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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赏斋帖》的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

2017-09-16盛诗澜

大观(书画家) 2017年2期
关键词:钟繇墨迹书法

盛诗澜

《真赏斋帖》的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

盛诗澜

有明刻帖第一。

明嘉靖元年(1522),无锡华氏著名收藏家华夏将家族所藏剧迹三种编次后摹勒上石,辑刻成《真赏斋帖》,是为明代中期第一部私人刻帖。该帖刻成不久,即逢倭乱,石毁于火。后从真迹重新摹勒上石,故拓本有火前、火后本之别。火前、火后刻石间隔不远,均由华夏亲自主持,俱从真迹上石,且摹勒者也未改变,故两本毫无轩轾。是帖一出,在业内评价极高。明人孙鑛《书画跋跋》称其“止下唐时书丹刻一等,《淳化》、《太清》俱不及也”①,即使是著名的宋代官帖《淳化阁帖》也比不上它。清代陈昌齐跋云:“真赏斋帖,锡山华氏东沙刻本。当时勾摹者为文待诏父子,勒石者为章简父,皆一时名手,故为有明刻帖第一。”②明清刻帖多达八百余种,《真赏斋帖》能够独领风骚,被誉为“有明刻帖第一”,在文徵明《停云馆帖》之上,其原因何在?

华夏为什么要刻《真赏斋帖》,又是在怎样的文化背景下刻帖,这是理解《真赏斋帖》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前提。众所周知,刻帖在宋代已十分发达,至明代更是私帖大兴。刻帖之所以得到发展,既是书法自身发展的要求,也体现出市场的文化需求。既然真迹珍稀不可轻易得见,那么上至官府的文化官员,下至民间的文人墨客,都需要以刻帖作为学习书法的范本。明代社会经济蓬勃发展,刻帖作为一种文化商品进入市场流通,其本身具有经济价值,可使古董商从中牟利。市场利益的驱动,也促使吴中出现了一批勒石的高手。

但刻一部好帖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刻帖质量的高下也牵涉到很多问题,比如用什么样的墨迹底本上石、刻手的优劣、编次水平的高下等等。宋《淳化阁帖》为诸帖之祖,因该帖由翰林侍书王著模刻,以真迹直接上版,在不见真迹的情况下,得此足矣。此后《绛帖》《潭帖》《大观帖》等等都是“《淳化》之子”“《淳化》之弟”,翻刻出来的书法形象已比原帖差了许多,如《大观帖》“恣意粗率,笔偏手纵,非复古意”。③明永乐十四年(1416),朱元璋之孙朱有燉刻《东书堂法帖》,取材《淳化阁帖》《绛帖》等,又增入了宋元人所书墨迹,张伯英评:“点画谬误处,不胜枚举,不仅如王元美所讥‘粉泽有余,肤理不足,使古人之迹屈从其手’也。同一帖也,摹者不同,神貌即异,又摹近人书易,摹古人书则难,是固各帖所同患,而《东书》尤谬。”④弘治九年(1496),朱元璋曾孙朱奇源刻《宝贤堂集古法帖》,王元美说:“此帖行款次第颇不俗,第石理既粗,而摹、刻、拓三手俱不称。”⑤官帖的水平如此,民间私人刻帖就更不用说了。

华氏家族为江南巨富,有钱之余,又素有雅好收藏之传统。在华夏身边,也聚集了文徵明、丰坊、都穆等一批有眼光的鉴赏家。有墨迹真迹为基础,有经济实力作保障,再加上所请工匠又为吴中刻石名手章简甫,可以说,刻帖的各项基本条件都已具备,华夏刻帖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图1 钟繇《荐季直表》

一、《真赏斋帖》概述

《真赏斋帖》共三卷:卷上为钟繇《荐季直表》;卷中为王羲之《袁生帖》;卷下为唐人双钩王羲之等七人十帖(即王方庆进呈武则天之《万岁通天进帖》)。全帖篇幅不多,但这几件墨迹的重要性却不容小觑,并直接导致作为私人刻帖的《真赏斋帖》有着与《淳化阁帖》一样重要的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故应对其中内容作一些必要的梳理与考释。

1.钟繇《荐季直表》(图1)

又称《荐关内侯季直表》,魏钟繇书。末行署“黄初二年(221)八月司徒东武亭侯臣钟繇表”。纵12.6厘米,横44厘米。共有小楷19行,计240字。幅上有唐宋官府诸印,幅后有“刘岑观”、“李木敬览”、“陈经、许懋同观”三行跋。一般认为元末陆行直以前的鉴藏痕迹有问题,如明人孙鑛说:“若‘贞观’、‘宣和’、‘淳化’、‘大观’四印,则的为伪作无疑。且陆跋止称有河东薛绍彭印章,则此外诸印皆至正后所增耳。”⑥元末明初吴江人陆行直跋云:“右汉钟繇荐季直表真迹,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无晋唐插花美女之态。上有河东薛绍彭印章。真无上太古法书,为天下第一。余于至元甲午(1294)以厚资购得于方外友存此山,后因飘泊散失,经廿六年不知所存。忽于至正九年(1349)六月一日复得之,恍然如隔世事。以得失岁月考之,历五十六载。嗟人生之几何遇合有如此者,后之子孙宜保藏之。吴郡陆行直题于壶中。时年七十有五。”(图2)陆行直从存此山处购得此帖,但存此山之前是帖流传情况已不得而知。此后,郑元祐、袁泰、李应桢、吴宽等人俱为题跋。

图2 陆行直跋《荐季直表》

图3 《袁生帖》

清人吴升在《大观录》中对该墨迹本有过详细的描述,称:“白麻纸带牙色,质坚厚。墨含光润,笔敛锋锷,转折顿挫,法度精密。溯太傅至今千五百余祀。洊更兵燹,完好如故,岂非灵异……直至刘岑、李木、陈经、许懋仅仅识名览观,又不标题年月及跋语扬扢,至正之季陆季衡诸君始起而审定。”⑦对墨迹本的纸质、墨色、字形以及流传过程作了明确的交待,认为它是一件真迹。该墨迹本后辗转入沈周处,又被华夏购得。清时入内府,被乾隆称为无上法宝。1860年英法联军焚掠圆明园时,墨迹本被劫,一度为裴景福所得,后被盗损毁。现仅存王壮弘自《壮陶阁法帖》初拓本中所得墨迹照片一帧,乃裴景福旧物。

华夏在刻《荐季直表》的同时,将陆行直、郑元祐、袁泰(共两跋)、李应桢、吴宽的跋也都刻石。这些题跋者都有一定的鉴赏能力,观点可信,故跋文可作为正文的补充,有其史料考鉴价值。且题跋者本身又都是书法家,故跋文书法也同时具有艺术价值。

2.袁生帖(图3)

此墨迹本为唐人双钩廓填摹拓本,硬黄纸,27×10.3厘米。共3行,25字。释文:“得袁、二谢书,具为慰。袁生暂至都,已还未?此生至到之怀,吾所也。”

《袁生帖》其实是《产妇帖》中的一小段,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十《右军书记》著录此帖有97字,全文应如下:“产妇儿万留之,月尽遣,甚慰心。得袁、二谢书,具为慰。袁生暂至都,已还未?此生至到之怀,吾所尽也。弟预须遇之。大事得其书,无已已。二谢云:秋末必来,计日迟望。万羸,不知必俱不?知弟往别停几日,决其共为乐也。寻分旦与江姚女和别,殊当不可言也。”原文“吾所尽也”的“尽”字,《袁生帖》中已残泐不存。信中所称袁生,即袁宏(约328—376),字彦伯,又称袁虎,极有文才。《世说新语·文学》云:“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⑧

图4 《姨母帖》

图5 《初月帖》

文徵明有《跋袁生帖》,认为此帖系真迹无疑。据跋文,是帖明以前递藏情况不详。明洪武中归工部尚书吴兴严震直,后由沈维时购得,又转归无锡华夏。清乾隆十一年(1746)入内府,因纸污暗,一直不为人重。1925年左右流入日本,为京都藤井有邻馆藏,成为日本据有的第四件王羲之唐摹墨迹,被视为国宝。

3.《万岁通天帖》

卷下所刻《万岁通天帖》,唐摹本,又名《王氏一门书翰》,硬黄纸本,纵26.3厘米,横253.8厘米。原帖墨迹由王羲之后人王方庆于武周万岁通天二年(697)上进武则天,武则天命人双钩填廓后,将原迹归还王家,后原迹亡佚。此卷为唐人勾摹本,代表唐人响拓技术的最高成就,十分接近原作。该摹本经宋绍兴内府收藏,后藏岳珂处,至元时尚在岳家。明代归无锡华氏。清时入内府收藏,收入《三希堂法帖》。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万岁通天帖》应收王氏家族28人书共十卷,现只存王羲之、王荟、王徽之、王献之、王僧虔、王慈、王志等七人十通,依次如下。

(1)《姨母帖》(图4)

王羲之书。6行,42字,行书。释文:“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

《姨母帖》的书写风格,与传世的王右军诸摹本都不太像。风格古朴,多隶意。帖中的“一”“十”等字,隶意明显,与《兰亭序》的妍美俊丽有很大的差异。第二行“顷遘”下空行,“姨母”提行与第二行齐,这是古代的平阙格式。

(2)《初月帖》(图5)

王羲之书。8行,61字,草书。释文:“初月十二日,山阴羲之报。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不办。遣信昨至此,且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忧悴,力不具。羲之报。”

初月即正月,因王羲之父名“正”,为避讳,正月一律改成初月。据“山阴羲之报”字样,因右军任会稽内史为351年,故此帖的写作时间当在此后。王玉池先生对此帖书法有精到论述,转引如下:“和其他王草相比,此帖亦稍带古意。笔势沉着而姿态飘逸,结字大小不一,且平正欹斜各随字形。章法错落跌宕,不拘一格,特别是笔画变化极为丰富。以倒数第二行之‘道忧悴’三字为例,每一点画都不相同,而且相差甚远。‘道’字开头两点写为一横,笔画特别粗重,而末画捺笔却很短促轻灵,与所见一般写法不同;‘忧’字最上似点似画一笔,由左上向右下倾斜,中间略带弯曲,而笔墨滞重含蓄,最下一横笔,呈两头小中间大的形状。由于笔法的衄挫效果,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趣。”⑨

图6 《疖肿帖》

图7 《新月帖》

(3)《疖肿帖》(图6)

王荟书。4行,残存17字,行草书。释文:“荟顿首。□□□□为慰。吾疖肿□□甚无赖,力不次,□顿首。”

王荟字敬文,小字小奴,王导(276—339)幼子。其人不竞荣利,有清誉。曾为吴国内史、会稽内史,进号镇军将军,加散骑常侍。卒于官,赠卫将军,故有“王卫军”之称。《晋书》卷六五有传。王荟承家学,善行书,但南梁庾肩吾《书品》仅列其书为“下之上”。

(4)《新月帖》(图7)

王徽之书。6行,60字,行书。释文:“二日告□氏女,新月哀摧不自胜,奈何奈何。念痛慕不可任。得疏,知汝故异恶,悬心。雨湿热,复何似。食不?吾牵劳并顿,勿复。数日还。汝比自护,力不具。徽之等书。”

所谓“新月”,指当月之初二日。幅内有南朝梁内府姚怀珍、满骞押署。王徽之(338—386),字子猷,王羲之第五子,尝为大司马桓温参军。他生性卓荦不羁,欲为傲达,放肆声色颇过度,时人钦其才而秽其行。其书则风神潇洒,以韵胜。此帖虽为行书,但不少字为楷书形态,点画遒健,线条墨色饱满。最后几字多有行草之势,字形亦放纵。

(5)《廿九日帖》(图8)

王献之书。3行,30字,行书。释文:“廿九日献之白:昨遂不奉别,怅恨深,体中复何如?弟甚顿。匆匆不具。献之再拜。”

此帖第一行末二字右半部分尚可辨识为“别怅”。《淳化阁帖》卷九、《绛帖》卷八、《宝贤堂帖》卷六均收此帖,但《淳化阁帖》中“别怅”两字被挖去,致使文意不通。黄伯思曾跋此帖说:“云:‘昨遂不奉,恨深’,此近世人语,非子敬书。”王玉池认为,《阁帖》刻本未见原句摹本,才引起误解。⑩王献之(344—386),字子敬,小名官奴。王羲之第七子,少有盛名,而高迈不羁,风流为一时之冠。唐张怀瓘《书断》以他与羲之相较,认为“能极小真书,可谓穷微入圣,筋骨紧密,不减于父。如大字则尤直而少态,岂可同年。唯行、草之间,逸气过也。及论诸体,多劣于右军”。王玉池评此帖书法说:“主要为楷书,但兼有少数行草,甚至草书,但整体很谐调,无拼凑杂乱之感。笔画或方或圆,或方圆互用,亦很自然。”

图8 《廿九日帖》《太子舍人帖》

图9 《尊翁帖》

(6)太子舍人帖(图8)

王僧虔书。4行,33字,行楷书。释文:“太子舍人王琰牒。在职三载,家贫。仰希江郢所统小郡。谨牒。七月廿四日臣王僧虔启。”

王僧虔(426—485),官至侍中。工书,《齐书本传》称:“僧虔善隶书。宋文帝见其书素扇,叹曰:‘非惟迹逾子敬,方当器雅过之。’”《书断》评其书:“祖述小王,尤尚古直,若溪涧含冰,冈峦被雪,虽极清肃,而寡于风味。子曰质胜文则野,此之谓乎。”《太子舍人帖》亦称《在职帖》,是王僧虔为太子舍人王琰写的牒文。《中国书法全集(19)》认为王僧虔这件作品“取用楷书体,书写得恭谨而端丽。其用笔,钩挑处都取侧锋为之;字态呈明显的横张之势,有厚重感。其形质、风格,类似王献之《廿九日帖》”。这件作品与《廿九日帖》刚好装裱在一起,两相比较,王僧虔书似远不如王献之书流畅、潇洒,其笔道秾丽,略有肥重之病。

(7)尊翁帖(图9)

王慈书。12行,72字,草书。释文:“翁尊体安和,伏慰侍省,小儿并健。适遣信余泽小顿,自当时令卿知吾言之不虚也。郭桂阳已至,将甲甚精。惟王临庆军马小不称耳。比病苦皆差耶,秋冬不复忧病也。迟更知问。七月廿七日。”

王慈(451—491),字伯宝,为王僧虔子。宋朝历仕秘书郎、太子舍人、秘书丞等官职,父忧去官。齐武帝时,任司徒太长史。追赠太常,谥懿子。《尊翁帖》亦名《郭桂阳帖》、《尊体安和帖》。《中国书法全集(19)》评其书说:“此帖起首‘翁尊体安’四字尚为行书,愈后愈放,转为草书,纵横挥洒。”(8)得柏酒帖(图10)

王慈书。5行,27字,草书。释文:“得柏酒等六种。足下出此已久,忽致厚费,深劳念慰。王慈具答。范武骑。”

这是一封收到友人赠酒礼品之后的回信。第6行下具“范武骑”是收信人的封题。“范武骑”右有行书“唐怀充”三字,为梁内府鉴定者押署。此帖书风与《郭桂阳帖》近。第二行“出此已久”形大而恣肆,尤见性情。

(9)汝比帖(图11)

王慈书。6行,29字,草书。释文:“汝比可也,定以何日达东?想大小并可行。迟陈赐还,知汝劣劣。吾常耳,即具。”

图10 《得柏酒帖》

图11 《汝比帖》

此帖为致友人的平常问候信,是王慈传世书作中的纯草书作品。其用笔比《得柏酒帖》、《郭桂阳帖》更为恣纵狂放,用笔劲爽,连笔牵丝,十分适性,从中也可见晋人风采。

(10)一日无申帖(图12)

王志书。6行,37字,行书。释文:“一日无申,只有延属,雨气方昏,得告深慰。吾夜来患喉痛,愦愦何绝,晚当故造,迟叙诸怀,及不具。”

王志(460—513),父王僧虔,王慈其兄也。弱冠,选尚孝武帝女安固公主,拜驸马都尉,此后仕途畅达。梁武帝时官至中书令,迁冠军将军。天监九年(510年)迁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卒年五十四,追谥曰安。《一日无申帖》亦称《喉痛帖》,其书风稍类其兄王慈。《述书赋》评王志书云:“纤薄无滞,过庭益俊。并能宽闲墨妙,逸速奋毫。”据此帖点画,能看出书家楷书功力不凡,且笔力劲健,行笔略无滞凝,还是很有气势的。

二、《真赏斋帖》的艺术价值

《真赏斋帖》以摹勒精妙而著称,清人王澍在《淳化阁帖考证》卷六“袁生帖”条中,称它与真迹“不殊毛发”,信为“有明第一佳刻”。其实明人也以《真赏斋帖》为第一,如王世贞提到《真赏斋帖》第三卷“沈启南尝从华氏乞得,令文徵仲双钩,复刻停云馆中。此华氏本也,摹本既精,拓法亦佳,为尔时法书墨本第一”。孙鑛认为《真赏斋帖》的质量远在《淳化阁帖》之上:“右军《袁生》,大令《廿九日》、《阁帖》固俱有,何能及此?”以上均为专业人士的评价,可充分说明《真赏斋帖》艺术性之高。

《真赏斋帖》的艺术价值,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生动再现魏晋时期真实的书法形态。

图12 《一日无申帖》

三国魏时的书法到底是什么样子,在唐宋时期就已十分模糊。宋黄伯思《跋钟虞二帖后模本》说:“唐文皇论钟元常书云:‘体制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今观世传逸少临钟书《尚书宣示》及《破关羽帖》,并此表字,皆扁阔殊无长体,岂文皇误以广为修乎?”这是以王右军临钟繇书法的形态,来证明唐文皇所评并不准确,因钟书原迹到底如何已不得而知。宋人米芾也多次说:“生平不见汉、魏书,故《宝晋斋》断以晋始。”《宝晋斋法帖》刻于咸淳四年(1268),凡10卷,保存了米芾所藏及所临各种晋帖,却未收汉魏书。在米芾看来,汉魏书已不可靠,因无墨迹传世。唐张怀瓘评钟繇书说:“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对他楷书的形态描述十分含糊,未能道出具体特征。钟繇的书法作品在唐代就不多,内府并没有收藏到他的《荐季直表》,宋代《淳化阁帖》中也未收这件作品,只收了《宣示》《还示》二表。钟繇另有《贺捷表》刻入《淳化阁帖》,其书法形态倒是与《荐季直表》相像,但由于没有同类标准件作为参照,宋人董逌在《广川书跋》中将它视为伪作,云:“昔人辨钟元常书,谓‘字细画短’,而逸少学此书,最胜处得于‘势巧形密’。然则察真伪者,当求之于此,其失于劲密者,可遥知其伪也。《贺表》画疏体枝,锋露筋绝,不复结字,此决知非元常之为也。永叔尝辨此,谓建安二十四年九月,关羽未死,不应先作此表。论辨如此,正谓不识书者校其实尔。若年月不误,便当不复致辨邪?辨书者于其书画察之,当无遗识矣。”董逌是宋代有名的鉴赏家,但因未见过钟繇墨迹,以昔人“字细画短”的特征来否定《贺捷表》,难免出错。《贺捷表》结体茂密,略带扁势,其中保留了许多隶意,并不是常人想像中的楷书形态。汉魏之交,书法正处在隶变的过程中,以隶草作楷,就是楷书。楷者,法也,式也,模也。“楷隶初制,大范几同,故后人惑之,学者务之,盖其岁深,渐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时人用写篇章或写法令,亦谓之章程书。”故当时的楷书,亦称八分书或章程书。钟繇善章程书,即善楷,只不过钟楷与唐楷有很大的差别,是一种楷中带隶的“章程书”。

把《真赏斋帖》中的《荐季直表》放在这样一个书法文化背景中去考察时,其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就凸现了。《荐季直表》为书法史提供了最明确无误的实物样品,呈现了早期楷书的书法形态。它有力地证明,汉魏之交的书法发展已经很繁荣,书法史不能从晋开始,米芾‘宝晋’之眼光显然缺乏历史的前瞻性。

同时,《荐季直表》也以实物证据表示,钟繇的章程书,艺术性很高。孙鑛《钟太傅荐季直表》跋云:“太傅此表正与《兰亭》绝相似,皆是已退笔于草草不经意处生趣。但《兰亭》长,此匾;《兰亭》瘦,此肥;《兰亭》今,此古。然《兰亭》以骨为肉,此以肉为骨;《兰亭》规矩在放纵中,此放纵在规矩中。其相反处笔意亦正相合也。”孙鑛此跋评述极为专业,不但把《荐季直表》与《兰亭》的书法形态作了对比,指出其不同,而且对两者“正相合”的内在关系作了剖析。故钟书与王右军书都是魏晋时期书法的经典之作,且都有墨迹本作证。

有了《荐季直表》作为参照框架,《贺捷表》的真实性也可得到确证,这又反过来证明《荐季直表》的字体正是当时流行的章程书。同时,《荐季直表》又可印证王右军作品中隶书形态的合理性。如右军《姨母帖》中“十”“一”等字中的横画,都表现出明显的隶书形态,初看似觉不太协调,但处在隶变中的楷书,在各人书写中其表现是不一样的,王右军书法中的这些隶书笔意也正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历史印记。

图13 周道振小楷王世贞《章筼谷墓志铭》

在隶变这一书法历史演变的过程中,隶草中夹杂章草也是一种正常现象。如王志《一日无申帖》中“喉”、“反”等字的捺脚,都表现出章草的书法形态,是今草与章草混杂的现象。王慈《汝比帖》中,“达”的末笔、“可”的横画、“还”的末笔,也都有明显的章草笔意。这充分说明,魏晋时期的草书发展还未最后成熟,章草的笔法还时时掺入行书和今草中,故书法形态中保留了相当一部分古意。

《真赏斋帖》三卷均以魏晋时期的墨迹本上石,保留了该时期书法发展的原始面目,为书法史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实物证据。由此,该刻帖的艺术性与历史性得到了充分的结合,成为十分难得的历史艺术品。

(二)笔势飞动,备得笔意,见真情性。

《真赏斋帖》直接以墨迹本上石,刻石者又是当时高手,故此帖笔势飞动,备得笔意,墨迹本中创作主体之真情性在刻帖中亦能历历可见。

书写者与镌刻者是两个不同的创作主体。纸上墨迹本是书写者情性外达的迹化,再经镌刻,变成石上之线条,则已是两度创作。石上的线条形态虽然与墨迹本相似,但既然其线条是刻出来的,而不是写出来的,则刻出来的线条能体现出书写者的笔意与情性,这绝对是镌刻者的创作成果。《真赏斋帖》的刻工是章简甫,他既是墨迹本的勾摹者,也是镌刻上石者。章简甫(1491—1590)出身于镌刻世家,当时文徵明父子、祝允明、王宠等吴中书家作品上石,都专门请他镌刻,文徵明更是“非叟刻石不快”。章氏刻帖代表作,除华氏《真赏斋帖》外,另有陆氏《怀素自叙帖》和孙氏《太清楼右军十七帖》,后两件都是与文徵明合作的。周道振先生根据《怀素自叙帖》后文徵明与文彭所作跋文考证,推测文、章合作刻《黄庭》、《自叙》等帖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在华夏刻《真赏斋帖》的1522年。此时,章简甫不过三十岁左右,眼力、臂力都是最佳时期。

章氏不仅仅是一位工匠,而且本人也善书。王世贞在为其所撰墓志铭中说:“其先自闽徙而为吾吴之长洲人,赵宋时已负善书名,兼工镌刻。而叟之大父昶、父浩尤著。至叟则益。”“楷法绝类待诏,尝为待诏书《三乞休草》,家弟以为待诏也。示藻而后知之。”(图13)因为善书,章氏能知一根线条的起止、动静、粗细变化之来由,也懂得如何将这线条刻得既有生气,有力量,又有姿态。所以,由他摹勒的作品艺术水准高超,“能夺古人精魄”。

《真赏斋帖》摹刻之精,得到了业内的公认。明人孙鑛跋云:“章简甫乃迩来刻石第一手,尤精于摹拓,闻为华东沙刻此帖时,既填朱登石,乃更取原帖置面前,玩取形势,刻成后再校对,有毫发不似,必为正之。盖刻石而又兼手临者,以故备得笔意。内惟《季直表》系小楷,亦尚未得逼真。若《袁生》及唐摹《王相家帖》,笔势飞动,真所谓周昉貌赵郎并得其情性者,止下唐时书丹刻一等,《淳化》《太清》俱不及也。右军《袁生》、大令《廿九日》,《阁帖》固俱有,何能及此?”原帖在手,玩取形势;自己勾摹上石,又自己镌刻,这就为刻石传达原帖笔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而《真赏斋帖》的艺术性也正体现于此。

所谓刻石传达笔意,有以下两个内涵。

1.传达出用笔的起止、起伏以及笔法运动的过程。

如王右军的《姨母帖》,首行“羲之”的“之”字由四笔组成。第一笔,从左往右下点,落锋起笔,锋按后收笔,点得饱满圆润;第二笔,以“点”作横,故首笔顿而微向右上挑,短促而有势,首部圆厚而尾部尖细,呈斜上势;第三笔,斜撇,起笔圆,撇笔劲利,第二点与第三笔有一个呼应顾盼的情调;第四笔是捺笔,逆锋落笔,乘势右下,由粗变细,神气完足。在《真赏斋帖》中,这个“之”字刻得极有书写的笔意,既有形势,姿态照应,又有意味,让人体会到书写中的节奏,感受轻重与运笔的过程,书家的情性也由此被传达出来了。

王右军《初月帖》是草书,将纸上飘逸多姿的线条移刻到石上,线条是否会变得僵硬?据火前本来看,这担心完全多余。章简甫不愧为刻帖高手,他的刻,完全按草书用笔的规律进行,笔画的粗细变化交待得清清楚楚。例如“近欲”两字,“近”的第一笔重,线条稍粗,竖笔欹斜,提笔后连笔而下,线条转细,刻石一依写法,气息连贯。此两字是连笔而成,字形上线条交叠,这中交叠在刻本中也有清晰的体现,刻得十分生动精彩。

2.细节精微,毫发不爽。

用笔的艺术水准,不仅仅体现在有书写的笔意,体现在用笔过程中锋毫运动的多样性和运动性,还体现在细节的处理。细节精微,整个字乃至整件作品就神气完足;细节粗疏不到位,则留下圭角或破绽,导致笔意的缺乏或失败。仍以《初月帖》为例,倒数第二行的“道忧悴”三字,“道”的开头两点简化成一横,字形粗重,而捺笔短促,捺笔虽短,粗细、起收的笔意还是很明显,刻得也精微细腻。“忧”的草体,上方是一斜向右下点,以“点”代“画”,中部字形则紧密裹束,亦有勾丝细笔。此处章简甫刻得尤为细心,特别是那带有弯勾的细丝处,是整个字的细节精微处,不能有一点点大意。忽略了这一细笔,笔意就中断了。而“悴”的草写,右部的最后两笔是翻笔向左后右下,用笔在做向左撇的动作时,笔会有斜势而下的粗细变化;同时翻下的按收又是由轻而重,最后有一个回笔收的动作,线条圆润厚实,是整个字笔意的聚集之处。对于这些细节,章简甫处理得精致、细微,因此刻的效果仿佛与书写出来的毫无二致。

毫发不爽是刻工的技巧之所在,但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技法问题,更是体味原帖精神和再创造的问题。对于手艺精熟的刻工而言,一根线条刻得像不难,难的是传达出情调。王志的《一日无申帖》,用笔中有许多枯笔,如第一行的“申”、第二行的“气”字等等,笔画中都有枯笔游丝的存在。《真赏斋帖》中对这些细节的处理,都可做到毫发不爽。像“申”字,下部的枯丝由众多极细的线条组成,甚至肉眼都无法一下子辨别,但仔细看拓本,这些枯丝条条清晰,且枯丝的形状、粗细、起止的部位都与墨迹本十分相似(当然,完全相同是不可能做到的)。这种逼真,不禁让人精叹刻者技巧的精致。这件作品的墨迹本用笔大起大落,刻本则同样大起大落,无一点装饰的痕迹。

(三)行气流畅,整体意境通透。

刻帖的基本程序,是以墨迹上石后再刻。但有些名帖墨迹只内府才有,因此也有不少刻帖是以前人刻帖作为底本来进行翻刻的。翻刻本多了好几道手续,与原帖相比,不但在形貌上大大走样,且原作的笔意精神也往往会遗失。《荐季直表》墨迹唐宋内府都无收藏记载,《淳化阁帖》初刻本也没有。等到后来的《阁帖》翻刻本收《荐季直表》,其版本已不值得收藏了。以《荐季直表》墨迹本上石的,以华夏为最早,故《真赏斋帖》是此作的祖刻。此后翻刻本不少,大多以《真赏斋帖》为底本翻刻,这还是好的;也有按翻刻本再翻刻者,精神气息就大大缺失了。

《真赏斋帖》严格按墨迹本的样子上石,其字形大小、分行布置也按照原作布置。中垂线直的就直,不直的也按原样不直,这样才使原作的笔意、神气保持原样。例如《荐季直表》第一行,其原样是从第三字后行中轴逐渐向左倾,尤其“遭遇”两字,偏离中垂线很多。因此作是“表”,故开头二字“臣繇”笔画稍粗,字形也稍大。下面“臣自遭遇”字形就小,而且可能由于书写心态的小心谨慎,不自觉地将字形向中垂线外侧倾斜。于原作而言,这是自然的行气运动。至清《三希堂法帖》,翻刻者或由于对形式齐整的要求,或出于审美观念的不同,自作主张改变了文字的排列状态,将《荐季直表》的第一行刻得十分整齐,中垂线如弦而直。这种自作主张的改变,体现出勾摹者所代表的官方意志的一种审美心理,使形式变得更齐整,上下更协调,看起来更美观。但这种形式美破坏了原帖之美,它不但中断了原作贯通的行气,也在改动中使作品的形式、笔意遭到了篡改。钟繇的书写,用笔舒缓而安详,第一行虽然有倾斜,但正体现出奏表初写时的心境,有艺术的真实在;而改成形式整齐的章法安排,让这种心境变质、变味。日本宇野雪村藏本等多种翻刻本,也都因不明其中的奥妙,作了不必要的改动。

《真赏斋帖》中所收右军《袁生帖》、献之《廿九日帖》,其实《阁帖》及其他很多刻本都收,但仔细比对起来,还是以《真赏斋帖》本最能体现整篇的意境。作品的意境靠作品整体形式单元的暗示而产生,哪怕有一个部分不协调,一个点画不真实,都会破坏意境的整体美。像《淳化阁帖》中的《袁生帖》,其最大的毛病在于线条过于光洁(可能由于刻在木板上的缘故),缺乏书写性。就章法言,第一行“谢”、“书”二字连结十分紧密,《阁帖》则处理成字距较大的两个字,这就完全破坏了原作紧密运行的行气。第二行“还未”的“未”字,中竖是明显出头的,《阁帖》中的字形则处理得有点像简化的“乐”字。而且原帖一竖的姿态是略往左倾斜,《阁帖》则处理成较笔直的竖,这种形体上的肆意妄改,可能是出于勾摹的方便,但整篇的气息流转和意境全部被破坏掉了。章简甫在刻帖时,以原帖置面前,玩取形势,刻成后再一一仔细校对,这说明他刻帖不追求快速,也不仅仅满足于表面的“似”。孙鑛所说“玩取形势”四字,很值得玩味。以章氏的技巧和经验,对于书法的外在形相,他无需反复玩取形势即可把握,因此,他所玩取的,是整体气息的流转和意境的不走样。能做到这一点,可以说是《真赏斋帖》在艺术上最成功的地方。

三、《真赏斋帖》的学术价值

《真赏斋帖》不仅以艺术价值而著称,还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首先,它所提供的文本本身是一种历史文献,具有历史的真实性、原始性,以之可以证史,也可以反映一个时期的文化原生态;其次,帖中内容引发历朝历代题跋,为后续艺术探讨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成为研究者交流和进一步开掘研究的原始史料;再次,刻帖真实再现了原作的装裱方式、印鉴题识等,是真伪考鉴的原始证据。

(一)以历史文献为基础的学术探讨。

钟繇《荐季直表》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其内容是向皇上推荐关内侯季直任职,并陈述自己的理由。作为奏表,这是一篇文辞严肃的公文,表中所提及的官职、人名、时间、地点都不可能是虚构或编造的,其文字担负着一种历史职责。落款“黄初二年(221)八月司徒东武亭侯臣钟繇表”,时间、官职、人名理应绝对准确。但如果对照《三国志·魏书》中的《钟繇传》,却会发现这二者对不上号。传称:“(魏)文帝即王位,(钟繇)复为大理。及践阼改为廷尉,进封崇高乡侯,迁太尉,转封平阳乡侯”,故《中国书法全集(20)》的分卷主编庄希祖先生说:“魏文帝即位在黄初元年(220),钟繇已封为崇高乡侯,第二年,黄初二年(221)钟繇反自称汉时爵位‘东武亭侯’,其疑点一。其时钟繇为廷尉,王朗为司空,华歆为司徒。而帖中钟繇自称为‘司徒’,与史不合,其疑点二。据此二点,可定其为伪帖。”所谓“与史不合”,这“史”就是《三国志·魏书》,但《三国志·魏书》是否绝对可靠呢?史官所记载的事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其材料来源,部分来自史官的记录、朝廷的文件等等,部分来自个人的见闻,但即使再怎么取材精审、考订慎重,也难免使用各种曲笔,也不可避免会带有个人的偏见。以史证史,这本身就是不严肃的。比如三国时著名的《国山碑》,碑文中所谈到的立碑动因、时间乃至参加人物的记述,与《三国志·吴志》均有不同,从而证明了《三国志·吴志》中对改元的年代、朝廷派遣官员人名的记载,都是混乱且不正确的。近代王国维提出了二重证据法,即以出土的、真实的材料来印证历史或纠正史书中的错误记载,这样治史学的方法才是科学的方法,也已成为一种公认的学术正流。

其实这个问题古人也早已发现了。王世贞跋《荐季直表》说:“考陈寿《志》繇本传,为魏相国,封东武亭侯,坐法,以侯免。文帝即王位,为大理;即帝位,为廷尉,进封崇高乡侯,迁太尉,而不言作司徒。”而孙鑛跋反驳说:“若以年衔为驳,则史传所记,主在大政迹不谬,区区履历,非所经意。且此等极易错,不足为据,伪作者摭史事妆饰固不难耳。季直事,陈寿《志》不载,书法创出事,创出正可定为真也。”孙鑛这个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季直事陈寿《志》不载,并不能证明此事不存在。因为钟繇处在两个朝代交替之际,其官职也在不断变动。奏表中记录的是当时他的官职,是最为可信的,且可以补《三国志》所未载。

关于这篇表的名称,明人也有过一番学术探讨。文徵明跋中说:“诸公题语皆称‘焦季直’,余验‘焦’字乃‘侯’字之误,盖‘侯’字上有‘关内’字,实‘关内侯’也。其后但称‘直’而不言‘季’,盖季姓直名,关内侯其爵也。若以‘焦’姓,则上‘关内’字似无所属;以为地名,不应荐人而直举其郡望,且当时亦无所谓‘关内郡’者。故余定为‘侯’字无疑。”这段考证文字所依据的也是表本文的文字,这一推断为华夏所认可,因此华氏入石,直标《荐季直表》,此后成为定论。当然,文徵明本人似乎并不认为《荐季直表》是真迹,其《停云馆帖》中也未收此帖。

(二)艺术风格、用笔特色的探讨。

关于《真赏斋帖》所刻内容,历代留下不少名贤题识。这些题识跋文一方面可证墨迹本之传承由来,另一方面也展示了题跋者各自的见解,他们各抒己见,从学术、艺术风格等多个方面展开了深入的探讨。

图14 郑元祐跋《荐季直表》

图15 袁泰跋《荐季直表》火前本

《真赏斋帖》本身也刻了一部分题跋,其中尤以《荐季直表》后所收跋文最多。元人陆行直在跋文中对墨迹本的整体书风进行了描述(图2),说:“右汉钟繇荐季直表真迹,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无晋唐插花美女之态。”这一概括切中特征,且将钟书与稍后的二王书拉开了距离。郑元祐跋则主要针对其楷法特征来进行探究(图14):“其楷法传于世者,亦不可企及,若《戎辂表》是也。此为《荐季直表》,其法度与《戎辂》无少异。汉季楷法全是隶,其古雅可见,于后二王为翰墨宗匠领,岂能外此哉。”通过《荐季直表》与《戎辂表》书法风格比较,证明二者风格存在一致的相似性,又进一步指出二王与钟之间的关系,这样的研究论述应该说是比较深入的。而袁泰跋文(图15)则说:“此卷钟元常《荐季直表》,真迹世不多有,仔细观之果符诸贤之论,而其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盖其楷书去古未远,纯是隶体,非若后人妍媚纤巧之态也。”以上所述前贤题跋,对钟繇楷书中的隶书笔意作了高度肯定,认为其古雅来源于汉隶古法,同时又能指出钟书幽深无际之异趣,这对于帮助后人更好地理解钟书风格无益大有裨益,十分难能可贵。

王献之的《廿九日帖》,《淳化阁帖》亦收,历代对它题跋的人也很多。如黄庭坚曾针对《阁帖》所收该帖作跋说:“《昨遂不奉恨深帖》有秦汉篆笔,中令自言故应不同,真不虚尔。中令书中有相劳告语,极佳,读之了不可解者,当是笺素败,逸字多尔。观其可读者,知其尔耳。米芾元章,专治中令书,皆以意附会,解说成理,故似杜元凯《春秋》癖耶。”黄所称“秦汉篆笔”,实际上指中锋用笔,《阁帖》中尚能看到,而《真赏斋帖》忠于原作,秦汉篆笔表现得更加明显。此外,因《真赏斋帖》系根据墨迹本上石,“奉”后“别怅”二字犹见痕迹。但《阁帖》中将“别怅”两字挖去了,黄庭坚看到的即是删节本,导致文意不通,黄伯思跋说:“云:‘昨遂不奉,恨深’,此近世人语,非子敬书。”可见刻本清晰,方可消解误读。

(三)从装裱方式、印记看原作真伪。

在墨迹本上往往保留有装裱方式、收藏印鉴等种种痕迹,从中可获知作品的传承信息。在《真赏斋帖》上石时,保留了原作上的大部分印记。

例如《袁生帖》,《大观录》对其装池外观描述甚详:“冷金笺本。高八寸、阔三寸,草书二十五字。宣和收藏月白绢,签金书晋王羲之袁生帖七字。宸翰之精,玺宝之艳,当为第一。黄绢隔水右边钤宣和双龙玺二。本身左边钤政和、宣和连章玺二,后压内府图书之印,末有真赏瓢章,华夏藏印。卷首宋刻丝仙山楼阁绮装裹。”北宋宣和时期,御府所藏书作名画经鉴定为真迹后,会钤盖“宣和”“内府图书”以及双龙印等收藏章,故此帖曾入宣和御府无疑。文徵明跋中说:“右《袁生帖》,曾入宣和御府,即《书谱》所载者,《淳化阁帖》第六卷亦载此帖,是又曾入太宗御府,而黄长睿《阁帖考》尝致疑于此。然阁本较此,微有不同。不知当时临摹失真,或淳化所收别是一本,皆不可知。而此帖八玺烂然,其后贉纸及内府图书之印,皆宣和装池故物。”黄伯思致疑此帖,他曾说:“予言《淳化法帖》中有南唐人一手伪帖颇多……今秘阁有数匣尚存,皆澄心堂纸书,分明题曰仿书,不作传摹与真迹。而当时侍书王著编汇殊不晓,特取名以入录,故与真迹混淆,却多有好帖不入,殊可惜也。予《法帖正误》中论之甚详。”而文徵明认为,《袁生帖》宣和装裱方式确定无疑,因此是经过宋内府鉴定的真迹,其墨迹本的流传路线清楚,故定为真迹当不成问题。

但有时收藏印记也反而会对真伪的鉴定起到干扰作用。《荐季直表》上的印记就相对复杂一些。庄希祖先生这样描述:“上有贞观、淳化、大观、宣和三希堂等印记和宋米芾、贾似道、元陆行直、高士奇印鉴,后有陆行直、吴宽、文徵明等题跋。明朝时为华夏所藏,并将其刻入《真赏斋帖》。”然而《荐季直表》之所以被认为是真迹,并不因为上面有“贞观”“淳化”“大观”“宣和”这些内府藏印,恰恰相反,明人孙鑛已明确指出:“若‘贞观’、‘淳化’、‘宣和’、‘大观’四印,则的为伪作无疑。且陆跋止称有河东薛绍彭印章,则此外诸印皆至正以后所增耳,蛇足又岂独一颠哉!”元代陆行直在这幅作品上看到了唐代薛绍彭的印,记录下来,说明其流传有诸。他本人即是书画鉴定家,如果幅上另有其他唐、宋御府的鉴藏印他绝不会视而不见,也绝对会在跋中指出。而孙鑛在明知幅上的收藏印鉴是伪作的情况下,仍然能凭借对墨迹书风本身的目鉴,确定《荐季直表》为真迹,这体现出其极为高超的鉴赏能力。

墨迹本在传承过程中往往会出现部分损毁和亡佚,需要进行重新装裱,细心的鉴赏家会由此发现其中的丝毫变化。如唐摹本《万岁通天帖》,是最接近原作的墨迹本。宋人岳珂在跋中这样叙述:“按唐史,天后尝访右军笔迹于方庆家,方庆进者十卷凡二十有八人。惟羲献见于此帖。所谓十一代祖导、十代祖洽、九代祖珣、八代祖昙首、七代祖僧绰、六代祖仲宝、五代祖骞、高祖规、曾祖褒皆佚焉。”(图16)亡佚数量既多,难免要重裱。重装时需将原有的装裱拆开、割拼,结果却造成各帖顺序的颠倒。华夏《真赏斋帖》中所保留的顺序,乃是该帖在明代时的装裱顺序,已与其原始次序不同,将王慈《翁尊体帖》误置于王僧虔《王琰帖》之后、王慈《柏酒帖》之前,使之成为了失名的一帖。该帖入藏清宫后,又曾因故重组。清内府无法辨识这一失名之帖的正确位置,将《翁尊体帖》误置于王荟《疖肿帖》之后,此即现存辽博之墨迹本的顺序。不过,明代文徵明曾凭借自己的鉴定专业知识,曾准确地将原帖中被放错的《翁尊体帖》调整到了王慈的《汝比帖》之后,与南宋《宝真斋法书赞》中记载的原始次序完全相符。因此,文徵明《停云馆帖》中所刻《万岁通天帖》的顺序与《真赏斋帖》不同。后世启功先生又根据岳珂题跋所记与是帖的书法风格,判断此帖为王慈书。在这整个次序辨别的过程中,《真赏斋帖》无疑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它使后人对墨迹本的历次装裱情况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并可据此推断出现存墨迹本排列顺序出错的缘由。

注释:

①崔尔平选编、点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302页。

图16 岳珂跋《万岁通天帖》

②容庚《丛帖目(一)》,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9页。本人认为《真赏斋帖》的勾摹者为其刻工章简甫,而并非文徵明父子,已有《〈真赏斋帖〉钩摹者再考》专文论述,此处不赘。

③(元)陈绎曾《翰林要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版,第492页。

④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52-453页。

⑤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54页。

⑥(明)孙鑛《书画跋跋》,崔尔平选编点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239页。

⑦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八),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版,第137页。

⑧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上,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45页。

⑨王玉池《王羲之》,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35页。⑩王玉池《王献之的书法艺术》,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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