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东北采蘑菇
2017-09-15作者李娟
作者/李娟
那些年,我在东北采蘑菇
作者/李娟
今天收到妈妈寄来的包裹是东北老家大山里生长的蘑菇。妈妈知道我爱吃,特意晒干了寄来。打开包裹,蘑菇那熟悉的模样呈现在眼前,是那么的亲切,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特有的阵阵香气,也将我的思绪带回到遥远的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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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座落在黑龙江边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依山傍水,夏季里满眼的葱绿,山间云雾缭绕,很适合蘑菇的生长。每年五六月份时,几场春雨和着几声春雷过后,家门口的小麦地和大豆地里,就会争相长出蘑菇来,我们管它叫雷蘑。因为这种蘑菇经常是在雷雨过后才拱出地面,雪白的菌盖一般不打开,紧紧包住粗壮的菌秆。村里三五个大小不一的小伙伴聚在一起,挎上柳条筐,一会儿功夫就能采一小筐。 用清水洗净掰成块儿,在开水里焯一下,葱花炝锅倒入焯好的雷蘑大火快炒,出锅时撒上一把刚从地里割的春韭菜,那叫一个鲜。也许是春天没有青菜的缘故,吃起来特别香。嚼着肥厚的蘑菇块儿,找到了吃肉的感觉。随着雷蘑的出现,也拉开了这一年采蘑菇的大幕。之后,杨树蘑、松树蘑、榛蘑陆续登场。
杨树蘑顾名思义就是长在杨树林里的蘑菇,浅褐色的菌盖上附着小磷片。菌秆很短,像趴在地上。大人们不屑采这种蘑菇,因为家附近的杨树林里到处都是,也就不稀罕了。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乐此不疲,只为餐桌上多一盘杨蘑炒辣椒。现在才知道杨蘑是一种能抗癌的特色食材。
要说特别还是松蘑,它的菌盖呈半球形,红褐色的菌盖,金黄色的菌秆,菌盖里不是条形的纹理,而是呈海绵状,又有点像蜂巢。它只长在松林里,从厚厚的松针下冒出来。它肉质肥厚不易晒干,多是开水烫过后腌起来。吃的时候用清水泡去盐味儿。用它炖大块的五花肉味道鲜美极了,最是解馋。这吸满了汤汁的“海绵”有肉香有松树的清香,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鲜嫩爽滑、口齿留香,那叫一个过瘾。据说松蘑具有很好的抗核辐射的作用。
松林里还有一种蘑菇,天冷的时候才有,只有硬币那么大,金黄色,大人们管它叫黄金蘑。这种蘑菇采的时候最费功夫,因为太小要蹲在地上采。年轻人没时间,孩子们没耐性,多是些村里闲来无事的老年人,拿着小板凳坐在树林里采,半天采不满个筐底。因为小多用它来烧汤,焯过后基本不放什么佐料,烧的汤非常鲜美。小蘑菇吃在嘴里又软又滑,浅黄色的汤汁都能让人喝个水饱。
还有椴树蘑,这种蘑菇比较少见,我也是雨后无意中看到的。在一个砍伐后烂掉的树墩上长满扇形的蘑菇,层层叠叠,浅黄色,十分清秀煞是好看。我当时出于好奇,采回家问妈妈才知道是椴树蘑。中午家里也就多了一盘椴蘑炒肉。椴蘑比较有嚼劲,像肉的感觉。此后每逢下过雨,我都会去那树墩看看,总能采回几大朵给家里添一盘美味。
还有一种猴头菇,因形状像猴子头而得名。多生长在枯死的树杈上或柞树上。一般为对生,意思就是这棵树上有,在它不远处对面的树上仔细找找还会有,是非常珍贵的野生食用菌。鲜的时候是白色毛茸茸的,晒干后是黄色,和肉一起炖很有嚼劲。猴头菇不好采,大人们在山里仰着头找上一天也找不到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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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隆重介绍的是蘑菇中的贵族榛蘑。它一般生长在有榛柴树的地方。据说,这种蘑菇目前还无法人工培育。常说的东北的小鸡炖蘑菇,就指的是它了。每年的八、九月份是东北的盛夏,也是采摘榛蘑的好时候。要采摘大量的榛蘑就要进到山里。进山容易迷路,一般都是几个人结伴去,还要全副武装,穿上长裤、长袖和高腰的农田鞋,还要把裤脚掖到鞋筒里,防止山上的虫子、蚂蚁钻进裤腿里。头上包上头巾,山里蚊子多,不包住头巾根本没法采蘑菇。挎上小筐,背起大筐,可以出发了。进山要经过一大片开阔的水草地,看着平坦却极其难走。水草里的草墩有的还是蚂蚁的窝,要是不小心踩上去,感觉脚下软软的,低头看去满眼慌乱的蚂蚁在脚边奔跑,还夹杂些大米粒样的东西,不知是卵还是食物。总之让我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不由惊叫着跑到水多的地方使劲跺脚,冲掉蚂蚁才行。所以,还没上山鞋袜却已经湿透,是常有的事。
山上没有路,因为少有人来,满眼的绿色植被层层叠叠。藤蔓攀着大树,把树林里遮得密不透风。即使是晴天,这里的光线也不好,所以采蘑菇的人都使劲弯着腰,在枯枝朽木下寻找。榛蘑一般都是成片的生长,发现几个就会把你引入一片。榛蘑呈伞形,土黄色菌盖的中间有些深褐色的小鳞片,像雀斑。扇形的纹理 ,菌肉白色,菌秆细长。当看到成片长势喜人的榛蘑时,有种发现宝藏的感觉。仔细地一朵朵采下,鲜嫩得都能听见蘑菇折断的声音。择净上面的枯叶,轻轻放进小筐里。我最喜欢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的榛蘑,很壮观也很喜气,像热闹的一大家子。我很享受采蘑菇的过程,小筐满了就倒进大筐。把大筐放在高树下,有时会在上绑一块醒目的头巾,因为树林又深又密,经常会找不到筐。这一片采完了,就再继续找下一片。
八、九月份的山里可采的东西太多了。有雨后枯树上发出的鲜木耳,看见了也采回去;榛树下的蘑菇采完了,一抬头,看见榛树上的榛子也熟了,就撸上几把;山葡萄熟了,紫红色的、小小的,采几串尝尝,酸得直咧嘴;五味子,好东西,摘几串回去给老爸泡酒;漂亮的山花也来几朵……所以,我们这些孩子筐里的东西,经常让大人们苦笑不得,问我们上山到底是来采什么的,怎么什么都有。上山很累,但我们乐此不疲,渴了就喝山上淌下来的清水。妈妈常说,这是泡百草之根的水,喝了对身体好,所以每次我都喝到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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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不让打猎了,山里的动物也多了,也不很怕人。有时能看到梅花鹿在小河边喝水,我们还蹦跳着向它招手。可并不是每样动物都是惊喜,惊吓也很多。记得有次和大人们去采蘑菇,光顾着低头采蘑菇,一抬头,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就在眼前。应该是多年的野生马窝,有小孩澡盆那么大,像个大葫芦,表面疙疙瘩瘩,很是恐怖。它坠在一棵手臂粗的树枝上,把树枝都压弯了。吓得我使劲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惊动了马蜂,然后轻手轻脚地绕开。有经验的大人们会遮住头脸,拾来干树枝,上面压上鲜树枝,在蜂窝下点燃。浓浓的烟会把马蜂熏走,然后把整个蜂窝摘下来带回家。里面的蜂蜜是很纯的野生蜂蜜,但我们小孩子不敢这样做,太危险了。
山里的马蜂恐怖,蛇也很吓人,虽然没有毒性。记得初三暑假和几个同学,去烟囱山(因为山很陡峭像座烟囱而得名)采蘑菇。在半山腰,一条蛇从草里窜到我的面前,同伴们吓得四散而逃。我来不及多想拾起一根树枝闭着眼睛,一顿噼里啪啦地乱抽。蛇不动了,我捡起来看了看有半米长,是黑色的,七寸处有点白,就把它缠在胳膊上向同伴炫耀。我还不依不饶地追着一个腼腆的男生吓唬他。我还记得,当初举着缠着蛇的胳膊追到山顶时,男生吓坏了,站在山边上瞪大眼睛冲我吼:“你再追我,我就跳下去!”那是一面很陡的悬崖,我想那个男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了,真是惭愧,当时他一定是吓坏了。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听大人们说遇到熊才可怕呢。如果遇到,就要玩命地跑。据说被熊逮住,不死也得残废。熊会用长满倒刺的长舌头舔人的脸,能把脸舔平,听着就可怕。所以,遇到熊要顺风跑,顺风时熊的长眉毛长睫毛会挡住它的视线,影响他的速度,逃生几率大。可对于我们孩子来说,这不是最害怕的。在深山里采蘑菇经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有时正在专心地低头找蘑菇,一抬头,一座大土坟,立着碑,地上散乱地倒着酒瓶,破旧的花圈倒在一边。我们会吓得嚎叫着往山下跑。有时候,筐跑丢了、鞋跑掉了,也不敢回去找。采个蘑菇有时真的像历险一样。
即使什么动物也没有碰到,也不一定就万事大吉。山连着山,树枝高大茂密,在树林里分不清楚东西南北,迷路也是常有的事。在山里转来转去,就是走不出去,也让人心里发毛。如果能有幸遇上鲜族人,那就安心了。他们以前常年住在深山里靠打猎为生,现在不打猎了,就在山里种植人参和川贝母等一些药材维持生计。他们会把你请到家里,拿出好的吃食和自酿的烧酒热情地款待你。如果天晚了,会烧热火炕(山里湿冷)留你住一晚,第二天赶着马车把你送回家,不要任何报酬。
草墩子
森林中的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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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仔细看看身上有没有虫子。山上有一种虫子叫草爬子,学名叫蜱虫,会把头钻到肉里吸血。如果钻进肉里会很麻烦,这个时候不要用力拽,它的头和触手会断在肉里。要把火柴点着再吹灭,立刻用正红着的火柴梗烫它。它会快速地从皮肤上滚落,这样就安全了。
剩下的就是择蘑菇了。蘑菇最好当天择干净,一家人围着蘑菇堆坐在一起择蘑菇,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每到这时,妈妈会早早宰杀一只自家养的土鸡,提前炖到锅里,刚择好的鲜蘑菇开水一焯放到滚烫的鸡汤里,油汪汪的鸡汤包围着蘑菇,蘑菇的香气钻进了肉里,不一会儿就香气四溢。开饭了,喝饱了鸡汤的蘑菇嫩滑醇香,软烂的鸡肉飘着蘑菇的香气,那味道怎一个“香”字了得。真是解饿又解馋,就这一个菜也能吃掉两碗米饭,一天的疲劳立刻烟消云散。
等到第二天,太阳一出来,露水一下去,找一处开阔通风的地方,铺上草席,把蘑菇均匀地撒在上面,蘑菇盖朝下,蘑菇秆朝上,这样干得快,最好一天晒干,这样晒出的蘑菇色泽和口感都是最好的,是过年寄给远方亲朋首选的礼物。
三十年了,我以为这些孩童时的记忆都被现在的工作压力、生活琐事冲淡了。没想到再次收到蘑菇的瞬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昨天。那偏僻的小山村、葱绿的大山、形形色色的蘑菇,原来你们一直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从来都不曾忘记。感谢你小山村,你依偎在大山旁;感谢你大山,你孕育了蘑菇;感谢你蘑菇,你快乐了我的童年,丰富了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