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官职考略
2017-09-16韩刚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韩刚(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李成官职考略
韩刚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五代宋初山水画大家李成官职北宋即有争议,现当代以来却坐实李成生前官职“都是不可靠的”“皆为误传”与“毫无根据”这样的论断,致使个性鲜明、志向高蹈之大家形象,枯槁干瘪为扁平画史符号。质疑李成生前官职的主要原因有二:《李成墓志铭》作者宋白为文“少法度”,李成子孙为亲者讳。北宋史料所载李成生前官职难以证伪,应是可信的。
李成;举进士;尚书郎;光禄寺丞
一、缘起
李成,字咸熙,唐之宗室,五代宋初山水画家,当时即有大名。《圣朝名画评》卷二《山水林木门第二》谓“画山水林木,当时称为第一”[1]131;《图画见闻志》卷一《论三家山水》誉为“三家鼎峙,百代标程”[2]5;《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李成》谓“于时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3]114;等等。成之祖父李鼎官唐国子祭酒、苏州刺史,唐末避乱迁山东青州益都营丘(今山东昌乐境内),遂为营丘人。鼎之子李瑜,官青州推官。瑜之子即李成。成之子李觉,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年)举《九经》,起家将作监丞,历官秘书丞、国子博士、直史馆、判国子监与司门员外郎等,《宋史·儒林》有传。觉之子李宥,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进士,官祠部员外郎、集贤校理。
李成谢世后,记述、研究者众。宋白《李成墓志铭》(后文简称“《宋志》”)为首出,之后,刘道醇《圣朝名画评》、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等北宋画史均设李成传论,颇涉官职。北宋欧阳修《归田录》、米芾《画史》、张方平《李宥墓志铭》等亦载不少李成官职信息。北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等引述《宋志》,并以之为预设,质疑《归田录》《画史》等所载李成生前官职。现当代李成研究论及官职者以时间为次主要有谢稚柳《李成考》,徐建融、徐书城主编《中国美术史·宋代卷》(上),何惠鉴《李成略传——李成与北宋山水画之主流》(上篇)(后文简称“《李成略传》”),李裕民《李成生平与家世考》,等等,后三家在李成官职论断上一致,受谢稚柳影响,以《宋志》为预设,承袭宋王辟之、王明清的思路。单看王辟之、王明清以来对李成官职之论述,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然当将其与北宋其他史料所记李成官职对照勘验时,便会发现疑问和重重矛盾,未免让吾人生出对李成官职一探究竟之好奇,此本文所起也。
二、李成官职考略
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为现存最早涉及李成官职者,卷二《山水林木门第二》:
李成……开宝(968~976年)中……后成举进士,来集于春官。[1]131
欧阳修(1007~1072年)《归田录》卷第二:
近时名画,李成、巨然山水,包鼎虎,赵昌花果。成官至尚书郎,其山水寒林往往人家有之。[4]618之后,张方平(1007~1091年)《李宥墓志铭》:
祖成,赠太子洗马,不仕乱世,放怀诗酒,与逸民游。[5]465之后,王辟之(1031~?)《渑水燕谈录》卷七引《宋志》曰:
子觉,仕至国子博士、直史馆,赠成为光禄丞。[6]1285之后,米芾(1051~1108年)《画史》:
成身为光禄丞,第进士。子祐为谏议大夫。孙宥为待制,赠成金紫光禄大夫。[7]6之后,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成书之《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李成》:
李成,字咸熙……未几,成随郡计赴春官较艺。[3]114之后,南宋王明清《挥麈前录》卷三第八九条引《宋志》曰:
子觉,仕太宗,两历国子博士。其后以觉赠至光禄寺丞云。[8]3599
综言之,李成曾“赴春官较艺”,“举进士”,“身为光禄丞”,“官至尚书郎”,因子觉赠成“光禄寺丞”(从六品上),孙宥为待制赠成“太子洗马”(从五品下)、“金紫光禄大夫”(正二品)等,为目前所知宋代文献所记李成官职。
最早对李成官职提出质疑的是北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七:
考白所作成志,则成未尝仕,而欧阳文忠公以为成仕至尚书郎。按白与成同时人,又与成子觉并列史馆,其所纪宜不妄,不知文忠公何以据也。正当以志为定。[6]1285
王辟之质疑欧阳修谓李成“官至尚书郎”,依据是《宋志》未载,理由是宋白与李成同时,“又与成子觉并列史馆”①按,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谓宋白“与成子觉并列史馆”当误。虽宋白与李觉均曾任职于史馆,然任职时间不符。《宋史》宋白本传载其太宗即位(976年)后,“岁余召还……俄直史馆……太平兴国五年(980年),与程羽同知贡举,俄充史馆修撰、判馆事。八年(983年),复典贡部,改集贤殿直学士、判院事”(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文苑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98页)。而《宋史》李觉本传载其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年)冬“直史馆”([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儒林一·李觉传》,第12821页)。二人任职史馆在时间上间隔五年,故“并列史馆”应误。,“所纪宜不妄”,故“当以志为定”。之后,南宋王明清《挥麈前录》卷三第八九条:
此宋白撰志文大略如此。王著书,徐铉篆。觉字仲明,列《三朝国史·儒学传》,叙其世家又同。觉子宥,仕至谏议大夫,知制诰,有传载《两朝史》。传云:“祖成,五代末以诗酒游公卿间,善摹写山水,至得意处,殆非笔墨所成。人欲求者,先为置酒。酒酣落笔,烟云万状,世传以为宝。”欧阳文忠公《归田录》乃云“李成仕本朝尚书郎”,固已误矣;而米元章《画史》复云“赠银青光
图1 (传)李成《晴峦萧寺图》
图2 (传)李成、王晓《读碑窠石图图》
禄大夫”,又甚误也。[8]3598-3599
王明清质疑欧阳修云成官“尚书郎”与米芾云赠成“银青光禄大夫”,理由是《宋志》《三朝(太祖、太宗、真宗)国史·儒学传》《两朝史》等未载。
现当代以来之李成生平研究中,官职问题颇为学者关注。如谢稚柳《李成考》:
《圣朝名画评》说他“举进士”,《宣和画谱》说他“赴春官较艺”,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些记载,可以看出当时对李成,盛传着的这些事。然而看来都是不可靠的……误传。[9]104
徐建融、徐书城主编《中国美术史·宋代卷》(上):
欧阳修《归田录》以李成为“尚书郎”;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以李成“举进士,来集于春官”;米芾《画史》以李成“身为光禄丞,第进士”,“赠金紫光禄大夫”;《宣和画谱》以李成曾“随郡计赴春官较艺”,皆为误传。[10]167
何惠鉴《李成略传》:
李成一生未尝入仕,死后赠官可能依翰林图画院之例止光禄寺丞①按,何惠鉴谓李成“死后赠官可能依翰林图画院之例止光禄寺丞”当误,李成耻“与工技同处”,并非画院画家,恐难以画院画家制度言之。,是为宋初的制度。而《圣朝名画评》称其“举进士”,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谓“成官至尚书郎”,米芾《画史》更谓“赠银
青光禄大夫”,三书均属毫无根据。[11]55李裕民《李成生平与家世考》:
李成生前未当官,死后曾两次得到赠官。第一次是因为儿子李觉当了国子博士、司门员外郎(从六品上),而赠官光禄寺丞(从六品上)……第二次是因为孙子李宥官至刑部郎中(从五品下)、谏议大夫(正四品下)、太子宾客(从三品),赠官太子洗马(从五品下)。[12]62
综之,诸家除不疑《宋志》所载成赠官“光禄寺丞”与《李宥墓志铭》所载成赠官“太子洗马”外,对北宋其他文献提到的所有与李成官职相关的信息皆予否认。
一般而言,考史论文中,这种不疑墓志铭所载入仕信息的思路具有较普遍的有效性,然未尝无例外情况存在。试论于下。
其一,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欧阳修《归田录》、米芾《画史》、《宣和画谱》等谓李成官职资料均出自北宋,几为当代人记当代事,可信度很高。
其二,李成博涉经史,以儒道自业,气调不凡,磊落有大志,善属文,好吟诗,且祖、父、子、孙皆以儒学起家做官。《圣朝名画评》卷二《山水林木门第二》载李成传论:“李成,营丘人,世业儒,为郡名族”[1]131;《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李成传论:“父祖以儒学吏事闻于时”[3]113;《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儒林》李觉本传载李成祖鼎为“唐国子祭酒,苏州刺史”,子觉“太平兴国五年(980年)举《九经》”,孙宥为“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进士”。[13]12820-12822在这样的家族中,李成“举进士”后做官似并非难事。
其三,《圣朝名画评》载“后成举进士,来集于春官”,《宣和画谱》载“未几,成随郡计赴春官较艺”,《画史》记成“身为光禄寺丞,第进士”,《归田录》载“官至尚书郎”,等等,名相虽殊,所指具有一致性,非孤证,“误传”说盖难成立。“春官”为“尚书礼部”别称,主管科举。“来集于春官”“成随郡计赴春官较艺”意当为李成至礼部参加科举考试①李裕民《李成生平与家世考》:“据《宣和画谱》卷十一记载是‘随郡计赴春官较艺’,看来他是去参加春天的科举考试。”(《美术研究》2000年第4期,第61页),释“春”为“春天的”,当误。。李成“举进士”后,“身为光禄丞”,“官至尚书郎”亦在情理中②宋初新及第进士即可授低等职官。可参见张希清《宋朝贡举释褐授官制度述论》,《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3期。。“光禄丞”为“光禄寺丞”简称。“尚书郎”当为尚书省六部诸司郎中(从五品上)、员外郎(从六品上)简称与别名[14]194,李成所官“尚书郎”究竟是“郎中”还是“员外郎”,《归田录》虽未明言,然当以“尚书员外郎”可能性较大。宋王溥《唐会要》卷六十二《御史台·知班》:“显庆四年,侍御史张由古知班,凡乱班多是尚书郎。由古每唱言:‘员外郎小儿难共语,唤引驾鼻衡上行。’朝士侧目鄙之”[15]1084,《宋史·列传第三十二·薛居正(子惟吉)》:“太宗即位,三相子皆越次拔擢,沈伦、卢多逊子并为尚书郎”[13]9111,该卷《沈伦(子继宗)》:“微时娶阎氏,无子,妾田氏生继宗。继宗字世卿……伦作相,授水部员外郎,加朝散大夫”[13]9114-9115,等等,均明言“尚书郎”可称“员外郎”。
其四,《宣和画谱》李成传论谓成“气调不凡,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诗酒之间,又寓兴于画”中“才命不偶”并非说他没做官,而很可能是所官“光禄丞”“尚书员外郎”在当时不但非正官,为虚衔,且品位(从六品上)较低。此要分开而论。一是《唐六典》卷二:“员外郎二人,从六品上”,自注:“隋文帝开皇六年,尚书二十四司各置员外郎一人,品从第六,谓曹郎本员之外复置郎也”。[16]29“员外郎”始置时即为“本员之外复置郎”,宋初依唐制,尚书省二十四司每司置郎中、员外郎,郎中(从五品上)为一司之长,又称“正郎”,与之相对的“员外郎”则不但非正郎③参考龚延明编著《宋代官职辞典》第四编《尚书省二十四司郎中》条,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93-194页。,品位也低(从六品上)。二是宋初差遣使职盛行,职事官变为阶官,为虚衔,只有名分与寄禄作用,无职事(或实权),“光禄寺丞”“尚书员外郎”亦不例外。这显然与“气调不凡,磊落有大志”的李成之内心期待有很大差距。另外,如果说李成未“举进士”,却做了“尚书员外郎”,揆诸常情,应算不错,而算不上“才命不偶”;相反,如果“举进士”却只做了“尚书员外郎”,“才命不偶”才讲得通。
其五,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以《宋志》未载成入仕质疑欧阳修云成官尚书郎值得商榷。欧阳修为文学(唐宋八大家之一)、史学(有《新五代史》《新唐书》等名著,为宋贤史学[史家陈寅恪有“中国史学,莫盛于宋”“宋贤史学,古今罕匹”名论]关键性人物;为金石考据学创始人,有《集古录》行世)巨擘,且《归田录》作于欧阳修文史修养臻于极致之晚年,记录朝廷轶事、职官制度与人物事迹,多为耳闻目睹,随手记叙,有重要史料价值,《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〇《子部五十·小说家类·归田录二卷》谓其为“大致可资考据,亦(唐李肇)《国史补》之亚也”[17]1190。而《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文苑一》宋白本传载白乾德初解褐授著作佐郎,预修《太祖实录》,不久直史馆,太平兴国五年(980年)充史馆修撰、判馆事,雍熙中,与李昉集诸文士纂《文苑英华》一千卷,至道二年兼秘书监,[13]12998-12999等等,均为有关文史撰著之官职与事迹,然在文学、史学修养上宋白不及欧阳修远甚,《宋史》评宋白:“学问宏博,属文敏赡,然辞意放荡,少法度”④(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文苑一》,第12999页。按,北宋曾巩《隆平集》卷十三:“白之文颇事浮丽,而理致或不工,善谐虐,不拘小节”(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刊本,第9页),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五《典故类》:“续通典二百卷,翰林学士承旨大名宋白太素等撰……时论非其重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页),等等,亦可证。,可见一斑。故知王辟之以《宋志》未载质疑欧阳修《归田录》所载为未当也。另外,《归田录》记李成“官至尚书郎”,既为北宋江少虞《事实类苑》、南宋初曾慥《类说》、元末明初陶宗仪《说郛》、明张丑《清河书画舫》、清卞永誉《书画汇考》等引用,又为北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南宋王明清《挥麈前录》辨正,可以排除版本校勘失误与论证《归田录》所记权威性问题。与此相反,《渑水燕谈录》《挥麈前录》之辨正宋元明清难以找到应和者。重提并相信王辟之、王明清辨正者盖出现于20世纪,始于谢稚柳《李成考》,而后大行。
其六,王明清《挥麈前录》以《宋志》《三朝国史》《两朝史》等未载质疑欧阳修云成官尚书郎,亦颇值一辨。《三朝国史》《两朝史》虽为当时史官所撰,实则内容真实性应分别而论。王明清《挥麈后录》引徐敦立语曰:
凡史官纪事,所因者例有四:一曰时政记,则宰执朝夕议政、君臣之间奏对之语也;二曰起居注,则左、右史所记言动也;三曰日历,则因时政记、起居注润色而为之者也,旧属史馆,元丰官制属秘书省国史案,著作郎、佐主之;四曰臣僚墓碑行状,则其家之所上也。四者,惟时政、执政之所日录,于一时政事最为详备。左右史虽二员,然轮日侍立,榻前之语,既远不可闻,所赖者臣僚所申,而又多务省事。凡经上殿,止称别无所得圣语,则可得而记录者,百司关报而已。日历非二者所有,不敢有所附益。臣僚行状于士大夫行事为详,而人多以其出于门生子弟之类,以为虚辞溢美,不足取信。虽然,其所泛称德行功业,不足以为信可也;所载事迹,以同时之人考之,自不可诬,亦何可尽废云。①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之一第二六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29页。按,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九所载同(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22页),又为(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九十一《经籍考十八》所引用。
有关本文者,一是史官所记四类中前三者“时政”“起居注”“日历”例以朝廷大事为中心,与李成关系甚微,后者“臣僚墓碑行状”亦当以贵胄高官为主,成虽“举进士”,然官职甚低,纵使画山水入神,恐亦难单列入国史,《三朝国史》《两朝史》中李成信息均出现在叙述李觉、李宥家世时可证;二是史官例以避讳为能事,“此国史体例也,有美必书,有恶必为之讳”[18]192,成“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3]114(实则志大才高,“举进士”而官职低),竟至病酒而卒,自然是应避而不书者,这大概也是《宋志》与王明清所录《两朝史·李宥(李成)》②又载(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三百一《李宥》,第9994页。只及画山水成就高、病酒而不及官职与因不得志醉酒致命之原因。王明清《挥麈前录》引《宋志》谓成“放诞酣饮,慷慨悲歌,遨游搢绅间”[8]3599,《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儒林一·李觉传》谓成“郁郁不得志”[13]12820,皆系于五代后周王朴(906~959年)卒后,尤可为证。这样做虽有利于表明大宋开国即彻底施行“兴文教,抑武事”国策,野无遗贤,李成这些负面情绪是在五代乱世出现的,然欲盖弥彰,因为即便入宋后成“举进士”,也未得到重用,以至于举家离开京城去陈州依附同乡故旧卫融(?~973年),“日以酣饮为事,醉死于客舍”[13]12821。欧阳修自序云:“《归田录》者,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士大夫谈笑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4]602,正是对当时史官因各种原因不记之事进行补遗,李成作为当时“名画”,而官职不见史传,欧阳修表而出之正在情理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归田录》因所记触讳而不敢据实以传亦有助于说明李成官“尚书郎”当为真,如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九:“欧阳公《归田录》初成,未出,而序先传。神宗见之,遽命中使宣取,时公已致仕在颍州。以其间记事有未欲广者,因尽删去之,又恶其太少,则杂记戏笑不急之事,以充满其卷帙。既缮写进入,而旧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进本,而元书盖未尝出之于世,至今其子孙犹谨守之”[19]3022-3023,宋周辉《清波杂志》卷八《唐诗选》:“原本未尝出。《庐陵集》所载,上下才二卷,乃进本也”[20]5100,等等,可证。
其七,米芾《画史》“成身为光禄丞,第进士。子祐为谏议大夫。孙宥为待制,赠成金紫光禄大夫”(按,“金紫”王明清《挥麈前录》引作“银青”,无论是“金紫光禄大夫”还是“银青光禄大夫”,宋初官制中均有,前者比后者高一级)亦有一定合理性。“身为光禄丞”,意当为成生前官光禄寺丞(从六品上)。虽《图画见闻志》《渑水燕谈录》与《挥麈前录》等引《宋志》所言“光禄丞”为李成卒后之赠官,实则并无矛盾,因为宋代令式规定,官员卒后初次“赠官同职事”[21]2592,是知李成生前应做过光禄寺丞。“子祐”当为“孙宥”,成之子觉未官“谏议大夫”,而《宋史》李宥本传:“以谏议大夫知江宁府”。“祐”“宥”盖因音近致误。《宋史》卷一百七十《职官十(杂制)·赠官》:“凡赠官至三世者……两省官及待制、大卿监……若子见任或父曾任此官,并赠至三公止。”[13]4083-4084“三公”指“太尉”“司徒”“司空”,为宋前期文臣京朝官迁转最高官阶,“金紫光禄大夫”位于“三公”下。米芾《画史》:“孙宥为待制”,《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李成》:“孙宥,尝为天章阁待制,尹京”[3]114,《宋史》卷三百一李宥本传:“提点荆湖刑狱,权户部判官,利州转运使,判户部勾院,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同判太常寺”[13]9995,《宋史》卷一百六十八《职官八(合班之制)·元丰以后合班之制》:“待制在知制诰之下。(景德元年[1004年],初置待制,赴内朝,其五日起居,止叙本班。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升侍知制诰,仍在其下)”[13]3999,也为李宥(988~1049年)官“待制”提供了可能性。李宥既为“待制”,赠其祖成官“金紫光禄大夫官”应是可能的。
其八,《宋志》未涉及李成官职,很可能是李觉在写给宋白的李成行状中有意回避掉了。因为即便“举进士”,官“尚书郎”,对于“唐之宗室”,“以儒道自业,善属文,气调不凡,而磊落有大志”之李成而言,仍属“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诗酒之间,又寓兴于画,精妙初非求售,惟以自娱于其间耳”。磊落大志、横溢才华未发之于事功,而发之于画,终成一代大家。进士、尚书郎既难入李成之眼,以忠孝为价值取向之李觉于成行状中有意回避(即“为亲者讳”)即在情理中了。李觉为亲者讳可由其家族因儒学而来的文化基因与其平生行宜推断,基本证据主要有三:一是史载其父“李成,营丘人,世业儒,为郡名族”(《圣朝名画评》卷二《山水林木门第二》)[1]131,“祖、父皆以儒学吏事闻于时,至成志尚冲寂,高谢荣进。博涉经史外”(《图画见闻志》卷三《纪艺中》)[2]37,“其先唐之宗室”,“父祖以儒学吏事闻于时,家世中衰,至成犹能以儒道自业”(《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李成》)[3]113-114,而李觉太平兴国五年(980年)举《九经》,觉之子李宥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进士;二是李觉入《宋史·儒林传》,忠孝事宜班班可考;三是《圣朝名画评》卷二《山水林木门第二》等载:“景祐中成孙宥为开封尹,命相国寺僧惠明购成之画,倍出金币,归者如市”[1]131,李宥回购成画当出于维护祖父不愿与“与工技同处”“与画史冗人同列”(《宣和画谱》卷十一《山水二·李成》)[3]114之高蹈形象与情怀,这说明李氏后嗣有为亲者讳之情结。
综上,王辟之、王明清“以志(即《宋志》)为定”,而疑欧阳修《归田录》、米芾《画史》所记,对诸家所记矛盾之原因(如宋白为文“少法度”、李觉为亲者讳等)未能深究,不免率意。李成“举进士”,“身为光禄丞”,“官至尚书郎”,因子觉赠官“光禄寺丞”,孙宥赠官“太子洗马”“金紫(银青)光禄大夫”,难以证伪,应是可信的。
结语
当今几成学术定论的李成“赴春官较艺”“举进士”“官至尚书郎”等皆为“误传”尚不能定论。
宋代画史中之李成为唐宗室之后,祖、父以儒学吏事闻于时,家世中衰,至成尤能以儒道自业,博涉经史,气调不凡,而磊落有大志,性旷荡嗜酒,喜吟诗,善琴弈,画山水尤工,人多传秘其迹。虽举进士,官“尚书郎”等,仍感壮志难酬,才命不偶,遂志尚冲寂,高谢荣进,放意于诗酒之间,又寓兴于画,精妙初非求售,唯以自娱于其间耳。成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曾对孙四皓曰:“吾儒者,粗识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耳,岂能奔走豪士之门与工技同处哉!”开宝中(9 6 8~9 7 6年)尚在世,后因病酒而卒①李成生卒年学界亦有争议,笔者撰有《李成生卒年考》一文,待刊。。如此个性鲜明、志向高蹈、情感丰富之山水画大家,被后世枯槁干瘪为扁平画史符号②因为若否认李成生前官职,他为何始以儒道自业、博涉经史、磊落有大志,而卒以画山水自适、病酒而卒之曲折深隐的心路历程就会被遮蔽,他“三家鼎峙,百代标程”“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之山水画成因便不能得到很好说明,故谓。之过程大致分为四步:
第一步盖为李成之子觉所为,由其内心忠孝价值取向而为亲者讳使然,于写给宋白之先父行状中,隐去了李成“举进士”“身为光禄丞”“官至尚书郎”等生前官职信息。
第二步盖为宋白所为,由于其“善谈谑,不拘小节”,为文“辞意放荡,少法度”“草辞疏略”,既对李觉提供之成行状缺乏反思,又疏于剪裁、折中,所撰李成墓志铭(即《宋志》)疏误、矛盾处较多。
第三次为宋王辟之、王明清所为,在记述李成时以《宋志》为定准,对所见其他不同史料(如《归田录》《画史》等所记)进行辩驳时乏审慎,对导致不同之原因未能深究。
第四次为20世纪以来,于李成研究中沿袭王辟之、王明清思路,进一步否认李成生前官职信息。
总之,北宋画史等史料所载李成官职信息难以证伪,应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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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李晨辉)
AStudyonOfficialPositionof LiCheng thePainter
HanGang
The officialposition of LiCheng the g reatpainterwho lived in the period of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en Kingdom s and the early Song Dynasty had been a contentious issue back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The characteristics and lofty asp iration demonstrated by the painterhas been subtracted by the p revailing contention that the recorded officialposition held by the painter is g round less and m isleading.There are two likely reasons resulting in the query,one being The Ep itaph to LiCheng composed by Song Bailacking in articulation,the otherbeing the om ission of the painter's name as a token of respectby his offsp ring.It is safe to dec lare that the records in historical literature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bout the officialposition held by LiCheng hold truth.
LiCheng,Metropolitan Graduate,AssistantMinister,O fficialofGuang Lu Si
J120.9
A
1003-3653(2017)04-0016-07 DO I:10.13574/j.cnki.artsexp.2017.04.002
2016-09-21
韩刚(1971~),男,四川仪陇人,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