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现代思想史的源流
2017-09-19薛巍
薛巍
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弗兰克·特纳说:“西方文明总是展现一种自我批评的倾向,而且在这种文化中,中产阶级比其他群体更容易具有这种倾向。”
回到自然和过去
美国学者劳伦斯·克莱普说:“从1749年卢梭出名到1889年尼采出名后发疯这段时间,欧洲思想史非常多产,几乎每一种令我们着迷或折磨我们的观念都诞生于这一时期。它还产生了一个新的完全投身于提出观念的知识分子阶层。”
弗兰克·特纳生前是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于2010年去世。他专门研究欧洲文化史与思想史。“从卢梭到尼采”是他在耶鲁大学开的一门本科课程,据说这门课在耶鲁大学人气旺盛、听者云集。他从卢梭讲到尼采,中间达尔文、托克维尔、密尔、瓦格纳等人也各占一章。
特纳讲西方现代思想史之所以不是从洛克或伏尔泰等人而是从卢梭开始讲起,是因为他认为,“卢梭是欧洲现代思想之源,是这段时间最重磅的人物,他建立了知识分子的观念及其文化作用。他为知识分子确立了社会角色和社会功能,既做一位疏离于他的社会的批评者,同时又深深扎根于其社会中生活。自卢梭开始,非宗教的欧洲知识分子们和作家们就把评判社会、为社会之罪恶寻求解决方法作为自己的权利,甚至视为自己的责任”。
特纳的课程以卢梭开头、以尼采结尾,是因为他们两个刚好相反。尼采强调艺术的作用,他所说的超人也许就是一个把人生变成了艺术品的超级艺术家。艺术家赋予无意义、没有上帝的宇宙以形式和意义。特纳写道:“超人是肯定生命者,是快乐的、无疚的、本能的,并且能够掌控自己的本能倾向。他似乎存在于未来,因为尼采曾经说,人类是连接野兽和超人之间的桥梁。在尼采的心目中,超人是一种理想的存在,如果人类丢弃基督教和现代自由主义的禁欲理想,人类就有可能成为超人。尼采从没有认为希特勒这种人会是他所说的超人,尼采心目中的超人更类似于歌德。”
卢梭虽然是一个文学和音乐天才,却敌视艺术。他的理想是没有艺术的、斯巴达式的苦行生活。尼采和卢梭的共同之处包括浪游、多病的人生、在阿尔卑斯山孤独地漫步、热爱音乐,他们还都把历史视为一种堕落。不过卢梭认为,这种堕落始于有组织的社会的出现,私有财产和财富的不平等打破了平等、博爱的自然状态。在尼采看来,堕落始于贵族的道德先是屈服于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然后又屈服于基督教否定生命的禁欲道德。二者都提出要回归到自然,卢梭的自然是田园牧歌的、和平的自然,尼采的自然则是古代世界肯定生命的、英雄主义的自然。
克莱普概括说,特纳研究的这些人大多要么反对进步,要么宣称进步还不够,要加速前进到乌托邦去。他思考的这些人基本上对渐进的改革或耐心的科学探究不感兴趣。他们寻找的是丢失的本真性——整体体、纯粹性、有机的统一。所以这本书大部分是在为宗教感受的旧酒找一个新瓶子。他讲的思想史是努力从不是宗教的东西如自然、艺术、内在的自我、原始主义、进步、遥远的过去、光芒四射的未来、民族、文化或科学中,制造出宗教来。
中世纪主义
特纳讲授思想史时非常幽默,比如他介绍说,康德提出,关于上帝人类就没有确定的知识,导致当时的一些宗教思想家大为恼火,他们给自己的狗起名“康德”来以此泄愤。特纳的许多论断都是一针见血,比如他对自由主义的同情:“自由主义不擅长为自己辩护。起初人们是为了抨击旧制度对政治、宗教和经济的滥权,而形成了自由主义的主要思想原则,之后,自由主义思维惯有的那种批判特性又会朝着自己开火。此外,由于自由主义原则从根本上说是一个要求改革的原则,在改革完成之后它似乎就无可置喙了。自由主义跟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不同的是,它没有乌托邦的愿景。尽管自由主义者试图去改良世界,但并不是试图去改造世界或改造人的本性。在与乌托邦主义等政治力量的较量中,自由主义往往看起来有些平淡。”
特纳有很深的艺术造诣,会在课堂上展示相关的绘画、播放瓦格纳的歌剧。他对中世纪主义的分析令人感到耳目一新。他说,在19世纪,哥特式建筑的复兴乃是全欧洲,甚至整个欧美的现象,中世纪房屋风靡了西方世界,连不是新哥特式风格的房子都装修成哥特式。哥特式的复兴影响到全球的教堂建筑。学院哥特式建筑成为美国学院和大学校园评价的标志,一个典型例子就是耶鲁大学的德怀特教堂、哈克尼斯塔和方庭。复兴哥特式最出名的代表形象,要数迪士尼乐园及迪士尼世界的城堡了。当初要不是中世纪主义在19世纪的复兴,后世这些建筑恐怕都不会诞生。
本来,从文艺复兴学问复苏到18世纪晚期,欧洲的作家和思想家都蔑视中世纪。人文主义者之后的欧洲学者都把中世纪看成一个拉丁文糟糕、科学错误的阶段。启蒙思想家们诟病中世纪被宗教黑暗笼罩,受教父操控。18世纪中期興起的历史主义思潮开始扭转这种意见。1762年,理查德·赫德在《骑士精神与罗曼史信札》中说:“哥特式建筑有它自己的规矩,依它自己的规矩来衡量时,它的优点完全不比希腊的少。”从那以后,尤其在英格兰,接着是欧洲大陆,有钱人开始造哥特式风格的房子和园林。19世纪人们对史学非常热衷。历史话题、哲学、学问、文物保护及鉴赏空前繁盛。19世纪的女性和男性对三个历史时期最为醉心:古希腊、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
向往中世纪的作家作品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丁尼生的《夏洛特姑娘》、马克·吐温的《误闯亚瑟王宫》,以及萧伯纳在20世纪20年代写的《圣女贞德》。推崇中世纪的心理原动力是由法国大革命激发的。那些反对法国大革命的人需要为旧制度的社会、政治、宗教秩序辩护。柏克等人要证明大革命所破坏的很多机制其实是良好的,尤其试图为宗教正名。他们明白,1789年以前,宗教已经被歪曲滥用了。因此,他们寻找一个宗教纯正的时代:整个基督教和睦而清净,他们在中世纪找到了。那时人们迷恋中世纪的传说,把中世纪看作一个充满天真、单纯的激情、英雄主义的时代,完全是功利主义的反面。
在对中世纪价值的表述中,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是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的《古代与现代文学史》。他写道:“我们常常自以为是地认为,中世纪不过是人类心灵史上的一段空白,是介于古代之典雅与现代之光彩之间的一个空当……人的青春时光是最富于情感的,各民族的青年时代也是最盛产诗歌的。十字军东征之时乃是现代欧洲的青年期。它是一个情感纯粹、热血旷恣的时代,是爱、战争、激情、冒险的时代。十字军东征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像诺曼人远征那样牵引欧洲各民族新的遐思了。”在施莱格尔看来,哥特式建筑表达了神圣思想的崇远、绝尘冥思的高尚和升往天国的自由。
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弗兰克·特纳著作《从卢梭到尼采:耶鲁大学公选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