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其分的黑色幽默 评话剧《冬季归来》
2017-09-14郑丝丝
郑丝丝
由挪威剧作家弗雷德里克·布拉特伯格撰写,法国导演让·克里斯托夫·布朗德尔执导的话剧《冬季归来》7月在黄浦剧场上演。《冬季归来》是一部二合一的话剧作品,即由两个单独的剧本《归来》《冬之旅》融合而成。《归来》的故事是围绕一对中年夫妇在经历丧子之痛之后,面对“儿子”反复回家造访而展开。《冬之旅》所描述的,是另外一对年轻夫妇在初为父母之后的生活状态。两则故事一个是和死相关的挣扎,一个是因新生带来的眩晕。故事之间本没有连续性,但因主题都是与“孩子”有关,所以在导演的匠心独运下接合得很巧妙。尤其《归来》中儿子的扮演者与《冬之旅》里父亲的扮演者为同一人,在故事切换的时候,竟让我误以为第二则故事实则为第一则故事的“前史”,直到最后才恍然大悟。现在再想起来,这份“误会”还是很有意思,《冬季归来》的故事本身就是开放的,舞台上的情节因何而来,之后走向如何都可以靠观众想象,思想火花因人而异,看出的感受也不一样,可谓奇妙。据悉,该剧的法国版于去年在法国鲁昂首演,观众反响热烈,有笑亦有泪。此次易卜生国际与上海师范大学联合制作的中文版,是该剧本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和观众见面。
碎花窗帘,一张饭桌,一张沙发,一台电视,导演三下两下就把一个北欧式客厅铸就,《归来》的故事由此展开。一对中年夫妇在这里生活着。女人在沙发上织着像是永远织不完的毛衣,男人则一直站在窗边,因为邻居家的狗走丢了,所以他总向着远方寻寻觅觅。二人的对话琐碎,但生动地微缩出了生活本来的模样。他们的生活被冻结了,冻结在半年前儿子的失踪,终于他们鼓起勇气决定用一场葬礼面对儿子死去的现实,因为只有这样他们的生活才能继续。突然门被敲响,儿子跌跌撞撞地回来了,而且是从掩埋了他的雪崩里回来了!儿子破烂的衣服和夫妇吃惊的表演逗笑了观众。儿子的到来让这对中年夫妇的生活热闹了起来,正常的日子又回来了。可正当中年夫妇要适应这种“新生活”时,儿子又消失了。舞台上的生活迅速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两人对话再次黯淡,妇人又继续织毛衣,父亲眼里还是那望不尽的等待。正当观众唏嘘父母与孩子的分别,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儿子又在中年夫妇的生活里出现了。而且这次,还要妇人亲自去车祸现场把他的尸体背回来。恍惚之间,演出渐渐让人开始分不清楚到底这个来去无影的“儿子”是真的吗? 或许他只是父母因无法接受丧子事实,过于悲伤而出现的幻觉? 情节循环、反复,“儿子”的来来去去显然是编剧有意而为之,但是为什么呢? 他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亦真亦幻,充满了滑稽而荒诞的意味,搞得中年夫妇也毫无办法。面对“儿子”的造访,能做的只有周旋,夫妇说的话都略带有神经质的味道。一家三口每次除了团圆伊始的喜悦,更多了一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于是他们对“儿子”归来的态度渐渐变得尖锐起来,好像是对这个年轻人说来则来、说走就走的相处模式产生了厌烦和疲惫,毕竟他们也要努力地继续生活啊。于是他们开始了抗议。对“儿子”孩子气的讨吃他们不再响应,所以家里晚餐只煮五个土豆,爸爸三个,妈妈两个,没有儿子的;“儿子”被呛到快要噎死,夫妇可以视而不见;“儿子”又起死回生了,夫妇忍不住伸手抓起红色的餐巾,去勒住了他的脖子……在《归来》里,布拉特伯格带来的是恰如其分的黑色幽默,让人看的时候忍俊不禁,看完后却一下子说不出话,如同掉入思想黑洞,在欢笑和悲痛中辗转反侧。故事的内涵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像是在隐喻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关系,编剧很巧妙地激发了观众对父母与孩子关系的思考。
场灯骤暗,在现场舒伯特《冬之旅》的歌声中,灯光亮起,此时舞台已焕然一新,由原先家居客厅的摆设,变为白雪皑皑的雪地。《冬之旅》里的客厅陈设,小小的,有点拥挤,一旁的衣架挂满厚重的围巾、羽绒服、雪豹皮靴。屋外的雪白,是恰如其分的挪威冰天雪地的模样。这对年轻夫妇,他们在等待着孩子的出生,两个人依偎在沙发里,画面美好而幸福。但转折紧接而至,丈夫明知道妻子即将分娩,竟然没有意识到要陪着她出门,直到她羊水破裂倒在雪地里。抱着孩子回家的第一天,两人举手投足间满是慌张,孩子的十根手指被数了又数,奶香气闻了又闻。这也许就是初为父母的样子? 想努力做到最好,卻哪里都像出了错,每一秒都不安,举止紧张。舞台上的年轻夫妇明明是要陪伴孩子的,他们又时时想着要逃离。这种 “矛盾的冷漠”让人觉得,新生命的来临好像没给他们带来多少愉悦,反而成了逃避的理由。刚从诊所回来的年轻妈妈,因为“忘记了东西”在诊所,于是她裹起大衣留下丈夫孩子走了;被留下的年轻爸爸,留着孩子一人在家而去买尿布,久久不归。空气里的异样,像一头大象无声地挤在他们中间。到后来,姨妈带走了孩子,医院也打电话来质问母乳的喂养,他们应该要亲自去接回孩子。但两人看着火车时刻表踌躇不定犹豫不绝,当他们不得不坐上了火车,却在到站的时候迟迟不下火车,三番五次错过车站。最后竟演变成两人宁可在车厢里,在起点和终点之间反复来去,度过时间。他们享受着搭火车时得来的短暂安宁,麻木地一次又一次原谅彼此的迟疑,而不顾仍然在终点翘首等待着的姨妈和婴儿。火车上的这一段情节,从剧本来看节奏单一,舞台呈现应该很难打理。导演布朗德尔巧妙地让两位演员走到舞台前端,以身体起伏的动作来表现火车驶离的速度,嘴里模仿着火车行进的声音。火车开得越快,模仿的声音越大,夫妻俩兴奋的情绪不觉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仿佛跟他们一起在轨道上来回飞驰。车厢里的夫妻看起来像是两个孩子在玩游戏,可这趟旅途的目的却是严肃而不可回避的。此等反差,同《归来》一样,先带来笑声而后是安静的思索,那股安静里还充满一言难尽的滋味。
挪威的戏剧文学,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应该是不陌生的。先有最著名的“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后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比昂思腾·比昂松(Bj?rnstjerne Bj?rnson)。作为一个人口仅有五百万的小国,能拥有这样世界级别的文化巨人,是令人自豪的。近年人称“新易卜生”的约翰·福瑟,于国内外都极富盛名,挪威戏剧文学又再次丰富了中国和世界的舞台。此次被介绍到中国的年轻剧作家布拉特伯格,作为后起之秀,在吸取前辈创作风格的同时,也给出了自己的戏剧定义。布拉特伯格早期作为音乐家和作曲家,写过不少音乐作品。2008年他的首部戏剧作品《击中莫扎特》(Det Banker, Amadeus),在挪威首都奥斯陆的学生剧院首演获得很高的赞誉,至此开始职业剧作家的生涯。其戏剧作品的风格受到了他的音乐教育背景和古典音乐作曲的影响,往往诗意婉转却暗潮汹涌,看似平淡的剧情往往隐喻着严肃的主题。其台词和戏剧结构也常见启用重复堆叠手法,一如优秀的音乐作品通过旋律的循环和乐器的叠加来丰富乐曲的表现。
布拉特伯格的作品《冬之旅》在2012年获得提名并斩获挪威现国内唯一一个戏剧类奖项,“挪威易卜生剧作奖” (The Norwegian Ibsen Award)。该奖自1986年首次于挪威小镇西恩(Skien)颁发,作为一个政府奖项最初的旨意是支持和促进挪威当代戏剧艺术的发展,时隔一年评选一次来嘉奖优秀的现代剧作家。布拉特伯格分别在2015年获得普鲁斯格伦(Prosgrunn)地方文化基金,于2016年和2017年分别提名法国Prix Godot戏剧奖和捷克剧作家奖(Ferdinand Vanek Award)。
布拉特伯格的戏剧作品,是继福瑟和阿纳·林格尔(Arne Lygre) 之后,海外剧团排演次数最多的挪威当代剧作家,多以其个人生活为灵感源泉,把话题聚焦在家庭关系的探索上。《冬之旅》剧本诞生的同一年,布拉特伯格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身份转换带来了好的变化,也带来困惑和不安,以及很多不知道怎么解决的问题,于是他将这份独特的感受浸润到了作品中。挪威文化里的人与人之间以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相对是疏离的,因为尊重个体之间的完全独立,他们非常讲究个人平等意识。讲起《归来》他说:“孩子作为个体,他就是会离开你的,而他又随时会在人生中的任何时间回来,可你永远不知道何时。”就连他这个当事人也依然在寻找答案。也许《冬季归来》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新的关于爱的思考,亦或是对传统亲子关系的重新审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