧。必须承认,在与女儿相处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的衰老在不断加速。这段没有女儿的日子里,时间也似乎在我的体内停止。也许这也是母亲不喜欢我的根本缘由吧。与她不同的是我经常拥抱自己的女儿;与她相同的是,我也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职业钢琴家,在舞台中心大放异彩。是的,我继承了母亲的这种妄想与疯狂。

上午,我出门去商场购买衣服,因为没有找到赴晚宴的合适衣服。在商场里转了好久,试了好几件衣服,最后买了两套。照着镜子,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的倦意以及可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想和我合作一首曲子,我却自作多情,想入非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他实现了当年的梦想,成为在世界各地巡演的钢琴家,我呢,一个平庸的教书匠而已。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如果当年我和他在一起但又不结婚,如果我也选择职业钢琴家这条路,那么我的人生会不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停止了这种自我臆想。endprint

走出商场后,我又去了附近的万邦书店。在那里,我买到了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荀生在朋友圈提到过这本书。我也想读读此书,至少,我们可以藉此增加一个契合点。我带着书走进附近的一家星巴克,点了一杯摩卡星冰乐,坐在靠窗的位置阅读它。很快我就走进了帕慕克的这本关于城市的记忆之书,周围的噪音也逐渐退场。等到咖啡喝完,我从书中的世界走了出来,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的一点钟了。我放下书,点了一份黑森林麦芬。吃完后又静坐了一会儿,观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随后带着书离开了星巴克。

回到家已经下午两点半。休息了半个小时,又弹了一个小时的钢琴,随后,我冲了个澡,换上新买的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甚至想要毁约。但是,理性不允许我毁约。那么见到他的时候,我到底应该怎样去表现?是的,我应该表现出冷漠,这或许是我唯一保护自我的方式。

路上有点堵,我也看到团团黑云正向城市的中央驶来。走进玫瑰骑士音乐餐厅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毕业聚餐时的场景。物是人非。匆匆走进了电梯,对着里面的镜子,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以及微笑。出电梯时,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心中的忐忑变成了内心的沉静。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进了舒伯特包间。推开门的那瞬间,首先看到了荀生以及他脸上特有的落寞。我走了进去,他们都站了起来。我走到荀生的跟前,与他握手,接着是礼节性的拥抱。是的,不得不承认,荀生越来越有魅力了,可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他对我的失望。我并没有因此而颓势,相反,我保持了热情,积极地与在场的每个人交谈。

我不喜欢这样的聚会。昆德拉的看法是正确的,所有的聚会都是为了告别,每个人都带着假面具交谈,假装有兴趣,假装很热情,其实每个人都想逃离谈话的泥淖,但我们却在其中越陷越深。大多数的时间里,苟生都是在聆听,像往常一样,他一直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坐在他的身旁,我又找回了当年那种安静的力量,我们之间的陌生感逐渐被这种力量碾碎。

晚餐结束后,我们一同走出了饭厅。在饭厅门口,我们道完了再见。最后,只剩下我俩,看着雨夜,发着呆,不知身处何地。几分钟后,我开车送他回家。我们又有了独处的时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想要说的太多了。一路上,我们都听着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快到他的住处时,我们才简单地交流了几句。我的车停到他的小区门口,他邀请我上去坐坐,我没有同意,虽然我的内心非常乐意。我离开了他,开着车驶向夜的更深处。

回到家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洗完热水澡后,我在床上继续读《伊斯坦布尔》。没过多久,我收到了黎楠發来的一张海岛照片:海岛就在我的眼前,却不可触及。紧接着他问我:长安城今天下雨了,你还好吗?

我回复道:今天见了一个人,心情不是很好。

他说:你等下,我给你发张照片。

半分钟后,我收到了他洗完澡后对着镜子照的半裸照片。看到照片,我的脸开始发烫,心脏也咚咚直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或许我还不算太老,或许我还有更多的选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什么也不说。放下手机继续读书,但是却很难再次进入那个世界。临睡前,再次看了看那张青春洋溢的照片,我关掉了灯,睁着眼睛,洞察周围的黑暗。

第二天早饭后我收到了荀生的信息,他想单独约我出去共进晚餐,同时谈一谈合作的事情。我没有立即回复。多年前,我们还是恋人时,我太顺着他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提的每一个要求,我都会立即回应。当年,我爱他,也将我变为没有个性的人,这种爱让我精疲力尽。在我俩的关系中,他提过成百上千个要求,我都做到了。我呢,只提了唯一的一个要求,他却断然拒绝了。当时他在北京读研究生,我毕业留在了本校,聚少离多。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结婚吧,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他说:不,我永远也不会结婚的。我说:这是我对你提出的唯一要求,你真的不同意吗?他很决绝地说:是的,我不结婚。我说:那我们分开吧。他说:好的,以后就不要联系了。我说:好的,不联系就不联系。挂断电话后,我立即删除了和他相关的一切联系。我以为他会联系我,会离不开我,但是他并没有。一连几个月他都没有音信。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并不爱我,他只是缺少爱。后来我答应了王思南,成为他的女友。这么久过去了,这个心病从未愈合,他的出现重新撕开了那个伤口。那么,我该何去何从呢?

两个小时后,我给他发去了信息,答应与他共进晚餐。

第六节:黑色

我知道,她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这应该算是一种预感,但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天同学聚会时,我看到了挂在她脸上的失落。那种失落在她强颜欢笑的表象下显得更凄凉,无法言说。我理解那种失落,因为失落是命运赐予我们的共同咒语:钢琴让我通晓了这种咒语。清晨起床,吃完早饭后,我练习了两个小时的钢琴,然后给以梦发微信,想约她共进晚餐。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放下手机,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邮箱,看到了我的经纪人莉莉发来的邮件。离开纽约后,她每天都会发邮件给我,担心我无法独自应对那些琐事,我每次回复的内容都大体一致:请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德国再见。我又打开了苏珊娜发来的邮件。她和她的教授去巴黎游玩了,教授给她买了钻戒和爱马仕限量版的包包,但她只想和他保持这种情人关系,不想再有任何进一步的发展。她说,婚姻是纳粹式的占有,而她在情爱关系上信奉的是自由主义。她还说,自己在恋爱阶段无法写出真正的诗歌,她已将自己的人生当作诗歌的祭品。邮件的最后,她问我最近的状况如何。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明显只是敷衍的关心,因此没有回复。

喝了半杯咖啡后,我在网络上搜索与黎闳教授的去世有关的消息,不出我所料,消息量很少,基本的关注点只有两个:他死后第三天才被人发现,以及他是终生未婚的大学教授。对于他的去世,我并不难过,只是感觉生命中的某个位置永远地空缺,而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在电脑中翻出了我们多年前的合照。那是在上大三的时候,黎闳教授和我们几个人一同去海边游玩。他既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更是和我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走在六月的海滩上,海风送来海的叹息,孩子们在海滩上建造着城堡。其他的同学都在海滩上享受阳光与海风,我和黎教授沿着海岸线向南方走去。我们不说话,海浪声与海鸟声是我们的沉默。二十分钟后,我们停了下来,注视着眼前的大海。endprint

“荀生,你想过死吗?”他问我,“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死的问题。”

“经常想,曾经还想过自杀。”我说,

“但是现在却感觉死亡离我还很远。”

“我希望自己可以葬在大海。”

说完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大海同时吞没着时间与虚无。

毕业后我和他基本上断了联系,每次看见海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他。昨天,我听他们说,黎教授去世后,他们遵嘱没有举办葬礼,火化后把他的骨灰撒向了大海。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明白,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死掉,在彼岸相见。我们来自大海,将归于大海。彼岸或许也并不存在。

关掉电脑,我继续练习钢琴。这一次我弹奏的是贝多芬最后一首奏鸣曲。这是黎闳教授生前最爱的一首奏鸣曲,他曾经说,在这首曲子中他看到了海的尽头。

我收到了以梦的回复,她同意和我共进晚餐。

午饭后我去了省图书馆的阅览室。在阅览架上,我找到了很多年前就喜欢的两本杂志:《古典音乐》与《哲学研究》。带着这两本杂志,我坐在最后排的靠窗位置。虽然是周末,但来阅览室的人并不多,年轻人更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来图书馆读书。那时候,我与周围的集体格格不入,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钢琴是我唯一的知己,甚至可以说,钢琴是我灵魂的自体。有时候我也会厌烦这个知己,于是便逃到书的国度中寻找慰藉。如今我重新坐到这个位置,仿佛能再次体会到当年那个少年坐在同一个位置时的心境,我與当年的我合二为一,时间是我们的桥梁。

《古典音乐》上有一篇文章回顾了斯特拉文斯基音乐风格的变化史:从《火鸟》到《春之祭》,从新古典音乐、序列音乐到晚期的安魂曲。直到如今,他都是我心中所仰慕的音乐先锋,我也虔诚地听过他大部分的音乐,在他众多难以归类的音乐背后,我看到了一颗因焦灼而分裂的灵魂。读完这篇文章,我的头脑中升起了《安魂曲》的旋律。我猜想,在他弥留之际,这首《安魂曲》也没有让他找到终极问题的答案。我放下这本杂志,翻开了另外一本。抬头的瞬间,注意到了来自对面女人的凝视。接着,我再也读不进去文字了,因为他人的凝视即拷问。半分钟后,那女人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你真的是那个钢琴家吗?

我点了点头。

接着又收到了她另一张纸条:我预订了音乐会的门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假装微笑,然后轻声地说:谢谢你。我离开座位,将杂志放回原位,从图书馆落荒而逃。走在街道上,从水泥路面升起的热气让我在城市森林中迷失方向。我搭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公寓。从小到大,我始终在回避一些核心的问题。也许这些问题是我不愿在这座城市久留的原因;也许我没有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始终是故乡的异乡人。只有在音乐的王国里,我才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流亡者。

回到公寓后,我先是静坐了半个小时,接着又弹了一个小时的钢琴,然后去冲了一个冷水澡。从洗浴间出来,我感觉自己又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换好衣服,我对着镜子凝视了三分钟。五点整的时候给以梦发了一条微信,带着包去赴晚宴。

我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科韦塔饭厅,坐在预订的位置上等待她的到来。六点整,她出现在我的面前。与昨天完全不同,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没有了倦意与失落,相反,眼神中却聚集了光芒,我冰冷的心顿时变得热烈甚至是激烈。很多年前,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群中看到她,我就确定自己喜欢上了她。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这么久过去了,我们都成了不同的人,但那种激烈的情感波澜却没有改变。

“想什么呢?”抿了一口红酒后,以梦问。

“想我们的过去。”我说,“没想到,过去的事情就像在昨天一样。”

“好吧,我们来说说现在吧。”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谈论着现在各自的生活。她与她的丈夫分居了,她读完了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以及她每年都要为该死的论文而焦灼。我的生活说出来就很枯燥,不是要演出,就是要为各种演出做准备。

“至少,你成了你自己。”她说,“每天都为自己而活,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也许吧,但是,我也越来越迷茫了。”我说,“没有了音乐,我也许只是个空心人。”

“自从工作后,我已经是空心人了。”

我们沉默,然后用食物来填充这种沉默。我们开始聊音乐,聊即将到来的音乐会。这么久过去了,她依旧是最理解我的人,这种理解是我心中的刺。后来我们谈到了毕业音乐会上的那场钢琴表演。她穿着她最爱的白色,我穿着我最钟情的黑色,我们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舒伯特的《幻想曲》。在那十九分二十秒的过程中,以梦、钢琴与我成为三位一体的整体,黑色与白色相互交融、相互渗透,最后幻化成不同音符的色彩的微妙变换。记得在演出结束后,我拉着她的手,接受着从黑暗处涌来的掌声。我转过头,看着她,她也在同一时间转过头看着我。我们的眼神在巨光下相遇的瞬间,我看到了永恒。

“我们这次演出,你穿白色,我穿黑色,像毕业演出时的那场一样,好吗?”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好啊,我也是这种想法。”她说,“演出之前,我们要多训练几次。”

“嗯,我也是这种意思。”

晚餐结束后,我们走出餐厅,步入良夜。晚风中似乎带着夏昼残余的颗粒。我们绕着附近的花园走了一圈,一路上,我能嗅到玫瑰的衰败气息。

“我送你回家吧。”我对她说,“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放心吧,我自己打车回家。”她说,“明天再见。”

她坐上出租车的瞬间,我的心后悔到破碎。我应该把她留下来,而不是送走她。当我独自守在夜色中的时候,孤独几乎要摧毁了我。没过多久,我也坐进了出租车。夜色下的长安城像是马克·罗斯科画笔下的灰暗地带,我闭住眼睛,头脑中浮现出《幻想曲》的片段。四十五分钟后,我回到了公寓,坐在黑暗中,孤独兽开始噬咬我的内心。我拿起手机,给以梦发了一条信息:你到家了吗?endprint

“到家了,此刻坐在黑暗中,什么也不想干。”她回復道。

“我想你。”

发出去这三个字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的石头落入深潭,等待着回响。五分钟后,我收到了她的回复:“我现在就去你公寓,请等我。”

我打开灯,驱走黑暗,高处洒下的光见证了我内心的狂喜。洗完澡,穿上睡衣,我坐进阳台,喝着红酒,吹着夜风,观看窗外的温柔夜色。最重要的是,我在等待她的到来。

五十分钟后,我在小区门口接到了她。拉着她的手我们一同走向我的密室,我的乌托邦。关上门,我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从我的怀中挣脱而出,正面对着我。我能读懂她眼神中的夜色。短暂的拥抱后,她帮我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我也将她从衣物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我们赤裸相对,她像是站在我面前的镜子。我们抚摸,我们亲吻,我们的身体是彼此的灵魂乐器,在共振中融为一体,我听到了灵魂因为肉身的冲撞而发出的共鸣。剧烈的潮水退去,她躺在我的身体上,久久不说话。我们用沉默彼此交谈。我们一同去洗澡,洗掉体内欲望的残余,彼此帮着擦干身体。我们盯着对方的眼睛失声大笑,仿佛此前的等待与彷徨都是通往此刻的路:我们站在路的尽头,却紧拉着彼此的手。

我们躺在床上,谈论着过往与现在。我们不谈论未来,因为没有未来可言。凌晨两点,她蜷缩着身体,睡着了,我从她的身后抱着她。我要分享她此刻的一切,包括她的梦以及梦魇。那个夜晚,我在梦中遇见了妈妈,我们坐在大榕树上乘凉。讲完了一个故事后,妈妈说自己要独自离开,我拉着她的手,但她还是跳了下去。她没有落地,而是向海的方向飞去。我学着妈妈的样子,也纵身跳下,但是我没有飞起来,而是不断地坠落。

我从梦中惊醒,以梦也被我的喊声惊醒。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哭泣,以梦抱着我,轻声地说:“我就在身边,不要害怕。”随后,我们再次做爱,然而我内心的恐惧在剧烈的摇晃与冲撞中并未崩塌。

第二天起床后,我们一同吃早饭,去音乐厅为即将到来的音乐会做沟通工作。十一点的时候,她打车回她父母家,因为她要为下午的钢琴课做准备。我们约好了晚上再见。

目送她离开后,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第七节:白色

收到他的“我想你”这三个字,我刻意筑起的大坝瞬间倒塌了。是的,我决定去冒险,不再为了平衡而压抑自我。我决定去找他。我走到客厅喝了半杯水,压住心中的恐慌。母亲卧在沙发上看永无止境的连续剧,我想她对电视的爱已经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关注。也许,她从来也没爱过任何人吧。

坐上出租后,我收到黎楠发来的信息,说他从江城带来了一份礼物,想在明天交给我。我问是什么礼物,他说是个秘密。我笑了,随后便把明天上课的时间与教室号发给了他。他又问我正在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撒谎了。我告诉他此刻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他没有再说话,我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

下车后,我看见他。他在一团暗光的边缘处等着我。我走了过去,他走了过来,我们在光的中央拉住了彼此的手,一同走向了他的公寓。我们仪式般地做爱,他小心翼翼地照顾我身体的每一个微妙的变化。我喜欢他的手,每一次抚摸都恰到好处。他控制着我们之间的节奏。洗完澡之后,我们交流了很多,但没有谈论未来。我们之间没有未来可言。在他的拥抱中,我落入了梦网。

深夜,我被他的喊声惊醒了,睁开眼,看到他像小孩一样在哭泣。一定是做噩梦了,我抱着他让他不要害怕,说永远不会再离开他了。我明白,这又是一个谎言。

清晨,我们一起吃早点,接着一起去音乐厅。十一点的时候,我坐上出租,离开了他。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失落与迷茫。午饭后我洗了澡,准备了一下教学的内容。两点的时候,我开着车,从家里赶往学校,下车时收到了荀生发来的信息:“潘老师,我想听你的课,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门口的雕刻时光咖啡馆。”

我笑了,便去校外的咖啡馆找他。

我们一起喝了两杯咖啡。快上课时,一同赶往教室。他一进教室,学生们的反应首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欢迎的掌声。在音乐界,他毕竟是很有影响力的钢琴家。那堂课学生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我讲了一节课,另外一节课是荀生与学生们之间的交流。我的内心同时升起了虚荣与羞愧两种情感,虚荣的是我能有这样出色的朋友,羞愧的是在他的光环下我更像一个失败者。

下课后我们离开了教室。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我突然发现黎楠正站在一个路灯下,背对着我,我突然想起了与他的约定,当我正想转身回避的时候,他已经看到我了。我佯装自然与洒脱,说:“荀生,这是我的学生黎楠;这是钢琴家荀生。”

他们握手,黎楠的脸露出明显的不悦。

“你在这里等人吗?”我故意问黎楠。

“是的,等了好久,估计不来了。”他说,“老师,再见。”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从我们面前离开了。

“现在的孩子都太有个性了。”我又故意地对荀生说。

荀生似乎看到了其中的微妙变化,但他什么也没说。接着我们驾车去长安街的越南餐厅。路上我们没有交流。巴赫的《赋格的艺术》解构了我们的沉默,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我们不说话,音乐与沉默会替我们说话。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同聊起了音乐以及他的音乐生活。像很久之前一样,每次谈到音乐,他的眼神中总会聚满了光,神情像是离不开玩具的孩童。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他的根本原因。他对音乐的认识越来越形而上,越来越有哲学深意,不得不承认的是,有的想法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力,但是,残留的骄傲不允许我把疑惑摆在脸上,于是更多的时候,我选择用聆听来护卫我的无知。在分享他巡演的种种经历时,我的内心却升起了嫉妒与怨怼,因为他所过的生活正是我直到如今都梦寐以求的。从小到大,我的成绩一直都很出众,因为除学习成绩之外,我似乎没有其他值得骄傲的地方。在学校,老师与同学们最在意的正是成绩,我靠着不断的努力来保护这个虚构的光环。毕业后,光环逐渐在黑暗中褪色,沦为黑暗本身,那天看到王思南与其他女人幽会,光环伴随着我的心碎而破碎。如今听他讲述多彩的演出生活,我想逃离,逃离到我幻想中的乌托邦。在那里,没有他人,没有比较,更没有冷漠。可与此同时我又迷恋他的那些奇幻之旅,他像是我的分身,像是另一个我,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构成了我世界的一部分。我很少谈论自己,因为我的世界已是被遗忘的荒原。endprint

“那你的個人生活呢?”我问他,“有女朋友吗?”

“应该算没有吧。”

“这个回答很诡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她是美国的新锐诗人,我们偶尔会住在一起,但不会干预彼此的私生活。”

“我想看一下她的照片。”

我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了她在海边的照片,也看到了她的英文诗集《The Circle ofDeath》的封面。她是一位动人的女性,虽然生活在西方,眼眸中却散发出东方的神秘主义色彩。她比我美,因此我嫉妒她,我要将嫉妒埋在内心。他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苏珊娜,如今正在欧洲的某个地方游玩,与她当年的大学教授在一起。

“你不在意吗?”我问。

“我在意,但我不会对她说。”他说,“这就是我选择的爱的方式。你呢?”

“我和丈夫分居,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婚。你是对的,婚姻就是艺术的天敌。”

他没有说话,而是握住我的手,注视着我的双眼。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深渊。吃完晚饭后,我们一同回到他的公寓。在阳台上休息了一会儿,又一同坐在了钢琴旁边。他打开乐谱,我们开始弹奏舒伯特的《幻想曲》。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很快就投入到音符的波浪中,但到第七分钟左右时,我们触礁了,两个人的节奏失衡了。我们都试图弥补,试图找到对方的速度,但是失败了,我们的音乐织体完全分裂,朝着不同的方向。

“没事,这很正常,”他说,“多磨合几次就好了。”

说完,他吻了吻我的双唇。我们重新开始。与第一次的情形相同,我们又在同样的地方触礁了。这一次我们没有去尝试补救,他拉起我的手,离开钢琴,坐在沙发上,打开桌上的红酒,给我俩各自斟了半杯。我们都有些紧张,他说,先放松放松。喝完酒,再次练习这首曲子,可还是失败了。他停下来,对我说:“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我们之间的默契不见了吗?”

“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回应道。

说完,我穿好鞋子,带着包,离开了他的公寓。当走进地下车库时,眼泪流进了我的嘴角,与这个夜一样咸涩。直到坐进车里,我才听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其实,我并不责怪他,而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与失败。在他夺目的光亮下,我显得更加卑微。我擦干眼泪,等待他的回音。没多久,收到了他的信息:“我的错,我太焦灼了,请原谅,我在等待你的归来。”

打开灯,对着镜子,我擦掉脸上的泪痕与悔意,化上淡妆。我从车上走了下来,走回他的公寓。我知道他在等待。

他久久地拥抱我,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说要献给我一首曲子。我坐在钢琴旁,听他弹奏李斯特的《爱之梦》。我拥抱了他,作为回报,我弹奏了门德尔松的《无词歌》。我们在音乐中谅解了彼此,像多年前的我们一样。钢琴是我们的奴役,更是我们的上帝。

“我弹一下演奏会的另外一首曲子,你帮我听听。”他说。

我点了点头。当贝多芬的《第二十三号钢琴奏鸣曲》响起时,他的神情变得肃穆,整个人像是得到了某种神谕,弹奏的整个过程像是与上帝进行无言的交流,钢琴则是那无形的阶梯。这首曲子是我的心头之爱,我也会经常拿出来独自弹奏,我熟悉其中每个音符的光泽与亮度。当他弹奏到第三乐章时,我突然落泪,因为他用音乐把我从肉身的桎梏中解救而出。音乐结束的瞬间,我抱住了他,说:“这是我听过的所有版本中,最好的一个。”

他吻了吻我,脸上的神秘感随着音乐的消失开始退潮。那个夜晚,他从背后抱着我,我则抱着我们的回忆。那个夜晚,我们也许做了同样的梦。

清晨七点,窗外的鸟叫醒了我们。洗漱完毕后,我们一同去楼下吃早点。早点铺的老板娘看到我,对荀生说,你太太真漂亮啊。荀生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却有种窃喜感。早餐后我们又去附近的公园散了会步,九点,我们坐在了钢琴前,开始弹奏舒伯特的《幻想曲》。与昨夜的情况相同,在弹到第七分钟的时候,又乱了阵脚。

“没事,我们先把各自的部分弹一遍。”他说,“再讨论如何合奏。”

他先将自己的部分弹奏了一遍,行云流水,近乎完美。我将自己的部分也弹奏了一遍,同样也是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我们开始讨论第七分钟到第八分钟这段时间的音乐结构、节奏以及合奏的技巧,然后又开始从头弹起,顺利地躲过了七分钟时的那个暗礁,却在第十二分钟的时候,又因为触上了另外一个暗礁而共同沉没。像之前一样,我们用非常理性的方式分析了这段极其感性的音乐材料,再又从头开始弹奏。虽然中间出现了三个失误,但是这一次,我们完整地弹完了整首曲子。随后,我们亲吻与拥抱。我们坐在阳台上,享受着阳光与夏风,休息了半个小时。我们又完整地弹奏了一遍《幻想曲》,比上一次更流畅了些,但还不够完美。随后他弹奏了柴可夫斯基的《四季》,我聆听着十二个月微妙的起伏与变化。没有我的束缚,他的表演堪称完美。之后我们走出了公寓,一同去吃午饭。午饭结束后,我要去学校上课,他坚持要陪我一同去。

“我不想离开你半分半秒。”他说,“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但是,你是明星,你去了,我没法上课啊。”我说。

“好吧,你去上课,我在校外的咖啡馆等你。”

“那会很无聊的吧?”

“我会带上Kindle,边读书边等你。”

虽然明白我们会在不久后道别,但此刻,他的依赖还是满足了我可笑的虚荣心。我不需要什么永远的承诺,对于我而言,瞬间就是永恒的象征。我故意做出思考的表情,然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学校门口,他去学校对面的雕刻时光咖啡馆,我走进了学校。在办公室我看到了朵拉,她正埋着头读一本看起来厚厚的书。见到我,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压低声音说:“我可能要结婚了。”

“什么?”我差点喊了出来,“你不是强烈鄙视婚姻吗?”

“是啊,我现在也鄙视我的选择。”她说,“但我无法拒绝他,他昨晚向我求婚了。”

“嗯,祝福你们。”我笑着说,“也欢迎你们进入婚姻这座围城。”endprint

“是啊,人心真是捉摸不定啊。”她说,“我也越来越不懂我自己了。”

下午的课堂上,学生们昏昏欲睡,我也心不在焉,两个小时的课程简直成了一场煎熬。下课铃一响,我和学生们一样,精神突然就变得抖擞起来,带着包快速离开了教室,走向那座咖啡馆。他正在靠窗的位置上读书,光透过玻璃后变成了涟漪,环绕在他的周围。那瞬间,我因见证了光而内心喜乐。我坐在他的对面,点了一杯咖啡,他抬起头来冲我微笑了一下,又沉浸到他自己的阅读世界。我从包中取出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在光晕中走进主角汉嘉的灵魂世界。

不说话,在各自的书籍中漫游。最终,我们在词语的静默中相遇。两个小时后,我们带着各自的书,走出了咖啡馆,走进了人群,在朱雀路上的一家法式餐厅共进晚餐,席问讨论了彼此最近读的书籍,随后又谈到本周六晚将要举行的音乐会,他说这有可能是他在长安城举办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音乐会。

“你以后不回这座城市了吗?”我问。

“很有可能不回来了。”

“那么,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吗?”

“如果想见,总会见到,”他说,“我们可能会在其他的地方相见。”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在爵士乐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响亮。

“你不喜欢这座城市吗?毕竟,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吃完晚饭,我说,

“也许,这座城市有你太多悲伤的回忆。”

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能讲给我听吗?”我问。

“我现在不想讲。”

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从餐厅出来后,我开车送他回公寓,随后回父母的家。晚上睡觉前,我查看了一下手机,荀生没有发来信息,黎楠也没有发来问候。不知道为什么,关灯的一瞬间,黑暗与空虚同时吞噬了我。我只有用无声的哭泣作为唯一的抵抗。

我多么期待黎明不再来临。

第八节:黑色

是的,这座城市早就不属于我了,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以最决绝的方式和它斩断关系,但是,我做不到,携带记忆的绝望已经布满了我的全身,失落感从未离开过我。因此我只能疯狂地练习钢琴,或許这是我摆脱绝望的唯一方式,但我错了,钢琴塑造了我,也塑造了我的绝望。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钢琴家,这种绝望是不是会变淡。但我立即否定掉这种假设,因为如果没有钢琴,我不再是我,也找不到存活下去的理由。很小的时候,当我独自在房间里练习钢琴时,经常会因为孤独而狂喜,陪伴我的只有窗外的孤云与独鸟,后来才明白,这就是我的宿命,与人相比较,我更相信钢琴。

那天,她上完课后,同我在咖啡馆一起看书,后来,我们面对着面聊起了天,刚开始,我们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过了那些幽暗地带,然而到了最后,我们无路可逃,必须面对眼前。她想让我讲讲过去的故事,我不假思索拒绝了她的请求。我看到了她脸上的不悦,但是我确实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那段记忆,或许正是那份绝望的记忆护佑着我。快乐如水上光,永远短暂且虚幻,绝望才是光下水,永恒且不朽。出了咖啡馆,她开车送我回公寓。其间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想在微信上给她解释,已经写好文字了,但最终没有发送出去。

此刻我坐在钢琴前,弹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每次有失眠的预兆时,我便为自己弹奏这首曲子,不是为了治疗失眠,而是为了在失眠中保持清醒。没有任何人听我弹奏过这首曲子,因为这为我所独有,我不想与他人分享,分享会破坏独有之物的神圣。此刻,那个男人的面貌又浮现在我的面前,无法驱逐。那是我的父亲,小时候,我会把他称作爸爸,如今对我而言,他是没有名字与称谓的人。如果见到舞台上表演钢琴的我,他现在该作何种感想呢?

小时候我把他叫爸爸,他叫我鹿鹿。除了他,没有人再叫我这个小名,我也习惯了爸爸对我的溺爱。那时候爸爸是我最好的朋友,陪我玩各种游戏,带我去不同的地方游玩,给我买好看的衣服,每次出差回家,我都能收到他从各地带回来的玩具。他喜欢把我抱起来,骑在他的脖子上,我从更高处看世界,不会担心自己掉下来,因为爸爸是我最信任的人。他那时在税务部门,工作忙碌繁杂,但从来不把工作上的烦躁带回家,相反,妈妈对我却非常严格,给我制定了很多条条框框,她总担心我会被爸爸惯坏。我理解她,但又有点害怕她,与爸爸单独在一起,我更能体会到自由与快乐,也许这也是爸爸唤我是鹿鹿的原因。妈妈不喜欢这个小名,她只叫我荀生。

刚过完六岁生日,爸爸决定让我学习钢琴,妈妈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触碰到钢琴键的瞬间,我的浑身就像是过了电流,立即爱上了这门乐器。最初的好奇感消失后,我对钢琴的热情却丝毫未减,随着不断的练习,钢琴这种冷冰冰的乐器在我的心中也越来越神秘,我想要了解它,想要通过弹奏来接近它,却发现它距我是那么远,但又不是远不可及。直到现在我也未能揭开钢琴的神秘面纱,或许这正是它吸引我的致命原因。从小到大,我对简单明晰的东西都缺乏耐心与喜欢,钢琴恰好是简单明晰的对立面。刚开始时,爸爸只是想让我把钢琴作为一门爱好,但是,我的热情与天赋让他改变了主意。在我八岁生日那天,爸爸宣布了他的决定:要让我成为钢琴家,他想让我的天赋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爸爸不仅给我报了专门的钢琴课程,还给我请了专业的钢琴老师做家教。我对钢琴的热爱与日俱增,同爸爸的交流开始越来越少。爸爸喜欢看我弹钢琴,我也喜欢他的陪伴。十岁那年,我获得了全市钢琴比赛少儿组的冠军。那是我看到爸爸最快乐的时候,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他所能遇到的人,他也带着我去见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爸爸后来离开了单位,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说要挣更多的钱,这样就可以送我去国外学钢琴。我不想去国外,我只想弹钢琴,只想让爸爸妈妈陪我弹钢琴,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想法,因为不想让他们失望。后来,爸爸越来越忙,陪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一次,我在练琴时,爸爸坐在沙发上陪我,当弹完了曲子之后,我转过身,看到爸爸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太累了,脸上的倦意在睡梦中显得如此浓烈。我离开钢琴,蹑手蹑脚地从床上取出毛毯,盖在爸爸的身上。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去国外留学,成为职业的钢琴家。我不想让爸爸的梦因为我而破碎。endprint

灾难毫无预兆地发生了,梦也在那场灾难中化为灰烬。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相信那场灾难的存在。但它确实发生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在那场灾难中活了下来。它也许是我绝望的来源,我一次次地试图遗忘,但后遗症却一天天地增强,成为啃噬我灵魂的心兽。我不想与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我不敢面对过去,而是因为我不敢将这头心兽释放出来,它已经在我的囚笼中生活了太久,与我对视了太久,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它。我对这头心兽有种独特的占有欲,因此当以梦想要知道我的过去时,我立即回绝了她。

那是在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我考上了重点中学,妈妈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爸爸合伙开的公司也有了很大的起色,赚了一笔钱。至于是多少,爸爸并没有告诉我,只说足够我出国的学费与生活费。那年春天,我们搬进了更宽阔、更明亮的房子,家里也买了辆日产汽车,最令我开心的是,爸爸为我换了一台更好的钢琴。小学毕业典礼结束后,爸爸带着我们坐飞机去海南游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够面对着大海弹钢琴,会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很多海滨城市都住过,但我从来没有去海边弹琴。相反,我在梦中的海滩上弹过钢琴。也许我的夢始终是蓝色滤镜下的镜像。从海南回来之后,爸爸给我重新找了一名钢琴教师,我命运的罗盘也就此转向,迷失在永恒的海洋中。

他的名字叫凯文,三十八岁,在一所大学的音乐学院教钢琴。如今我早就忘了他给我上第一节课时所讲的内容,但清晰地记得他整洁的白衬衣、清淡的古龙水味以及动听的声音。试讲结束后,爸爸问我的感受如何,我说愿意让凯文做我的家庭教师。那个暑假,他每星期给我上四节课,每节课两个小时。前三节课,我是认真乖巧的学生,他是温和耐心的教师。当他在我家开始他的第四节课时,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弹琴,他的手却放在我的大腿上,慢慢地移动。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我以为这是老师表达喜爱的方式。第五节课时,我完美地演奏完了一段高难度的曲子,凯文并不像以前那样夸奖我,而是亲吻了我的脸,然后他又让我亲吻他的脸,我按照他的命令也这样做了。我是所有老师眼中的乖学生,从来不会反抗他们提出的任何要求。上课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基本上不在家,他们忙着各自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独自面对眼前的钢琴教师。接下来的一节课,他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大腿根部,我感受到了他裤子下膨胀的硬物。他拉开了裤子的拉链,我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怪物。没事,你摸摸它。凯文对我说。一开始,我拒绝了他,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悦。我不想让他失望,于是我碰了那个怪物,然后用手握住它。他教我如何去制服那个硬邦邦的怪物,我很快就学会了这技艺。没过多久,他去了洗手间。回来时,脸上露出疲惫的喜悦。他告诫我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点了点头,但背叛了他,我告诉了妈妈,因为实在不太理解凯文的行为。听完后,妈妈没说话,只是走进了房间。

接下来的一节课里,凯文老师又要做同样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顺从他所说的两个人的小游戏。我把他的怪物放在手中,他闭着眼睛,突然我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声音,以及爸爸的咒骂声。凯文还没有来得及拉上裤链,便被爸爸一把拉下椅子狠揍了一顿,妈妈抱着我,不让我看到眼前的场景。最后,凯文的白衬衣上沾满了他自己的血,两颗牙齿落在了钢琴腿旁,眼睛也成了黑褐色的脓包。趁着爸爸松懈时,凯文只身逃走了,包落在我家的桌子上。爸爸没有出去追,说要将凯文告到法庭。妈妈立即反对,说那样会毁掉我的一生。他们在我面前剧烈地争吵,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反目。我被吓得忘记了哭。妈妈获胜了,他们决定忍气吞声。爸爸离开时,我看到了他眼中对我的失望与厌恶。

从那以后,爸爸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对我笑过,也几乎不和我说话。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刚练完琴,心情愉悦。像之前一样跑了过去,要坐在爸爸的怀中和他分享这种愉悦,他放下了报纸,一把将我推了下去,我的头碰到了茶几上,剧烈的疼痛让我大哭,妈妈跑了过来,将我从地上抱起来,我头上的血染红了她的短袖,人晕了过去,不再知道后面的事情。住院之后,爸爸从来没有去看过我,妈妈却让我对其他亲戚撒谎说是我不小心摔倒所致。是的,我撒谎了,我从未给其他人说过真相,也从来没有提凯文老师的事情。

后来,我习惯了说谎,却从未忘记真相。上初中时,他们分居了,起初的剧烈争吵变成了长久的冷战。他在家的时候,我从来不敢弹琴,因为他禁止我影响他的生活。上初三的时候,他将一个浓艳的女人领回了家,妈妈不吭气,还是像之前那样默认了这一切。我上高二的时候,他们离婚了。这件事在亲戚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因为他们无法想象这段看起来完美的婚姻为何会结束。我和妈妈搬出了家,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间。不知道为什么,离开那个家后,我突然有种释然。此后,爸爸从未看过我,也从未给过我抚养费,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从离开那个家开始,爸爸在我心里已经死了,妈妈却变得郁郁寡欢。经常独自在房间里哭泣,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那个夏天之后,我所有的快乐都离我而去。庆幸的是,钢琴却对我始终如一。或许,灾难不是来自于凯文,而是来自于钢琴。如果没有对钢琴的爱,所有悲伤的事都不会发生,我的人生会按照正常的轨道前行。但是我从未对钢琴有过失望,因为钢琴就是我的命运本身。

此刻已经凌晨三点了,往事像蛇一般缠绕着我的灵魂,唯有冥想才能将我松绑。我睁开了眼睛,坐在窗台上,面对眼前黑夜中的星辰,抽了两根烟。我想念我的妈妈,但我却一时想不起她的面容。我期待着黎明的到来,期待着世界之夜的终结。

早晨八点,我从梦中走了出来。洗完脸后,感觉肚子空空荡荡,头脑被苦涩的回忆塞满。咽下了杯中的凉水后,我越发饥饿,但又享受这种饥饿带来的极乐,任何食物都是对这种快感的亵渎。我坐在钢琴边,随手弹起了海顿的奏鸣曲,他的音乐总是让我有种置身于海洋的错觉。弹奏完毕,饥饿感更强烈了,对食物的排斥感也更剧烈。突然间,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闪现在眼前,我也突然理解了他。为了抵抗饥饿所带来的孤绝感,我又重新弹奏钢琴,像饥饿艺术家那样,在艺术中寻找食粮。但我被孤独与饥饿同时击败了,才演奏完第一章节,我冲到了冰箱旁,从中取出酸奶与苹果,大口地咀嚼与吞咽,饥饿感并没有消减,但我突然学会了与饥饿和平共处。endprint

我打开电子邮箱查看邮件。苏珊娜说她已经回到了纽约,与教授已分手,将他送给她的东西都归还给了他,说自己无法容忍占有欲过强的人。在我离开纽约的这段时间,她说自己只写了五首诗歌,而且并不满意。她会说流利的汉语,但中国对她而言却是一个遥远的存在。她说她想我了,想要立即飞到长安城来陪我,但随后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决定。是啊,她一直在否定与自我否定中生活,奇怪的是她却从来没有否定过我,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灵魂图像。在信件的最后,她把最新一首名为《Between Silence and Silence》的诗歌送给了我。我默读了两遍,惊叹于她语言的洞察力。

回复完她的邮件,我又与莉莉确定了下一场在德国演出的细节。本周六晚的长安城音乐会一结束,我会在周日飞往北京,再转机去德国。此刻是周三的上午十一点十三分,我感觉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处理。

下午两点四十分,以梦再次来到我的公寓。我们躺在地板上疯狂占据彼此的身体,用这种冲撞来作为交换的语言。我们赤裸着身体,彼此沉默,而她为我们各自点燃了一根烟。洗完澡,我们换上衣服,开始练习钢琴,令我吃惊的是,我们非常顺利地弹奏完《幻想曲》,之前存在的瑕疵顿然消散。我们又反复弹奏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加精准,我终于确定我们会有完美的演出。晚餐在小区附近的湖南菜馆,其间我们只交流音乐,不触碰各自的私事。我们约好明天去商场重新购买演出服,随后她便开车离去。

周四上午十点,我们在相约的商场购买了演出礼服。当她穿上白色长裙,我换上黑色礼服时,我们短暂地拥抱,然后分开。镜子中的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们,而是两个被时间塑造的陌生人。下午,我又陪她去上课,然后回公寓练琴,我们像一对生活了太久的夫妻。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只有彼此的陪伴。晚餐后,她又要开车回家,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话:“我想让你陪我,听我过去的故事。”

她点了点头。

在我的公寓里,我们面对面推心置腹。我把自己的故事,特别是那场灾难的过程讲给了她,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我。讲完后,我看着户外的风景,她坐在我旁边,靠在我的肩膀上。是啊,说出来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困难。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我,不让我害怕。我把自己试图要遗忘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但是有一点我没有说,那就是我的小名叫鹿鹿,那是那个男人留给我唯一美好的事物。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小名。

那个夜晚她没有走,陪在我身旁。临睡前,她给我讲了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爸爸曾经讲给她听的。从小到大,她的妈妈几乎没有碰过她,没有真心地爱过她。

“但是,我理解我妈妈了。”她说,“我已经原谅她了。”

“我不会原谅那个男人的。”我说。

“你应该去看看他,就当是最后一次。”

“你愿意陪我吗?”

“我愿意。”

周五下午,在表弟和以梦的陪同下,我要去见那个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男人,去直面所有问题的根源。当汽车越来越靠近他家时,我眼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沉重,回忆的负荷让我喘不过气来,绝望正在彼岸注视着我。我想要逃离,但以梦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想让她失望,只能故作镇定。童年与少年时期的噩梦蒙太奇般地在眼前交替浮现。也许,我们所乘坐的是逆着时间河流而上的航船,倒退的风景是我记忆的另外一种真实。我又看到了黎闳教授独自在露天阳台上吸烟的背影,看到了妈妈同捡来的野猫对话的情景,看到了凯文老師专注弹琴时的眼神,也看到了爸爸背着年幼的我去动物园初看孔雀时的场景。过往的风暴卷着时间的沙砾向着我的记忆深处驶来,所有涌出的记忆都在一个画面处终结:十三岁的我,独自坐在房间弹钢琴,窗外的大雪按住了整个城市的喧闹。

车停了。

下车后,天光云影又让我再次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想要逃离,想要再次回到记忆的茧中,但以梦拉住我的手,不让我再次跌入往事的深渊。在表弟的引领下,我们穿过了水泥森林与花园,来到一座破落的六层楼前。表弟给那个男人打了电话,我们便上楼了。这些年来,小姨家一直与那个男人保持着古怪而微妙的联系,他们并没有因为我外婆与母亲的死而责难于他,听表弟在车上说,那个男人这几年来过得非常落魄,但是表弟没有说详尽,只是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对那个男人的生活其实已无丝毫的兴趣,但他的落魄却让我有了微妙的欣慰。这栋旧楼没有电梯,我们沿着向上的阶梯,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向顶层爬上去,动作滑稽得看起来像是朝往圣地的圣徒们。我们在602室门前停了下来,楼道阴凉无光,一只白蛾趴在门上,扑闪着翅膀。表弟按下门铃后,我们在灰暗处等待。三分钟后,门开了,一束幽光点亮了灰暗。

“你们进来吧。”有个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我刚才在喂猫。”

声音像是生锈的刀砍在了朽木上,他整个人像是要坍塌的雕塑。他坐在沙发上,抱着猫,眼神中是落魄与冷漠的混合物。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我无法将他与我小时候的爸爸联系起来。那时候的爸爸是我心中最有智慧的英雄,绝不是面前这个衰败发馊的男人。我们坐在他的对面,他则默然地打量着我们。猫从他的怀中跳出去之后,他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于是这个逼仄的房间中满是烟的痕迹。起初我们都不说话,在沉默中寻找合适的开场白。

“我明天也想参加你的音乐会。”他打破了沉默,“但是门票太贵了,我买不起。”

“我哥给你预留了门票,你明天来就行了。”

说完,表弟从包中取出了一张门票,递给了他。我突然明白,表弟已经预想到了所要发生的一切,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那瞬间,我对表弟充满了感激之情。接过票后,他专注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然后将它放在桌子上。

“祝贺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说,“不像我,除了猫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注视着他眼神中的失落,心中一股酸味,但我没有哭泣。我想念那个风风火火的爸爸,而不是眼前这个被时间的利刃所戕害的男人。我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但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像是对生活充满了太多的厌倦。我们都不敢直视彼此的双眼,为了缓和这种尴尬的气氛,表弟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一种煎熬,我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想见到我,我们预想中的和解并没有出现。endprint

半个小时后,我们要起身离开。

“鹿鹿,你等一下。”

听到我的小名后,我突然失去了控制,不禁哭泣起来。他走了过来,抱着我,让我不要害怕。在他的怀中,我想到很多年前的我,那时候,爸爸是我心中的英雄,他喊着鹿鹿,而这个小名只属于他一个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离开了他的怀抱。他没有哭。

“这周末,我就要离开了,也许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我对他说,“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他迟疑了半会,说:“我需要钱,需要生活费。”

“好的,把你银行卡号留给我。”我说,“以后我会定期给你转账的。”

带着他留给我的纸条,我们离开了他的家。

回家的路上,表弟大致讲了父亲这些年来的经历:公司倒闭,钱被合伙人卷走;与第二个妻子所生的儿子在商场走失,那个女人也离开了他。此后他再也没有振作过,每天都靠着烟酒和猫的陪伴而活。

听完这些,我将头转向了车窗外,聆听着苦涩与疼痛在内心的沉吟。以梦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也知道,不久后我们将会永远地分开。

第九节:幻想曲

他又梦到大海了。这一次,外婆与妈妈并没有抛弃他,而是牵着他的手,共同等待白色轮船的到来。他害怕海浪的汹涌声,想要退缩,但大人们的手却紧紧地拉住了他。妈妈说,他们将要去一个海岛生活。他们守在海边,等待白色轮船的到来。他已经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看到了轮船越来越大的身影,他的恐惧突然消失了,他对白色轮船摆手欢呼,然后从口袋中掏出螺号,对着大海,吹起了海洋之歌。他们终于坐上了白色轮船,共同驶向心中的海岛。上了船,他才发现爸爸原来是白轮船的船长。爸爸将带领他们告别陆地,去海岛开始新生活。海鸟与海浪的声音更清晰响亮了,妈妈给他讲了渔夫与魔鬼的故事。故事结束后,他突然感到了剧烈的晃动,原来是突如其来的巨浪与飓风击打着白色轮船。妈妈抓住他的手,外婆抱着妈妈,爸爸调动船舵,全家人与海洋展开了殊死的战斗。突然,他听到了船断裂的声音,巨浪冲向了他们。他大喊了一声,然后惊醒,这才发现都是梦的碎片。在黑夜中,他哭了起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梦中的沉船。他突然感到了时间的刀刃正在刺向巨大的虚无。以梦也醒来了,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手。

又做噩梦了?她问他。

嗯,我想要喝水。他说。

她从黑暗中站了起来,走到厨房,从冰箱取出了两瓶苏打水。再次回到卧室时,他已经打开了台灯,裸身躺在床上,眼神里满是雾中的风景。她把其中的一瓶交给了他,自己拧开另外的一瓶。他们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面对着面,喝着凉水。喝掉半瓶水之后,体内的热开始消散,夏夜也因此变凉了。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赤裸相对,她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以作为告别的仪式,但是,她只会对此保持沉默,他也只是用沉默作为回答。他们都在寻找通向彼此的语言,却发现这条路通向了乌有之乡。

她独自来到阳台上,拉开窗帘,外面的温柔夜色在呢喃低语,镶嵌在夜空的几颗星辰在凝视着她的孤独。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夜色中葆藏着深渊的味道。他从背后抱住了她,她透过玻璃的幽光看到了他的脸。他就这样长久地抱着她,她注视着眼前的黑夜。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游动,像是在钢琴上寻找合适的音符。她因为他的抚摸而战栗,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幻想曲》的音乐片段。她转过身来,直面他心中的欲望猛兽。她靠着墙,双腿缠绕着他,他与他的野兽同时掠走了她体内的虚无。在他们的肉身达到共振时,她闭上了眼睛,头脑中回荡着《幻想曲》的高潮。欲望与音乐同时退潮,绝望再一次囚禁了她。他们坐在沙发上,沉默的高墙阻挡了他们的语言。他带着她一起去洗澡,他帮她擦干了身上的水痕。

关灯之前,她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三十二分。没过多久,她听到了他发出的轻鼾声,她浑身疲惫,头脑却异常清醒。她想到了丈夫王思南,这么久过去了,他都没有联系过她。也许在分居之后,他们像是从各自茧中飞出的蝴蝶,已经不适应彼此的束缚。也许她可以选择永远地离开他,但是之后呢?如果再次选择婚姻,那将不过是另外一个茧。如果选择独身,她又无法面对他人种种的质疑,毕竟,她特别在意表象上的虚荣与平衡。她感觉自己快要在黑夜破碎了,于是她转过身,紧紧抱住荀生,想要以此通往他的梦境。她梦见了女儿默默,她带着默默去看海上日出,和她一起许愿。等太阳从海平面升起之后,默默说出了她的愿望:我想死,我不想弹琴。她认真地看着女儿,在默默的双眸中,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她从梦中走了出来,下定决心,不再强迫女儿学习钢琴了,这个决定让她瞬间释然,如果没有钢琴,或许,她会有更好的人生。钢琴会让人敏感到无法忍受生活的粗糙面,如果还有机会,她宁愿选择粗糙的人生。

在早晨,他们再次练习了《幻想曲》,彼此已经磨合得很完美了,整首曲子没有留下半点瑕疵。曲子结束后,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后与他告别。他想挽留,但知道挽留已经无济于事。

晚上六点半,音乐厅见。他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然后亲吻了他的脸。

走出小区后,她很快便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打开微信,她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明白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翻开朋友圈,看到黎楠发的宣言:我终于等到了你。配图是一个女生看海的侧影,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涩,接着是对于自己的嘲笑。那天黎楠说要送给她一份礼物,会是什么呢?想了想,她从微信联系人中删掉了黎楠。

父亲在阳台上看报纸,母亲守在电视前,面如机器。像往常一样,她不想打扰他们各自的孤独,沉默地躲进自己的房间,她习惯了这种躲避的方式,她的房间是她空间上的避难所,钢琴则是她灵魂上的避难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的争吵就没有结束过,甚至会在她面前大打出手。她的眼泪因恐惧而流尽,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从懂事起,她就明白自己的出生是一个无爱的错误,當他们当着她的面诅咒彼此时,她会有种愧疚感,甚至想过自杀。他们整天将离婚挂在嘴上,却从来没有去做。她希望他们离婚,至少她会因此得到平静。她希望逃离,却无处可逃。有一次,他们在客厅中扭打起来,她只能躲在墙角观看。结果父亲将母亲一把推倒在茶几上,血从后脑勺流了出来。她没有哭,而是去洗手间取来了毛巾与卫生纸,走到母亲的身旁,用毛巾试图帮她止血,母亲紧闭着双眼,她以为她死了,内心同时涌出了悲痛与喜悦。母亲没有死,半个月后,母亲从医院回来,他们之间新的战争又开始了。endprint

她被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既是受难者,又是观看者。现在她独坐在房间,与自己的童年相望,却发现自己又返回到了原地。这么多年过去,除了一步步走向毁灭之外,她并没有什么改变,像往常一样,她要用钢琴来抵抗这种绝望,即使绝望就是她的命运本身。

吃完午饭后,母亲外出,父亲罕见地约她聊天。他们坐在阳台上,面对面,中间的木桌上放着即将衰败的白色玫瑰以及冰凉的茶水。她泡了一壶铁观音,腾起而上的水汽像是另外一个聆听者。父亲询问了她最近的教书情况、音乐会的准备情况以及荀生的个人情况,她的回答既避开了情感上的种种困境,又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真诚。作为回应,她也询问了父亲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父亲也给出了无关痛痒的回答。之后他们喝着茶水,嗅着面前的腐朽,彼此沉默。

演奏会结束后,你就该回你家了。父亲突然说。

这里也是我的家。她说。

不,那里才是你的家。

父亲坚决的态度让她不知所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不属于他人,也不属于自我,只有肉身是她自己灵魂的唯一住所。父亲的冷漠让她顿悟,以前压在心头上的巨石升华为心中的喜乐,她将这种喜乐挂在了脸上。父亲的表情则是困惑。

当然,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的。父亲说。

不,今天的音乐会一结束,我就离开这里。

嗯,回家好好过日子。

不,我还不知道要去哪。

父亲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透过玻璃,她看见一只孤鸟穿过了半个天空。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父亲说。

好的。

其实五年前我和你妈妈就离婚了。

那为什么还要住在一起?

习惯了彼此。但没有了那张纸,我们都自由了。

你还会再婚吗?

不,我已经厌倦了。所以,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能理解。

生平第一次,她端起了茶水,与父亲碰杯。那个瞬间,她突然觉得绝望是所有人命运的共同体,是人与人接通的唯一通道,甚至是与神交流的唯一方式,上帝是绝望的制造者,更是绝望本身。她没有宗教信仰,但她信仰上帝的绝望。她与父亲之间的隔阂突然消失了,他们可以轻松地交流其他的话题。

午休的时候,她梦见了父母带着她去海洋远航。在梦中,她意识到这是梦,但她不愿从梦中醒来。这个与海相关的梦特别地沉,她甚至嗅到了海洋的咸味。

下午三点零五分,她从梦中走了出来,堵在心口上的焦灼与忧郁也烟消云散。她打开窗户,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淡绿色的空气,压在长安城上空的乌云像是在酝酿风暴。她突然想到,在很多年前毕业典礼的那天,长安城也是突然下起了雨。她想到了什么,于是拿起手机拍了一张天空的照片,准备给荀生发过去。还没等她发出,却先收到了荀生的微信,他发来的是同一片涌满浓云的天空,看到照片的瞬间,她相信了命运,相信了心心相惜,但是,她并没有把这种感受告诉他。

今天要下雨,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场雨一样啊。他说。

是啊,雨是一样的,但人和事都改变了。她说。

音乐从未改变。

说完后,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对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每次音乐会开始前,他都会异常地焦灼,即使他熟悉乐谱上的每个音符。然而这一次他一点都不焦灼,仿佛是对过往的轻声告别。四点整的时候,表弟来公寓接他。四点三十五分,他来到了小姨家,令他吃惊的是,父亲也在小姨家,他们都要参加他的音乐会。五点半,他们开始共进晚餐。六点整,他们出门去音乐厅。透过玻璃,他看到雨水模糊了整个城市。六点二十分,他来到了音乐厅的化妆间,以梦也是刚到。六点四十分,他在镜子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六点五十分,他和以梦站在镜子前,一黑一白,像是与多年前的他们在此相遇。只是他们没有说话,更没有亲吻,静待表演的开始。

七点钟,音乐会在观众的掌声中开始。他穿着黑色的礼服,走到了舞台中央。他面向观众,鞠了躬,坐到钢琴边。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冰凉的琴键上,先是弹奏李斯特的三首《爱之梦》,心中空无一物,接下来弹奏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从一月的炉火到六月的船歌,从热烈的狂欢节到风趣的圣诞节,他在音乐的微妙变动中似乎看到了时间的本质。上半场结束后,他在后台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返场,弹奏贝多芬的《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也许是因为太熟悉了,他并未在其中感到热情,相反体悟到了真理的冰冷,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他冰冷的心也沉了下去。终于,最后的《幻想曲》来临了,他站在钢琴旁,迎接以梦的到来,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坐在了他身旁,他们在灯光的注视下进入到这首《幻想曲》的世界。与以往的感受不同,这一次,他们两个人成为了一个人,一黑一白,像是一个人灵魂的正反两面,与钢琴黑白键交换着对世界的理解。他们的手指在琴键上游动,灵魂在天空中驶向音乐的乌托邦。是的,在音乐高潮来临时,他们共同抵达极乐之境。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掌声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聚满暗光的泪珠。与多年前的那场音乐会不同,她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她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某个未知的黑点上。

晚上十点,他与她告别。她的背后是她的丈夫、女儿与父母。她的丈夫走了过来,与他握手,说:恭喜你们,今晚的演出很成功。

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目送他們离开。

晚上十一点半,他躺在黑夜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明天上午九点半的时候,他将离开这座城市。他已经决定不再回来,也不再与她有任何联系了。他掏出手机,删除与她相关的一切,但记忆之潮却在删除后变得更加猛烈与激荡。

他赤裸着身体走到窗前,世界之夜已降临于所有失眠者的内心,外面的雨冲刷着所有人的梦,包括生者与死者,醒者与梦者。

对着黑夜中的镜子,他看到镜中人流出了眼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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