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齿难忘
2017-09-12刘炎城
刘炎城
“明天去赤滩!明天去赤滩!”
夜晚,我边默默念叨,边默默祈祷能为父亲圆梦,同时想象着去赤滩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景……
赤滩,是一个古镇,曾是泾县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位于青弋江畔,青弋江源于黄山流入长江汇入大海。泾县山清水秀,盛产竹木,赤滩的竹器名闻遐迩。
父亲临终前一直说赤滩,到赤滩去是为了却父亲的一个心愿。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粮食饥荒,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买不到几斤米,便只好离职,从东北来到皖南一个名叫新祠堂的小村庄务农。这个小村庄土地肥沃,河沟环绕,旱涝保收。父亲到这个村时,因无房屋,只好先借一间土基屋临时居住。白手起家,家中黄篾筷子都没一根,生产生活用品得一样一样添置。晒箕是农家必不可少的大件之一,它不仅可晒种粮、菜籽,还可晒衣被等。
为买晒箕,父亲选了一个大晴天,起了个大早,和村上另外两个人一道。村子距赤滩40多里路,往返要六七个小时。当时是阳春三月,田野、河滩边满是盛开的油菜花,一望无际,一片金黄,映得蓝天白云染金变黄,映得绿绸般的河水金光闪闪。蜜蜂在花海中采花酿蜜、嗡嗡吟唱,空气中散发着甜蜜醉人的芬芳。父亲性子急,走起路来一阵风,同伴只好跟着快。他们行走在花海中,却无心欣赏春天美景。他们只想早点回家,赶到生产队挣点工分。工分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呀!
父亲说他们到赤滩时,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尽管一两毛钱可吃顿早点,他们仍背着点心袋,袋里装着不花钱的锅巴,边嚼边捧着赤滩河水吞咽充饥。
赤滩虽是个露水街,但店面众多,大多是前店后坊的手艺店。他们来到了专门制作晒箕的竹器店。这家店主人姓汪,是老大和老小合伙开的。当时店内只有两张晒箕,只能卖两个人。父亲当即作出让步,表示自己不买,白走这趟路,白费这天工。两个店主人满脸愧疚,满陪不是,直敬烟,直倒茶。父亲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宽慰店家和同伴。等同伴付完钱,准备回家时,汪老大见父亲两手空空,突然急中生智,对父亲说:“我家有张旧晒箕,只用了几个月,如果不嫌弃的话,我马上回家背来给你看看,不晓得合不合你的意?”父亲连声说好。期间,父亲和汪老小拉起了家常,无意中透露了自己准备建房子的事。
不一会儿,汪老大将家中的旧晒箕匆匆背了来,脸上满是汗珠。父亲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块票,数了两三遍,按照同伴买新晒箕十三块钱的价格,双手将钱递给了汪老大。汪老大不肯按新晒箕的价格收,硬是要退两块钱给父亲。父亲不收,连忙说:“你为我省了一趟路,我不知怎么感谢你呢!你要是退钱的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那你收一块钱吧,给我们一个面子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父亲还是不肯收。他们把一块钱递过来,父亲不知说什么好,急得脸红脖子粗,将钱挡了回去,然后像逃似的,背着晒箕就走。兄弟俩见他如此坚决,只好作罢。于是两人开始送父亲,临别时,汪老小真诚地说:“我们兄弟俩都会点木匠活儿,你哪天建屋的话,带个信来,让我们去帮个忙、献个丑、混两餐饭吃。”父亲直点头,嘴里“好!好!”地应诺着。
买卖心不同,两块钱也不算多,通过这次买卖,父亲和店家都认为对方是够交之人,并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当年冬季农闲时,父亲建了三间茅屋。之后,他又去了一趟赤滩古镇,为家中添置一些竹器制品。父亲抽空到汪家兄弟店时,一进门,他俩便认出了穿着厚厚冬装的父亲,关切地问父亲的房子建了没有?得知房子建好了后,他俩将父亲好一阵埋怨:你见外了吧,建房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带个信来让我们去出点力呢?父亲像做错了事似的,默默地听他俩责怪,满脸通红,发烧滚烫……
古镇河水清澈见底,沙滩赭黄,为什么要叫赤滩呢?为了转移话题,父亲趁机请教,知道了古镇名的来历后,心中又多装了一个神话故事……
后来,村子附近有了竹匠,父亲就再也没去过赤滩买竹器了……
父亲十分爱惜这张晒箕,把它竖靠在堂屋的侧墙上,用两块厚重的石头支着它的脚,平时经常用抹布揩擦。每年请竹匠到家时,第一件事就是请竹匠检查修补晒箕,好让它更经久耐用些。晒箕经烈日晒烤慢慢变老、慢慢变脆,唯独横杆抓手处由于浸染的缘故,日渐红润,似乎向人们证明它还可以超期服役。
父亲一生经历的事情无数,为什么临终前突然对我详细地说这件令他没齿难忘的事呢?
天已微亮,一夜未眠的我提起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踏上了去赤滩古镇的路……
▲ 花蔓宜阳春(国画) / 程 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