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关系
2017-09-12蒋方舟
◎蒋方舟
亲密关系
◎蒋方舟
不久前,我和一个朋友聊起我恋爱上的屡屡失败,她问我:“你有过真实关系吗?”我问什么是真实关系。她说就是彼此不畏惧暴露出最真实和卑鄙的一面,我想了想,说:“至少在两性关系里没有过。”在两性关系里,我基本上都表现得温良恭俭让,和对方攀比做道德高尚的人,最重要的是,从来不发火,不产生负面情绪,整个人像一个笑盈盈的不倒翁。
她又问:“那你和你妈妈呢?”我想了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真实关系,我会向她发脾气,不吝展示最不愿示人的一面。这大概是我到现在还没有被憋成精神变态的原因吧。
我向且只向我妈妈发火,这听起来对她并不公平,但实际上是我赋予她的特权。我从来不埋怨也不向别人生气,是因为我是一个自大的人。大多时候我认为自己更强大、稳定和坚不可摧,因此从来不把要求自己的标准拿来要求他人,认为受害者若是自己便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我更强。这并不是软弱,这是骄傲。唯有对于我妈妈,我赋予了她能够伤害我的特权。
我妈妈和我姥姥并不拥有这样的真实关系。我姥姥是一个沉默的妇女,不经常在家,在家时对于如何陪伴和对孩子表达感情一无所知。我妈妈对于她父母的想法与王朔描述的一样:“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我妈妈几乎长成一个少女时,对于自己的母亲太好奇了,翻到他们的户口本,看到母亲的名字,默念了好几遍—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叫什么。在我出生没几天,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因为怀疑自己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不愿意拖累家里人,自杀了。所以我对妈妈口中这个矮小而严肃的女性几乎毫无印象。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妈妈与她妈妈从来没有过亲密的体验,所以她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复制这种冷漠,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我妈妈从来就亲密得过分。
我们的亲密不只是一种母女的亲密,更有些战友的关系。她困囿于小城市的小妇人的皮囊之下,有一颗敏感而不安分的心,希望挣脱现有环境,但始终没有实现这一点。因此她在我很小时就如同花样滑冰的男运动员一样,对我做出托举的动作,希望把我推出那个狭窄的井口。远离那些狭隘的人际关系,那种自欺欺人的价值观和被诅咒一样的宿命人生。
在网络不发达,更没有自媒体的时代,这种托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能希冀以一种幼年写作的惊人之姿横空出世—如同马戏团里表演软骨的杂技少女,观众并不是惊叹她的优美舞姿,只是单纯感慨她的扭曲。
我如果是杂技演员,那我妈妈当然是教练。我写第一本书时每天写一页练习本,等我妈妈回家就像进贡一样拿给她看。她看我写的文字,我就看她。从她的微表情之中猜测自己到底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失败了。她从来不评价或建议,全凭我的自觉。
在我刚通过写作获得名声的短暂时光里,我妈妈也曾被我调起了写作冲动,作为教练亲自下场,写过几本书,写了一两年专栏,最后终于因为体力和脑力不支而写不下去,刚刚读初中的我便接替她写下去。此时妈妈又成了陪练,为了让我矫正动作而存在。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诸多不能犯的错误,比如不能过分依赖个人经历、不能因为写作而断绝社会交往、输出的速度不能大于输入的速度等。
随着我上高中外出读书,我们这种总是被熟人和外界猜测和诟病的战友/教练和运动员/陪练和种子选手的关系终于得到了暂时的解除。我妈妈开始在她任教的中学寻找下一个培养对象,试图证明“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把她(他)培养成蒋方舟”,结果惨遭失败,而我则忍受着少年写作成名的苦果在青春期时如洪水一样汹涌而至。
我高中时,和妈妈大吵过一架。因为我发现自己和周围同学的关系很差,我因此不快乐。妈妈说:“快乐不重要,把事做成才重要。”那是在我高中的宿舍里,她坐了很久的火车和汽车来看我,提了很重的牛奶和水果,我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当时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妈妈也痛哭。情绪宣泄这件事就像沉默一样,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默认事情已经解决,而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
那一哭之后,我内心给妈妈下了解聘教练的合同,而我也确信她收到了那封解约信。
我到了北京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我让妈妈提前退休,搬到北京来和我住。因为她在家乡的中学做老师实在是太辛苦。
我印象非常深刻,妈妈第一次到北京坐地铁,不会刷卡,被拦在铁栏后面,她满面通红,窘迫得不得了,试图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像跳鞍马一样跳出来。她脱离了自己熟悉且安全的环境,到了我的地盘,我正式成为一家之主。自此,我和妈妈的权力关系发生了颠倒。
有一阵,我经常在外面应酬,有一次回家晚了,妈妈说:“我看一个台湾的综艺节目,有一个女艺人养了一只失聪的狗,女艺人好奇狗每天在家做什么,就装了远程摄像头,发现自己每天上班之后,那个狗就一直四脚趴在地上,用头顶着门,这样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主人回家了。我就是那只狗。”
我听得很难过,意识到妈妈每天的时间并不是与我相处的短暂几小时,而是漫长的空白。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回家吃饭,即便和她相对无言,我也不愿让她一个人在家。
她在北京生活,却是没有生活的,没有目标、没有朋友、没有社会关系,而且也没有和我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欲望。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人会觉得我妈是个冷漠的人。她不会像别的长辈一样热情招呼人吃饭聊天,而是做完饭放下菜转身就走,就像掷下一盆狗粮。我的朋友们都很尴尬,只有我的日本朋友说:“你妈妈真是很害羞的人。”他洞穿了她的本质,极度害羞的人常会显得很冷漠。我本质上也是如此,现在的开朗和多话是妈妈刻意把我往她的相反面塑造的结果。
因为没有生活,妈妈就开始“偷窥”我的生活。她醒得早,每天五六点就醒了,爬到我的床上看我的手机,每条群里的消息和朋友圈都不错过,看完后把手机放回我身边,又回去睡觉。有时我醒了,她看我的手机,我看她的表情—就像我最早开始写作那样,她从来不议论和评价,而我内心竟因为她的偷窥而有些许的轻松:她时刻看着的人生,肯定错不到哪里去。
最近半年,她开始忍受不了这种依赖着我的生活,主要是金钱上,受不了总是花我的钱。我们一家三口在物质上很像日本人,习惯AA制,客气得一塌糊涂,花了对方的钱要感恩戴德鞠躬半天。她宣布:我也要实现个人价值。
她开始剪纸,开始是剪我认识的作家老师人物肖像,剪得繁复到了极点,所有看的人都很惊叹。但她很快就嫌人像里没有世界观,没有原创性,因此买了市面上一切关于剪纸的书,去日本看了纸艺切绘美术馆,有一天晚上看了阿城的《河图洛书》,参透了里面所有的奥妙,再剪“有宇宙观”的作品,下笔不凡。
我自觉意识到一个家庭空间里是容不下两个艺术家的,狭窄的空间里总会撞着对方膨胀的灵魂。因此我现在每天吃完早饭就去咖啡厅写作,从上午11点写到晚上6点半,然后回家和妈妈吃晚饭,然后看她当天的剪纸作品,听她聊她的创作理念。她兴奋的样子就像7岁时刚刚开始写作的我。
这样的生活幸福又危险,危险在于过于幸福安稳。在我们晚饭后同一张桌子面对面工作时,我时常觉得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满足。同龄的朋友在听到我形容和我妈妈的关系时,总会自觉代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角色,试图去分析其中的问题,但人并不仅是一个病理报告的结果,还是不断变化的个体。
大部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很残酷,因为小孩看不到父母壮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小孩子长大后,只看到父母的衰退、固执与经验的缺失。偏要到很多年后,当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有了衰颓的势头,才发现父母的睿智。就像现在流行在社交网络上晒父母最盛年时期的照片,其实也是一种枉然的补偿。
而友谊比亲情要幸运很多,价值观做底,还有很多共同前行的记忆,多年不见,忽然抬头发现对方在平行的航道上,没有一方被远远甩在后面,之前中断的交往再次无缝地续上,情谊从未中断过。
我和我妈的关系比大部分亲情幸运的地方在于,它在亲情炙热的火燃尽之后还有友情平稳的焰。我错过了她的最盛年,却参与了她50岁之后的再次成长,我们又是同时在航行的船,两艘船有时近得可以抓住对方,我们时而望向彼此,在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应付各自的波浪与狂风,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内心向对方挥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