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影》,映照尤金·奥尼尔的灵魂
2017-09-19驳静
“过去即现在,不是吗?过去也是将来。”家庭悲剧无法摆脱,命运一再重演,这个命题贯穿了美国现代戏剧奠基者、伟大的尤金·奥尼尔的大部分作品,而在他影响过的剧作家名单上,就有瑞典当代戏剧界中最重要的一位:拉斯·努列。由拉斯·努列编剧、瑞典皇家戏剧院重排的名剧《命运之影》首次来中国演出,在北京和上海各演出了两场。
“痛苦作为一种养分”
近三个半小时的四幕剧《命运之影》(Royal Dramatic Theatre of Sweden and Give Us the Shadows),舞台上总共只出现了5个人: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和妻子卡洛塔(Carlotta Monterey),两个儿子,一个管家。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景,除了用光影调出不同的景深,几乎无变化。
故事设置在1949年奥尼尔61岁生日当天。他和妻子卡洛塔远离都市,生活在马萨诸塞州一栋周围几乎没有人的大屋里,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海,雾蒙蒙的,夏夜沉寂之时,隐约还有远处的汽笛声,这似乎是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晚年生活里的全部声音。来自俗世的声音包括偶尔记者打来的电话,这是要求采访的;而占绝对主导的,是卡洛塔的日常抱怨和奥尼尔的沉默。
这部戏就从卡洛塔在舞台前端长达十分钟的喋喋不休开始。她抱怨没钱、没有性生活,抱怨自己为了奥尼尔放弃了也许大有前途的演员生涯,她嘲讽奥尼尔不再受百老汇欢迎,纽约正在为《推销员之死》和《欲望号街车》而疯狂,成为阿瑟·米勒和田纳西·威廉斯的天下,而奥尼尔却不肯发表自己已经完成的新剧,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巨作《长夜漫漫路迢迢》。
一言不发的奥尼尔坐在舞台左侧的椅子上,脸部特写被投射到舞台中央的屏幕上,衰老而静默。他长年酗酒,患了帕金森氏症,双手不听使唤,“几乎无法再写作”。
故事背景在独白和对话中时隐时现。卡洛塔是奥尼尔第三任妻子,原先是位演员,因为出演奥尼尔的《毛猿》(The Hairy Ape)而与之相识。婚后基本就退出舞台生涯而将生活重心放在剧作家身上,她陪伴丈夫搬离纽约,隐居写作,却深陷于丈夫晚年的精神和生活困境,并未获得期待中由婚姻带来的光环。
奥尼尔的两个儿子从纽约赶来为父亲祝贺生日,却令奥尼尔深为失望。大儿子小尤金是奥尼尔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直到12岁才第一次见到盛名的父亲。他曾经就读名校耶鲁大学,也一度执教于该校,却有严重的酗酒问题,40岁那年选择了自杀。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小儿子肖恩,从小被父亲送进贵族学校,却一生颓废,难以摆脱海洛因,在他自杀前两年,奥尼尔与之断绝父子关系。
在对白中被提到但未在剧中出现的女儿奥娜(Oona O'Neill),是纽约社交圈中受宠的大美女,少女时代就和作家塞林格恋爱,18岁那年却嫁给了54岁的查理·卓别林。奥尼尔虽然自己生活一片混乱,却不接受女儿的选择,宣布断绝关系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这个女儿是他唯一没有自杀的孩子,她和卓别林圆满地生了8个孩子。
这是个充满悲剧的家庭。所以《命运之影》戏中,大部分时候的舞台光线都很微弱,如阴霾之下。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之间,所有情感都在绝望的独白和激烈的相互指摘中表达出来。酗酒、毒品、家庭成员之间的若即若离,随着人物关系逐渐在对话里明晰化,悲伤的气氛也逐渐蔓延,每个人都被卷入一场昏天黑地的风暴里。偶尔也有点光亮,比如当奥尼尔取出手稿给儿子小尤金读的时候,但这种光亮很快就沉没于无边的混乱之中。“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奥尼尔这句经典台词,正是这部剧给我们的感受。
拉斯·努列(Lars Norén)被认为是斯特林堡之后瑞典最重要的剧作家,他在46歲时写下这部《命运之影》,以他最沉迷的尤金·奥尼尔为主角,在主题结构和人物设置上,都跟奥尼尔本人带有自传性质的最后一部剧作《长夜漫漫路迢迢》无不相似。“Royal Dramatic Theatre of Sweden and Give Us the Shadows”这个标题,也很可能来自奥尼尔的一部作品。
1/2.瑞典皇家戏剧院经典代表作《命运之影》剧照
瑞典皇家戏剧院在2015年复排了这部戏,导演是剧院艺术总监埃瑞克·斯图博(Eirik Stubo)。9月7日,他把这部戏带到北京国家大剧院首场演出并接受了本刊记者专访,分享了诸多细节。在剧中末尾,奥尼尔烧掉了他的手稿,“那部没有人读过的手稿得有5000页,最终可能因为奥尼尔不太满意,或者别的原因,它被扔进火炉,付之一炬”。
烧毁未发表作品的事奥尼尔干过不止一次,实际上他曾发愿以“占有者自我剥夺的故事”为主题写10部左右的戏,最后只有《诗人的气质》(A Touch of the Poet)和《更庄严的大厦》(More Stately Mansions)两部完稿。剧中,卡洛塔提到了这个细节,他们从加州的Tao House搬走时也烧毁了大量未完成的剧本。
而奥尼尔生命最后几年,除了《长夜》,另有《送冰人来了》(The Iceman Cometh)和《月照不幸人》(A Moon for the Misbegotten),同样具有自传性。而这两部剧上世纪40年代首演时并不如期望中成功。与此同时,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和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却先后在百老汇获得巨大成功,百老汇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或者说40年代末美国戏剧迎来战后第二个高峰。但此时,曾在193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却因长期沉寂而被人认为他几乎无法再写作。
“我在旅馆出生,也会死于旅馆”
尤金·奥尼尔最著名的作品《长夜漫漫路迢迢》其实完成于1941年,但他写完这部巨著的最后一稿后,却将手稿封存在兰登书屋,指示“死后25年内不能发表”。在生前给戏剧评论人乔治·内森(George Jean Nathan)的信里,他写道:“你读了后就能知道,为何我不想让外界看到这部剧。”但在1956年,奥尼尔仅仅去世3年,卡洛塔就执意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它,并将首演权许给瑞典皇家戏剧院,因为“瑞典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喜欢这位作家”。
4年后,年仅16岁的拉斯·努列看到了这部戏。写过几首小诗并自诩为诗人的瑞典小伙子被震慑住,从此转身,开始了戏剧创作之路。很多年后,努列写出了他自己的巨著《命运之影》。
埃瑞克·斯图博2001年第一次跟努列合作,彼时他还在挪威一家剧院担任艺术总监,而努列则在斯德哥尔摩南郊努什堡区的国家剧院担任艺术总监。努列邀请斯图博去排挪威剧作家乔恩·弗思(Jon Fosse)的《有人要来》(Someone is Going to Come),此后时有合作。关于奥尼尔对努列的影响,斯图博的分析是,努列自己也成长于一个类似家庭:他出生在瑞典南部一个小镇,父母经营着一家坐落在铁轨边的小旅馆。他的父亲酗酒很厉害,他也有一个落魄的哥哥,所以当他在剧场里看到一个与自己身世非常相似的故事时,受到极大震撼简直再自然不过。“但对年轻的艺术家来说,除了震撼,这还是种启示:原来伟大的作品,可以只是讲述个人故事,只要这个故事足够真诚,足够残酷。”斯图博说。
《长夜漫漫路迢迢》的故事当然是残酷的。这部四幕剧实际上就是讲述奥尼爾、哥哥以及他们父母的命运。剧中的蒂伦(Tyrone)一家是爱尔兰后裔,父亲是位戏剧演员,出生贫穷因而吝啬,妻子难产时请了位只会使用吗啡的廉价医生,这直接导致妻子在往后的岁月里一直无法摆脱吗啡。而两个儿子,大的是位浪荡子,从小没得到过什么爱,渴望母爱同时憎恨父亲,这几乎是俄狄浦斯式的;而弟弟埃德蒙身体孱弱(后来证实是肺结核),再加上敏锐又敏感,深知家庭病症却无法解开每个人的心结。所以这个悲剧家庭就在酗酒、毒瘾和肺结核的拉扯中沉沦,4个人互相指责抱怨,每个人都处在巨大的愤怒之中,却是同一个悲剧命运的受害者。他们依赖愤怒,像依赖毒品一样,在指责和宽恕之间欲罢不能。
剧中的埃德蒙人物原型自然就是尤金·奥尼尔自己。现实中他的父亲老奥尼尔也是位戏剧演员,因扮演《基督山伯爵》中的爱德蒙·邓蒂斯而走红过。尤金出生在百老汇大道和43街交界处的一家叫作the Barrett House的旅馆房间里,8岁以前就跟着父亲过着动荡不定的巡演生活。最后奥尼尔去世时,同样也在波士顿一家旅馆,据说在弥留之际,奥尼尔说:“我就知道最后我还会死在一家旅馆里。”
努列在《命运之影》中让他笔下的奥尼尔这样预言了自己的命运,“我在旅馆出生,也会死于旅馆”。
奥尼尔在《长夜》中用自然主义手法转化了发生在自己父母和家人身上的古希腊式悲剧。而努列的《命运之影》则续写了这出悲剧。《长夜》中的人物是奥尼尔兄弟和父母,而《命运之影》里,替代为父亲角色的那个人正是奥尼尔自己。残酷之处在于,奥尼尔同样成为一个不负责任同时也背叛儿子的父亲。命运如影,不可摆脱。
现实主义的家庭剧场
在《命运之影》剧中扮演卡洛塔的是瑞典皇家剧院的头牌莱娜·恩卓(Lena Endre)。七八年前,她在瑞典皇家剧院的舞台上出演过《长夜漫漫路迢迢》,扮演的是剧中唯一一个女性角色——埃德蒙·尤金的母亲。同一座舞台,同一个悲剧家庭里的两代女性,恩卓说她有时候会晃神儿,“我是在‘长夜里头呢,还是《命运之影》里呢?”
9月8日,在北京第二场演出前,本刊记者在后台采访了恩卓。她告诉我,努列之于瑞典戏剧,就是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之于瑞典电影。有意思的是,伯格曼1963~1966年期间也在瑞典皇家剧院担任过艺术总监,与恩卓也有过15年的合作关系。
伯格曼去世后,在斯德哥尔摩每两年举办一次的戏剧节里,人们开始逐渐地把伯格曼的电影改编成舞台作品,他们发现,以如今的眼光再去看五六十年代这些革命性的电影作品,发现在现实主义这个层面上,瑞典剧作家们倒真有他们的共通性。
努列作品中的家庭议题也是如此。他80年代的成名作《混沌与上帝为邻》(Chaos Is God's Neighbour)和《夜晚是白天之母》(The Night is Mother of the Day),故事背景也是他自己所成长的家庭,主题围绕着吸毒、酗酒,以及家庭生活中人类的孤独。
按照恩卓对人物的理解,卡洛塔非常孤独。“她为奥尼尔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自己的女儿,可后期奥尼尔几乎不跟她说话,所以你看她才会不停地用言语挑衅奥尼尔,哪怕激怒他,也好歹是个回应。但大多数时候,奥尼尔就像个死人,毫无生气。”剧中有一只猴子玩偶,卡洛塔时而抱在怀里,时而丢在一边。“这是奥尼尔送给卡洛塔的,也是这个冷漠男人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吧。所以对卡洛塔最困难的事,正如奥尼尔最后一段独白里的一句台词,‘如果我没有那么爱你,一切就会容易得多。”
瑞典剧作家拉斯·努列
但在对现实主义戏剧的实验过程中,1999年,努列做了一件当时引起极大反响的事,也引发了一场悲剧。在导演一部名为《7∶3》的戏时,他从监狱找来真正的抢劫犯扮演剧中囚犯。演出最后一晚,囚犯们逃离了现场,并在逃避追捕过程中杀掉两名警察。“几乎是枪决,因为警察是被近距离击毙,非常残忍,而努列却天真地相信人性里的善意,相信通过艺术和训练,囚犯能够被治愈。”斯图博说,“虽然不能完全将其定义为实验主义,但努列试图拉近戏剧与现实之间的边界,当一个创作者走上现实主义的道路,在创作手法里融入纪录视角其实有点理所当然。”
《长夜漫漫路迢迢》的首演就在瑞典皇家剧院,对导演斯图博来说,70年后他再来导努列这部某种意义上的续集,“这种渊源光是想想就令人痴迷”。所以他最强烈的渴望是,“让观众感受到奥尼尔70年前的灵魂”。但最难的部分也在此,“这部戏既是努列之作,可同时又有奥尼尔的声音,而且两个都在显处,要在一部戏里平衡两位有强大影响力的创作者,是个挑战”。
许多瑞典人并不知道这段过往,所以斯图博想把这一面呈现给观众,这也是为什么该剧是以在舞台上播放视频片段开始的。视频里的内容,是几个人在谈论奥尼尔,谈论他是怎么开始写这部《长夜漫漫路迢迢》的。舞台深处,有一张沙发,一个背影正在欣赏这些片段,逐渐地,光线暗去,演出徐徐开始。
瑞典人和本国艺术家之间,总是互相不喜欢
——专访《命运之影》导演、瑞典皇家戏剧院艺术总监埃瑞克·斯图博
三联生活周刊:拉斯·努列剧中的对话特点是怎么样的?
斯图博:他写的东西有黑色幽默的成分。他是现实主义者,总是忠实于生活,所以演员们就很喜欢他的剧本,因为演绎他写的台词让他们感觉很好。他的对话结构里还有很强的音乐性。节奏时快时慢,他准确地知道,何时该让一个演员停止说话,何时可以来上一段长独白,何时又该乒乒乓乓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使得即便形式简单,他的舞台从不静止,而是仅依靠对话就活力充沛。所以他是真正的对话大师。
三联生活周刊:《命运之影》跟《长夜漫漫路迢迢》的相似度会让人好奇,你跟努列本人讨论这部戏时,有没有问过他的创作初衷?
斯图博:努列从16岁开始接触到奥尼尔,并且就是他的这部《长夜》,这几乎锻造了努列,或者说,当他读到这部戏,一个新的剧作家诞生了。所以那么多年以来,他在创作自己的东西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被奥尼尔影响。他告诉过我,创作这部《命运之影》是他试图摆脱奥尼尔的方法,他说希望写完这部戏,就可能彻底“杀掉”他身上的奥尼尔。然而,如果不是因为奥尼尔,他又可能都不会成为一个剧作家。这是他在创作《命运之影》时身上的一个巨大悖论,他把这个悖论写成了这部长达6个小时的巨著。
三联生活周刊:那他有没有成功,摆脱奥尼尔的影响?
斯图博:我觉得可能有。你看《命运之影》有大量的台词,冗长的独白。但努列上一部戏是今年春天,也是他本人导演的,就在我们皇家戏剧院,它就完全没有台词,两个小时内只有肢体表演。我觉得可以从两方面来看,要么时至今日他依然在成长,发展不同的创作形式,要么他愿意表达的东西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他开始回归诗人,写的书也越来越薄。
三联生活周刊:努列的创作主题大多集中于社会问题上,吸毒、酗酒和精神疾病,跟瑞典这个高福利国家给世人的印象有所出入,瑞典人会因此质疑努列的创作吗?
斯图博:瑞典人和本国重要的艺术家之间,总是互相不喜欢。这几乎称得上颇具瑞典特性的某种惯例。你会发现,斯特林堡并不喜欢瑞典,瑞典人也并不太喜欢斯特林堡这位瑞典在国际上最知名的剧作家。伯格曼就别提了,他在世界上更著名,但他曾经因为厌恶瑞典而搬去德国生活,等再回到瑞典,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努列试图让自己的作品变得更受欢迎,但他又很犹豫。我觉得这三位艺术家的共同之处可能在于,他们需要将自己置于与瑞典社会的冲突状态下,成为受害者,成为挑衅者,去激怒别人,成为一个生命存在过的墨渍和证据。
三联生活周刊:相对而言,努列在欧洲以外也并不格外受到欢迎,比如,他的作品很少被百老汇改编。
斯图博:他的作品的确更符合欧洲人的审美。比如现在,他马上要在法兰西剧院执导一部剧——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他的戏就被欧洲其他国家搬上舞台,近几年相对少一些。至少在欧洲,努列被认为是当代最重要的戏剧大师,但他从来不是百老汇的宠儿。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跟奥尼尔的相近性,使得他作品里的气质跟整个美国都是相近的,酗酒也好,家庭问题也好,都是当代美国社会最微妙的肌里。所以既然如此,美国人可能就干脆排奥尼尔去了,或者跟奥尼尔相似的田纳西·威廉斯,或阿瑟·米勒,何必排一个瑞典人写的美国式戏剧呢。
拉斯·努列
自19岁出版处女作诗集《丁香,雪》(Lilac,snow)后,拉斯·努列逐渐成为斯特林堡之后瑞典最重要的剧作家,过去几年获得如下重要奖项:
1983年,凭借剧本《夜晚是白天之母》和《混乱与上帝为邻》被评为“瑞典年度剧作家”;
1991年,历时8年完成的《命运之影》首演;
1994年,获北歐文学奖“飞行员奖”(Pilotpriset);
2003年, 获有“小诺贝尔奖”之称的瑞典学院“北欧文学奖”(Swedish Academy Nordic Prize);
2012年,获“贝尔曼文学奖”(Bellmanpriset)
2016年,获“费尔林文学奖”(Ferlinpriset)
(资讯整理/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