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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死了(短篇小说)

2017-09-11汪肯堂

北京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田家道士表弟

孤寂贫穷的舅舅之死,引发几路人马争舅舅少得可怜的一点遗产,伦理道德与人性欲望的激烈冲突,活画出人间几副活生生的不同嘴脸,令人唏嘘。

舅舅是百分之两百的亲舅舅,可妹妹打电话来说“舅舅死了”时,我一点也不吃惊,更谈不上有多少悲伤。相反,有一点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轻松感。如果不是夜晚,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中,人家会觉得我喜形于色。有如此想法似乎有点不敬,有点大逆不道。对舅舅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也不至于希望他早点死。

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叫作“娘亲舅大”。之所以还把舅舅的生死记挂在心上,与母亲还是有很大的关系。母亲死得早。母亲死的时候,我当然已成家立业,但弟妹们还小。母亲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临走前对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唯有对她那唯一的单身弟弟放心不下。

母亲与父亲的一段对话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在场,母亲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我也插了话,只是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母亲说:“还是把小宝过继给他舅舅吧?”小宝是我唯一的弟弟,当时只有三岁,但这个话题也讨论了三年。弟弟一出生,母亲就有这个意思。当时奶奶还在世,奶奶是天牌,奶奶不同意,事情就没办成。如今奶奶已过世了,母亲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这个话题再次提起。

父亲回答说:“他舅舅还年轻,遇到合适的还可以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这么早抱养个儿子,明摆着就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不好吧?”舅舅当时才四十出头,父亲说得还是很有理的。可母亲不这么认为,坚定地说:

“结婚?他这辈子不可能了。两只煮熟了的鸭子都飞了,还有哪个背时的来上门?”

舅舅有过两次婚姻,时间都不长,但都是明媒正娶到家里来的。只是当时物资贫乏,彩礼、仪式相对简单些。但当时都是如此呀,舅舅的结婚也不会比别人家的差到哪儿去。因为舅舅的条件在当时还算好的。第一个“舅妈”娶进来的时候我还只有几岁,“舅妈”还没叫顺口就走了,回娘家了,不回来了,没有音信了。娶第二个“舅妈”时我已是十几岁的人了,我还参与了迎亲,新娘子的马桶都是我挑来的。旁边的人都说挑马桶是有红包的,都要我向舅舅要红包,但我没有要到红包。这个“舅妈”就是本村人,彼此都认识,比我大不了几岁,要改口叫舅妈真的好别扭,我不记得喊没喊过舅妈就走了,回娘家了,不回来了,没音信了。

两个“舅妈”为什么都要走?我当时不解,现在仍然不解,这个谜只能让它永远“谜”下去。舅舅虽然算不上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但在当时的乡下还是过得去的。一米六几的个头,不瘸不驼,不聋不瞎,不傻不呆,还识得字,算得数,他还当过生产队的保管员、记工员。不仅不好吃赖做,还特勤劳。样样农活都拿得下,他自称十三岁就开始耕田。最明显的缺点是脾气急躁,容易与人吵架。体现在面相上,舅舅的两撇眉毛是长期紧锁的,以至两撇眉毛形成八字形倒挂着,眉宇间形成川字形三道深沟。

有一件事,当时我不敢问母亲,现在还有些后悔。舅舅当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员,长年有一挂钥匙随身带,这不难理解。可当舅妈娶进来之后,舅舅就有了两挂钥匙。显然这增加的一挂就是家里锁仓、锁柜、锁箱、锁米桶的。两挂钥匙挂在身上出工,做农活还是不方便,舅舅每天出工前就丢一挂钥匙在我们家里,收工时再来拿。现在我也只能根据我的理解来猜测,防自己的妻子像防贼一样,这样的婚姻要维持长久那是很难的。

母亲是很了解她的弟弟的,母亲的判断是准确的,后来得到了应验。母亲理解父亲的担心,更理解他的不舍。换了一种方案与父亲商量:

“只安一个名,小宝还是由你来抚养。”

母亲这么一说让我有点云里雾里,不由得也插进话来:“有这个必要吗?”

“有!”母亲肯定地说,并且一反往日的严厉,很耐心地解释说:“你舅舅那性格难得有人与他合得来,小宝给他我也不放心。但没有个儿子,香火就断了,死了也没得人戴孝,没得人举引路幡。”

“我们做外甥的不可以戴孝举引路幡么?”

我惊诧于母亲这么早就考虑起舅舅的后事,难道人一辈子就只是为了死?不由得大胆地回了一句,但母亲未置可否。

父亲应允了母亲,把小宝过继给了舅舅,并且不只是一个名分,而是实实在在的,名副其实的,改姓田,跟舅舅一起生活。母亲似乎很放心地走了。

可后来的事情并不遂人意。首先是弟弟调皮,不读书,长大后又随大流南下到处游荡,亲父亲死了都找不到他的人。后来回来了,与舅舅又搞不到一块儿,首先是吵架,后来发展到动手,舅舅还一柴刀把弟弟的手砍伤,一个电话把我叫回去。我能说什么呢?一方是长辈舅舅,一方是亲弟弟。我只好作主,要他们分开过。父亲留下的那两间破屋反正没人住。但我心底里还是怨恨舅舅。把个儿给你也不珍惜,再有不是也不至于动刀?天生是个单身命。我也埋怨母亲当时的决定。弟弟要是跟我们兄妹在一起生活也许会成器些。

果然,弟弟回来后开始懂事,修屋、成家,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弟弟也不记恨舅舅,再三表示一定好好孝顺他,给他养老送终。可弟弟的身体又不争气,年纪轻轻不幸罹患绝症,不治身亡。我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舅舅的养老送终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知别人怎么看,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舅舅就我们兄妹几个亲人,我不管谁来管?我们不管旁人会怎么骂我们,这给我增加了很大的心理负担。

舅舅一天天老了,我的心理负担也一天天重了起来。去年春节的时候,舅舅对我说不能种田了。我说,那就不种了,要多少粮食我出钱买。我当场就把钱给了他。说真的,用点小钱不是问题。死后按乡下的风俗请几个道士,做一个晚上的法事,第二天请几个人抬上山,这些都不难。难在人死之前总会病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还奈得何,时间长了就受不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我还只是外甥。

去年春上,妹妹打来电话,说是舅舅有些咳嗽,要我回家带点城里的止咳药回来。舅舅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相信,都怀疑,他说乡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但他相信远离他的,对他来说很陌生的城市,我们每次带回家的东西他都说是真货,是好东西。我说,药不可以随便吃,先去查查是什么毛病。这一查就查出大事来了,晚期肺癌。应该不意外,舅舅有近七十年的烟龄,几岁开始抽烟,外婆也不管他,惯着他。医生也建议不做手术,离心脏太近,危险太大。我们商量也是不做手术,瞒着舅舅,也由着舅舅。他想住院就住院,他想回家就回家。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因为我还有公职在身,妹妹主动承担起了护理舅舅的重任。前后将近一年,舅舅三进三出医院。他大概也猜到了自己的病,我几次到医院去看他,他显得很没有信心,跟我说,只怕过不了年。好在最后一次住院,昏迷不醒只有十来天,妹妹、妹夫两人坚持挺过来了。接到妹妹的电话,说舅舅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你们辛苦了,我马上趕回来。”endprint

沒想到妹妹回我一句:“不急,让他们扯清白了再回来。”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扯的呢?死了都不肯放他一马么?妹妹越这么说,我越想早点回去找人评评理。可找谁去评理呢?理又在哪里呢?我虽然生长在乡下,但离开乡下几十年了,乡下的政策不熟,乡下的人情世故也不懂了。明规则与潜规则都不懂,你又能说出什么理来呢?我很茫然。我知道舅舅一辈子没有跟他们说过理,而是吵架、拼命。

妹妹说的“他们”,我知道就是舅舅的那几个堂侄。舅舅可以说与他们和他们的父辈斗争了一辈子。这罪恶之源还是因为我那外公,只怪我那外公死得太早。

外公两兄弟,他是老幺。分家时分得了田家一半的家产。外公不争气,三十多岁就得病死了。死时仅留下一儿一女。那女儿就是我娘,那儿子就是我舅舅。外公死的时候我娘只有七岁,我舅舅只有三岁。而外公的哥哥却生了一群儿女,仅兄弟就有五六个。家庭与社会一样,人均拥有资产的不均衡,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贫富差距大了,矛盾就来了。舅舅孤儿寡母,另一方人强马壮。舅舅要守住外公留给他的这份家产真还不容易。

舅舅的那些堂兄弟一个个大了,要成家了,老屋不够住,要修新屋。他们相中了一棵大梓树,这棵树长在舅舅的山与他们的山中间的土堤上。说是堤上,但明显是偏舅舅这一边,小孩都能看得出来。当他们几兄弟手拿斧头、身背大锯去砍树的时候,年仅八岁的舅舅已把自己用棕绳子捆绑在树上,手举柴刀,谁靠近就砍向谁。

舅舅就是用这种不怕死的精神守护着他的家产。直到解放,舅舅落得一个小土地出租者,而他那些堂兄都是贫农。田土虽然归公了,但宅基地还是私有,菜园地还是私有,屋前屋后的防护林还是私有。为了一根楠竹、一只鸡、一棵白菜都可以吵架。舅舅的原则是寸步不让。舅舅与那些堂兄关系就没好过。堂兄们一个个作古之后,与这些个堂侄儿、堂侄媳妇也没好起来,三五天一小吵,十来天一大吵。

人都死了,他们还要找舅舅吵架么?再吵舅舅也不会回应他们,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这时,村里的干部,我小时候在乡下玩得很好的一位兄长强哥打电话来了。他告诉我舅舅死了,村里与田家正在商量丧事,他问我想不想要舅舅的宅基地?我回答说不想要,国家也不允许要。他说那就好办了。我问为什么?舅舅一个孤老,死了以后一切不是归公么?这还有疑问?他回答说:

“田家那些兄弟想过继一个给你舅舅当儿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听错了,我再问了一次。强哥肯定清楚地回答我:

“田家那些兄弟想过继一个给你舅舅当儿子。”

“这有意义吗?”

“有。谁过继过来,谁就必须为主办这场丧事。他也可以得到你舅舅的遗产。”这么一说我还是明白了几分。

“那我舅舅同意么?人虽然死了,我们更要尊重死者的意愿。”

“你舅舅生前有这个意思,跟我们都说过。”

我只有无语。

有一点可以肯定,舅舅的丧事不需要以我为主操办,我只需要回家去吊孝、做客,甚至不回去也不要紧。我突然觉得我真的可以不回去,我的回去对舅舅没有了任何实际意义。我是自作多情,我是自作自受。

尽管觉得有点被别人玩了,被人莫名其妙地剥夺了我应有的权利,好像一只苍蝇稀里糊涂吞下了肚,事后才发现一样有些恶心。但想想舅舅的丧事毕竟不要我操心,落得轻松,并且本来就没想要得点什么,捞点什么,也就无所谓了。我还是在舅舅出葬前一天下午回到了老家,准备守舅舅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送他上山。

乡下的丧事很程序化,程序对了也很简单。首先得选好都管,那是当家的,是总指挥。当然,这都管先生必须是精明能干、能说会道,识礼俗、有威望的乡绅级的人物。否则的话他就调不动兵,遣不动将。然后是请好一个总管。总管是管钱的。都管、总管,一个外当家、一个内当家。他们会商量着请好丧夫,抬棺材的,俗称八大金刚。也会请好道士、厨师及其他各类人,然后张榜公示,各行其是。孝家只认出钱和到灵堂里叩头。

舅舅丧事的都管是给我打电话的强哥。他是村干部,又姓田,从哪个方面都说得上话。如果不是田家兄弟想法太多、设计太多的话,舅舅的丧事应该很好办。棺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漆都漆了好几遍。舅舅还存了两万块钱,那是他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其中也包括过年过节我们给他的。他交给我妹妹替他保管。舅舅死后我妹妹全部取出来交给了村上。办这么一个简单的丧事有两万块钱差不多了。舅舅仓里还有粮食,还有腊肉,烧的柴火都有上千斤。更让我惊讶的是,舅舅他把死后自己要带走的东西一样不少准备得很齐全,寿衣、布鞋、方巾帽、手帕、袜子、被子等一样不少。那寿衣和方巾帽是个怪样子,看了都挺吓人的。我曾经问道士,为什么人死了要穿这么怪的衣服?道士回答说:“这是真正的汉服,表示生降死不降。”我这才知道,这是民间抗争满清剃发易服留下来的文化遗产。舅舅也许是穷怕了,或者是担心死了以后再没人给他烧纸钱,他准备了特别多的冥钱,有好几箩筐。我想他可以到地下开银行去了。我也不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准备好这些的,更难以想象他准备这些东西时候是怎样凄凉的心境。按常理除了棺材,我们那里称之为千年屋可以早准备,其他东西都是子女悄悄来准备,怕老人知道了、看见了不高兴。

强哥告诉我,不要送人情。送了白送,没人还。要送就送点鞭炮,送个乐队,送条龙之类的。我与妹妹商量,权当舅舅多活几年,多尽几年孝道,我们把丧事办热闹点。我们请了一条龙,请了一支乐队,还买了两千块钱鞭炮。整个下午,灵堂前的地坪里很热闹。舞龙队、乐队你方唱罢我登场,鼓乐喧天,引来周围的人来观看。有人评价说,一群儿女的死了也不过如此。听到这我心里似乎有了些许安慰。

可是到了晚上,特别是深夜之后灵堂就出奇地冷清起来。舞龙的走了,唱歌的走了,看热闹的走了,帮忙的走了。都管先生跟我说一声,说是一切安排好了,他明早天亮以前会来,现在回家休息一会儿。我妹妹这些天也辛苦了,我要她去休息。灵堂里除了几个道士,就我一人在陪舅舅。endprint

田家的兄弟一个也没有来灵堂,他们也没有闲着,还聚在一间房里热烈地讨论,谁过继给舅舅当儿子?这件事划不划算?他们最理想的方案,不过继,但东西要全得。但这个方案村里不答应。强哥代表村里最后明确表态,必须在出殡之前作出决定。谁过继给我舅舅,谁就来负责这丧事,并且全部继承舅舅的房屋、田土、山林,其他人都没有份。并且,还要道士先生写好告文,在灵前烧了,卜卦问我舅舅同不同意。

如果仅从经济的角度来考虑,明摆着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他们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断,是因为他们认为我舅舅是个单身命,命硬,给了这个名分怕给自己带来厄运。当然这是不好意思说的。强哥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执意要过继者到灵前叩头认父,否则,一切归公。看得见的好处与看不见的风险,在考验着田家兄弟。强哥在村上是说到做到的,给他们的时间也只有几个小时了,这场灵魂的考验也是挺残酷的。

乡下的夜漆黑一团。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散落在山边农家屋里的那点点昏暗的光亮都闭上了眼睛。一切人类的噪音也都歇息。乡村的夜静谧得瘆人。今夜,偌大一个村子,唯一有点光亮和声响的是舅舅的灵堂。

我数了一下,灵堂里一共有八个人。四个道士,一个唢呐手,一个香客师,我,当然还得算上躺在棺材里的舅舅。唢呐手坐在西北角的墙角里,他是可以坐着不动的。眼睛是长时间闭着的,脸是灰色的,看那情形像是睡着了,或者说与舅舅一样睡着了。可是,在该他表现的时候,他总能准点地吹响那凄凉悲怆的唢呐,那一声声唢呐可以代替孝家的哭泣。

香客师是最忙的,他是道士的助手,打杂的。他不是法师,不懂法术。不过他对道士做道场的程序烂熟于心,一道道程序要准备什么东西,从不需要道士吩咐。香客师是我的本家,与我父亲年纪相差不大,我叫他才叔,应该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这么整晚不睡觉地忙不停,让我佩服。我父亲已在土坑里睡了十多年了。

四个道士恰好一套锣鼓。一人打鼓,两人拍钹,一人敲锣。打鼓者领头走在前面,其他人紧跟其后。从北边的神位上请神,然后绕棺材一周,又到西边的神位上请灯,又绕棺材一周。一边走,一邊唱。不知是他们有意地不唱清楚,让旁人听不明白,还是太劳累了,只能这般有气无力地哼哼。我认真地听,似乎还是一些好话,大意是安慰亡魂,劝导亡魂,不要走错路之类。要送九九八十一盏灯,为亡魂引路。有儿有女的人家,必有子女举着引路幡跟在道士后面转圈。道士在请灯的时候必唱一句:“明灯一盏,孝人拜谢。”舅舅这里没有人举引路幡,他们在请灯的时候就只唱前半句“明灯一盏”,后面就哼过去了。

我坐在大门口,看里面的道士们做法事。看累了,或看厌了就看看外面漆黑的夜。我是准备了守一整晚的,一个亲人都不在场太不像话。

“大宝,你来转几圈,舅舅会保佑你的。”

是才叔叫我,叫我的小名,我很惊奇,真的好多年没有人叫我的小名了,我习惯了人家叫我什么总、什么长、什么主席之类的。在才叔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小时候的大宝,很好,我也很想回到那个时代。我应声起来,举起了引路幡,跟在道士的后面转了起来。我明显地感觉到道士们长精神了,声音大些了,也唱得清楚些了。在请灯的时候也唱完整了:“明灯一盏,孝人拜谢。”

舅舅的这场法事无论是规格和规模,与一般儿女成群的人死后的法事没有什么区别,请的道士不少,法事的程序也不少。道士们也不敢减少程序,舅舅生前对他们说过:“我的法事你们如果偷工减料,我会找你们算账的。”道士们深知舅舅的性格,一辈子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别想占他的便宜。所以,尽管没有孝家监督他们也不敢懈怠。舅舅也许预计到了这一点,所以生前就把狠话说了。

舅舅的法事唯一少的就是没有儿子举引路幡跟着道士后面走,缺一点亲人送别的氛围。整场法事就是模拟送亡人到另一个世界,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道士们念的唱的都是谆谆劝导亡人要放下人世间的一切,放心地走,安心地走。同时要选择好去远方的路,要走正道,莫停留。

我想舅舅应该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一个孤老无牵无挂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两间破房子不值得你留念,山里的几根楠竹、几根树木也值不了几个钱。孤身一人在这人世间也没有什么意思,到另一个世界也许还好些。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你的母亲我的外婆还在等着你,还有你的姐姐我的母亲也在那边等着你。在那边也许你还舒心些。你唯一的遗憾不就是没有儿子来为你送行么?有儿有女又怎样呢?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舅舅你就安心地走吧!一路好走,我的舅舅!

做法事的主要内容是请灯送灯。到神那里请来一盏灯,然后送到亡者西去的路上,照亮亡者的前程。一请一送九盏灯为一位,送完一位就休息一会儿。午夜过后,特别是转钟两点以后,人就特别犯困。道士们一停下来就鼾声四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我想此时最清醒的当是躺在棺材里的舅舅,因为他已经脱离了凡世,没有了凡人的困与不困。柏拉图不是说,肉体是灵魂的监狱么?舅舅已经脱离了监狱,脱离一切的束缚,他是最自由的,也是最清醒的。

好像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走到门口,朝灵堂四周扫视了一下,然后注视着我。那不是舅舅么?那高又亮的额头,那紧锁的眉头,眉宇间那三道深深的川字沟,还有那张永远阴郁的脸,那是舅舅无疑。舅舅怎么又回来了?怎么又活转来了?我不由得大声地“嗨——”了一声。我是站不起来了,背上冒冷汗。我的声音有多大,有多突然,有多不正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灵堂里所有的人都被我“嗨”醒了,一齐站了起来,都睁开了眼睛,包括长期闭着眼睛的唢呐手。当他们看清了灵堂里站着的“舅舅”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了下来。为主的道士以为自己失了手,急忙跪在神位前,全身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大家都醒来了,我也被自己吓醒了,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是现实,唯物主义的理性又占了一点上风,我开口问道:

“你是谁?”

“我是他的儿子。”来者指着棺材回答说。endprint

舅舅有儿子?舅舅怎么会有儿子?舅舅知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一连串的问题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都跟舅舅很像,加上那酷似的外表和神态,我想一切医学检测都是多余的。但我还想问:

“你怎么会是我舅舅的儿子呢?我从来没听说过。”

“你是大宝哥吧?”来者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并且把话题牵扯到我的身上,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说:

“我小名叫大宝,你怎么知道的?这个不重要。你说你是我舅舅的儿子,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根据?你既然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不早点来认这个父亲?”

我放连珠炮一样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火气也不小。

“我听我娘说的。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娘死之前才告诉我。我娘是在他这里怀了我后改嫁的。我娘还记得你,记得你的名字,她说你比我大七八岁,是我的表哥,她要我来找你。我今天早上才,啊,不,昨天早上才把我娘送上山……”

“别说了!”我不知哪来的火气,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你是他的儿子,这很好。你到灵前跪下,狠狠地叩头,叩响头,把棺材里这个人给我叩醒来!”

我知道我已失去了平时的斯文,说起话来毫无理性。对方似乎不计较,老老实实地站到舅舅的灵位前,先规规矩矩地作了三个揖,然后跪下三叩头。我虽然没有听到他头叩水泥地面的声音,但当他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了他额头上鲜红的血迹。我把引路幡交给他:

“好好送你父亲一程,多送一程。”

我干脆把椅子搬到了屋外,面对乡村漆黑的夜坐着发呆。

舅舅突然冒出来的儿子举着引路幡,跟在道士后面,态度很虔诚。道士唱“明灯一盏,孝人拜谢”时,他都是双膝跪地头也着地。平时一般孝家只是单膝着地,点头致意。又一位灯送完了,一切响器都停了下来,他来到我面前,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想和我说话:

“大宝哥,我知道我来迟了,别怪我,我真的是才知道自己这个身份的。我娘死之前才跟我说。她说,她恨了他一辈子。”他指了指棺材,接着说:“可是,死之前我娘突然不恨他了,并把真相告诉了我,要我来认这个父亲。我娘说,他也很可怜的。”

听他这么一说,这表弟还真是亲表弟。那形象是舅舅脱的壳,没得说,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点也不像舅舅。从年龄上看还是第一个舅妈生的表弟。我努力寻找关于舅妈的记忆、印象,因为当时人小,又因为年月太久,实在没有太多的印象了。只记得好像是瘦长的身材,尖脸,牙齿很白,在当时的农村里难得见到这么白的牙齿,所以印象深刻。还记得我母亲说过一句话:“你这舅妈也是娇生惯养的,是家里的满女(最小的女儿)。”

表弟接着说,他娘是与我舅舅吵架了以后赌气回到了娘家,至于为什么吵架她也不记得了,我想这不重要。小两口吵架也很正常。她本想等舅舅去认个错,再接她回来,可舅舅就是不去。这应该是合理的,舅舅一辈子没有认过错,服过软。他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过错、他是一贯正确。男的不认错,不去主动接,不给台阶,女的就没面子,就不好意思回来。当时乡下的结婚不要结婚证,离婚也不要办手续。我对舅舅婚姻的失败有了些新的理解。

我回归了理性,从心里开始接受这位表弟。我为舅舅高兴,也为舅舅惋惜。尽管我平时不信命、不信鬼神之类的,可此时我宁愿相信有命,宁愿相信舅舅地下有知,他要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该有多高兴,也许他那紧锁的眉头会打开。

表弟尽职尽责地举着引路幡跟着道士做完了后半场法事。天还没有放亮。道士们只等天亮前八大金刚来把棺材抬出屋,那叫出殡。然后吃了早饭再抬上山。难得有这么一个空当,道士们东倒西歪地就地打瞌睡,鼾声此起彼伏。表弟的出现似乎给我打了一针吗啡,一点睡意也没有,头脑好像特别清醒,思维特别活跃。表弟好像也没有睡意,很想和我说话。我尽管很兴奋,但我主要听他说。

他说:“娘怀了我在娘家等他去接,可一个星期过了,没人来;一个月过去了,没人来;两个月过去了,还是人影都没有。一家人开会,几兄弟把妹妹送回田家,一是没有面子,二是怕我娘受委屈。外婆问娘怎么办?娘说,打死也不回田家了。一家人都知道我娘性格刚烈,怕闹出大事来,只好由着我娘。三个月的时候,我娘就嫁给了刘家。小时候与村里的小朋友闹翻了,他们骂我野杂种,我以为只是恶毒的咒骂而已,因为我也骂他们狗娘养的。后来长大了,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像刘家人,我自己都怀疑起自己來。我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包括我娘,直到……”

表弟是在倾诉,此时此刻我是他最好的听众。我相信他是第一次这么倾诉,这些话他不好跟别人说,也来不及跟别人说。

正在我认真倾听表弟诉说的时候,强哥来了。强哥老远就跟我打招呼。当他走近我们,与表弟对视时,强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了,张开的大口久久不得闭拢来。我急忙起身把强哥拉扯到一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当强哥明了其中的缘由,惊魂稍定,他又急着问我:

“那几个家伙昨晚一直没来?”

“没来。我一直在这里。”

“那他们没有搞过继的仪式?”

“没有。”

“那就好。”

说曹操,曹操到。田家兄弟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十几号人叽叽喳喳朝灵堂走来。田家老大还未进灵堂,见了强哥就大声打起招呼来:

“强哥,我们商量好了,把老四过继给满叔,告文都写好了。”说完就走进来了,把一张纸递给强哥。强哥一惊,疑惑地问:

“你们家老四不是死了几年了吗?”田家有五兄弟,老四五年前在一次矿难中深埋在井底下,尸骨都没有收回。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想出如此阴招,强哥是火冒三丈,坚决反对:

“不行!”

“怎么不行呢?他们到那边还有个伴,多好。”老大狡辩。

“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你们满叔不需要过继儿子了,他有儿子了。”

强哥朝表弟一指,田家兄弟这才注意到表弟的存在。表弟漠然地看着他们,活脱脱一个“满叔”站在他们面前。田家兄弟这下惊傻了,不作声了,那几个堂客都吓得往男的背后躲。强哥补充说:endprint

“他是你们满叔第一个妻子生的,今天专门来认父亲的。”

场面一度静默,田家兄弟被这一重磅炸弹炸晕了。田家老大挥了挥手,田家十几号人又回自己屋里去了。我猜想他们是去研究对策去了。这时八大金刚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在作出殡的准备。

这一回田家兄弟的对策来得比较快,因为他们也知道时间不等人,出殡前这个事情必须有一个了断。这一次田家派最小的老五出面与强哥谈判。老五虽然读书也不多,但这几年在外面打工,见识可能多一点。老五带点商量的口气对强哥说:

“强哥,这样好不好?我们老大过继给满叔,总该满意了吧?”

“现在不是谁过继的事。你们满叔有了儿子不要过继了。”强哥坚持。

“不能他说是我们满叔的儿子就是满叔的儿子,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要有证据,要验血才知道。”老五提出了一个难题。

“验血?怎么个验法?你满叔人都死了,还能抽得出血来?不行。”强哥还是坚持不让步。

“不验血怎么能证明是我满叔的儿子呢?”

“谁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突然冒出个儿子来,谁晓得是哪里的种?”

“杂种!”

“野杂种!”

“要验血!”

“一定要验血!”

田家帮腔的越来越多,话是越来越难听。强哥打断他们的话:“说话文明点。人家可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八大金刚已作好了出殡前的一切准备,只等都管发号令。可田家兄弟十几号人围着棺材不让出殡。事情就这么僵持着,田家兄弟吵来吵去最后归总两句话:要么承认老大过继;要么开棺验血。强哥望着我,我是强压着心里的火气,尽量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平静地说: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先把舅舅送上山,其他的事再商量。”我的话还没说完,田家又开始起哄了:“不行,现在就要说明白。”如果我还是一乡下农民,我一定会上前扫他们几耳光。

表弟一直是一言不发。强哥又望着表弟,征求着问:“你说呢?”一屋人的目光都转移到表弟身上,充满了好奇,大家好像都想听他说说话,包括田家兄弟。表弟没有急着回应,而是环顾四周之后,慢条斯理、轻言细语地说:

“亲子鉴定不是一般的验血。现在科学的方法是遗传基因DNA检测。检测DNA不一定要血,一根头发就可以了。当然血也可以,唾液也行……”

表弟的科普教育还很奏效,全场的人都在认真听他说,包括我。别看他长得跟我舅舅一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挑大粪的,开口说话还有几点墨水。我们虽然很说了一会儿话,但还没聊到他是干啥的。在大家听得入神并认同了他的观点之后,他曝出了一条惊人消息:

“我来之前已经在医院里做了DNA比对,结果要一周之后才有。”

全场哑然。强哥大喊一声:“八大金刚各就各位,发起——”众人一声吆喝,棺材抬了起来,天亮之前还是完成了出殡。

吃完早饭把棺材抬到埋葬的地方,这一路上是有讲究的。一般说来,儿子,儿子多的是大儿子举引路幡的,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大儿媳或大女儿则手捧遗像紧随其后;其他戴孝的则随意跟在后面。孝家的后面是八大金刚抬的棺材,再后面则是送葬的锣鼓、乐队、亲友等等。这送葬的队伍越长越热闹就越风光。披麻戴孝的人多,说明死者家族人丁兴旺;锣鼓乐队多,一路上爆竹不断,说明死者的家族经济实力雄厚;送葬的亲朋多,说明死者在生时的人缘广。

田家兄弟这下是倾巢出动,并且披麻戴孝一片素靜。表弟显然也是很懂规矩的,早早地举着引路幡跪在前面。棺材起,放,或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孝家要在前面跪着。可是,正要出发的时候,田家老大趁人不备一把把表弟手里的引路幡抢了过去,表弟不知怎么办,眼望着强哥。强哥也不知道他们会来这么一手,只好把舅舅的遗像拿过来给了表弟,表弟什么也没说,服从了这一安排。

以后的一路上还很顺利,也很热闹,单看这阵仗还是很风光的。原以为一个孤老头死了应该是比较寂寞冷清的,没想到还有人争着来当儿子,争着来举引路幡。我心里不知是笑还是哭。

送上山之后,大家都当即返回了。我和表弟稍微在舅舅的坟地多待了一会儿才返回。表弟是手捧着遗像返回的。不过,他再没有进舅舅的屋,而是直接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高级小轿车旁边。司机早已发动了车,打开了门,待他坐进去,一溜烟就开走了。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进舅舅的屋了,舅舅死了,走了,到了很远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作者简介

汪肯堂,男,湖南人。1977年考入湖南师大中文系。大学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10年,新闻工作25年。高级记者。现居北京。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文学作品在《芙蓉》《人民日报》刊发。散文《我读桃花源》、报告文学《人民代表陈建教》被《新华文摘》转载。

(标题书法:张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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