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拐杖

［日］黑柳彻子 文 赵玉皎译

红拐杖

［日］黑柳彻子 文 赵玉皎译

在我满五岁，快要上一年级时，我的腿却出了问题。一个忙碌的早晨，我马上要去幼儿园的时候，我告诉妈妈：“昨晚睡觉的时候，我的腿疼。”

妈妈正在准备早饭，一听这话立刻停了下来，“那可不得了！我听说晚上睡觉时腿疼是很不好的，我们去医院吧！”

我最讨厌去医院了，忙说：“我昨天翻跟头时摔了一下，腿才会疼的！”说着，我在妈妈面前蹦蹦跳跳给她看。

可妈妈却不肯听我这些借口。我不情愿地被她拽到了医院。一位男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对妈妈说：“她得了髋关节结核！”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就被放平躺好，转眼之间，从我的右脚脚趾一直到腰都被浸满了黏糊糊的石膏的绷带缠得紧紧的了。那就是石膏绷带。

就这样，我住进了医院。那时候，爸爸妈妈已经从医生那里得知，我得的这种病，即便治愈了，以后也可能需要拄着拐杖走路。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些。

护士们都非常和气。不过医院的饭菜没有家里的好吃，我最讨厌的是四四方方的炖高野豆腐。盘子里明明一点儿汁也没有，可是用筷子一摁豆腐，就会“扑哧——”一声冒出茶色的汁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护士告诉我隔壁病房里住着一个女孩子，生了和我同样的病，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可是，我没办法走过去看她，只能想一想“哦，是吗”罢了。

可是，我的运气实在是糟透了，当时我从右脚脚背、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到腰，都裹在已经变得硬邦邦的石膏绷带里面。不久又染上了水痘。出水痘时，身上痒得让人真想哭，后来还是爸爸想出了一个主意，拿一根薄尺子从石膏缝里伸进去，终于可以慢慢够到痒处的边上了。我拍手大叫：“成功啦。”可是，还是有好多地方够不到。但我没有哭闹，护士和爸爸妈妈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照顾我，如果我还抱怨的话，那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因为这两次生病，我好几次在医院进进出出，坐在小推车上，得以偷偷地张望隔壁病房的情形。“和我生同一种病的那个女孩，究竟长什么样子呢？”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和我一样脸朝上躺着，我还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一个瓜子脸、梳着童花头、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那个女孩子也看到了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拆石膏的日子了。只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裹在石膏中的右腿就变细了好多。而且，似乎我在这段时间里个子长高了，我的左腿比石膏中的右腿要长不少。我虽然能够站起来，却不能行走。更糟糕的是，我甚至忘了该怎么走路。

出院之后，我立刻开始了康复训练。我去了附近一个据说非常有效的叫“玛玛乃”的温泉。每天下午我都和保姆一起过去。那里聚集了很多患了各种疾病的人，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浴池，周围非常宽阔，能够容得下很多人躺在里面。有趣的是，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种大而细长的绿色叶子，把叶子在热水里浸一下，然后躺下来，把叶子贴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大概是草药吧？有的老大爷拿着好几片叶子，也有阿姨在那儿，现在想来，应该是男女混浴的吧。

我旁边有一个男孩子，据说他是因为跳进了正在沸腾着的洗澡水中，全身都被烫伤了。他的身上贴满了叶子，脸朝下趴着，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呢。他看起来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已经忘记了都和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是由妈妈陪着过来的。他妈妈对旁边的人说：“这孩子是个冒失鬼！也不试试洗澡水烫不烫，一下子就跳了进去。”那个男孩子从叶子底下争辩道：“谁让澡盆没有盖子嘛！”

我从那位妈妈那里得到了一片叶子。我郑重地把叶子蘸上热水，在右腿的各个部分挪动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的右腿很快变长了。（也许从医学角度来说不是这么回事，可结果就是我的右腿和左腿一样长了，我想它还是变长了吧。）我终于能够行走了。有一天，我坐着当时还很新奇的电力机车，在中午到达了品川车站。看到爸爸和妈妈站在月台上，我连忙朝他们跑过去，想要跟他们说说电力机车的事儿。跑到跟前一看，却发现爸爸妈妈都在哭，爸爸紧紧地抱住我，说：“祝贺你！”

现在我能够想象，曾被医生告知我可能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的爸爸妈妈，当看到我奔跑的样子，心中该是多么欣喜啊！后来，医生还对妈妈说：“这简直是个奇迹，一万人中几乎只有一个人能够痊愈。”不过，五岁的我还不能明白，当人高兴的时候原来也会哭。

不久之后，我就要上一年级了，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家附近散步，对面走过来一个拄着红色拐杖的小姑娘。和那个小姑娘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认出她就是我隔壁病房里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看到我的脸后，立刻盯着我的腿看。我不禁后退了几步，她一定也听人说过我和她生了同样的病，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不用拄拐杖就能走路。我们默默地擦肩而过。

看来那个小姑娘就住在我家附近，我走在路上时，经常会从对面闪出红拐杖的影儿。每当我一见到红拐杖，就急忙躲到岔路上，或者钻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我想，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腿。

有一天，我和爸爸一起散步时，对面又闪出了红拐杖，我慌忙拉住爸爸，说：“快点躲起来！”

一边说着，我急急忙忙地要躲到岔道上去。爸爸很是惊讶，问道：“为什么？”

我带着哭腔解释：“我不能让那个孩子看到我的腿。因为，她的腿没治好，我的腿却好了。如果让她看到了，她就更可怜了！”

爸爸听了我的解释，说道：“那么你不要老是这样躲着她，过去说说话不是很好吗？”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一个还不认识的女孩子说话。

不久我就上了小学，去上学的方向和我散步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我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女孩子。直到现在，我还一直想为什么当时没有像爸爸说的那样，走到她的身边说一声“你好”，想来不禁很懊悔。那个女孩子绝对不会知道，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腿，所以一见到红拐杖就躲起来。也许她会想，“那个孩子不在这里了啊。”那时候，在“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腿”这个念头之中，可能已经隐隐地包含了一些想法，那就是：有的孩子病治好了，有的孩子却没治好；也许那个孩子没有去玛玛乃温泉吧，可能因为那是要花钱的，有的人去不起；世上是有不公平的事情，但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让别人伤心等等。我相信越是小孩子，就越是拥有人类最珍贵的东西。而且，我也知道，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那些东西才渐渐地遗失了。

选自南海出版公司

《小时候就在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