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之城
2017-09-20王晓云
王晓云
A1
毕业分配的号角还没有吹响,吴媛就紧跟着徐爱平跑到了他的家乡。
此刻,吴媛的心里很着急。她那说不出的期盼和犹豫,因为沿途的小雨,而显得愈加没有头绪。她斜倚在奔驰的火车上,深绿的火车厢有点凌乱,而窗外延伸的枝叶,却又那么张狂地伸进车厢里来,这陕南的夏天,委实来得有点太张狂了,只有这清凉的空气,因为下雨有点久了,风里带着凉凉的气息,在火车厢的镜子上,片刻就凝下了一片水珠。
芳龄二十一岁的吴媛,她的青春会是怎样呢?她的爱情又会是怎样?她不知道。此刻,她只是随便地幻想着徐爱平,幻想着徐爱平所说过的金城。
他说,他们这个地方盛产沙金,以前就叫作金州,还叫作洪州,传说穆桂英大战洪州,就是指的这个地方,洪是哪一个字,吴媛也不知道。
对她而言,徐爱平就像是一个谜团,一个解不开,化不掉,辨不明,逃不了的一个谜团。她想忘掉他,想摆脱,可是不能。
她常常见到他,在学校的广场上走过,是刚恢复高考没几年,大学生是天下的骄子,徐爱平是骄子中的骄子。他长得非常帅,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匀称,不胖不瘦。他的脸庞也很端正,属于那种具有精致棱角的人,又因为他所学的是中文专业,立志要做一个名满秦都的记者,所以眼里总是闪着一种睿智而微妙的光芒,但同时又因为他是一位诗人,所以这目光里又带着一种飘忽,这种飘忽的目光似乎常常将人引向不知何方。这也是吴媛常常引以为困惑的地方。
此刻,是南方的七月,而吴媛告别了自己的母校,单身南下,来寻找她的情郎。
火车呜叫,终于缓缓进了站,那些疯狂蔓长的潮湿而碧绿的植物,此刻退后而去,还给从外地来小城的吴媛一个清新的视野。
火车站位置偏高,在站口有一个接人的大巴车,但是,也有人愿意走路。吳媛跟着一个也是在省城上学回来探亲的女孩子一起,那个女孩坐车晕车,所以她们就结伙走路了。
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土公路,女孩子呔了一声,吴媛顿时就看到金城了。
这是一个多么清新的所在,是她极度幻想的地方,她幻想中的徐爱平,在这里生活、工作,他的父母亲是那样的白发苍苍,他们是多么地需要吴媛的照顾!
整个城池,就像一幅水墨画,静静地躺在汉江的南岸。远山苍翠如洗,抱着城市好像一个婴儿,有南北二山,有石梯远渡,有政府机构,有学校、医院、邮局,有百货商业公司……而所有的楼最高不过四层,更多层层叠叠的瓦顶,见证着每一个房檐下,那种最市井的生活……温柔如雾一样的水体,凝结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是吴媛从没有见过的家乡,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个词:回家。
而这里,就住着她的同学——徐爱平吗?
她要来寻找他,此前他们经过了四年学习,两年半的相识。那个时代的他们都很保守,从来没有刻意去表露一个字,直到在毕业前夕,他们这同一个年级却不同科系的同学,也需要表露一下感情,某一种东西,才像种子生发一样,排山倒海而来。
一切意犹未尽,尚没有说得明白,而当时基本是没有电话可以打的,写信吧,也太慢,刚刚毕业回家,仿佛地址还没有确定,而且信里的羞羞答答,是不是真的,还是说不明白。
徐爱平就在这个城市,而他在哪儿,她也并不知道。听说他是到这里的广播电台实习了。毕业方案尚没确定,但学生的要求是很重要的,看样子,如果他真的愿意在这里,那就是分配地址太顺理成章了。
吴媛走在1983年的金城的大街上。虽然微雨时下时停,但这个小城却弥漫着夏日的味道。街边的杨柳绿沉沉,深得要醉了,柳絮早已飞过,这绿里就带了生活斑痕的味道。而曲径通幽的老石板街,也带有一种似乎山城马帮似的传奇。沿途,有一些卖蒸面,或者炕炕馍之类的地方小吃。还有一些面馆,用布帘挑一个幌子有一种古老的意绪。
走过街区,吴媛看见巷口的一端,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一担水卖一毛钱,有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那里仔细收钱,而成群结队的邻里在这里排队挑水,伴随哗哗的水声,是柴米油盐,以及他们放肆而快活的笑声。
再走过一个街区,吴媛站在了小城的商业中心。这里是个比较大的广场,有个年轻人,他面貌英俊,穿着时下流行的那种花花绿绿的港衫,大大的方格牛仔裤,粗高跟男鞋,他把一支阳伞撑在头顶,叫卖正在录音机里播放的邓丽君《小村之恋》的磁带。
徐爱平,你在哪里?
这是1983年的7月30日。之所以纪念这个日子,因为这几乎是一个城市共同的记忆。仿佛霞光照耀、黑暗来临,仿佛生命悠长、岁月永逝……在这一天,吴媛来到了梦想中的金城。
从省城来金城的十七个小时的火车过于漫长,吴媛来得是有点太晚了。当她找到徐爱平实习的市广播电台所在地时,得到答复,电台已经下班了。她说的那个大学生徐爱平确实在,但不知现在去哪啦。你明天来吧,那个接待的妇女热情地说。
吴媛只得只身住进了一个临街的小客栈。
略微停息,换掉湿答答的衣服,回身一看,天色似乎已全黑了。寄身在这陌生的小城,想象中的亲切亦不能替代现实的生疏,吴媛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太鲁莽了。本来,她是应该给徐爱平打个电话,或者写一封信,让他到火车站来接她。可是,在她的心里却也有一种难以化解的隐忧和担心。听徐爱平有一次吞吞吐吐地告诉她,他本来在老家是有一个女朋友的,说是女朋友,那是他们那时候在工厂经别人介绍而谈的,本来并没有结果,一来二去的,他竟然考上了当时门槛甚高的大学。这样就存在一个问题,他是否应该离开她呢?
吴媛问他,那你是忠于爱情的吗?
这时候,吴嫒感到了他的眼睛迅速弥漫成一枝烟树,他重新变得那样迷茫而又哀伤。等到吴媛不理他,徐爱平却又跑到她的宿舍去见她,给她打饭,陪她走过那些寂寞的操场。当吴媛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天上飞翔的白鸽。阳光照着,让吴媛顿时心疼起来。正当吴媛想放弃的时候,一件事情又改变了她对这种关系的认知和态度。endprint
徐爱平的父亲来了。
此刻,在这落着雨的夜晚,她想起她曾经见过他的亲人了,那她所爱的人,真的已是属于她了吗?
吴媛不禁打开窗子,凝视着这个夜雾中的城市,夜雾辽远……吴媛所住的房子,是客栈的最高层,三楼。临街的一面,用围墙圈定了起来,而二楼以下,都被高大的泡桐和国槐树遮掩着。正是国槐的开花时节,蝶形的黄白色花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使夏日变得蓊郁。而层层叠叠的密雨,又让这个夏日夜晚显得幽怨和感伤。
1983年7月31日。吴媛记得自己还是被一阵雨声惊醒的,本来,那下了一晚的冷雨,它也不会有这样的气度,让一个少女无眠,可是,在清晨的时候,它突然有了更大的气势,它哗哗啦啦,它微微喘息,它从附近洋铁桶一般的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打下去,把吴媛惊醒了。吴媛连忙走到窗前。
多年以后,吴嫒還能清晰地记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一天的场景,融进了这个城市的历史,融进了她的一生。
她是一大早跑去找徐爱平的,可是工作人员告诉她,徐爱平回了老家,应该今天可以回来的。他们充满同情地望着她,觉得这个梳小辫的女学生,仅仅看起来,就那么让人想去关注,我见犹怜。
吴媛走在街上。
她站在永安百货公司前,她想,她应该给徐爱平带一个什么礼物吧,此前,她从没有给别人送过东西,她的那种家庭教育让她并没有能接触什么人。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后来在一家厂里管财务,父亲说,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有一技之长,譬如“文革”之后,他还可以就这样依赖着职业,而不用费劲回到大学的课堂,他让自己的女儿报考了经济学专业。其时,那是一个尚显冷僻的专业。
她想,给徐爱平买一个什么好呢?钢笔?笔记本?突然,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相框。那种镶着银白色边的,又带一点冰蓝的颜色,仿佛旧时上海小资的华丽,当时,地下的舞厅已在悄悄地流行。
买了相框,吴媛还在百货公司里停了停,蓦然,她看到了金城丝绸,这感觉让她吃了一惊,她看着那平滑飘逸的缎子,就想,原来爱平的家乡是这样好的,可以产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蚕丝。爱平还说这里的茶也很好,春天了,漫山遍野都是茶园。茶园里会开小小的洁白的茶花吗?吴媛不知道。
吴媛又买了一小截丝绸,她要把那个做成缎带,扎成玫瑰花,挽在这一个华丽的相框前,这几乎,哦,是一个不能说出的秘密。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吴媛的心情变得欣喜,而此时天空也似乎云开雾散,露出了一点恍惚的光影。
走在这样的街上是平和安宁的,走在这样的街上是快乐的,走在这样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的家乡,她是幸福的。她只想轻轻地轻轻地体会这种幸福,似乎就希望要这样无休无止地住下去,要和他捉迷藏,看看她最后见到他时,啊,手里已经攥着那么多的秘密了!
吴媛正这样想着,突然在街上撞上了一大群人。她看人群围得那样密集,也走上前去,这时一个小丑,突然把吴媛手上的帽子一抢,吴媛惊骇,跟他转了两圈。小丑将吴媛的帽子举到高处,又回落下来。他微微笑着,画的乌黑的胡须白白的鼻梁红红的面孔,让他看起来特别滑稽。吴媛给逗得笑了起来,她抢下了她的帽子。抬头一看,天上的小雨下得精致,下得委婉,下得诚惶诚恐,天空似乎有放亮的迹象,特别的亮,而雨丝仿佛细细的牛毛。啊,幸福不是毛毛雨,它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吴媛快乐地唱了起来。
原来是一个巡回马戏团从河南来这里演出了。马戏团在巴山路的一个空地上,搭起了黄黄的顶上绿绿的帐篷,一人骑马从帐篷外跑了一圈。吴媛凑近人群里,就被推了进来,她不得不买票了。她看到猴子骑在一个小自行车上,轻松地钻圈,它有时候还微微嘬着嘴,似乎打口哨,猴子的脸啊,看起来喜气洋洋。还有那些狗熊,站在一个四面摇晃的小木板上,下面是晃动的水晶球,憨态可掬。
从马戏棚出来的时候,吴媛陷入了一瞬间的困惑,她想起了早上去找徐爱平的情景。
那位阿姨脸色严峻,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你下班的时候再来找他吧,今天的工作正忙。由于陌生,再也不能追问,只好一个人又来到大街上。总之,这样雨雾的天气还是让人幻想。吴媛想,要不然就下午下班时再去找他吧,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看看啊,她这样的女孩子是多么懂事,怎么样也不能让刚参加工作的男友觉得自己是拖累啊。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她将要容身的城市。
想到这儿,吴媛就来到了小小的饭店,这里的饭店,供应稀饭、稠酒,还有此地最为流行的金州蒸面。蒸面,是用面蒸成的薄而筋道的凉皮,拌上红红的辣椒,香味扑鼻的麻油,青葱碧绿的小芹菜,还有白是白黄是黄的土法生的豆芽。当下,吴媛就坐下来,细心品尝那香味浓郁,清新爽利的面。吴媛早就听徐爱平讲过,金城人不吃蒸面,那就等于没有吃到可口的饭。
从这个小店巡视,可以看见简朴而又低矮的楼房,两三层的样子,有的在二三楼的阳台摆着盆种的花,可以看见金红色的像小灯笼一样的植物在碧绿的叶子间时隐时现。更多的则是平房,土木结构的房子,假二层是一些阁楼,顶上盖着青黑的瓦,看起来古朴而又亲切。
吴媛的目光再向前,看到一个喧哗的十字路口,而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啊!原来却是一个电影院,大幅的海报贴在油漆斑驳的墙上,放的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的《大闹天宫》。吴媛太喜欢美术片了,她喜欢画画,感觉画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她想,她不如在那个影院里去等徐爱平吧,在那里,她会缓解对于徐爱平的思念。关于他们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就可以暂时忘掉,不要去想吧。
温柔的水正缓缓,缓缓地向堤坝之上漫卷,尽管雨已经不是那么大了,可是,上游的降雨丝毫也没有减小。只是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汉江之水的水位线啊,已经上涨了五六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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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平早上来到单位听办公室的阿姨说,清晨,有一个女孩子来找他。还没等徐爱平追问,阿姨又说,那女孩子留下了名字,叫吴媛。这让徐爱平顿时心里就痛了一下。徐爱平很想请假,他急于要问,那吴媛住在什么地方,在哪里等他。可是还没等他问出口,阿姨,不,李秋香同志,严峻地说,我们今天有特别重要的任务,汉江水即将决堤,台里正在开会,我是出来拿文件的,你赶快进去听听。endprint
徐爱平顿时紧张起来,他走进了大型会议室,立即觉得会议室的气氛极为凝重,大家屏声静气,似乎正在讨论什么话题,而又陷入了片刻冷场。
徐爱平走进来,他的钉了马蹄型鞋掌的皮鞋的声音特别刺耳,这让他很是惶恐。不料新闻部主任接着就对他说,台长去市里开会了,要我们先在这里开預备会,等待消息。情势特别危险,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个人不得离开。顿时,屋里的气氛更为凝重了。谁也不敢表态,有一个科长跑去倒水,徐爱平看到他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金城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特别播报。
当这样的声音一响起,徐爱平觉得,他是再没有退路了。
作为一个虽说是实习期,但已被单位确定接收的人才,这里应该已完全是他的岗位了。新闻部主任严厉地对他说,爱平,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开始最艰苦的工作了,我们要去第一线进行采访,必须适时把真实的情况向台里汇报,你知道,这里只有我一个,台里其他人员专业技术都不够,只有你是新来的大学生了。走,我们去堤边。
两个人走在潇潇的雨中,电台需要及时播报,时间已是下午的四点多钟,由于众多的市民们正在紧急出行,围堵的马路和居民区里拥满了人流,很多人抱着自己的箱子、被子,还有架子车在拉着电器。但是也还有老人倚在门边,正在数落自己的孩子,他们怎么也不想离开家。
新闻部主任走上去劝解,却招致了老人的一顿训斥。主任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可是他也不知该找什么人去管。徐爱平拉走了他,他恍惚觉得这件事情(大水来临)不太可能。当然,他同时内心里还有一个很心焦的问题:吴媛你在哪里呢?
登上了大堤,徐爱平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只见浩浩荡荡的大河,莽莽苍苍地从大山的罅隙里流出,曾经看来那么宽的河床,如今全被灰黄色的河水占满了。站在堤上,这水位的高度,也像从天上来的一样。徐爱平记得这是条文学的汉江,他热爱这条汉江,他记得《诗经》里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记得《诗经》中的《旱麓》:瞻彼早麓,榛栝济济;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大雅·荡之什·江汉》中说: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啊,如今想起这些诗词又有什么用呢,这条清雅美丽的汉江,你为何鲁莽成这般模样!
徐爱平站在水边,这一刻,他的眼泪哗哗如泉如注,他想这可怎么办呢?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家乡,他的理想和抱负,他的美丽的姑娘。
他紧握着新闻部主任的手,他感觉他的手冰凉。他问,你怕死吗?
那个威猛的男人摇了摇头。徐爱平说,可是,我有个同学,她昨天来这个城市寻我了。新闻部主任也不说话,他蹲下来,用手在河堤边试量了一下。此时,洪水距离这个青石铸就的河堤顶,大概还有八十公分的距离。他站起来,看着水流向远方,不断地流向远方,他想如果就这样把流量流走了就好了,明月滔滔向万里,少年理想不回头。
他站起来,对徐爱平说,我们去工作吧。
从下午到黄昏,他们不停地在写稿子,播报防汛的形势,已经说得非常严峻。市委市政府也是紧急召开了会议,大部分的人都在撤离。播音员已是讲得口干舌燥,她的嗓音嘶哑,家里还有正需喂奶的孩子。徐爱平抢下了话筒,此前,也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他想他焦急的声音,吴媛能听到吗?她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拐角?在哪一片干燥的土地?天!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她该往哪里跑!吴媛……徐爱平听到自己声音哽塞,他呼唤那善良的乡亲,真情地告诉他们尽快离开这个城市的水边。他想他昨天回到外县去,看到了他亲爱的父母亲。父母亲都还慈祥善良,夏天小平房门前几乎是花圃里栽着的小菜,也还那么湿润,那么新鲜,那就是一个精明的小市民母亲的温暖。而且,他还见到了芬雨。芬雨是他从前工厂里的同事,她还去过他们学校一次,她曾私下里扬言如果徐爱平离开她,她就去学校告他,让他开除了学籍,身败名裂。
此刻,徐爱平再一次深深地想到了吴媛,他想念她总是喜欢穿紫色的衣服,系着一个马尾,好像神话传说里的紫草仙子。她喜欢唱歌,喜欢画画,原本是要学艺术的,可是她父亲要让她学经济,以后到她母亲所在的银行里去工作。就是因为这个,吴媛无助地坐在他的宿舍里,黄昏的夕阳仿佛蔓草,让整个窗子都红霞绯染,而窗外那碧绿的树啊,简直就像理想……长亭外,古道边。
他一直对吴媛若即若离,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弃芬雨——在那个漫长的“文革”后期时代,他在那个厂里做着苦力一样的工作。热电厂,多吓人的名字,不断地铲起炭料投向滚滚的燃烧的熔炉。而芬雨来了,她像火焰一样走在他身边,走在厂区那漫长的走道上,所有人都纷纷侧目。徐爱平说,你不要跟着我。芬雨说,我喜欢你,我就跟着你,我妈说,这招管用。她是一个假小子,她曾是一个红武小将,她坚定的目光,细勾的鼻子,扁扁薄薄的嘴啊,都是那么让徐爱平不由自主的一阵担心。
但是她也有温柔的时候,她温柔的时候,任他怎么说她只是笑眯眯的,仿佛一只移进了雨水的植物生机勃勃,气势娇嫩,不可触碰。很快她走进了徐爱平母亲的心,也许母亲觉得这样强悍的女人可以免除儿子将来到社会上吃亏,尤其像他们这种成分不好,刚刚从劫难中出来的人。
就这样,恢复高考后两年,徐爱平考进了省城的大学。
他觉得吴媛来,是一个麻烦。在那个好的黄昏里,他是多么坚定,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不会和她谈爱情。
他只是和她谈人生。
城市里的爱情,来得那样婉转,那样压抑。他总是欲言又止,承受着良心的折磨。一想到他这是在骗她,他就变得支支吾吾,目光迷茫,他总是说,吴媛啊,我配不上你,我不敢想,我不懂爱情,我根本就不爱。
但是吴嫒也坚定地说,你是我的朋友。
恍惚的月光,清新的诗意,多少个夜晚,他和自己的梦想在一起,和他的诗歌在一起。他给吴媛写诗:无缘啊,上帝的旨意。
以后的很多年,徐爱平不断地回忆起那些年轻时的场景,他想,他那时候的确不是一个成熟的,有担当的男人,他的痛苦显得那样苍白而无力,还带着那么多青涩的美好。endprint
现在,在下午的五点多钟,整个电台依然陷身在紧张中,从下午的三点多钟,到现在的五点多钟,整个电台一直在播报:
汉江流量将超过每秒钟27500立方米;金城很可能被洪水淹没,在下午四点之前,地势最低的东关、西关两处居民必须全部撤退,而老城的数万老幼妇孺,也必须在下午六点之前尽快撤离;全城干部、民兵、青壮年应立即组织起来,准备抗洪救灾……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金城陷入了一片混乱。
徐爱平一直在帮着播报,负责播报的女同事由于保姆也已经撤离,有时需要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男同事也赶在洪水危急的第一线。而徐爱平这样的实习生,他总是补在最需要的位置。他一边机械地播报,一边看着院子里雨水中盛开的白玉兰花,心里有点恍惚。似乎已经播报了很久很久,由于寂静和外面喧闹的环境封锁,也几乎开始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和自己所从事工作的意义了。
因为,已经很晚了。
后来,徐爱平终于赶到了大街上……从寂静的院子里一撞进大街上,徐爱平才知道事情的虚妄。由于是雨天,那喧闹的场面都变得寂静,偶尔一辆匆匆驶过的车,呼啸一下,在雨中呈现着彩色的雨帘。还有偶尔匆匆奔跑的人,一溜烟转过街道的拐角,还有慢腾腾行走的人,脸上呈现着麻木的表情。
徐爱平数次问过单位的阿姨,但是那个老阿姨并不确切记得吴媛住在什么地方,好不容易记起她说的那个客栈,可是徐爱平去找过几次,并不在。那家客栈的前台已经没有人,整个客栈也已空空荡荡,还可偶尔见到几个外地人,有一个做锦鸡标本的小贩将大门敞开着,锦鸡美丽的锦羽就在那些黯淡的房屋里面飘。
吴媛,你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经离开?
突然,徐爱平想,他应该去最沿河的城堤边看看。看看那里的人都撤离走了没有,如果吴嫒在的话,她会不会去看河,偶然和他迎面相撞。
想到这里,徐爱平就迅速地沿着大桥跑,一直奔跑到西关所在的地方。他到这里来一看,才觉得情况仍然万分紧急,并不像自己考虑的那样乐观。许多老人和青壮年都还待在自己简陋的房子里。他们觉得灾难是不可能发生的。是啊,对即将有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许多居民还是抱着侥幸的态度。
徐爱平在这些简陋的房屋间到处奔跑,不断地花力气劝说着人们撤离,同时,也不断地问别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紫衣,留小辫,扎着紫色蝴蝶结的女大学生。吴嫒的形象在徐爱平的心中根深蒂固,无比明晰,然而,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
大水上涨得无声无息,在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水进城了,然而,这是雨天的积水还是那浩浩的堤外河水呢?并没有人在意。
现在,是晚上七点四十分,徐爱平还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作为一个也不是政府的公务人员,也不是各相关部门的主要责任人,徐爱平是没有必要坚持这样一种原始的最古老的劝说方式的,但是,首先,他觉得他是一个志愿者。
现在他所站的这一家,是一个固执的老人,由于儿子在外地工作,他只是让媳妇和孩子去了地势更高的新城,而自己坚决坚守着自己的“家当”。一些陈旧的家具,一些旧年生活的污迹,一些曾经消失的让他心痛的历史,他不舍得离开,他站在自己家的阁楼前,听别人的劝说,他忍不住老泪纵横。
无奈,徐爱平只好走上他们的阁楼查看情形。
顿时,徐爱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夏天夜晚的时光里,在微弱而又清晰的光波映照下,那滔天巨浪正在滚滚进城,每一个浪头都有一二十米高。仿佛当时流行的立体电影,戏剧性惊人的场面扑面而来。不等他反应过来,他站的这个带着阁楼的简易木屋,已经如同纸扎的玩具,在浪头的冲击下迅即瓦解。他脚下一空,随着掉进了无边的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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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媛被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
当大浪袭来时,她在爬楼顶的过程中,脑袋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估计是慌乱中,绾结的衣服晃晃悠悠地遮住了视线,头撞在了地板的边缘上,接着就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接连不断、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团绚烂的火光,好像放焰火一样,绮丽而不可置信。
这是一幅奇异的图景:瑰丽的火光,漂浮、游移在无边无际的大水中。火光照亮了水上的木料、垃圾、淹毙的畜生尸体,若隐若现地还有几具死者的尸体。在更远处,则是一片黯淡的视野模糊水天难分的景象。
火光短暂。很快,一切又都归于黑暗。她感觉到了雨,雨点冰凉,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眼睫上。
爆炸声也短暂,一切又重归寂静。她微微抬了一下手指,发觉彻心的疼痛,并听到了自己的呻吟声。更重要的是,她听见边上有人在说话。
她问,这是在哪里?
一个人说,哦,你终于醒了。另一个人说,还好还好,醒过来了!还有一个人说,我们这是在北门附近吧,我们这儿地势高,退水的话也退得快。
几个人的声音,隐隐约约、渺渺远远,听起来那么不真实,宛若天外飘来。随即,那些声音又开始自顾自地聊天了,似乎不再有人关注她。一人说,刚才一定是电石厂爆炸了;一人说,奇怪,这么大的水,咋就没有把它淹熄,还爆炸了?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一个人说,嘁,你知道什么,有的火可是水淹不熄的,电石遇水本来就爆炸!听着听着,吴媛的心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躲过了大水的劫难,和另外一群人滞留在某一个她所陌生的地方。
在议论纷纷中,突然,有一个妇女哭了起来,她嘤嘤的哭声宛若夜晚的游魂,悲悲切切,凄冷冰凉。在她那寂静的哭声中,吴嫒终于彻底地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在昨天,是昨天晚上吗,还是今天晚上?是的,在这个时间,当她从纷纷攘攘的电影院出来的时候,不觉陷入了惶恐。只見在黄昏的街头,整个大街呈现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慌,却又充满了一种茫然和倦怠。
吴媛站在十字路口,焦急向人去问。很多人告诉她,高音喇叭都播了,让大家赶快离城,洪水即将淹没这个城市。但实际上会不会淹没呢?他们并不知道。说话的人说着就远去了,吴媛站在街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她的眼睛望出去,有一些小街已经空空荡荡了,撤退的潮流从一些地方蔓延开,一些人进入了逃亡的行列,还有一些人在踌躇,大批的人都只是肩挑手提,或者推着他们老式的架子车和引以为傲的自行车,向人烟稀少、地势更高的新城转移。也有一两辆汽车呼地从身边窜过去了,溅起的雨水扬起漫天的特权。endprint
吴媛站在十字路口,因为她站在不动的反方向,所以她的衣襟总是不断被人牵扯,仿佛是人群中一个极不合时宜地静物。只有满地的旧衣破物与她惺惺相惜,相对隔望。
蓦然,吴媛像是猛地醒了,她迅速跑回自己所住的客栈,她在客栈里一阵收拾,还换了一双更加禁跑的旅游鞋而不是高跟鞋,她在镜子前照了照,迅速将自己的衣物等放进了一个大大的旅行箱,当她把东西放进旅行箱又准备提走的时候,她突然又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她缓缓在床前的镜子前照了一下,她想,她应该去见徐爱平,对,为什么不去见他呢?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难道她来到金城,不就是为了能够见到他吗?他在哪里呢?他会预知这场洪水吗?如果知道是这样的情景,他会想到保护她和照顾她吗?
想了想,吴媛就把箱子放下了,她想,她即是要去见他,拿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箱子显然是太挡路了,话又说回来,如果硬要逃跑,一个箱子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一想,吴嫒就缓缓地拉开了暗锁门,而又快速地转身冲到了大街上。她在大街上迅速地奔跑,雨水混合着汗水,从她宛若远山一样的眉间渗出,吴媛气喘吁吁地奔跑,终于来到了徐爱平工作的广播电台里。
寂静的电台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烟,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潮湿的味道,寂静的桌椅上还有散开的纸来不及收拢和整理,而桌子上的一些水杯,还有微温的水体呈现着一种温热的情怀。
吴媛不自觉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想,徐爱平曾经坐在哪一个位子上呢?在这样一个她看来浪漫无比而又伟大的寻亲之旅中,她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
在寂静中吴媛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哀伤,她突然如此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以前的往事。她想到有一次,就是徐爱平的父亲来,他们三人在一个简单而又清静的饭馆里落座。自己那天的神态有点拘谨,而徐爱平的父亲,也很拘谨。他微微地笑着,不大说话,也小心翼翼的,只让吴媛觉得他们不够亲,可是怎样才可以亲,吴媛没有经验,也并不懂得。她只是不断鼓励自己给徐爱平的父亲夹菜,徐爱平的父亲也是不断地给她夹菜,于是这样一个艰难的场景就变得只是吃,吃得桌上的菜都有些空了,让人很有些尴尬。
吴媛觉得那是很失败的一次见面,可这种失败却又无力更改。她认为,她一直是个简单的女孩子,父母亲并没有教会她社会上的复杂。
此刻,坐在宁静的桌前,院子里都是疯狂盛开的白玉兰花,白玉兰花非常洁白,衬着因为雨水而被洗得更加碧绿的枝叶,这个喜欢湿润的植物像是融进了千百年的精华,有一种微微的妖艳和片刻间恐怖的气氛。
吴嫒突然想起,啊!她是应该撤离了。
这样一想,她就疯狂起来,有些跌跌撞撞地从楼上下来了。这时,她觉得她的小腿不知怎么竞有些软弱和颤抖了,以至于下楼梯都变得有点吃力而艰难。
从这以后,她就觉得自己还没有清醒过。
吴媛再次回到了大街上。啊,在这个城市,她几乎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她的不可预见的爱人——可是他在哪里呢?吴媛开始不断寻找,似乎在她朦胧的潜意识中,这个她听起来已经亲昵得不得了的城市,谁都会知道她的爱平的下落。因为,正是徐爱平,才让她对这个城市,在心中有了概念。而此前,她怎么能够知道呢,在这个距离她所在的省城十七个小时车程的,几乎是出省一般遥远的城市,会有这样的烟雨呢,这样美景如画,这样善良而平凡生活的人们,他们一样有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吗?尤其眼下,他们还面临着这样的困境。
吴媛像发疯一般寻找徐爱平,她此刻才知,原来她要见到他的欲望是那样强烈,而之所以会荡开,是因为可以预见到的,那个能够见面的辉煌,而倘若连见面都变得已不太可能,那么,那此前耽误的一天,几十个钟点,几乎是几千个分钟,却又是多么的不值和不甘啊!啊,谁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呢?在大水之巅,在楼层的深处,或者已经走向了山间,水边的高地!
这样一想,吴媛越发委屈,悲悲切切的眼泪顺流而下,打在她的已经湿透的衣服上,泪水再次混合着雨水,滴落在这个曾经养育了她的爱人的城市。
吴媛再次回到客栈的房间,她拎着巨大的箱子,再次感到了巨大的孤单。她站在穿衣镜前,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从侧面望过去,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温柔的曲线显得她是那么可爱和孩子气,尽管这种孩子气有时候带着隐约的迷茫,让人家都不知道要把她怎么安置才好,但毕竟,还是可爱的吧。
吴媛对镜子里的自己撇撇嘴,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着她又哼了一声,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养成一个很可恶的毛病,就是总是时不时的会向自己娇叫一声,这种叫声里并没有更多的含义,她只是一种习惯,含着对自己撒娇的意味,但是却在同学中传出恶谈。
就如同此刻,她拖着箱子,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可是,她却必须要去面对,她那个眼下,可怕的未来——这显见得并不太公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媛吃力地拖着箱子再次来到大街上,此刻,她跟随逃难的人流,体会着这种大时代和历史背景时某一个定格的拐点。蓦然,在她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
是的,她是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没有带。她的相框,那个融合着她的爱心与浪漫的历史过程。她的情郎,笑意盈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昨天,她在商店买了这个相框,然后她小心翼翼,把徐爱平的照片嵌在相框里,相框边有蔚蓝色的海水,迤逦袅娜的白云,还有金色云層的间隙,云层一层一层,铺排了整个浪漫的天际。啊,她爱他。
可是,真要命的!她竟然将这个相框遗忘在了客栈的桌上。因为昨天到今天,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温文尔雅地凝望她,给予她更多内心的力量和温暖的包围。
在那种包围中,她觉得幸福。
而现在,显而易见的,她把幸福丢失了。
吴媛快速地转身。是的,她要去寻找那个相框,今生今世,那个她认为重要的幸福。
B2
许多年后,徐爱平看到了一段专家的报道。一位清华大学的教授,作为留美博士的专家这样写道:endprint
人们不会忘记1983年7月的金城洪水有多么可怕,汉江南岸的金城虽然地势低洼,但城内房屋总不至于在水位之下。金城下游沿汉江约200公里为丹江口水库。金城以下河槽内卵石早已淤高……下游石梯一带为峡谷直壁,宽仅150至200米。峡谷又窄,洪水到来,水位自然抬高……
徐爱平看到这里时不禁潸然泪下,那些久已远去的,阳光、时光,还有他的青春和爱情。
他记得外媒这样写道:汉江水位涨势很猛。加上其上游石泉水库原已蓄高达406至407米。28日曾开闸放水,31日仍回升到407米。至夜间,水位很快又上涨了19.4米,高出金城城堤1.5米,高出金城大桥南端桥面约2米。7月31日18时洪水开始破城进水。20时就很快淹没了全城,一楼所住未淹毙者奔向二楼,三楼,最高爬上四楼,最终还是溺亡……
这样的报道好像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城市,而他竟然在这里亲见和亲历!
那一晚,他掉进了浊浪滔滔的黑暗中。
落入大水,徐爱平接连吞咽了好几口水。幸运的是,在汉江边长大的他从小就深谙水性,他在水里扑腾踩动,不至于让自己过分下沉,接着,一个细浪涌来,一个生硬而滑溜的东西,瞬间撞在他的胸膛上。他很聪明,赶紧抱了过来。那是一根紧致而结实的圆木,不知道是谁家的房梁。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借着远处的零星灯光,他依稀看见,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在附近水面挣扎着。在身体稳住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单位,想起了那个从省城来看他的丁香一样的姑娘。他不由自主地叫喊起來,可是,刚刚喊了一声,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浓烈地呛了一口水,接着他又尖利地喊了一声,他喊,吴媛。声音到底传了出去,奇怪在这样艰难的时候,他首先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父母和其他。他突然想起路遥写的《人生》里的一句,刘巧珍说,加林,我见到你,比见到我爸妈还亲。眼里随即闪现出电影《人生》里刘巧珍高加林相挽着走的画面,眼前随即闪现出吴媛出现的画面,在这个时候,突然又眼前一黑,远处的灯光倏然消失了。黑暗无处不在,徐爱平跌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他随即清醒过来,感到身体充满了冰冷的寒意。他惊讶地想到,一个城市已经毁灭了,连废墟也如同梦魇。大地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在这种时候,人最怕的就是面对孤独吧,想着想着,徐爱平再一次用力地呼喊起来。似乎……渐渐,不远处有人回应着,声音朦朦胧胧,一声又一声,似乎四处都有回应。他清醒了一些,也踏实了一些。他想,原来像他这样扶着房梁随波逐流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又想,原来西关的人没有死绝,东关一带的人没有死绝,这会儿还活着,那么总会有几个人能活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他想,自己可真傻,他们在喇叭里喊了那么久,那么多人撤离了,他们是撤往了新城吗?那个地方地势较高,不,比这里高得多,应该是没事了,应该是安全的,那些曾经很简单的一个地方,现在想起来,就像金碧辉煌一样!对啊,西关的人不会死绝,东关一带的人更不会死绝。成千上万的东关人,撤到新城的,没有七八千也有五六千吧?哦,他们一定都会活下来!想到这里,徐爱平不禁微笑了!
头顶上冰凉的雨丝,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始终在下着,但是已经身在其中了,也不觉得可怕!浪头一个一个地打过来,他能够感觉到身体被大水越托越高。他想,他就像是一只船,已经在水里了,水涨得再高,又有什么作用呢,没关系的啊。随即,他又被这种念头重重地钝击了一下,他想,可是吴媛在哪里呢?这个念头重重地击中了他,他想到那可能带来的可怕的情景,不由心里一阵惊慌和钝痛。他用很大的声音喊,吴媛……吴媛。
周围只有滔滔的,仿佛安静下来的水声。终于,他的眼泪也犹如决堤一般,整个流到了脸上,流进了奔涌的河水,他似乎听见了眼泪落到水里的声音,他似乎体会到那种苦涩的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想,吴媛,他是那么地爱着这个女孩子!
A3
带着相册又拖着箱子的吴媛来到了大街上。
奔跑在大街上,无望的吴媛突然看到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很多人正在疯狂地向上攀爬,吴媛提着箱子,也拼命对上面伸出了求助之手。也许是命运使然,也许是人群的裹挟,吴媛幸运地被拉上了这辆卡车,可是,那个美丽的相框,以及她最喜爱的一只大箱子却完全被抛弃于蜂拥的大街上,不知去向。
吴媛稍微松了口气。
满载着人群的老解放牌大卡车混在行人、人力车、牛马猪羊间缓慢地向南开行,行至一个路口,人群拥堵,老解放车似乎也累了,它暂时停了下来
晚七点多了,古老的城墙在洪水的浸泡下,再也撑不住它苍老的身躯,金城的东堤、北堤几乎同时失守、崩塌,急遽流动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和着从上游冲毁的家具、木头、牛羊猪狗尸体等向城内倾泻。十几米高的巨浪一浪接过一浪快速推动着它们摧毁着它们所遇到的一切物体,急速移位和碰撞,力量堪比海啸。
远远看着洪水是没有声音的,而此刻它所创造的声音就是人间地狱的声音。水中四处惊悚的呼喊声,楼顶上的人茫然注视着百米远平房顶上的几处年轻女人无望的呼喊……
接着,这股不可遏制的力量迅速跑到了老解放的身边,还不容思虑,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巨量的木头、油桶、杂物等怒吼着从侧面将解放车掀翻。
刹那间,吴嫒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个滔天巨浪之中,下一波的巨浪紧接着再次覆盖而来。
不会游泳的吴媛在第一个浪头打来之时就陷入了混沌浑黄的浊水中,她只能听天由命沉浮其中。沉浮中吴媛觉得有人向上推了自己一把,在她刹那见到微弱光明的时间,她看到是一位老婆婆。老婆婆半露在水面上的目光无限坚定地看了一眼吴媛,随即被浪打掉再也不见。吴媛的头发被人从水中抓起,有人向她的手中塞过来一根漂浮过来的木头。
终于,吴媛跟着一帮人跑到了一个看起来还规整的楼前,他们弃掉浮木,跑入一楼,站在楼梯道,眼见着洪水即将把一楼淹没,他们赶紧上了二楼。刚上二楼,水也跟着上了二楼,他们又向三楼跑去,接着三楼也上了水。三楼的地面上积水已经一米深了,人们都开始站在栏杆上,洪水继续涨,眼看着身子已经站立不稳,有的人爬到了楼顶上,接着楼顶上的人把衣服打成结,把大家一个个地拉上来……endprint
吴媛缓缓地醒来,朦胧中,似乎看到身边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在对着她笑,还有面对陌生人的羞涩意味。她的目光再向远处看,渐渐地环视一周,看见大概有七八十个人,大家聚在一个楼顶。
夜晚雨终于停了,天幕上出现了耀眼的星星。照着这朦胧的水岸,四周都是水。躺着的吴嫒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地板上。星星出来了,在水里一下一下有着微弱的闪光,楼顶上的人都或坐或蹲或躺着,慢慢大家都站了起来,茫然地向着远方凝望。人人沉默无语,犹如浮雕。在他们的身边,夜色在渐渐地退,而在他们的头上,天际渐渐露出鱼肚白了。他们慢慢可以看清周围的人了。
人们相互打量,一个个满脸满身都是泥污和水,隔着遥远的水的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些楼顶上的人,大家遥遥相望,不过几十米外,就是另一个如同孤岛的楼房。然而隔着水,隔着已死的漂浮的尸体,咫尺恍若天涯,这一切是那么的不可置信!一个城市死去了,满目疮痍中,而大多数人还活着,活过来了。
人群不禁充满了一种欢呼和叹息。紧接着,他们又被另外一种恐惧所摄住……这些楼顶,会不会坍塌呢?会不会逐渐地瓦解?可是无力的他们怎么可以出去啊……
他们到底迎来了又一个黎明,黑压压的乌云,也渐渐散开。几个老人在窃窃私语,今天可能是个晴天。一阵风吹过来,依然有冷风扑面,许多人在簌簌发抖。
一种巨大的伤感和恐惧随之而来,假如他们站的这个楼房坍塌了呢?假如就此沦陷,他们这些侥幸躲过夜晚黑水的人,又怎能躲过这个凄然的白天。
慢慢地,有人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泣。
不过,在这种哭声中,更多是一种平静的底色。楼顶上,一个母亲解开衣襟奶孩子,孩子稚嫩的小嘴,仿佛吞咽玉液琼浆一样,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一群男人背对着背,围成一个圈,让包围在其中的姑娘大胆地褪下裤子小便。突然,人群起了喧哗,大家低低地吼着什么,急于向一个楼裙边靠拢。
吴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青年仰仗着一块门板,艰难地漂浮在水面上,他显然正极力地向岸上的人示意申请搭救,却几乎说不出话来。一群壮年男子走向楼边,七手八脚把这个男子救了上来,明明看见不是徐爱平,吴媛还努力地又仔细看了看。确认他的胳膊手都是细细无力的,终于一颗心又不为人所知地悬了上去。人群中有人掏出了一只鸡蛋给那个男子……这使刚才凝重的气氛变得有点活力,突然,仿佛为了更加冲破这种郁闷似的,人群里有个男人唱起了歌。这个男人唱的,是电视剧《霍元甲》的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两三个月以前,这部电视剧曾让金城万人空巷,街头巷尾,从七八岁的孩子到三四十岁的汉子,人人都抢着去看这部电视剧,人人嘴里随时都哼着这首歌。男人锐声唱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
他的嗓音粗砺、嘶哑,而却满怀深情,渐渐地,哭声消失了,有的人跟着唱起了歌。唱完这首歌,他又领头唱起了《少林寺》里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吴媛也跟着他们唱起来,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满山飘。
天连着水,一片清淡的混沌,天亮了一下,然而现在仿佛更黑,小曲抑扬,仿佛声音婉转漂浮在水天之问。《牧羊曲》之后,他们仿佛开始了大合唱,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乡恋》,唱《军港之夜》,唱《酒干倘卖无》。刹那之间,吴媛泪流满面,她激情地唱着,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很喜欢这首歌,她想到不久以前,在毕业晚会上,同学们合唱了这首歌,那时候,徐爱平在遥远的操场的一角,可是,她怎么能不唱给他听呢?是啊,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
如今,眼见到一个城市倾圮了,可是,她的爱人在哪里?不仅仅是一个人,不仅仅是一个城市。不知不觉,吴媛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感同身受,是的,她的男友生活的城市,这个充满了她的爱,她的幻想,她的全部希望的城市。
在一片低低的啜泣声中与高亢的歌声中,突然,有人指着远方叫嚷起来:
看,太阳出来了!
B3
如果不是生活中有那么多意外,他们的人生就应该会有更多的不同,由此通达,是到了一个鲜花开满的歧路,还是到一个遍布荆棘的未来的坦途,那种选择,真的是一个难题。
虽然徐爱平耗在水里的时间也足够长,但是,他到底是汉江边长大的男子。他终于透过水,来到了他的办公间。
庆幸之至,他们的办公室还在。
那时候,徐爱平的工作单位广播电台,是一个很重要的单位。每天的广播都要通过电信线路的传输,每天早上,他们要开始播音,就得给电信局打个电话,对他们的接线员说,扳闸广播了。在那个时候,群众要想打长途电话,那是打不通的。因为广播占用了他们的线路,一直到广播停了以后,他们的长途线路才能接通。
那天的广播就这样一直播一直播。
7月31日那天,金城市委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各个单位各个部门都要上班,特别是重要单位和部门,广播电台的记者、机房人员和播音员当然尤其重要。许多年以后,金城的人还记得那天,广播里起初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高亢的旋律,旋律后连接着满是焦急的播音。
播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水就进街上了,满街上都是洪水,那时候还是从东西坝涌进的洪水。播到七点钟,终于,城堤三处决口,排山倒海的水势淹没了城中的大部分地区。随着水流涌入,电石厂爆炸,电路全部切断,城里迅速停电了。广播电台的同志立即跑到一楼启用了柴油发电机。发电后,继续广播。突然,城里完全进水,连发电机也淹了,广播终于停了。
此刻的办公室是在三楼,而昨夜的二楼也曾被淹没,这里还算是高处,但入口处已是一片狼藉了。
领导在办公会上作简短的工作总结,讲完,就要求大家很快地投入救灾现场了。随即他转换口气,低低地说,由于工作人员的家属大部分居住在城里比较低洼的地带,有多数同志守在工作一线,我们的家属亲人罹难……endprint
随着他低低的声音,许多同志在会议间都痛哭起来。
突然,门被哐啷一声推开,一位女子闯进了会议室中。
那个人,就是徐爱平的准女友芬雨。
今天,徐爱平依然能深刻地回忆芬雨撞开单位门一瞬间的神态,也能回忆起他们一同走过灾难后街道上的惨状。
芬雨的父亲失踪了。在这一场大水中。
芬雨的父亲是来金城里看儿子的时候失踪的。
那夜的徐爱平扶着木头漂浮了很久,最后,也终于被人拉到了一个楼房顶上。苦苦熬了一夜,等到天色微明。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大伙儿急不可耐地走向边缘眺望。放眼望去,整个城区依然一片汪洋,除了一些树,一些楼房露出水面一两层外,所有其他的平面再不见出现。到处都是漂浮物,偶尔还能看见人的尸体和家禽家畜的尸体。这让徐爱平深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巨大的威力,感受到了人类的脆弱和渺小。
水终于渐渐退下时,徐爱平游过了城区的低洼地带,走进了自己的单位。
所以,这时,当芬雨推门而人时,徐爱平仍然全身裹着泥泞的湿衣。
芬雨对徐爱平焦急地诉说,父亲从外县来金城寻找儿子,他在走向大桥路的时候,和那里出来的儿子走岔了。有人亲眼看见了她父亲走到老邮局门口,水深已达腰部。一辆解放牌吊车在那里抛了锚,来往行人纷纷爬了上去,刚上去几分钟,只见车体剧烈摇晃。一些人向着旁边的建筑物猛地扑去,而她的父亲刚对别人伸出手的一刹那,一丈多高的水头向吊车袭来,父亲也被卷走。
此刻,芬雨来寻找徐爱平,就是要他同自己一起去找父亲,或者父亲的遗体。
这根本是不能拒绝的事情。
8月2日,明媚的阳光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照亮刚被肆虐的城池。这天的清晨,洪水几乎全部退去。被水浸泡了一天两夜的柏油路面全部变形,街道两旁房倒屋塌,横七竖八的木料、砖瓦,家具和杂物堆积如山,行道树和电杆电线上挂着的衣服、被单和塑料袋迎风飘荡,成片成片的淤泥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人的尸体和家禽家畜的尸体几乎随处可见。可是,在这一片混乱间,他们要找到她的父亲何其难!
首先,他们来到了她父亲出事的地方。在路的一侧,一辆大吊车四轮朝天,斜躺在那里。从各处流出的已经变得清澈的细流把吊车周围的一大块地方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黑黑的柏油路面。吊车下,静静躺着一位姑娘,几根粗壮的钢丝绳沿着她的胸腹部死死地斜压着。姑娘穿戴整齐,双眼紧闭,面目安祥,像是睡着了。寸许深的水流泛着细细的波纹,似是轻轻地梳洗着姑娘长长的秀发……看到这里,徐爱平心里猛然一阵哀恸,他在想,吴媛到底来了没有?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啊!不,她不可能来!一直没有见面,这就是一个幻象。看到眼前的姑娘,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看到她产生联想,想到吴媛。不,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她绝不应该来找他,她应该在她自己的生活中养尊处优!
徐爱平别过眼,虽是不相信,然而心里却起了更大的疑团和伤痛,他几乎软弱到不能前行。
身边的芬雨紧拉着他,还以为他是看着悲惨产生的生理反应。这个身边紧紧拉着他的悲哀欲绝的女人提醒了徐爱平要忠于眼前的事。
在那位姑娘附近,他们没有看见任何的遗体,不知这吊车上其他的几十口人都被冲向了哪里。
他们沿着水流的方向,一路向西寻去。在倒塌的房间里,在堆积的杂物旁,在侧翻的汽车上,在倾倒的树木下,他们仔细搜寻。很快,芬雨的哥哥芬南也来到他们的身边,一个女子两个男人,开始了在这尘世间最艰苦也最悲伤艰难的找寻。
他们不时向街道两旁张望,都没有发现她父亲的踪迹。而有些找到亲人遗体的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随时可见的人的尸体和家禽家畜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分别保持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树上,一位中年模样的妇女爬在树杈上,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面颊,她的双手仍死死地抱着树干。
在一条路的西侧,仍有一大片积水,形如一片湖泊,水面上,仅有少量漂浮的杂物,看不见一具遗体。大概是地势低洼形成了各种水流的方向,这沉在“湖泊”底下的东西总显得那样神秘而又让人束手无策。
下午,他们依然顶着烈日寻找。他们绕过那一片路边“湖泊”,来到了城西的菜地。菜地里,被洪水泡了一天两夜的尸体经过五六个小时的暴晒,迅速腐化、膨胀,已经很难辨认。空气里种种难闻的气味,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让一些寻找亲人遗体的人难以忍受,恶心呕吐起来,芬雨也蹲到了地上。
他们决定去解放军掩埋尸体的地方寻找芬雨的父亲。
政府正组织人员在一些荒僻的路段,在荒山荒坡挖出数个大坑,解放军负责把找到的尸体运往各处并深埋,为了严防可能会发生的疫情蔓延。
徐爱平他们找来了口罩和白酒,当递白酒痛饮的时候,两个男人产生了真正的友谊。
他们到达一个路边的大坑附近。一辆军车停在路边,车上装着十多具用塑料薄膜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其中,有人的尸体,也有动物的尸体。解放军战士正把这些尸体往大坑里放。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徐爱平和芬南喝了白酒,也把白酒洒在口罩上,捂住口鼻,向军车靠近。但守在他们旁边的官兵阻止了他们,奉劝他们不要寻找,以免传播疫情,感染病毒。他们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那时候夕阳西照,徐爱平和芬雨、芬南站在高高的山丘上。有风吹来,虽闷热难当,但让人觉得寒凉。突然,痛哭中的芬雨直直地倒下,她落在了徐爱平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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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上午的吴嫒还孤独地在一个楼房顶上,她记得,在夜晚,她曾经醒来,看见过瑰丽的火光,那是电石厂的爆炸,当时她们陷在一片汪洋中,她的心中一片茫然。举目望去,整个城区黑得像锅底,看不见一颗星星,看不见一丝亮光,只能听见四周频频传来的凄厉的呼救声,仿佛世界末日的到来。
然而现在,天亮了。她终于可以站在这个城市的楼顶四处观望。她曾经看到过的繁华金城不见了,到处仍是一片汪洋,水面上露出十多座高楼的楼顶,每个楼顶都挤满了人,远远望去,就好像十多艘满载着人的舰艇,静静地停泊在港湾里。细看楼顶周围,水面上、屋顶上、树杈上、电线杆上,到处可见人的尸体,实在让人目不忍睹。endprint
吴媛无助地闭上眼睛。
突然,大家听到了隆隆的机器声音,觉得有可能是快艇或者是汽船。慢慢地走近了,果然是一艘快艇。楼上的人对他们挥手,说房子快支撑不住了,请尽快来救他们。看上去是民兵和解放军战士。他们很响亮地答应了,表示先救助树顶上和房顶上的难民,那些更加不稳定的结构有可能随时就会倒塌在水中。楼上的人有的叹息,有的低低地骂着,有的沉默不语。
快艇开走了,大家重新陷入孤立无援中。
随着机动船的游动,一些高大的树梢慢慢地从洪水中露出来。这数百年不遇的洪水也“围剿”了油库区域,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溢出的油污。太阳出来了,往日的家园沉入在一个巨大的湖泊之中。在骄阳的照射下,“湖面”闪着耀眼的光。吴媛觉得自己昨夜被洪水和雨水打湿的衣服裹在身上也快要晒干了。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蘑菇烟云腾空而起,巨大的黑色浓烟和火焰冲向天空,千米之外的油库爆炸了,惊恐再次袭来,这火势比洪水入城时电石厂的爆炸猛多了。楼顶上的人脸上和身上都被烤得发烫。
黑烟迅速染黑了半边天空。瞬时,东堤外一片汪洋又成了熊熊的火海,无数条火龙,嘶啦啦嚎叫着向西窜去,恐怖和绝望的气息顿时笼罩全城。站在楼顶的成百上千的群众,发出了凄惨的惊呼,石油库爆炸了!天啦,完了!他们捶胸顿足,却无处可逃。已经撤出城的群众也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向北面山梁奔逃,扶老携幼,呼喊号啕,乱成一片。
水面上燃烧的大火分成几团随着江流向东北方向的江中心漂移,一个男人站在附近的木筏上,情急之下,为躲大火,他一个猛子跃入汉江,逆流向西北方向游过去。
吴嫒身边的几个人同时叫,油库爆炸了!是的,在远处,他们可以清晰看见,由于水的弥漫,油的泄漏,火在湖面上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水平面,火仿佛可以奔跑一样,从水面上哗哗地窜过去,向着一个目标共同进发。随即,一道火光与烟柱的结合体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柱,冲向空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楼顶上持续有人惊叫,但是慢慢的,火光竟从楼下轻轻地奔跑了过去,原因是水面太大,水面上的油铺得并不够厚。
一些人开始在楼顶分析油库爆炸的原因。有人说,一定是水灾造成了油库石油的泄漏,而泄漏出的油,漂浮在附近的水面上。高地的电线突然断裂,强电深入水里,造成了短路,引起巨大的火花,火花顺着扩散在水面上的油奔跑,终于引燃了还堆积在油罐里大量的油,引发了爆炸……如果不是这样的大水,油库爆炸造成的伤亡还要大,说不定引起漫天的大火。
也有人说,根本不是什么短路,不是全城都停电了吗?哪里来的电!分明是那些坏人站在高处,全然不明白别人的疾苦,随手把烟头扔进了漂满油的水里。
马上引发了争议,有人说,还什么幸亏水,不是涨水,哪来的这油库泄漏,哪来的这电线短路。
一方與另一方发生了争执。
吴媛捂着耳朵,陷入了沉默。她想,徐爱平此刻在干什么呢?他有没有躲过这样的大水,躲过这样的大火?他在哪里?
当然,此刻吴媛并不知道,徐爱平正奔走在水灾之后的道路上。
他被临时安排在一线采访。
当石油库爆炸的时候,面对突发的灾难,徐爱平逆着奔逃的人流,却向油库的方向奔去。他见到了油库的领导,还有消防中队的士兵,来参加采访的记者不止他一个,在关键的时候,大家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消防中队的队长说,情况万分危急。低处的水形成扇面,由于遇到火源燃烧,危及了油库基地。虽然此前发生了爆炸,但是这些油库都是在地下,在相近的区域分片掩埋。只有露出地表的一个油罐发生了爆炸,引燃了周围的楼房、树木。而万分危急的是,这些连续的油罐储存的石油多达900吨,如果不迅速灭火,一旦火势蔓延引发油罐连续爆炸,那么这些在城区洪水中幸存的人又要遭受二次劫难,后果不堪设想!
石油起火必须用泡沫灭火,而消防中队仅有一台泡沫车。最后,公安消防经过商量,决定出两条干线水带,出一只泡沫枪,出一只水枪,既冷却,也灭火。消防队员用血肉之躯,在烧红的油罐之间,与烈火作斗争。
经过了六个小时的战斗,大家终于扑灭了烈火……
吴媛站在烈火消失之后的楼顶上。久违的阳光晒得人发晕,身上的湿衣服早晒干了,这场突然发生的大祸的震撼让人感觉不到饥饿。每个人都一样,既没有干净的水喝,也没有食物。水位在下降,昨夜的幸存者盘踞在这些难看的孤岛上。
洪水毁了一切,吞噬了一切。往日的城堤已经死去,剩下一副难看的残骸。此刻,这些城堤的决口还在发挥着另一项功能,城里漫进的河水将从这里涌出,向汉江的河床排泄。水中渐渐露出满目疮痍,人们心中一直在盼望洪水快点退去,再快一点退去。
下午,楼顶的人陆续下撤,在完全不知地面情况,齐胸的混水中,大家互相牵着手,引领着后面的人,向高处撤退。洪水一旦退去,露出的断壁残垣触目惊心,而在这到处淤泥满眼瓦砾的破败中,不时见到被洪水夺去生命的逝者,他们的遗体因被水浸泡得时间太长而肿胀发白。
在几家未倒塌的深褐色房屋门楣上,吴媛看见了几行简短的字迹。用白粉笔写着“欠李老四50元,永别了”。而相邻的几家门楣上也用粉笔写着“永别”“全家保重”这样简短的字样,还有一句是“全家安好”,这是书写者最后的告别,也是书写者最后的交代,他们一定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向亲人告别。一定是这几家的男人,家里的顶梁柱,在洪水卷过来的最后时刻,向家里活着的人传递着最后的关心和牵挂,然后无奈地去接受另一个结果。
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条大路附近,这时候,他们见到了救援部队。大家眼里噙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每个人都收到了两个小馒头。
接着,解放军安排军车将这些留守的人,拉到了一个高地上未被水毁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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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领导人来到了金城。
首长们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行。这天,寄住在城里高地的群众,仍然要每天习惯性地返回查看他们的房屋财产,打听始终没有找到的亲人消息。首长们走到了一个城里招待所的四楼,眺望了全城的遭灾惨景。从楼顶俯瞰下去,到处仍然是废墟一片,只剩下几幢孤零零的楼房。与水灾刚过的情形相比,只不过不再有满大街覆盖的杂物、尸体。有的街头低洼地被翻倒的汽车和倒塌的房屋填平,已经再也没有必要等待挖开它们的那一天。endprint
徐爱平走在领导们的身后。那时候金城还没有电视台,只有报纸和广播电台两家媒体。作为即时性的语言动态媒体,当时的广播电台显得尤为重要。它的年轻的记者徐爱平,也显得那么重要。
这位身材高大英气逼人的年轻记者,他同时也具备着年轻的热血和工作的激情。他被领导委以重任,那天采访了爆炸的石油库,而今天,他走在国家领导人的身边。他的眉头紧皱,心情沉重,他在这一场从天而降的可怕灾难中,似乎迅速成熟了。
之前在开一个会议的时候,那时候政治还是很开放,再说,在这场相对于这个城市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变得痛心、严谨、苛刻。在从上而下的各种问责中,竟然没有避免媒体记者的参加,又或者电台记者本身也是其中最重要的责任人之一。那天的播报,有没有及时啊?有没有临阵脱岗?有没有中断?还好,电台不仅有当时人们的记忆,还有录音!
金城作为这样一个城市,是有着双层的管理,本来是一个地区,但地级下面作为中心城区又有着一个县,这就使它的管理显得略微有一点复杂和暖昧。在这一次事件之中,地委书记受到了撤职的处罚,原因是大水发生之前,他本来在省委开会,在省城返回金城的过程中,由于天降大雨,道路小段不通,再加上又是周六,这就让原地委书记在一瞬间有点脑子不清晰。他站在细密的雨中,看着莽莽巴山,觉得雨时而大时而小,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他想起快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他好想看看刚出生的孙子。再说现在是周末,周末回到他的家原本是天经地义。
可是他忘了是在非常时期。
就是那天晚上,水洗了金城,而他路途遥远,信号不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姗姗赶回。
接下来,讨论第二位官员,行署专员。
在首长们开座谈会的时候,这位行署专员当时特别激动,一张口讲话竟然哭了起来。他简短地讲述了那晚洪水破城前后的情况,最后表示要振作精神,带领干部,组织群众,在中央和省委的领导下,搞好救灾,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原本在省里确定的抗洪救灾领导班子,总指挥是地委书记、行署专员,副总指挥是地委副书记、军分区司令员、县委书记,成员是行署副专员和金城县长、城关镇委书记等。随着各种问责,这种秩序逐渐被打乱。一位副省长直接主持会议,作为金城出身的这位副省长,他对家乡有着强烈的爱,他心如刀绞,神态严厉。
在灾情发生的所有时间,他一直关注着家乡的变化,他以陈述的口气说,当晚八时许,处于金城东大街的地委办公大楼就已经被水淹了,指挥部移去的位于地段稍高的电信大楼三楼也已进水,地方的电话、广播、输电线路全部中断,但是市上抗洪救灾领导班子的一些成员依然在这个四面被水围困的大楼上现场指挥和办公。
后来,市里的指挥部派人坐橡皮艇转移到军分区大楼办公,用军分区的电话,终于与外界接通了联系。
这位副省长的话,终于让大家的情绪有所松动,从那种剑拔弩张中暂时解脱出来。是啊,恢复重建,还远没有到开始处理人的时候。
后来,要大家集体发言,献言献策,大部分人说话小心翼翼,一直表现了对中央、对省的感激之情,具有建设性的话却没有人开头。
沉默了很久,领导再一次请大家畅所欲言时,徐爱平终于没有忍住!
是的,他就站在椅子边,侃侃地说,他不知道以前从哪看来的资料,他说,金城年年以来,一直在试图防守,每年夏天,政府组织的机构填制沙袋,百姓把粮食器物转移在高处,好像水来了,是必然的,其实不是这样。他仿佛讲历史一样说,这次,最重要的,我们看见水来得那样快,是因为河堤同时六处决堤了!为什么会六处决堤?这当然不只是自然形成的原因。原因是,从明代以来,这里的航运发达,经济发展,然而水患不断,明代万历十一年,这里便发生过破坏力巨大的洪灾,几乎全城被淹!很多年过去了,河堤被很重要地加固了……新中国成立了,在成立之初,由于金城解放战争,国军需要攻城,在河堤上开创了无数具有创伤性的口子。第二次,大炼钢铁时期,一些人在城堤上挖下了巨大的竖井,又用横井连接起来,改造成巨大的炼钢熔炉,还真的炼过一些钢吧!第三次,知青返城,有一些农村逃难的人也来到城市,他们在城里没有地方住,有人竟然拨动了从前松动的河堤内侧,挖成舒适的洞穴……然而,这种事竟真的没有被重视过……这些由于历史造成的原因,也可说是这次天灾之外另外的一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人祸……
徐爱平的话,让会场上稍微有了一阵沉默,后来大家也纷纷建言,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最终,省委来的主持人给了坚强有力的决定,地委采取的措施是得力的,用广播、宣传车通知撤退是有效的,层层通知就来不及了。省里下的撤退决心是正确的、及时的,假如没有这个决定,那损失就大了,不知要死多少人……
中央领导也表了态,表示中央要从实际上支持金城的抗洪救灾,特别是从长远的角度说,对于河堤建设的支持,金城要拿出规划。
从会场出来的时候,地委的一位领导拍了拍徐爱平的肩膀,他們一同走到了一个高处。地委的这位领导不是一个很大的官,但是他要比电台台长这样的职位大得多。他们走过一个转角,整个金城又完全呈现在眼底了。夕阳西下,夕阳让这个劫难后的城市似乎罩上了温情,变得不那么千疮百孔了。那个领导突然很动感情。他说,小伙子,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什么话都敢说,可是效果还真的挺好啊。并不是别人不知道,并不是别人不想说,是不敢啊!你知道这次事件有多复杂。各种洪峰交汇是不假,但是之前也存在一个上游的电站泄洪不力,没有很好地沟通,结果,误算了水的流量,造成上游水库即将溢坝,一旦溢坝,损失的就是另外一个更加繁荣的城市。金城,被无奈地放弃掉了……说着,这位领导突然眼圈一红,小伙子,我本来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可是,我怎么能面对那些死伤的父老乡亲啊!我忍不住,我忍不住!领导说着,蹲在地上低低啜泣。
徐爱平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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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从湖边的小屋醒来,吴媛还总是一阵惊异。夜里听着微微的涛声,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她一边觉得心中微澜,一边觉得心里踏实。好像那是一种特殊的节奏,嵌进了她的生命,是她生命的某种密码。endprint
数年前,因为她的一个早年同学的帮助,她得以和先生移居美丽的“长白云之乡”的新西兰。
其实说起来十分简单,人生一晃已经过了五十多年,想起来真是曾经青葱一样的岁月啊。
学经济的吴媛后来离开了金城,她在那条繁忙而荒芜的道路上狂奔,走回了她的省城。她的工作由父亲安排在一个银行,在那里她遇见了他的同事李端。李端本来在一个信贷科工作,这种很简单的工作,却因为时代的发展,有了那么多的机会。一次要向一个企业收回贷款,款项被打折打得很低,然而对方还是不能偿还,只好把厂区拍卖了,李端犹豫着凑钱买下了。那个破旧工厂的空地,在八十年代的城市里静静地蛰伏着。一直到九十年代初,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的房改运动开始了,李端终于辞了职,变成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这些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完全没有预兆。
二十一世纪初的那些年,吴媛高中同学聚会,一些同学逐渐取得了联系。席问一位同学提到了M博士,这个恢复高考后首届考上大学的同学成为了中国第一批公派出国留学的人,他获得了伦敦大学的教育学硕士、悉尼大学的教育学博士学位,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澳国的小学教员,后来应聘到新西兰。由于一直寻找他们的国内亲人比较多,夫妻俩对于各种移民的知识了如指掌。取得联系后,他们建议吴媛夫妻可以用创业移民的方式移民新西兰,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投资总价在一百万新西兰纽币,让吴媛他们在新西兰皇后镇拥有了一个小型的家庭旅馆。孩子还在国内发展,也就是吴媛经常待在这浩瀚的、有如梦幻一样轻盈、美丽的南太平洋岛国。
皇后镇位于瓦卡蒂普湖北岸,依山傍水,是一个被南阿尔卑斯山包围的美丽小镇。皇后镇是新西兰全国地势最险峻的,美丽而又富刺激性的地区,被称为“新西兰最著名的户外活动天堂”。
吴媛,觉得自己的人生完全不同了。夏季,天然的湖泊与充足的日照令皇后镇成为一个享受阳光、垂钓、远足与休闲乐趣的理想之地。秋日天高气爽,是打高尔夫的好时节,美丽的落叶将山峰映衬得格外绚丽。冬天,群山白雪皑皑,难以计数的滑雪爱好者会聚在小镇附近的滑雪场地。这样的经验远别于她曾经生活的中国内陆城市。
在这里,他们也有一个华人圈,经常交流,还有人办了一张华文报纸。报纸在圈子里传来传去,弥漫着浓重的乡情,好像在这种言说中,曾经复杂,甚至模糊的往事反而变清晰了。华文报纸的编辑说,媛妹妹,那你也写点什么。
我写点什么呢?吴媛惆怅地想。
有谁能够理解一场没有相遇的探望,有谁能够了解一些不能言说的细部!
还有,一个城市倾圮了,有时候是为成就一对人,又或者说,是为拆散一对人,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历史,我们的人生,包括一个城市的历史,一代人的人生,就这样走过来了……
吴媛打开影碟机来看,看到《后天》看到《2012》看到《大鱼》,也看到中国拍的《金陵十三钗》,无论怎么说,那些是别人的轰轰烈烈的历史,而他们的呢?
吴媛开始铺开纸,在纸上写了一段:很多年后,当灾难大片迎面而来,我依然记得多年前你温暖清晰的面影,虽然我们的时代渐次離去……
写在纸上,记忆突然扑面而来,这是她一个人的记忆吗?是那个城市的记忆吗?他们何曾脱离过人物出身和命运的局限。那些遭受灾难的城市,他们其中的人物又怎能脱离他们的局限!
回忆,置身在潮湿和闷热的学校教室,一些学生的课桌被简单地拼着。上面铺着印着各种救灾字样的简单被褥。开始发的食品也极为简单,主要就是干嚼方便面和饼干,可以用一个搪瓷杯子喝白水。没有蔬菜,没有维生素,不能洗澡,没有电,点着蜡烛,天气炎热,很快,一些人都长痱子了。就算是敞亮的教室,也充满了这个小城无所不在的浓烈的气味。
躺在床侧,吴媛这个勇敢坚强的女孩终于掉下了眼泪。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很坚强,可是,条件实在太简陋了。
她想起搬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去寻找徐爱平的情景。
她在灾后的瓦砾和洪水中沿着一条街,又走过了另一条街,艰难地走了几个小时。她看着逞威作恶了一夜的洪水,终于从高处的一条公路退落了,在公路的背后留下一层污浊、泛着白沫的淤泥。一股潮乎乎的阴冷,从水体里钻出来,向所有空间阴沉沉地扩散着。高处,已经从洪水中逃出来的难民们,还没有从异样的惊恐中缓解过来。他们慌乱不堪地奔走在这刚刚落潮的公路上。搬运家具的人力车,一群一群猪、羊,都撵在一起,东去西来,纷纷攘攘,像火山爆发后还未冷去的熔岩似的,还无目的地四处奔流。翻倒的车子,碎了的家具以及锅盆碗盏,都散乱地堆积在公路上。妇女们缩着脖子,在旁边低声哭泣;满脸乌青的小孩,坐在湿地上闹着要吃的;老人们铁青着脸,瑟瑟发抖;暴怒的小伙子不时发出粗野的谩骂,挥动着拳头,像要和谁决斗。人类生活的秩序,被大自然的铁鞭抽打得七扭八歪。一切,都变得异常令人震颤和混乱不堪。
吴媛去寻找徐爱平的那一天,就是中央领导人来的那一天。
吴媛奔跑在大街上,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能询问,她去到广播电台,但是有人告诉她,徐爱平出去采访了。那么,他去哪里采访呢?门房的人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在这个被洪水淹过但依然广大,还更加混乱的城市,她到哪里去找他呢?
只能听天由命吧,去大街上。
她在大街上走着,两边还堆叠着死尸,除了少许人的尸体,大部分都还是动物的尸体。天气那样炎热,一些人被赶走,军人带着口罩,站在某些必经的路口,吴媛只能迟疑地退着,她要不断地掩藏来路,才能不断地走到新的路口。
慢慢地,转过一个街角,她就与徐爱平猝然相逢了。
……可是,徐爱平显然并没有看见她。
他正跟随着一大帮人走在处处是废墟的大路上,这些人有军人,有干警,有平民,当然更有官员。吴媛定睛看,其中确有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国家某两位领导人,此时,吴媛正要走上前去,但是她却有些迟疑起来。面对这么大的领导,面对着徐爱平的工作,她不能挤上前去,为了自己的私情(私人相见)而要破坏这样庄重严肃的工作场面,再说,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吴媛这样的知识女性最不愿意的了。吴媛只略微地迟疑了一下,那帮人却瞬间走到大桥上去了。endprint
横贯汉江的大桥,在屡次的涨水中,部是一个水流高度的重要标尺,滚滚汉江滔滔而过,日日流过大桥的翼下,见证这座城市的历史,也见证这座大桥的硬度。如今,发生了这样的水灾,水曾经强劲冲刷,漫溢过大桥,而大桥依然坚挺不倒。领导人慢慢地走上大桥,旁边的人都劝说着他,让他不要上桥,因为桥下一米处,就是流水。领导人毅然甩开大步,说,我就是百多斤,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吧。他说着,同时,扯下了自己挂在脸颊上的口罩,工作人员都让他不要扯,毕竟现在极容易传播细菌,造成疫情,领导人深沉地说,人民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疫情!
吴媛站在远处,她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能看到动作,她不知道这一些经典的对话已瞬间穿越了大江南北,穿越了很多年代,成为了后来金城人的一个精神记忆。
她眼睁睁地就看见徐爱平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吴媛踅回身,慢慢地向自己所寄住的学校走去。不过,这时候,她的心中变得宁静,似乎也瞬间充满了力量。
她慢慢地走过两个街角,站在了昨天他们站立的那个楼顶的附近。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昨晚站立的地方,原来是一个院子里的大楼,几乎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四层高的“高楼”。而在不远处,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椿树,阳光照耀,椿树仍显得生机勃勃。传说这棵椿树曾在那晚的洪涛中挽救了六十多人的生命。正迟疑问,眼见椿树旁边的古塔聚集了一大帮人,只见他们在这样的洪水浩劫之后,仍然有妇女们戴着华丽的头纱。
吴媛收回目光,就在那一瞬的错愕之间,她惊奇地看见,那个显得壮丽的古塔,突然间就像一个玩具一样坍塌了!那些精致的雕梁画栋在这样一个黄昏,几乎像画儿一般,哗啦一下,就直接地垮了下来,从基座到柱子,到圆顶、再到那些精致的土描线画,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突然土崩瓦解,腾起浓密的烟雾。惊吓了它脚下和远处站立的人群。不知谁喊了一声,地震了!
好像有风在吹拂,人群瞬间拥到了吴媛的身边。大家大声地喊,地震了,快跑啊!此情此景,带动吴媛也跟着人群奔跑起来。许多人吼叫着,地震来了,赶快跑啊!
城里已是一片狼藉,如果再发生地震——人们此时已经相信发生了地震,因为眼前这在大水中也并没有垮塌的古塔,竟然在这夕阳漫卷中倒塌了!下一步,一定还有随时来临的大地震、瘟疫……许多人要通过大桥去江北,去火车站,去投奔城外的亲朋好友,尽快逃离这个危城。
慌乱中,人群裹挟着吴媛,甚至是几个并不相识的人拉着她,由大桥向北跑去,大桥上的绝大多数人为了躲避城里即将发生的“地震”而向江北狂跑。
慢慢地,在奔跑中,吴媛跑过了前一时间见到徐爱平出现的大桥,跑着跑着,吴媛想她应该停下来看看。
这样想着,她就停下了脚步,转身逆着人流站在大桥上向城内凝望。
只见在一片凄艳光影的照耀之下,从远处看,街衢依然可看出模样,几幢矮矮的楼静静地立着,一切是那么秩序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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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平从来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过得那样委屈、平庸,甚至是黯然。像他那样一个青年,飽读诗书、外表英气,更因为心中藏着伟大的幻想,他想去做一些事,他想改变一些什么,他敢于说真话,他也很有行动力,洞悉人性中的种种想法,以及欲念。
仿佛,从某些方面来说,1983年的大学毕业,已经为他的人生铺开了胜利的坦途。那个时候,大学毕业生不多,何况他是正牌的著名大学,标准科班。
他还很喜欢写诗,在夜晚幽暗的空气中,他写的诗充满激情,弥漫着红红苞谷酒的滋味,庄稼仿佛秋染,经常出现在那些简约而简单的白纸黑字之间。正是朦胧诗盛行的时代,他像一只船,鼓足了帆。他很喜欢那时刚刚成名的舒婷的诗歌《双桅船》: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呵,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是另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他想,这首诗适用于他们谁呢?
可是,他要面对的,其实并不是诗,而是自己最庸常的生活。从来,环境这样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它既可以用具象的东西来形容,又难以用一个具体的事物来描摹。
让我们回到徐爱平1983年的那个夏天。
以一个记者的身份,他参与了这个全市,甚至包括有中央领导参加的,最高级别的会议。这不是多少像他这样出身和级别的青年记者,能够轻易遇到。在会上,领导各自表态,大家纷纷陈情,也把机会给了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结果他语出惊人。在当日报纸刊出的巨幅照片中,他稳稳地居于照片边角一个残垣断壁边。一堆人围在照片中间,仿佛向日葵花瓣一般,但摄影记者为了取景,照片不得不有所偏移,这样,做深沉思索状的徐爱平不慎进入照片中,显得那样英俊、多思,而又得体。
会议发言被录音下来,照片也被印了下来。一时,徐爱平也就成为了名人。
后来,中央、省市表彰了一大批在这次抗洪救灾过程中值得表彰的各行各业的人,徐爱平也恰好名列其中。
起点非常非常高!
但是,工作还得做下去。
把他吸纳为本单位的正式职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为了热闹,同事们还是吆喝他请了大家一桌酒。电台的领导蛮器重他,每次开会要专门提一下他,接纳为正式职工为他安排了重要的工作。会议虽不大,他却觉得犹如置身鲜花丛中。
那位曾跟他从会议中走出来聊天的市领导也蛮重视他,不止一次地告诉电台领导,这位年轻人有新思想,有新想法,充满了活力,值得重用,电台领导称是。
同事间,很多人对他极妒忌,但是表面上却很诚恳,别的记者有了工作上的难题都找他。有一次,一位记者本来要去采写某个乡村纠纷犯罪的事,因为故事复杂,相当不好写,只好请他这样的如椽大笔去写。他于当晚就动身了,回来的时候,正赶上第二天的夜色深浓,本来,当地接待部门总想留他,可他却仗着年轻胆子大,夜色朦胧,就像朦胧诗的意境,坚持于晚上赶回。endprint
走在夜雾深浓,曾发生过寒溪夜涨故事山谷里的小路上时,徐爱平正陶醉在那些优美的环境中,猛然听到树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当下想起《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故事,借着酒劲,轻轻地闪于树后。
后来,徐爱平在猛烈的奔跑中,不断地想起那头野猪巨大的身影,它张牙舞爪向他扑来,全然不是文稿中写到的保护野生动物那样的温情。结果,在这个事件之中,徐爱平获得了一次省级表彰的优秀工作者。同时,他躲避野猪,也为他的身体留下了永远的印记,一条腿略微骨折,平时没有影响,只是再也不能锻炼了,球场上失去了他矫捷的身影。
平时,他的工作,变得极为简单而又繁忙。有时候为配合国内形势,他得去做采访调查,老三篇的,某地粮食获得了大丰收,亩产多少多少千斤。要过秤,丈量,那个时代嘛。有时候报道,积山洼人们抓紧产业促生产,勇斗蝗虫表决心。
有时候,他负责要闻部的新闻,一次又一次地陪同省市各级的领导开会,会议很长,间隙领导出来抽烟,看见他了,甚至也主动发上一支。还叫上一句,小徐,好久不见了。
开始,徐爱平总是很认真地去听那些会议报告,写下会议分析,渐渐地,他觉得这样的会议几乎可用千篇一律来形容。无论任何工作,都是上级重视、交代下去、实施步骤、注意事项、适时问责。徐爱平有些不太愿意参加了。
这时候,他的工作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意外……
不必详细去讲那场意外了,只说一个热血青年,他在那种平庸的现实中被折磨,偶尔听到了来自某地青年的新鲜的空气。
他便忍不住地想写诗:那无边的稗草啊,请在麦子中与麦子分离,这威武的陈腐者,请卸去你的冠冕。
一个人走着走着,和大家走在一起,可是,某一天,他却为某种并不能看见的诱惑所吸引,他便走人了一个更小的胡同。所以,当人家走在了大路上,请让他在胡同中住下。
在徐爱平的组织档案中,出现了很关键性的一条:此人,永不可重用。
没有什么比这更消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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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蘭皇后镇的吉布斯顿谷是世界上纬度最南的葡萄种植区了。吴媛经常和来自中国的李宾太太一起去那儿购买葡萄,然后自己酿酒。那种当地盛产名贵的黑比诺(Pinot Noir)葡萄看起来就像一颗颗黑珍珠,但是,酿成酒,就成为最深浓的紫红色。吴媛深爱那种颜色。
吴媛和李宾太太婉若一起在朝北的大露台上晒葡萄。以前,她们在中国的时候都是面向南晒天阳,现在,这里是南半球,就需要向北了。婉若和先生李宾来自台湾,李宾因为喜欢相对来说封闭的毛利文化,就来到了新西兰。他常常说,高更为了潜心作画,离开了当时代表繁华之都的巴黎来到了太平洋上的孤岛“塔西堤”,今译作“大溪地”,但是李宾更喜欢第一个翻译,很神秘,后者则太直白。作为画家李宾的太太婉若曾是他的学生,手下的画工很是不俗。
看到葡萄这种神秘的紫,吴媛说,年轻的时候她很喜欢穿这样的颜色,小辫上扎着这样颜色的蝴蝶结,有照片为证。婉若便让她找出这张照片来看,一看之下,婉若以画家的口气说,太清秀了,非常美丽!可是,这张照片年代有些长了,光影不是那么清晰鲜活,最好是能照此画出一张油画来。婉若说着就动手,她在吴媛的寓所里,也摆着自己全套的画具,吴媛在跟着她学画画。
随着线描清晰的轮廓,吴媛仿佛看到那些年自己清晰的面影,正是穿着这件衣服,正是照了这张照片,此后,她就拿着那张照片去金城了,准备送给徐爱平。然而,永远也没有送,那逝去的,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青春时光吗?
她也在想,是啊,她是怎么离开的呢。
吴媛还记得自己从江北跑过来的情景,那一刻,人群在谣传地震,正在向北方逃逸,可是,吴媛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个蛰居在汉江南岸的城市,这城市荒凉宁静,似乎离开它就是背弃。吴媛虽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可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她已经见证了它的落魄、伟岸和坚强,甚至还有一点莫名的温暖。就这样放弃吗?无论如何,总还需要一个最后的证明。吴媛突然想起徐爱平在篮球场上的身影,是那么的矫健、迷人。是的,她必须要做出一个让自己心安的决定,哪怕是为了决定本身……已经倦怠,只是尽心,也要等到最后的答案……
炎热的陕南夏天,大水过后的夜晚确实不那么好过,蚊蝇繁殖起来了,各种气味流窜。好在教室里的电已被接通,有一个学生用的吊扇在头顶上不住地呼呼地吹。
吴媛暗暗地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找到徐爱平,问清他,然后就暂时离开。这一次,决定她对工作的选择。她想自己真的是太傻了,她虽然找不见他,但完全可以给他的办公室留条子,告诉自己在哪里。她虽然对这个城市不熟悉,可是他熟悉啊。其实,从那时出于一时的冲动来见他,到现在,也不过几天的时间,原本以为是清新浪漫的夏日之旅,没想到却经历了数百年来难以遭遇的灾难。感谢上帝,她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想起来有些后怕,这,活着多好啊!
在夏日的夜晚,吴媛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心里充满了太多的憧憬。
第二天清晨,吴嫒收拾整齐,再次去了徐爱平所在的工作地广播电台。
这次,门房把她领到了徐爱平的办公室,徐爱平的一位女同事接待了她。非常时期,女同事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在办公室里上班。她说保姆也离开了,但她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她说,单位的人都这样。徐爱平昨天参加了领导的会议和视察,晚上熬通宵写稿子。吴媛听着,心里一痛。
可是,当吴媛再次问徐爱平去了哪里时,女同事眼里却迅速地闪过一阵未可捉摸的迷茫。她说,小姑娘,你是徐爱平的同学吗?
吴嫒说,是的。但是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从省城来看他,她更不敢说自己也参与其中,经过了这场灾难。讲起来会非常非常长,并且还有那么吓人的决绝,这太让人羞涩了!
聪明的女同事眨眨眼睛,她显然只把吴媛当成了徐爱平很普通的女同学,当然也可能有一些隐情和暧昧,但是也不愿意说,这是多么的麻烦。何况眼下,工作当前,救灾当前,眼前的女孩说不定还是来找徐爱平帮什么忙吧!想到这里,女同事心里一冷,她想,她也就是把实情实说。endprint
她说,嗯,徐爱平他今天早上,去陪女朋友葬岳父了。政府指定了地方,要建纪念公墓,他们也觉得有意义,所以老人虽然没有找到遗体,但是,也立了一个衣冠冢。实在是这个城市的痛啊!说着说着,女同事的眼圈红了。
吴媛不知道自己怎么从那个楼上走下来的。天气很热,但她觉得很冷。空空荡荡的,四周是杂乱的背景,以及遥远的离歌。
吴媛慢慢地走过街道,唯恐走快了,她不能好好地想一想。是的,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她却需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也怪自己早点没说,总想等到最后一刻,等到最后一刻让他说,然而,却因为一些很现实的原因,需要处理当前的事情。现在,又是这样!她够勇敢吗?够勇敢,可是,她却没有在关键的时候,永远没有说!就是这样懦弱的性格!这就是妈妈教会的,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含蓄!
想到这里,吴媛忍不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在整个脸庞滚落。她匆匆走回住宿的学校。在路上,她又在想,那么是这样一个结果了,这结果也不是偶然的,一定有很多原因的堆积。事件有内因也有外因,那么这件事还是不是有误会,这种误会有多深,有多少可能性?可是无论误会也罢,不误会也罢,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哦,他的岳父!慢慢地理清头绪,吴嫒自己的心里,也像来了一场洪水,洪水过处,把所有的草茎和希望都淹了,只剩下一片贫乏而空洞的空白。身不再听心灵的指挥,只是机械地运动。
吴媛走回人群寄住学校,觉得人群明显有一些减少。看门的民警拦住她,请她到一问小会议室去。
人群蜂拥地围在一起。居于中心的干部模样的人在大声说,不要乱不要乱,现在情况特殊,为了防止疫情,领导昨天就安排让大家疏散了,来,每个人写明去处,到这里来领补助,走不了的也要说明原因。
吴媛默默地走上前,在签名“去处”一栏写上:回家。工作人员看了看她。然后,吴媛领到了自己回省城的车费。
站在已经消退很多的依依袅袅的汉江边,此刻它又变得这样温柔,夕阳西下,斜晖脉脉,古老的江水,它要埋掉多少惆怅啊。就这样,离开。
微闭上眼睑,吴媛突然想起,昨天下午她奔跑回江南的情景,那时候,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如此巨大,她奔跑过汉江大桥,她的巨大的影子也仿佛一只矫捷的怪兽,跨过这段历史,跨过这个城市。奔跑,咔嚓咔嚓,一声声,奔跑过时空的隧道!跑出了她永远回想起来仍然充满爱恋,充满遗憾,却也有青葱记忆的绿野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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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从那天早上说起。那天早上,徐爱平一走进办公室,同事便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吴媛留下的手书:我还安好,我已离开,吴媛。
徐爱平当着别人的面若无其事地把纸条收好,但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便连忙将纸条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有时候,不得不需要这样的形式!
他在桌子前慢慢坐下来,好久,内心终于泛上了一种伤感的温柔。桌子上有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徐爱平前日走在单位楼下的高坎时,看见有一束淡紫的菊花,便把它采撷了来,插在瓶中。此时,菊花瓣瓣剔透,仿佛已是秋天来了。淡淡的,忧伤,淡紫,让房里浓烈的气味稍减。
昨天,他不得不答应去陪芬雨埋葬她父亲。政府指定了地点,集中安葬,将来也好有个纪念的地方。芬雨自那天下午以后,便一直跟着他,那天单位开会,她也是这样,一头就闯了进来。非常时期,没有更多的言语,也没有更多的责难。反正就是这样,芬雨跟着他了,他能说什么呢!可是渐渐地,心里有一种积郁的怨气,非常非常不快乐!可是,又不能说出。想到吴媛,他只觉得心痛。他们竟没有谋面的机会。她能到这儿来看他,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会有什么想法呢?在学校的时候,一直也没有怎么说,他还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只因为他才来到金城呢?这里有没有亲戚,有没有其他的事?来看看?那,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在他看来,他只是陪芬雨去埋葬她的父亲,怎么着帮这样的忙,总是可以的吧。
可是,单纯的徐爱平不知道,他和小城人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封闭的小城,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人们恪守着古老的常理,并不太明白什么是自由、人权。甚至,还有爱。
他想让芬雨不要来找他,他跟芬雨说了,并且表明目前尚不想考虑男女之事,畢竟他才二十二岁。但芬雨什么也不说,照样还是来。渐渐地,同事都跟他开起了玩笑,问,什么时候吃喜糖。看来他已被绑在一个很高的架上。小城里有一种温馨的熟人风尚,就像一杯温热的糖稀,慢慢消弥了年轻人所有的活力。
徐爱平也曾想去找吴媛,他徘徊在吴媛工作的楼下,可是,他最后想,他如何能挣脱眼下他工作的环境,并且,那时候的他还有一个很自私的想法,他的事业刚刚起步,在这个强手难觅的城市,他是那么的基础优良,几乎众多的人都断言他,将会前途无量。
前途这种东西,不是放在杯子里的方糖,能够测出比例和含量,前途是画在纸上的飞机,看起来一片开阔,却要停下脚步,熬煮锅里的稀粥。
慢慢地,在芬雨的跟随下,他结婚了,生子了。为了工作上的事斤斤计较,为妻子调动工作,为自己晋升科长,为孩子进好的学校,为了调配好一点的房子,每一件都需要耗尽心血,看起来,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因为一个原因,工作上被做了一个很严厉的处罚,当接到那个通知的时候,他开始喝得酩酊大醉。有几个人守在他身边,有人跟他说,徐总编啊(小城流行高称呼),我跟你说,这社会人和人都差不多,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理想啊?这就是命!也有人跟他说,以后你就跟我们一样了,做得多也是这样,少也是,还不如落个畅快。他感激地望着这些朋友,果然很够哥们,从东乡里钓了鱼来给他吃,从大山里采了野味,在酒坊里捧出刚出的烧酒,一大坛子一大坛子,把他的客厅都放满了。
九十年代中期时,徐爱平依然英俊。当他被一个热爱文艺的小姑娘纠缠的时候,别人都有点不能置信。那个小姑娘身材高挑,留着披肩的长发,皮肤白里透红好像五月蟠桃。最重要的是,那个女孩热爱文艺,在年轻的时候,文艺恰如火苗,能够照亮那些平淡的生活。endprint
还是在汉江边,下午,他们走在一个阒无一人的宁静的岸边,这已是这个女孩子第七次约他了。此前,徐爱平有些迟疑,他想尽量地减少一些麻烦事,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干完工作什么都不想,回家倒头便睡,要不然就做一些很具体的事务,一件一件,事无巨细,那样的熬时间,什么也不想,充实而又麻木。
此刻,在这个秋天的下午,天空蓝得正好,女孩再次约他来到一条河和汉江的交汇处。这里是一个河湾,遍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苇。九月刚过,芦苇的白花好像铺天盖地一般。女孩穿着一件鲜红色的中裙,白白的胳膊从中袖里露出,显得充满了活力。女孩充满感情地说,徐哥,我最喜欢海子的诗歌,你听听他这首《村庄》: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俄的妹妹叫芦花/我的妹妹很美丽。徐爱平听她说这些诗歌,便有些感动,他也很喜欢海子的这首诗歌,意境简短而美,仿佛就是说村庄飘在芦花上,简直就是说的现在。
真的。那女孩说着话,突然一下子依在徐爱平身上,她说,嫂子真是太配不上你了,她长得太普通,你不用那么善良,你一定就是被她纠缠住了。女孩说着说着,就开始啜泣起来,她说,我一直很喜欢成熟出众的男子,你是……
徐爱平被女孩紧紧地靠住,他有一些激动,不敢挪动步子,他只是激动地用手紧搂住女孩的肩膀,抬头看天。
蔚蓝天空的云朵,飞得那样迅疾,简直就是扑面而来。他们抬头看天,而一切都让他们觉得,纯粹而圣洁。
徐爱平的离婚拉锯战,就这样开始了。实际上一开始,徐爱平的心里还有些懵懂。他觉得那女孩太小,其实还并未了解他,她总说他什么都好,特别崇拜他,但是,只有他自己深切明白,他不过是普通人。如果两个人把向往都指向一个空虚的所在,女孩不明白,难道他徐爱平还不明白?那是一种发烧,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那么发烧之后呢?
但是事态的发展,并不以徐爱平的意志为转移,很快,这件事就传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皆知。先是芬雨开始和他大闹,哭泣、泪水和争吵搅乱了他们所住的家属区,渐渐地发展到扔家具,在撕拉中受伤,一次竟然拨打了火警119,一次还拨打了110。继而是女孩芮开始讨说法,必须要在短时间内见分晓。孩子开始大哭,小小的上四年级的孩子,一个人去上学,总觉得很自卑。
这种过程没有什么可讲述。总之最后,徐爱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和芮在一起了。
芮,是那种很时尚的女孩,很向往小城外面的文明。她容貌秀丽,身材高挑,嗓音圆润,通常都是聚会里的女主角。结婚以后,她也不想改变自己,她常常邀约很多朋友来家里唱卡拉OK,他们说着恰如电台播音里一样的普通话,染着最为流行的尖尖的红指甲。朋友们来的时候,芮通常都需要徐爱平来服务,显示着在朋友面前徐总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姿态。
渐渐地,徐爱平也不乐意表演了。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匆匆十数年。终于有一天,徐爱平发现自己在家里地位全失了。那时,就连芮也接近中年,但她还是经常打扮得很妖娆地出去。开始,徐爱平并没有注意,直到后来,经常至晚不归,孩子也没有人照顾,徐爱平才真的着急起来。他打芮的电话,有时候总是关机,要不然,就是话筒里充满了喧哗的人声,打不到几句就挂,芮说,迷上了打麻将。
家庭的这种闹剧逐渐升级,相继闹出了多个疑似情人。
某个夜晚,他们终于决定摊牌。芮站在徐爱平的面前,从徐爱平的目光看下去,芮脸庞淡定,依然显得迷人,徐爱平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象中以示安慰一样触摸一下她的脸蛋,谁知芮竟像躲避瘟疫一样闪身过去了。这个动作激怒了徐爱平,他就闪身去捕捉她,谁知遭到了彻底的顽抗。最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质问她,你为什么会这样?
芮一闪身站在了他的对面,从她的眼光看过去,徐爱平已经不再年轻了,其实,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而是彻底的不爱了。
那,为什么会这样啊?
你还用问我吗?成天跟你那些女弟子不清楚。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身份啊,有什么脸面啊,除了说点甜言蜜语,既没有钱,又没有权,还比我大,你是彻彻底底把我毁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啊,我的心中,你就是一只狼!
徐爱平错愕地看着她,他没想到芮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凝神望着她,谁知芮却越发地放荡开来。她说,是的,完全是你把我毁了,如今是多么好啊,天天灯火璀璨,可是这一切都跟我无缘了,看看那些达官贵人的妻子吧,一个一个,都比我普通,而我跟你却如此了无生趣,做这样的平凡夫妻……
过程虚弱无力,只有结果,只用几句话,几乎就可以概括一生。
在五十岁的时候,被人扫地出门,这样的滋味确实并不那么好受。
可是,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徐爱平也需要反省自己,他神态慌张,几乎是颓然地坐在地上,整理一件一件的书籍杂物。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在一个洪灾会议上的发言,他振振有词,谈论河堤的损坏与修补问题,他的提议,得到了很多领导的赞同,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大领导,他们都曾似乎许诺给他美丽的人生!
他想起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地做新闻,也曾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奖项,可这些在他的工作中,关键时候,不能起任何作用。想起他人生的很多过往,两个不同女人所生的女儿。是的,他今天要整理东西,明天搬走,一纸婚书,让他和芮走在一起,一纸离婚书,又让他们分离。数十年的交集,化为薄薄的一张纸,甚至没有一个告别。
在整理书籍的过程中,突然,一张纸片掉了下来,用手拈拈,还有岁月发黄的厚度。徐爱平把它举在灯光下看,就看见了这几个清晰的字:我还安好,我已离开。吴嫒。徐爱平突然忍不住想痛哭起來。
今天,他终于能够理智地分析自己的人生,还有婚姻。什么样的事业是适合于自己去做的呢?比如更加激烈?更加随波逐流?比如不要去做具体的工作,不要那么有思想,而只需要建立一种人际?这仿佛是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困惑。
那么什么样的女人才是适合他的?像吴媛那样的含蓄蕴藉?
徐爱平累了,他又想到底是否是洪水把他们分开,还是那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冲击力更为巨大的世俗的洪水……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他随即拿起一瓶酒,囫囵喝下。这样他坐在地上,忍不住泪水涟涟,在迷离的光影中,他再次陷进了混沌的回忆。
仿佛昨日重现,他清晰地记起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片段。
陷进洪浪浊流中的徐爱平紧紧地抱着一根木头,慌乱中,感觉自己的腿脚被人紧紧抱住。他腾出一只手,小心地向下摸索,却揪出了一个在水下的十多岁男孩。两个人抱着同一根木头,共同漂浮在黑暗的水面。徐爱平和男孩共同打趣,游进了一个平缓的洄水区。
他们终于游进了一个“高楼”。这是一个四层高的楼房,他们爬到楼顶的时候,已经停电了,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水的涨势,他们摸着栏杆。许多人都在楼顶上,大家素不相识,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大家相互安慰、鼓励,商量着一旦洪水涨上楼顶,他们将怎样逃生,也许只能捞木料绑木筏……在危难之中,大家的声音发颤,每个人都身居在恐惧中,只有无边的密雨,润泽、清凉地打在人的脸庞上,让人冷静和焦急。
突然,徐爱平的心里有了一种坚强的责任感,他独自一人摸黑来到楼梯口,有一个人跟上来,拿着有微弱亮光的打火机。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看见水已超过三楼地面一米多深。
徐爱平把那人推开,一闪身走进了水里,是的,他要用身体直接丈量水的涨势。徐爱平把身体扎在冰凉的水体中,紧紧踩住脚下的楼板。水,包裹了他的全身,慢慢浸透到他的心脏,全身冰冷,但可以听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水已及胸,浊浪袭来,徐爱平只觉得自己全身充满了奉献的精神,让他反而那么的淡定。渐渐地,他站着,听着潇潇的雨声。渐渐地,他感觉,水,停住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水始终停留在他的胸脯上。渐渐地,落到他的腿根。
徐爱平不禁心里一阵狂喜,是的,水退了,他的父老乡亲有救了!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力,还有那么美好的事业和前程!明天,他就将全身心去寻找他的穿着紫衣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她一定还活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