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随札五题（下）

邹绵绵

读印随札五题（下）

邹绵绵

操刀戛戛自然成。

图一 《瘦铁印存》四册全

四、民国《瘦铁印存》影印本

《瘦铁印存》四册全，系现代著名书画篆刻家钱瘦铁自辑其篆刻作品集之一，是谱高8.2厘米，阔6.5厘米，堪称是现代印谱中开本最小者。（图一）白纸影印，瓷青纸封面，线装本。黑格，每页一印，无边款，四册共收录156印。扉页题“瘦铁印存，第一集。乙亥（1935）冬，研痴（徐）”，背面有钱氏墨书自题“节盦道兄正之，叔厓赠”（图二）。另在第四册末尾有日本篆刻家长尾甲题诗云：“六书缪篆费经营，金薤琳琅布字精。腕底籀斯奔赴处，操刀戛戛自然成。”（图三）及由旅日书画家符铁年（铸）书跋，略谓：“向者治印巨子有三铁之称，今（王）冰铁、（吴昌硕）苦铁俱归道山，瘦铁遂为独步矣。顷复集其半载以来留东所刻印凡百余方，影印为册，因为识数语于此。衡阳符铸铁年父同客日本京都”，鉴于以上，并结合拙撰《钱瘦铁传略》（增订稿，系笔者应无锡博物院征编研究部之请，遂对刊于《无锡文史资料》第26辑中之旧稿加以增订。2015年冬，无锡博物院举办“太湖画派近现代名家系列之钱瘦铁书画作品展览”，并编刊《瘦铁》书画集，拙撰《钱瘦铁传略》附刊于《瘦铁》集中）相关内容考察，该《印存》中的作品应该全是作者当年旅日期间（1935—1941年6月）在日本所作。另鉴于《中国印学年表》记载：“1935年，方约（节盦）创办宣和印社。钱厓（瘦铁）辑自刻印成《瘦铁印存》四册”，所记应该即是此印谱。

图二 徐研痴题扉页

图三 长尾甲题诗书影

钱瘦铁（1897—1967），名厓，字叔厓，号瘦铁，江苏金匮县（今无锡市鸿声镇）人。工书法，篆出石鼓，旁及秦权诏版，隶宗秦汉，得力于《张迁碑》，苍古奔放，寓有奇气。楷法魏晋，近似元人。山水画宗法石涛，所作笔墨苍润，气势雄浑，画风朴拙；花卉、蔬果，学沈周、徐渭，设色沉着古艳，着墨苍秀。常以篆、草书法写梅花，风骨劲峭。尤工篆刻，曾被誉为“江南三铁”之一。生前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

有关钱瘦铁的从艺经历，在此先作些简要的介绍。

图四 1927年5月钱瘦铁（左一）、韩步伊（右一）夫妇与吴昌硕（右二）吴臧堪父子合影于杭州西泠印社

钱瘦铁早年家境贫寒，他十四岁到苏州“汉贞阁”碑帖铺当学徒，拜业主唐文杰（仁斋）、唐伯谦父子为师学刻碑。有幸得识了常来“汉贞阁”的金石书画名家郑文焯，就常向郑求教。后由郑的推介他才得以向其时尚在苏州的吴昌硕求教篆刻，艺乃大进。十八岁他脱离“汉贞阁”后在苏州设一刻字摊谋生，郑见他于金石书画艺术上颇有天赋，又能刻苦自励，是个可造之才，就为他题“瘦铁宧”加以勉励，从此他就以“瘦铁”为名号行世，并成为郑文焯嫡传弟子。1915年，他十九岁。在郑师的怂恿之下挟艺离苏赴沪，决心在上海艺苑中以鬻艺自给，并以此能拓宽自己的眼界，以提高自己的艺能而自立。1917年（丁巳）郑文焯在上海为他订《钱瘦铁刻例》，其中写道：“金匮钱君瘦铁，持方寸铁，力追两汉摹印之神，游刃有余，骎骎不懈而及于古，它日当与苦铁、冰铁并传，鼎峙而三，亦江皋艺林一嘉话也。强梧（丁）大荒落（巳）之岁寒大鹤山人记”，可见对他推爱如此。当时吴昌硕书画篆刻诸艺在上海声名日隆，影响远及日本。又吴为当时上海最大的金石书画团体“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的会长，他也参与入社，并常随从求教。（图五）他还师从同社画家俞语霜（1874—1922，名原，浙江湖州人。山水宗法石涛、朱耷，苍古雄浑，水墨淋漓，创有新意。偶作花卉、人物，纯以韵胜。并治金石碑版之学）学画深造，这也是他绘画“山水出自黄山派，侧重宗法石涛”，又称其诸艺特色“得郑大鹤之雅，吴昌硕之古，俞语霜之苍”。（《中国美术辞典·钱瘦铁》）上述这些便是他习艺的师承、艺能特色的渊源所在。

图五 选印十八方

图六 钱瘦铁摹汉开母庙石阙文字印

有关他的篆刻，“得力于金石，字文取资甚广。早岁受吴昌硕指点，后师秦汉，钝刀硬入，浑朴古茂，自创一格。晚年从事金文研究，用来入印，布局有奇趣”。读《印存》四册，从印文可知所收录的印章都是为日本人士所作，也是他盛年时的作品，在此选出十八方（图五）。如印1、“新篁会印”（朱）；2、“双凤轩主”（白）；3、“鸣琴山馆”（朱）；4、“长尾甲”（白）；5、“京都市东山八阪塔下西山翠嶂”（朱）；6、“笔端风雨驾云涛”（白）；7、“寒鱼”（白）；8、“茶禅一味”（朱）；9、“凤毛麟角”（白）；10、“道邪楼近氏权藏书印”（朱）；11、“溪山独往”（白）；12、“看云听水之斋”（朱）13、“好天”（朱）；14、“长寿”（白）；15、“鸡冠山房”（朱）；16、“节劲古松”（朱）；17、“香隆庐主”（白）；18、“朗盦藏砚”（朱），以领略他当时篆刻的风貌和特色。

读以上诸印，如印13、“好天”（朱）；16、“节劲古松”（朱）；18、“朗盦藏砚”（朱）三印，从篆书到布字的章法多取法吴昌硕；印1、“新篁会印”（朱）；3、“鸣琴山馆”（朱）；8、“茶禅一味”（朱）；15、“鸡冠山房”（朱），堪称浑朴古茂，有其自家面目；而印2、“双凤轩主”（白）；4、“长尾甲”（白）；7、“寒鱼”（白）；11、“溪山独往”（白）；14、“长寿”（白）；15、“鸡冠山房”（朱）等，全是从秦汉印中化出，运刀坚实，且游刃有余，故能得自然生动之神韵；再如印5、“京都市东山八阪塔下西山翠嶂”（朱）；10、“道邪楼近氏权藏书印”二朱印，印文俱以楷、隶书入印，由于作者工于书画，加上刀法精湛，才使作品能在朴拙中寓奇趣，这与他的书画的艺术风貌相一致。

近日，笔者因考证有关清末民初时苏州“汉贞阁”碑帖铺业主唐文杰（仁斋）、唐伯谦父子与郑文焯、吴昌硕交往事，承予友画家马伯乐先生检示其收藏的日本昭和十二年（1937）七月一日发行的第一卷第五号《书菀》一册，见钱瘦铁即是该刊的编辑者之一。其中不仅刊有由日本著名书法家、汉学家、书法理论家西川宁（1902—1989）撰写的《吴昌硕与唐仁斋尺牍》一文，就在该文之末，刊有钱瘦铁摹西汉“五凤”刻石“鲁”字印，和摹汉开母阙文字“清同河济”印，并题曰：“汉开母庙石阙，古朴可爱，刻入印中即似汉印。此清同河济四字。瘦铁”（图六）从中也可见其于书刻取法之多端了。

笔者自见是谱后，即与时寓杭州的故友、钱瘦铁犹子钱大礼先生（1927—2016，七岁丧父后即随叔父钱瘦铁生活习艺。生前为西泠印社社员）联系，据告他小时候曾见过这“四册小书”，而今西泠印社也无此藏品，堪称弥足珍贵矣。至于是谱之传世经过，因谱前有钱氏墨书自题“节盦道兄正之，叔厓赠”，可知钱氏当年以此赠与方节盦（1913—1951，名约，又名文松，室名唐经室。浙江永嘉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系当代印学家、篆刻家方去疾之胞兄），而是谱物主蔡谨士生前与方去疾交好，由是笔者猜测是谱颇有可能是由方去疾所转贻于蔡。如现藏“苏州市蔡谨士蔡廷辉金石篆刻艺术馆”的由篆刻家方去疾（1922—2001）、吴朴堂（1922—1966）、单孝天（1921—1987）于1959年合作的《瞿秋白笔名印谱》钤拓毛装本，亦即方去疾所赠与。此因堪称印林逸事，乃附及识之。

五、民国《小钝盦藏印》钤拓本

民国《小钝盦藏印》，高20厘米，阔9厘米，瓷青纸封面线装两册全，瓷青纸封面，上、下两册封面上均无题签。所见上册首页有墨拓“小钝盦藏印，藕汀篆”（图七），背面钤拓有“小钝盦主人手拓之记”“小钝手拓”一印，和下册卷尾钤有“小钝盦主审定”“嘉兴吴藕汀藏印钤拓”朱白两方印（图八），由此可知，是谱系嘉兴吴藕汀藏印之钤拓本，钤拓精良，弥可珍视。是谱用白纸钤拓，无格，每页钤拓一印（间有两面印、联珠印），上、下两册各存印三十钮，共六十钮。藏印起自明代篆刻家文彭，讫于晚清吴昌硕，藏印之精美，可见一斑。

吴藕汀（1913—2005），号药窗、小钝、信天翁等，浙江嘉兴人。弱冠时即负才名。1951年，被派往南浔嘉业堂藏书楼整理藏书，此后与嘉兴失去联系。1958年退职休养。文革期间，靠变卖家什度日。上世纪末，才从南浔迁返故里。应聘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著有《烟雨楼史话》《嘉兴三百年艺林志》《药窗词》《画牛阁词》等，还出版有《吴藕汀画集》。据他晚年自言：“我的一生四个字可以概括：一生颓废。”还自言：“一生十八个字：读史、填词、看戏、学画、玩印、吃酒、打牌、养猫、猜谜。前四项是主要生活，后五项是多头。我是专力则精，杂学则粗。”其中的“玩印”堪为这件印谱传世的注脚。

图七

图八

在此将所见由三十九位印人所作印六十钮，先作些简要的介绍。在这些印人中除文彭（1498—1573，字寿承，号三桥）系明代人之外，其余大都是主要活动在清嘉（庆）道（光）至同（治）光（绪）年间的知名印人。这与印学受清嘉、道间金石学盛兴的影响，才使篆刻艺术得到深广的发展相关。如篆刻流派之一的“浙派”，为清乾隆时丁敬开创。继起者有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等。所作师法秦汉，兼取众长，善用切刀，不主一体，各具特点，艺术成就较高。因丁敬等八人均属浙江杭州人，故也称“西泠八家”。在这件印谱中就有丁敬（1695—1765，字敬身）、陈豫钟（1762—1806，号秋堂）、陈鸿寿（1768—1822，号曼生）、赵之琛（1781—1860，字次闲）、钱松（1818—1860，号耐青）五家的刻印共八钮，另有“鸳湖（嘉兴南湖亦名鸳鸯湖）四山”，即钱几山（1765—1807，名善扬）、文后山（1766—1852，名鼎）、曹山彦（？，名世模）、孙桂山（？，名三锡）的刻印共七钮，尚有清代著名篆刻家瞿中溶（1769—1842，号木夫）、杨澥（1781—1850，号龙石）、翁大年（1760— 1842，字叔钧）、徐三庚（1826—1890，字辛穀）、赵之谦（1829—1884，号悲盦）、胡菊邻（1840—1910，名钁）、赵穆（1845—1894，字仲穆）、吴昌硕（1844—1927，名俊卿）的刻印共二十钮，其余还有清代知名印人如：夏俨（守白）、陈志宁、孙均（古雲）、徐楙（问蘧）、丁柱（澂盦）、周棠（少白）、程庭鹭（序伯）、何溱（方谷）、严坤（粟夫）、陈望祖（瓉思）、陈埙（叶箎）、陈春熙（雪庵）、李嘉福（笙鱼）、陈雷（震叔）、朱志复（遂生）、董熊（歧甫）、沈近光（石甫）等的刻印二十四钮。

因受篇幅所限，对上述各家的印章只能择要选刊（图九），所附墨拓边款中文字略，将年款、名款录出如下：1、明文彭（三桥）“讲易见天心”（白），边款：“……三桥”；2、清丁敬（敬身）“小石仓”（白），边款：“……癸未（1763）八月敬身叟时年六十有八”；3、清陈豫钟（秋堂）“长毋相忘”（朱），边款：“……己酉（1789）九月廿六日秋堂并记”；4、清陈鸿寿（曼生）“春瘦如初”（白），边款：“……癸亥（1803）仲冬八日为迈老作此。曼生”；5、清赵之琛（次闲）“画眉深浅入时无”（白），边款：“……甲子（1804）三月六日作。赵之琛”（四选其一）；6、清钱松（耐青）“毋相忘”（朱），边款：“……耐青”；7、清钱几山（善扬）“白圭三复”（白），边款：“……嘉庆丁卯正月，钱善扬”（二选其一）；8、清文后山（鼎）“紫蓬莱馆”（朱）边款：“……嘉庆己巳（1809）秋日熙台五兄属，文鼎”（二选其一）；9、清曹山彦（世模）“画禅”（白），边款：“……年六月学画，世模”；10、清孙桂山（三锡）“吉甫收藏金石文字”（白），边款：“吉甫属，桂山制……”（二选其一）；11、清瞿中溶（木夫）“梦华填词”（白），边款：“己未十一月廿又三日木夫作”；12、清杨海（龙石）“庐虚”（白），边款：“……时在戊寅（1818）二月朔日聋石氏杨海”（三选其一）；13、清翁大年（陶斋）“众奇草堂”（白），边款：“……道光戊申（1848）夏五作于南屏僧舍，翁大年”；14、清徐三庚（金罍山民）“我吹箫馆”（白），边款：“此作神似林鹤田（皋），辛未（1871）七月，金罍”；15、清赵之谦（悲盦）“叔度双句”（朱），边款：“壬戌（1862）十月抚汉金文为叔度作印悲盦居士”；16、清胡菊邻（钁）“读书余事”（朱），边款：“裕翁属，菊邻”（五选其一）；17、清赵穆（仲穆）“穀羊之印”（白），边款：“赵仲穆作，辛卯（1891）十月”；18、清吴昌硕（俊卿）“出入大吉”（朱白），边款：“……古桃吴俊并记”（三全选）；19、“臣顯”（白），边款：“壬午（1882）夏，俊卿”；20、“质公”（白），边款：“质公正刻，仓石吴俊”；21、清周棠（少白），“湘霞阁”（朱），边款：“己酉（1849）……少白”；22、清李嘉福（笙鱼）“惜余庐”（朱白），边款：“嘉福偶拟奚九（冈）”。

图八

赏读是谱，有必要对上述据他晚年自言“一生十八个字：读史、填词、看戏、学画、玩印、吃酒、打牌、养猫、猜谜。前四项是主要生活，后五项是多头。我是专力则精，杂学则粗”再作一审视，如其中他把“玩印”自谦为“杂学则粗”，而以所见他的“小钝盦藏印，藕汀篆”（即“图一”），背面钤拓有“小钝盦主人手拓之记”“小钝手拓”（“图二”），从中便可以见得他的“玩印”并非“杂学则粗”，就他手拓的印章的边款而言，字口清晰，全系乌金拓，技艺堪称精良，实非行家里手难得此妙诣。因此，是谱不仅藏印精美，而且钤拓精良，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因在读这件印谱的同时，笔者还参读到不少是谱主人吴藕汀晚年自述“玩印”的文字，其中有谈到一些藏印的由来，和当时他与印人方节庵（约）、方去疾（之木）兄弟等的交往等等，尤其还谈到把所藏吴昌硕印章四方捐献给家乡嘉兴博物馆，其中的三方，即曾钤拓在是谱下册之末（都已收入在1985年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吴昌硕印谱》中）。但唯独未见他提到有关钤拓《小钝盦藏印》的只字片语，鉴此所见《小钝盦藏印》也许已是孤本，故尤其可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