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乡遥，说与谁听

旧乡遥，说与谁听

慕容莲生：文史研究者，哲思家族签约作家，新书《今夜故人来不来》已上市

苏幕遮

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醒得有点早了，大抵是天太热了吧，又或者不是。谁知道呢，人是这世间最奇怪的动物，有时那么贪睡，有时又陷于失眠。

昨夜睡前点燃的沉香尚有袅袅余味，宛似忽隐忽现的旧梦。梦儿不欺人，倘若肯去推敲，每一个梦里都明明白白地涂写着人灵魂深处的秘意。就像这夏日花木，每一棵皆非无缘无故地绿，每一朵皆非无缘无故地开，花花木木里藏着神的旨意。他如此漫无边际地想着，饮一杯隔夜的清水，清水洗尘。

今日比昨日要凉爽许多，他很容易就察觉到了。这要感谢昨日黄昏时来了一场雨，哗哗啦啦地落了一整夜。夏日有雨总叫人无比欢喜。鸟雀也为此欢喜不已呢，你听它们一大早就叽叽喳喳，好似一群在繁重家务里得了闲的女子，聚于一处，热热闹闹地话家常。据说，熟知鸟性的人只需听鸟啼便能辨识阴晴，如精通天文的人夜观星象便知天下大事。他不懂那些神秘莫测的道道儿，但他也还是能听得出落雨前落雨后鸟雀啼声是有些不一样，天要放晴了吧。

果然望见太阳爬上屋脊，跃上树梢，光芒万丈，普照荷塘。他真是爱这一片荷塘，爱塘里碧荷，荷叶田田，荷花朵朵。在这世间，还有什么会比荷更美呢？荷出淤泥，不染淤泥，清清净净，怡然从容。

在晨风里，他绕着荷塘漫步。朝阳洒在荷叶上，叶上的雨珠吸饱了阳光，长身而起拂袖而去。雨从雨乡来，又归雨乡去。碧绿荷叶干干净净地铺在清清水面，一叶一叶，圆圆的，美得无可比拟。又有一些叶子，出水甚高，似水神举起的叠翠绿盖，真美。更美的，是荷叶间一株一株的荷花，风一吹，花微微颤，摇曳多姿，仿佛一群红裳绿裙轻歌曼舞的江南女子。

呀，江南，他的故乡正是江南，他家在吴门住。

江南多的是杏花，多的是烟雨，多的是荷塘，多的是在山水花木月夜晨昏之中，他数也数不清的旖旎旧事。

而如今，他在汴京，铁塔行云，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京繁华亦是数不尽看不尽。那又怎样？汴京不是他故乡。东汉王粲居荆州思高平，叹息“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王粲怀乡，更怀才不遇。而他不同，他从入都到为太学生到任太学正，虽非平步青云，但也算得是一路坦荡。那又怎样？此时此刻，他无比思乡。脚下良田千万亩，偏爱故乡一寸土。

天涯游子，羁旅之愁，其中况味，欲说还休。遥想当年读书时，说要出人头地，说要光耀门楣，那时胸中万丈理想万丈光芒，那时年少拍马离乡头也不回，那时的告别说得有多容易，如今的归去便有多崎岖。他觉得怅惘了。原来呀，所谓理想，就是离乡。离乡的游子，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日光倾城的白昼，在每一个蓦然回首的刹那，念及故乡亲人故乡风物，泪湿长衫。这些都是和终老他乡的人无可说道的事。

在故乡，这时候，十里荷塘十里荷花，渔郎摇船穿梭于田田荷叶间。小舟掠清水，舟下鱼儿游，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是他一回回梦到的事。渔郎依旧是昔日模样，从前他们一回回荡舟荷塘，荷花深处，饮酒说理想。他常常梦回江南梦回少年，却不知少年伙伴昔日渔郎，是否也曾思忆往事，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