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谋杀(短篇小说)
2017-09-12衣水
衣 水
1
麻天宝一直搞不清楚一个问题:
自己怎么和大姐麻小花相差二十五岁,和二姐麻小草相差二十四岁,和三姐麻小叶相差二十三岁。
这个问题麻天宝问过娘很多次,娘都会说,你是娘在路边捡的。
麻天宝小时候问,娘这么回答;麻天宝长大了,娘还是这么回答;麻天宝三十岁的时候问,娘仍是这么回答。
麻天宝八岁时,有一次爹对娘说,喂,天宝再问你,就说他是从土坷垃里刨来的,不要说路边捡的了。娘连忙摸着儿子的脑袋说,是啊,天宝是从土坷垃里刨来的。
彼时彼刻,麻天宝记住了娘的名字。
娘叫“喂”。
不过有一天,麻天宝终于知道娘叫刘桂花了。
多年以后,“刘桂花”这个名字,再次苏醒在他的脑海里。那一天,麻天宝从衣箱里扒出了娘的身份证,看了半天,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娘就是照片上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刘桂花,多么漂亮的女人,多么漂亮的名字。正是这漂亮的名字,他从爹麻大宝的嘴里第一次听到时,爹正用着一只布鞋噼噼、啪啪抽打着他的屁股。
“你娘叫刘桂花,”麻大宝抽他最后一下时说,“给我记好了,你娘不叫‘喂’。”
麻天宝听着屁股上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看着围观的人群,又看着跟爹拉扯着的娘,他并不感觉到疼,反而有一种快感油然而生。他知道爹是在给围观的人演一出戏,好给自己挣回一点脸面。
爹抽完他,把布鞋穿到脚上,然后向大伙高喊,“我媳妇不叫‘喂’,她叫刘桂花”。
麻大宝说完,从人群里溜走了。刘桂花拉着麻天宝,推了一把围观的袁三强,恨恨地说,“都是你天杀的惹事,让孩子白挨一顿打”。刘桂花说着,踩了一脚袁三强,拉着麻天宝匆匆离去了。袁三强不服气,紧追几步大声追问,“嫂子,我只是向天宝问你‘大名’叫啥,是他说你叫‘喂’呢,还说是‘喂喂’的‘喂’”。
这时候一群小孩,吆喝着“喂喂喂,刘桂花,刘桂花是喂喂的喂”,跑向刘桂花。刘桂花气急了,一手拉着麻天宝,一手扬起来了巴掌,孩子们像一群蚊蚋见势就“轰”的一下跑散了。
袁三强站在孩子们跑起来的尘土里,尴尬地笑了一阵。
这一年麻天宝明白了什么是嘲笑,什么是侮辱。
这一年麻天宝十岁,他从此记恨上了袁三强。
后来麻天宝再也没听到爹叫娘“喂”了,有事没事爹总是叫娘“老婆子”。老婆子,饭好没了?老婆子,给我来一碗茶。老婆子,下地了。老婆子,鸡喂好了没……娘听到爹的叫喊,总是一路小跑,或是忙上忙下,或是紧跟其后。
麻天宝拿着娘的身份证,从愣怔里回过神儿来,从多年前他屁股上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里醒来。麻天宝下意识地摸摸屁股,走进院子里,坐在陪娘晒太阳的大姐身边。麻天宝看着熟睡的娘,拿身份证上的照片比照了一下。娘已经满头白发。麻天宝出神地看着娘,一绺白发在暮春的阳光里闪着暗暗的银光。
“娘八十六了,”大姐说,“你多回来陪陪娘。”
麻天宝愣着神儿,听大姐这么一说,泪水一下涌进了眼眶,转悠了几圈,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掉什么泪,”大姐说,“娘身体好好的。”
这时候娘从睡梦里醒来,听见姐弟俩说话,就问“找到身份证了吗”?麻天宝拿着身份证,在娘的面前晃了晃,告诉她身份证崭新着呢。
刘桂花睁开眼睛,麻小花扶着她从躺椅上直起身,接过身份证,仔细瞅着。
“大闺女,这照片上的女人是娘吗?”
“娘年轻时候漂亮,”麻天宝抢话说,“您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哪是什么年轻时候,这是娘四十岁前后的照片。”又说,“天宝,你也三十多了吧。”
“三十八,”麻天宝说,“娘您八十六了,儿子这次回来,主要是给您办八十六岁大寿。”
“不办了,娘累,”刘桂花说,“不办了吧,你回来陪娘说说话,娘就高兴。”
“不大办,”麻天宝说,“小办一下,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明儿把二姐三姐也接过来。”
麻天宝看看娘,又看看大姐,娘和大姐都没说话。
“大姐,”麻天宝问,“您今年也六十一了吧?”
“娘,”麻小花看着娘说,“天宝又问年龄的事儿。”
尽管麻小花已经六十一岁,可是在娘的面前,仍然像个孩子,事事都先问问娘,让娘做主。
“天宝啊,”刘桂花说,“你是娘路边捡回来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爹活着时,非让说你是从土坷垃里刨来的;你爹不在了,我想说你是从路边捡回来的。”
刘桂花面色红润,脸上似乎飞起了两朵淡淡的红云。麻天宝当然不会相信娘的话。麻天宝知道,这哄小孩的话,娘说了几十年,说习惯了。
“天宝,”大姐插话,“你比你大外甥还小五岁呢。”
“就是,大姐,”麻天宝故作惊奇,“按时间推算,娘怀我时已经四十八了,多危险!”
“娘不是说了吗,天宝,”大姐取笑说,“你是从路边捡回来的。”
刘桂花看着像母子俩一样说说笑笑的姐弟俩,尤其是天宝对姐弟俩悬殊的年龄故作惊讶的表情,让她感觉有些事情不说给儿子,会把他憋出毛病的。
“说,还是不说?说出真相,还是敷衍过去?”
好些年了,刘桂花一直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儿子总会知道真相,可是真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老头子已经不在好多年了,自己也是活一天少两晌。儿子是自己的亲儿子,有什么不能说?可是说了,麻大宝的形象就毁了,天宝能接受一个这样的爹吗?
刘桂花从睡梦里醒来,听见姐弟俩在说话,听见大闺女说“娘八十六了,你多回来陪陪娘”,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大闺女说“掉什么泪,娘身体好好的”,就知道天宝又担心她的身体了。“八十六了,”刘桂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个天杀的老头子,临死不忘记折腾我。”
“娘是亲娘,爹不是亲爹。”
麻大宝临终前,一手拉着刘桂花,一手拉着麻天宝,突然说出这句话,不但让麻天宝陷入了困惑,也让一家人陷入了恐慌。刘桂花知道,多年来天宝拐弯抹角一直问的,不是他与大姐的年龄差距问题,而是在怀疑他的身世。
“天宝,”刘桂花看着身份证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说,“娘怀你时四十八岁,生你时四十九岁,剖腹产的。”
麻天宝张大嘴巴,一脸惊讶。多年来,娘总以为他没长大,总说他是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可这一次,看起来娘是要告诉他真相了。
“娘是亲娘。”
爹临死前这半句话在麻天宝脑海里一闪而过,可是另半句却迟迟不肯离开。
“爹不是亲爹。”
麻天宝不自然地红了脸,“麻大宝不是亲爹”这一想法突然窜进了脑子,这让他始料不及。大不敬,麻天宝在心中抽打自己,怎么怀疑自己不是爹亲生的呢?
“娘是亲娘,爹不是亲爹。”刘桂花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呜呜咽咽。
“我那苦命的八个闺女啊,刘桂花一下子哭出了声,嗷嗷地叫着,我那苦命的八个闺女啊。”
麻小花看见母亲异常激动,慌忙端来温热茶水,递上一颗速效救心丸,直到娘把药服用了,才顾得上训斥麻天宝。麻天宝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一直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不要老让娘不开心,”麻小花瞪着麻天宝,“娘都八十六了,你知道不?”
麻天宝僵硬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了。
过了一会儿,刘桂花缓过劲儿来。
“这事儿你爹都说了,不是啥秘密了。天宝也大了,也该知道他还有八个姐姐。”
“八个姐姐?”麻天宝失声地张着嘴,一脸木偶一般雕刻上去的惊愕。
“在哪?”过了一阵,麻天宝问,“八个姐姐在哪?”
“天宝,你不是老四,”麻小花说,“你是老十二。”
“你知道么?天宝,”刘桂花说,“娘告诉你,你爹最后说的话,是说给你那八个姐姐的。‘娘是亲娘,爹不是亲爹’,你大姐知道的。”
2
多年以后,麻天宝偶尔想起那一个暮春的午后,母亲告诉他是爹一手溺死了自己的八个姐姐,他的脊背仍就冒出一股冷飕飕的凉气。麻天宝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慈眉善目的爹,麻大宝,怎么会是一个刽子手呢?这也正是在娘去世多年以后,他一次也没有回农场的心理障碍。
——八双流血的眼睛和八副惨白的面孔,从此闯进麻天宝的梦境之中了。
八个白乎乎的小人儿,腿断了的,胳膊折了的,流着血的,没有眼睛的,舌头伸着的,一个个表情甚是痛苦和渗人。然而,八个白乎乎的小人儿,却在麻天宝的梦境之中,快乐地玩着小人儿蹒跚学步和蹦蹦跳跳的游戏。
几十年过去了,八个白乎乎的小人儿还是一点也没有长大。在他的梦境之中,它们玩着一成不变的游戏,它们永远也不会长大了。麻天宝忍不住走近它们,可是它们不搭理他,它们排着顺序,只顾自己玩着,一会儿蹦,一会儿跳。
最令麻天宝痛苦的是,这八个丑陋的小人儿,会按着顺序从地面上跳进一个很深、很深的坑里,然后消失不见。也不见它们从哪里爬出坑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它们又会按着顺序跳进这个很深、很深的坑里。
这是一个不断复制的行动,麻天宝看着它们,突然想到这个坑,原来就是村外废弃多年的那口井。八个白乎乎的小人儿不断地跳进井里,麻天宝看到,它们都是被倾倒而下的姿势,而不是自愿的跳。
“过来一块儿跳?”最后一个小人儿突然向麻天宝打招呼。
麻天宝异常兴奋。
这么多年,麻天宝就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若有若无地存在于它们的眼皮底下。麻天宝走过去,走到井台上,低头看向井里,黑洞洞的井底儿,八个小人儿都在向他打招呼。
“跳下来玩?”八个小人儿异口同声。
麻天宝站在井台上,怯生生地望着井底的它们。
“你就是麻天宝,”八个小人儿仍是异口同声,“我们等你好多年了,我们是你的八个姐姐。我们是你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九姐、十姐、十一姐,你就是老十二,那个麻天宝?爹麻大宝的儿子——麻天宝?”
“姐姐怎么知道我就是麻天宝?”
“娘生完大姐以后,就把你的名字起好了。爹一直等一个男孩出生,来领走‘麻天宝’这个名字。”这八个小人儿异口同声说起往事,“我们八个,爹没给我们名字,也没打算给我们名字,我们就被他溺死在水桶里了。”
“溺死在水桶里了?”
麻天宝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感觉一颗心好像被钻头狠狠扎穿了一样,疼痛得两眼漆黑,然后重重地跌进了井里。
直到麻天宝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站着他的儿子麻小宝,还有他的几个女儿。麻天宝搞不明白,他没病没灾,怎么就躺在医院里了呢?
麻小宝握住他的手,一脸惶恐。
“爹,您高血压引发心脏病了,”麻小宝说,“幸亏送来及时。”
麻天宝把目光盯在小宝的脸上,儿子已经像当年的自己那么威武和野心勃勃了。“野心勃勃。”麻天宝仔细琢磨了一阵儿,儿子眼光里射出来的就是这种光芒。
“老了,”麻天宝又重复了一句,“真的老了。”
直到儿女都回公司,徐美接班来陪他。这时候麻天宝直直地瞅着徐美的两鬓斑白,好像刚刚发现似的,惊愕不小。这一条被窝里的美人鱼,麻天宝暗自思忖,再也不会那样滑溜了。麻天宝闭了一会儿眼睛,似乎在回味着一个月色洒满阳台的夜晚。
徐美坐在床头时,麻天宝半睁开眼,握住她的手。
“二十年了,”麻天宝说,“我们老了。”
“二十五年了,”徐美说,“我们在一起,二十五年了。”
“我是说老爷子死二十年了,”麻天宝疲倦地说,“我是不是也快了?”
“胡说什么?”徐美有些嗔怪他。
“娘曾经说,”麻天宝有些恐惧,“爹不是寿终正寝的。”
“娘说过吗?”徐美惊惶地问了一句。
“给我说过,”麻天宝回答,“我现在才明白,爹是被推进枯井里摔死的。”
徐美把右手从麻天宝的手里抽出来,贴在他的眉头上。
“你不发热,”徐美说,“说什么胡话?尽管爹不承认我是他儿媳,可是他也没反对,爹咽气时我也在,没听谁说爹是被推进枯井里摔死的。”
“我们看到的都是假象,”麻天宝说,“爹是在他的梦境,被推进枯井里摔死的。”
“什么枯井?”徐美惊异地问。
“老家村头的枯井,”麻天宝说,“我也掉进枯井里了。”
徐美沉默着,她不敢插嘴,唯恐不小心说了对麻天宝不祥的话,把他给咒死了。徐美在等着麻天宝继续说下去。
“我看见八个姐姐,一直在玩一个蹒跚走路的游戏。二十年了,它们一直在我的梦境之中玩耍。可是它们并不搭理我,一直都没搭理我,一直视我如空气。可是这一次,它们玩够了游戏,一个个跳进那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里。可是这次,它们跳过之后,却一直招呼我跳下去。”
“你跳下去了。”徐美惊愕地问。
“我没有,”麻天宝说,“可是我突然想到八个姐姐是因我才被溺死在水桶里,我的心就被钻头戳穿了一样的疼,我是疼死了才掉进枯井里的。”
“幸亏你的悔恨,”徐美说,“是悔恨之心救了你。”
“怎么讲?”麻天宝问。
“听老人说,冤屈的鬼魂闯进谁的梦境,都是会要那人命的。”
“可是它们在我的梦境,已经十八年了,它们都不搭理我。”
“你不是直接害死它们的人。”
“你是说爹?是爹亲手溺死了它们,”麻天宝说,“我一直在想,爹是被它们八个推进了枯井里,才摔死的。爹在他自己的梦境里死了,在现实里也就死了。”
“娘是怎么说的?”徐美问。
“是爹自己不想活了,”娘说,“爹活得很辛苦。”
麻天宝说完,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有两颗泪水渐渐洇湿了他的眼角。
又说,“我活得也很辛苦。”
“姐姐们又不是你溺死的,”徐美安慰他,“这些都是命。”
“如果娘早怀了我,八个姐姐就不会被溺死。”
“这不是你的错。”
“爹在等一个男孩,在等我,我真的那么重要么?”
“我不知道,可是对我来说,你是我的依靠。”
“可是我恨自己。”
“我也恨自己。”
徐美顺着自己的话说她也恨自己,这让麻天宝很是惊讶。
“我恨自己是女人。”徐美说。
麻天宝愣愣地看着她,他再次看了一眼徐美的早已飞起了霜白的两鬓。
“不说这个了,”徐美一转话头问,“还真还有八个姐姐?你不是瞎掰吧。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可不喜欢你拿这么大的事儿开玩笑。”
“娘说还有八个姐姐,”麻天宝严肃地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是在梦境之中,确实有八个女婴,面目扭曲的八个女婴。”
3
依然是多年以后,麻天宝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一个暮春的午后,娘静静地告诉他,是爹一手溺死了他的八个姐姐。这些事儿娘一开始不忍心告诉他,大姐麻小花也不忍心告诉他。
“天宝,你就当这八个姐姐从没来过,啥也别想,啥也别问了。”
“大姐,你见过爹溺死的八个姐姐吗?”
“见过,可见过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碰那个水桶了。”
麻小花看着麻天宝,又看看娘,娘已经八十六了,在她和麻天宝说话的当儿,娘又在暖暖的阳光里睡着了。
“天宝,你非要知道这个事儿吗?”
“我只是想搞清楚,爹是亲爹,一个慈眉善目的亲爹,怎么会溺死自己的女儿呢?况且还是八个?”
“你告诉天宝你看到过的。”麻小花听到娘的话,这才知道娘只是在闭目养神,她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呢。
“可这不是瞎编的故事,”麻小花说,“我看见的是你的四姐。”
多年以后,尤其在麻天宝住院期间,他越来越频繁地梦见大姐麻小花告诉他的一幕幕。也正是这一幕幕,让他住院时,就决定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一个苟延残喘的生命。
“有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十岁那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
▲ 泉山古意 / 刘泉江
这是大姐麻小花的声音,游荡在一个荒芜的梦境之中。麻天宝循着大姐的声音,惶恐地走进深秋的一个傍晚。深一脚,浅一脚,静静悄悄的梦境之中,麻天宝莫名地抓住了大姐的衣角。
“可以看一看自己未出生之前的爹和娘了,可以看一看八个姐姐了。”
麻天宝一想到这些,就异常兴奋,但恐惧也随之而来。十岁的大姐背着一大捆青草,气喘吁吁地往村口走去,她在一步一步挨近家门。麻天宝心疼大姐背负重物,他又拽又拉,想把重物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他一点也奈何不了,甚至连大姐都不知道他就在身边。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念想。
这就是自己的家,当大姐把一捆青草扔在一个院子里,然后挨个儿分给牛羊,麻天宝已经在院子里疯跑一阵儿了。麻天宝知道,十五年后他将在这个院子里呱呱坠地,而他呱呱坠地之前,自己的八个姐姐必将被亲爹溺死了。
麻天宝在院子里疯跑,他是在找那一个冰冷的铁桶。在八岁那年,麻天宝记得一个铁桶早已锈迹斑斑地蹲在了墙角里,盛满了沃土和一株疯长的指甲草。
麻天宝疯跑了两圈,愣是没找到一个寒光闪闪的铁桶。麻天宝一直以为,这个溺死了八个姐姐的铁桶一定是冰冷和寒光刺心的。麻天宝仍在疯跑着,他的跑动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
“呸呸!”
麻小花给牛羊分完草,往正门里走时,看见院子里有一股细细的旋风,她想都没想,朝着“旋风”就“呸呸”了两声。麻天宝知道,大姐这是在朝着鬼魂吐咒语。麻天宝赶紧躲开,他知道大姐还会朝着他卷起的旋风跺上两脚。这是他小时候,大姐教给他辟邪的法宝。
“小花,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传进麻天宝的耳朵,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汉子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院子。
“爹,我驱赶小鬼。”大姐回答。
“这个人就是爹,”麻天宝大声喊,“爹,我不是小鬼。”
可是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话。爹也没有再说话,挑着两桶水向厨房走去。两个铁桶颤颤悠悠的,偶尔还溅出一两滴水花。
“是这两只铁桶吗?”
麻天宝看着两只颤悠悠的铁桶,一点也不冰冷,一点也不寒光闪闪,他甚至还感觉到这两只铁桶里盛满的是生命之水。这让麻天宝突然想起,幼年他还对着其中一只灌满清澈山泉的铁桶,咕嘟咕嘟喝过水呢。不过这一愣神儿,麻天宝也突然看到,那个晃悠在铁桶底部的影子——童年的自己,突然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愤怒地冲出了水面。
“这是童年噩梦里的怪物。”麻天宝认识这个怪物,他伸手把它按进铁桶里。
“小花,去厨房烧水,”爹喊着大姐,“你娘快生了。”
爹喊着话,走出厨房时,又说:“小花,你是想让娘生个妹妹,还是弟弟?
小花知道爹想要个男孩,可是她听接生婆说,爹是没有儿子的命,娘会一直给他生闺女的。小花总感觉接生婆说得更准一些。
小花说:“我想,娘还会生个妹妹。”
麻天宝看见爹刚才还是笑眯眯的脸立刻黑了,就像刚才还是艳阳天,现在立刻变成了后半夜。麻天宝感觉,自己一不小心,竟然被爹的黑夜笼罩了。小花被爹的满脸寒霜冻得直哆嗦,但她很利索,扭头钻进了厨房。
爹把两只空铁桶,使劲扔在了院子里的一块大石板上。
咚通哐当,咚通哐当。
这两声闷响,像锥子扎在了麻天宝的耳膜上,使他狠劲儿地捂住耳朵,又把食指插进耳洞里。可是这种声音的尖锐,一直扎着他耳鼓上的神经。是疼痛,耳朵的疼痛,让他想把耳朵从脑袋上拽下来。麻天宝抱着头,一个人在院子里滚动着,无论他多么歇斯底里地嚎叫,院子里却是巨大的静寂。只有厨房的烟囱,冒着袅袅的烟霭,那是大姐在忙着烧开水。姐姐烧开的水,是接生前消毒用的吗?麻天宝躺在地上无心捉摸,只一个劲儿地看着烟霭钻进黄昏里,扩散成暗青的天色。
“小花,”爹在正屋里喊,“打一盆热水过来。”
大姐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正屋,然后出来了,爹也跟着出来了。爹一出来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是惊慌,是焦虑。爹的脚步沉重,有几次都踩在了麻天宝的身上,尽管隔着十五年的时光,他还是感觉到了爹的焦虑和沉重。爹多么希望这个正要出生的孩子,就是麻天宝。
“麻天宝。”
爹一边把脚狠狠地踏在地上,一边说着“麻天宝”这个名字。
“上天保佑,”爹说,“上天给我一个男孩,我就叫他天宝,麻天宝,终将是我的儿子。”
麻天宝一直滚动在院子里,那“咚通哐当”的两声空铁桶的响,快把他从梦境之中折磨醒了。已是半醒,麻天宝在病床上侧了一下身子,又沉沉睡去。
“十五年前,爹就给我起好了名字。”
多么好听的名字,麻天宝接过爹的话说,我喜欢“麻天宝”这个名字。
麻天宝几乎嚎叫着,一骨碌从地上蹦起来,上前拉着爹的手,使劲儿地摇着。他在告诉爹,我就是麻天宝,我就是你的儿子,爹你不用着急上火,你会有儿子的。麻大宝的焦虑,隔着十五年的长度,传递给了麻天宝。可是麻天宝却无能为力,他的不可能抵达的安慰,就是让麻大宝安静地空等十五个年头,他才姗姗而来。
“哇——,”是一声干净的哭声,也是一声纯净的歌唱。
爹皱着眉头,安静地站着,刚刚迈出的半步的姿态,让他看起来像是在侧着身子。爹在静候接生婆的判词。
“哇——,哇——,”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有着无限的渴望和殷切,在黄昏的院子里游荡,游荡在漫漫的空阔和暮色里。
“是一个女孩儿,”接生婆走出来时说,“恭喜了。”
接生婆说着,接过麻大宝递过来的红包,就走出了院子,走进了浓浓的夜里。
爹在地上蹲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想起抽烟。爹抽的不是纸烟,是那种大烟袋锅子,装满一锅子自己栽种的土烟叶,点燃,抽得铁锅子一红一红的。我知道,这是爹做重大决定的时刻了。我走到爹的身边,想大声地叫一声“爹”,我想阻止一个悲剧事件的发生。我大叫了,可是爹什么也没听到,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土烟,又把烟雾吐得四处弥漫,几乎把他淹没了。我明白,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梦境之中的一个念想。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躲在墙角暗自流泪。”
麻天宝从梦境之中醒来后,抑郁和忧伤地告诉病床一侧的徐美。徐美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鬓发飞霜的她明白,再温暖的语言,也无法安抚一个深陷噩梦的人。
麻天宝梦呓般地叙述着——
爹提着半铁桶的开水,从厨房里走出来。那升腾的水汽,游走在院子里,而爹已经走进正屋了。这时候,我想跟着爹走进正屋。我刚走到门口,就碰在门鼻子上了。我不是鬼魂,只是幻梦之中的一个想法,可是两个门神却死活不让我进去。我无法闯进去,他们只轻轻吹一口气,就把我吹落在院子里了。
从地上爬起来,我走到窗户下,把脸贴在窗户纸上,紧紧地贴着,把耳朵也支起来了,生怕有一点声息被错过了。
“你的肚子,真不争气。”
这是爹的声音,它的背景之音是娘长长短短独自的啜泣。
“你这破肚子,啥时候能生个儿子?”
爹说这句话时,我听见他在敲击着铁桶的桶沿,砰砰的响。是用烟袋锅子敲打的,我能想见那黑色的烟灰簌簌地落在地上,像是爹洒落一地的愤怒和忧伤。
“不要她了,养不活的。”
过了好大一阵儿,爹说出了决定四姐命运的话。
“送人,就送人吧。”这是母亲的让步,在哀求爹。
“送给谁?谁养得起?”爹好像是在给娘出难题。
“送给袁三强吧。”娘试探说。
“可他是个鳏夫。”爹说。
“他想养一个孩子,”娘说,“女孩也养。”
“好吧。”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答应。
“咱先养满月,再送人家。”娘软软地说了一句。
“好吧。”爹回答。
我听见爹在正屋里走动的脚步声。爹在抱着女婴吗?他下定决心把四姐送给袁三强吗?他记住四姐的小脸了吗?我不知道。事情逆转了,四姐送给袁三强领养了。我感谢爹是仁慈的,爹是善良的,爹并不是想象中的心狠手辣。
“扑通。”
是一个重重的物体掉进水里的声音。
我心中惊骇。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物体一直在坠落着。我几乎在窗户前发狂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想法,不断地撞击在窗户纸上。我知道,这只是一阵深秋的风,在掀动纸片哗啦啦地响。
“哇……”
是疼痛的一声长嘶划破了沉寂昏暗的正屋。
“你这个遭天杀的……”娘嚎叫着,她好像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哐当。”
这是一声铁桶盖子狠狠盖在铁桶上的声音。
我从窗户纸上掉下来,像一张薄薄的叶子,飘在院子里的风和寂静里。正屋的煤油灯熄灭了,整个屋子黑暗了。我看见整个世界越来越黑,黑成了一坨散发着臭气的狗屎。而我在黑暗里,作为一个念想,不断地发酵,发酵成麻大宝十五年的黑发泛白的等待。
我在黑暗里漂浮,直到爹提着铁桶从正屋里出来,整个黑暗又变成了灰白色。是灰白色的一团夜晚,也是纯白色的一团夜晚,笼罩着爹往院子外走去。我漂过一棵树的枝桠,软弱无力地坐在树叶上。是一阵冷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也吹得我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树叶哗啦啦的。
我坐在枝丫上,总感觉有人在我的身后,偶尔搔一下我的后脑勺,这让我感到恐惧,瑟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仿佛又有细细的声音对我说话,但我听不清被夜色掩埋的声音。
一想到爹提着的大铁桶里,装着的是一个被他溺死的女婴,我的四姐便浮现在我的眼前了。是她的一尘不染的微笑和干净如洗的声音,一直钻进我的心里。是她,是我的四姐,在向我舞动着一双白色的小手。
是这样的一双小手,嫩嫩的一双小手,刚出生婴儿的一双小手,不停地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感觉一丝温热,一丝柔软,一丝类似触须摆动的痒痒,蛊惑在我的眼睫上。
爹一手提着大铁桶,一手攥着一把铁锹,他在走向那口废弃已久的枯井。
我的心在当着秋千。
黑夜是白色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白色的黑夜;那白是一种淡灰的白。这使我能看见每一个小动物,栩栩如生地各自走在白色的黑夜里。我知道,它们是在各自玩耍,我知道白色夜晚里的动物都是孤僻的,它们只跟自己玩耍。
爹走向枯井,越来越近。
我的眼睛也走向枯井,越来越近。
白色的小动物,我看见爹的身后跟着一个白色的小动物。待我细看,是一个赤身女婴的精灵,一蹦一跳地跟在爹的身后。是她,是我的四姐。浑身雪白的皮肤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不断流出涓涓的血。
四姐是一个精灵了,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它是一个幸福的精灵了。它跟在爹的身后,它在干什么呢?它在跳舞吗?
不,它是在追逐自己的肉身。
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爹像长了一双鬼眼,提着那个装着四姐尸身的大铁桶,铿锵有力地走到那一口枯井边。爹把铁锹放在了地上,一只手提着铁桶,一只手掀起铁桶的底部,一铁桶热气腾腾的水和一个热气腾腾的瘦小的肉身,“哗”的一声被倾倒进枯井里了。
我挂在树叶上,被冰冷的风吹落了。
“哇——”
我听到一声惨叫。
是四姐的叫声。
我在想,离枯井有五十米远的我,能听到一声死去婴儿的叫,这根本就不可能。可是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一个婴儿坠到井底“扑通”一声的怪响,之后是一声婴儿细细的惨叫,瘆人的惨叫。
我确信了,我听到的这一声惨叫,不是四姐的。这一声惨叫,一定是我的,是我的心趁“我”不备,惊叫了一声。
也是这一刻,我看见跟在爹身后的精灵,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枯井里。我知道,那个白色的小动物一样的灵魂,已经跳到枯井里了,可是我却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那一声怪响。直到那时,我才真切明白,肉体和灵魂是不一样的;肉体的沉重与痛,远不及灵魂飘逸和洒脱。
一切都结束了,四姐将永远地沉睡在枯井里。一想到这里,我就浑身颤抖,就是这一刻,我落在了地上。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凄惨的开始。
大铁桶里肉体和灵魂,都被爹倒进枯井了。我看见升腾起来的蒸汽,弥漫在井口周围。爹一直没闲着,他攥紧铁锹,在枯井周边的土堆上,挖了一锹又一锹的沃土。直到他感觉已经把四姐埋进沃土里,他这才扛起铁锹,拎着铁桶,回到还能听到娘啜泣的院子里。
爹在院子里徘徊,烦躁地听到的是娘的一声又一声的啜泣。
爹听到的是一个谶语:
“十五年后,你才会有儿子。”
4
麻天宝住院第六天,在他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自己之前,他最后一次想到梦境之中的八个姐姐。这八个姐姐,一开始是在玩蹒跚学步和跳坑的游戏,可是当麻天宝最后一次想到她们,这八个姐姐竟然在排着队,一个个喜笑颜开地跳进了枯井里。
“这是大脑在事实面前自动修正的结果。”一个声音对麻天宝说。
“这八个夭折的鬼魂没有蛊惑我跳进枯井里,”另一个声音对麻天宝说,“我不是真正的麻天宝,八个冤屈的姐姐是不会搞错的。”
麻天宝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闭着眼睛,一边琢磨着明天出院的事儿,一边琢磨着爹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寿终正寝,还是被八个冤魂推进枯井里摔死的?麻天宝琢磨了一阵儿,竟然又想到那个煎熬的梦。麻天宝力图避开这一段回想,他直接跳到爹死去的那个画面。
爹一手拉着娘,一手拉着他。
“娘是亲娘,爹不是亲爹。”
这是爹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爹是寿终正寝,亲戚们都说是喜丧,只是娘不以为然。麻天宝闭着眼睛想来想去,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梦境之中。
八个姐姐,个个脸色惨白,眼睛里流出来的是涓涓血泪,浸红了半边脸。可是八个扭曲的姐姐,仍在兴高采烈跳进枯井里,一个一个排着队,不断地跳进去;过一会儿再排着队,又不断地跳进去。这仿佛是一个循环,是一个循环播放的影片,不断地播放在麻天宝的脑子里。
麻天宝在焦急地等待着这一个时刻:是爹,麻大宝正蹒跚走过来。
这是爹的梦境,麻天宝知道,他和八个姐姐已经闯进了爹的梦境之中。
爹缓缓走到枯井边,这是他熟悉的那一口枯井。
麻天宝在脑子里闪过的一个细节,是爹把铁锹放在了地上,一手提着铁桶,一只手掀起铁桶的底部,半铁桶热气腾腾的开水和一个热气腾腾的瘦小的肉身,“哗”的一声倒进了枯井里。
“哇”的一声惨叫,“扑通”的一声怪响,一直回荡在麻天宝的脑海里。
爹蹒跚走过来,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走到枯井边。之后枯井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像雾一样弥漫在井口,也弥漫在爹的身上。待蒸汽散去,冷气逼来,爹已经是脊背佝偻须发皆白了。爹这么一站,就是几十年。爹仍旧站在枯井的边沿,站成一根白色的枯树,瑟瑟缩缩,他在等待一阵风,来吹散他。
这是爹说“娘是亲娘,爹不是亲爹”的那一刻。
在爹的梦境之中,八个姐姐,仍是排着队,尽管个个脸色惨白,眼睛里流着涓涓血泪,尽管八个姐姐扭曲了脸,可是它们仍旧兴高采烈地跳进枯井里,一个一个排着队,不断地跳进去;过一会儿再排着队,又不断地跳进去。
八个姐姐根本就没在意爹的存在。
麻天宝想走过去,告诉爹一声,它们就是他的八个姐姐,它们就是你的八个闺女。可是他没有动,只是远远地看着爹,在慢慢地被风吹散。麻天宝能看到从爹身上飞扬出去的一粒粒尘土,消失在风里,最后只剩下一架佝偻的骨骼,跌倒在枯井里。
“这是爹吗?”八个姐姐异口同声,“快接着爹的骨骼。”
八个姐姐举起八双纯净的小手,稳稳地托着爹的弯曲的骨架,轻轻地把它抬到枯井旁边的空地上。
“这是爹,”八个姐姐异口同声,“我们得把爹安葬了。”
八个姐姐说着,用它们八双干净的小手,在空地上忙乱地挖着,它们这是在给爹挖一个归宿吗?
“这是幻象。”麻天宝站在远处,揉揉眼睛。
可是眼前的一切,又都是真的。麻天宝看见八个姐姐的小手都磨破了,从它们那八双小手里流出的白色的血液,把黑色的沃土都给染白了。
坑挖好了,八个小精灵一样的姐姐,轻轻地把爹抬起来,缓缓地放进坑里。它们围拢在边沿,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给爹举行个告别仪式吧。”
八个姐姐异口同声地说着,一边跳着舞蹈,一边拍着八双流出白色血液的小手,围拢着坑里的骨架,转了三圈。
“八个姐姐难道不憎恨爹吗?”麻天宝怀疑眼前的一切,“娘不是说爹是在自己的梦境,被八个姐姐推进枯井里摔死的吗?”
“封土吧,”八个姐姐异口同声,“再给爹做个碑,让我们永远记住爹。”
“忘记我吧。”
麻天宝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从坑里飘过来。是爹的骨架在说话,它从坑里站起来,面对着早站成一排的八个姐姐。
“忘记我吧,”爹说,“我不是你们的爹。”
“你是我们的爹。”八个姐姐异口同声地回答。
“忘记我吧。”
爹说着,骨架从坑里缓慢爬出来。
“是我造孽,”爹哭泣着,“让你们没活过一天。”
“可你毕竟是我们的爹。”八个姐姐异口同声。
“我不是你们的亲爹。”爹说着,纵身跳进了枯井。
“爹。”八个姐姐哀叫了一声。
是这锐利的声音惊醒了麻天宝。
“啪——”
清脆的响声,像嘹亮歌曲中的一个高音,飙到云端后脆生生地碎了。是爹的骨骼,在这“啪”的一声里,钢化玻璃一样碎成了细密的碎片。
爹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在自己的梦境里被八个姐姐推进枯井摔死的。
爹死在自己的醒悟里。
“娘是亲娘,爹不是亲爹。”
爹这一句临终遗言,让麻天宝最后一次想起在一个暮春的午后,娘告诉他,麻大宝一手溺死了自己的八个女儿。这让麻天宝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仍旧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凉气,从他的脊背里慢慢渗出来。
“小花,”娘说,“你把天宝的身世,也告诉他。”
娘这么说时,麻天宝愣愣地看着娘,又惊异地看着大姐小花。
“娘,”大姐为难说,“现在就说给天宝?”
天宝也三十八了,娘疲倦地说,“娘也活不几天了。”
“你外甥比你大五岁,天宝,”大姐看着他说,“爹有了外孙之后,更急切要一个男孩,‘麻天宝’这个名字,爹已经取好十多年了,可是爹仍旧没把你等来。在大姐生了你大外甥、二外甥之后,有一天爹突然意识到,娘生不出儿子,生不出‘麻天宝’,跟娘没关系,是跟爹他自己有关系。”
麻天宝知道,一个女人生男孩还是生女孩,跟土地肥沃无关,那是跟种子性质有关。
“爹知道袁家男丁旺盛,”大姐说,“爹就给娘和袁三叔创造了条件。”
“袁三强是你亲爹,”娘突然插了一句话,“你的姐姐都跟你同母异父。”
麻天宝躺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想着一辈子都跟着麻大宝姓“麻”,都管麻大宝叫爹,而自己的亲爹竟然是那个捉弄过自己,散播娘叫“喂”的鳏夫,一时间泪水哗哗地打湿了医院里洁白床单。
“袁三强真是自己的亲爹吗?”麻天宝躺在床上,他在问自己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是,我该怎么做?”
“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自己吗?”
麻天宝提出这个方案之后,在床上滚动了一会儿,突然坐起来。麻天宝为自己这个奇妙的自杀方案,感到异常兴奋。他把自己的双手反扣在脖子上,试探着用力,一点点地把指头扣紧。喉结陷下去了,疼痛嚯嚯而来,之后喘不上气,麻天宝想着,马上晕眩,马上就要窒息了。
麻天宝在模糊之中,似乎在翻着白眼,血气在冲向脑门,他感觉眼珠子快崩裂出来了。
“这不是自己的梦境了,”麻天宝想着,“这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是八个被爹溺死的姐姐,这是爹麻大宝,这是娘刘桂花。八个姐姐仍旧玩着蹒跚学步和跳坑的游戏。不过,让他纳闷的是,这么多年来八个姐姐一点儿也没有长高。爹和娘呢,就坐在枯井的旁边,观望着它们兴高采烈地玩耍。
麻天宝就像一片飘落的树叶,落在了爹和娘的身边。
“爹,娘……”麻天宝大声地叫着。
爹和娘并没有搭理他,麻天宝知道,他还没有来到爹和娘的这一个世界。
麻天宝又像一片树叶,飘飘荡荡又来到自己的梦里。
“不要她了,养不活的。”爹说。
“送人吧。”母亲说。
“送给谁?谁能养得起?”爹说
“送给袁三强吧。”娘说。
“可他是个鳏夫。”爹说。
“他想养一个孩子,女孩也养。”娘说。
麻天宝再次回到四姐溺亡的那一个夜晚,可是他按了大脑快进键,他让梦境的画面停在十五年之后娘怀他的那一个时刻。
“袁三强就是一个幽灵,怎么能走近他?”
画面在唰唰地奔跑着。这是一个模糊的夜晚,他看见爹走出家门,袁三强来了……
麻天宝扭曲着身子,他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在赶走这个令他不堪的画面。可是这个画面就像卡了带一样,永远卡在了他的脑海里。
麻天宝醒过来,模糊里看见徐美在使劲儿地拍打他的脸。
“把孩子们叫来,”麻天宝气息微弱地说,“我要立遗嘱。”
“立什么遗嘱?”徐美气哼哼地说,“医生让你明天出院,能不能不瞎折腾了?”
“我五十七了。”麻天宝说。
“离死早着呢,”徐美嗔怪他,“这么早死了,我们怎么办?”
“那该怎么办?”麻天宝呓语一句,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