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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乡下(短篇小说)

2017-09-11曾瓶

北京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堂叔回老家樟树

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还种了稻谷。儿子不忍心,想接母亲到城里生活,母亲死活不肯,还说她在乡下有父亲陪着,祖父祖母陪着,庄稼陪着,院子里的鸡鸭鹅陪着,日子好得很,身子骨好得很。儿子很不客气:那你老人家为什么天天打我电话?为什么每周都要我回来?母亲哭了:以后,我不打你的电话行了吧?你星期六星期天不回来行了吧?

1

父亲查出来已是肺癌晚期。

我拿到结果,看不懂。

我找医院朋友看。医院朋友说,你要节哀啊!要挺住啊!朋友进一步把结果告诉我。我说,怎么可能?我父亲就是咳嗽厉害一些啊!朋友是医院的科主任,父亲去检查就是托他张罗的。我焦急地抓住朋友,问他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朋友摇着头,说,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朋友说,为什么不早一点送过来查查啊!

我说,我父亲才咳嗽得厉害啊!他从来没说过啊!

我天天都在给父母亲打电话。父母亲一直在老家乡下,我多次要他们到酒城来居住。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酒城,三十年的摸爬滚打,已经完全有能力有条件赡养二老。我住的房子足足两百平米,儿子上大学了,家里还有三间卧室空在那里。父母亲异口同声地对我说,等以后吧!等以后我们动不了啦,就到你那里住啊!我能做的,就是晚上和早上给父母亲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都在电话里说,好得很!没有事!第二天早上打的那个电话,倒不是请安问好,我是怕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怕他们发生什么意外。父母亲在电话那头,像看穿了我的担心似的,说,好得很!死不了!母亲常常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老爹扛着锄头下地去了。父亲常常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母亲背着背篓子到菜园子里摘菜去了。

医院朋友很沉重地对我说,老人家想吃些什么就抓紧吃些什么吧!

问题是父亲一味地咳嗽,我问他想吃些什么?他很艰难地告诉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吃什么哟?

三天后,我把母亲请到医院住院部一个僻静角落,那里离父亲的病床远,是一片小树林。我把父亲的结果告诉了母亲。我母亲当即瘫倒在椅子上。我有意选择了这片小树林,我实在怕母亲发生什么意外,我留心了小树林里有两张长条椅子,并且椅子上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

母亲望着我,问,你父亲的病,医不好了?

我如实告诉母亲,现在医学,还没有那个能力。

母亲呼天唤地地哭:这以后,我怎么办啊?

我告诉母亲,她还有儿子,还有儿媳,还有孙子啊!父亲走了,她就搬到酒城我家来住,住一辈子。我也不愿如此残酷地谈论这些事情,但我时时刻刻都听到癌细胞在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父亲的生命,父亲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告诉母亲,万一父亲不行了,她就从乡下搬到酒城来住,我和她的儿媳、她的孙子陪她一辈子。我留了一个心眼,在替父亲治疗的同时,我让医院替母亲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谢天谢地,母亲的体检结果正常。医院朋友看着母亲那些体检结果,对我说,你說,这老天爷怎那么不公平啊!把你母亲的那些指标,分一些给你父亲,多好啊!我怒不可遏地对医院朋友说,什么意思?你要让我妈也得癌症吗?

过几天,母亲对我说,儿子,我们回去。

我吃惊得很,我对母亲说,回哪里去?不住院了?

母亲说,回乡下家里去,不住院了。

2

父亲和母亲一起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坚决不同意父亲离开医院,有病得治啊!

母亲说,治得好吗?

我有些情绪失控。我说,治不好也得治!我告诉母亲,不要担心钱,这几十年,儿子在酒城打拼奋斗,积蓄了一些钱,老父亲治病的钱,我有。母亲说,不是钱的问题,父亲想回家。她和父亲,也还有好几万元的积蓄。我说,病治好了再回家。母亲说,回家,是父亲的决定。我非常恼怒地责问母亲,她凭什么把结果告诉父亲?母亲很委屈地说,她没有告诉父亲,但她掩饰不住,父亲从她的气息中感觉到了。我更加气愤,从气息中能感觉到?开什么玩笑?就像革命先烈,死不开口,父亲能知道什么呢?难道父亲会逼着母亲要检查结果?我早已作了准备,已经让医院朋友替我伪造了一份父亲的检查结果,一旦父亲催要,我就把那个伪造结果交给父亲。那个伪造结果搞得有些玄乎,说父亲得的是一种新型感冒,名称是一串英文字母的缩写,该感冒治疗起来相当费劲,没有三五个月,根本见不到疗效。不过,是要不了命的病,是能治好的病。直到离开医院,父亲都没有要他的检查结果。

父亲回家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

我们和母亲一道,把父亲葬在老家房屋左边的山坡上。山坡上有好几棵大香樟树,其中有两棵是父亲母亲结婚时栽种的,已经长成一人合抱大了。有一棵是埋葬祖母时,祖父栽种的。有一棵是埋葬祖父时,父亲栽种的。母亲告诉我,有几家替城里寻找大树的公司多次找到老家,要把那几棵香樟树买到城里去。父母亲坚决不同意。父母亲说他们死了,就由香樟树陪着。一棵香樟树要活好几百年。香樟树老了,死了,它们还会长出小香樟树,小香樟树又会长成大香樟树。父亲母亲就睡在香樟树下静静地守着老家,陪伴着祖父祖母。祖父祖母也葬在大香樟树下。埋藏父亲的当天,母亲非常郑重地告诉我,如果她死了,也葬在大香樟树下。母亲把地方都指给我看了,就在父亲的旁边,她说她和父亲说好了。我正沉浸在悲伤里,没好气地告诉母亲,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我把她的体检结果拿出来,我把母亲的体检结果随时带在身上,我说,你身体好得很,健康得很,想那些干什么?

我也在父亲的坟前栽下一棵香樟树。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没有急着回酒城。我找了一辆小货车,准备把母亲的东西拉到我那里去。父母亲有两份田土,我已经跟堂叔说好,田土交给他种,不要他的租金,有一个条件,就是请他照看父亲的坟墓,和我们老家那五间瓦屋。堂叔对照看瓦屋和父亲的坟墓没有半点推托。倒是那两份田土交由他种很迟疑。我很纳闷,父母亲那两份田土,水源足、日照好,地很肥实,一年收三四千斤黄谷,两三千斤红薯,实在没什么问题。堂叔说出他的苦衷,你到四处走走看看,哪来人种地啊?都出去打工去了。堂叔说的确是这样,父亲出殡那天,抬棺材的人中,竟没有一个五十岁以下的。本来堂叔也要走,他舍不得他那几块地,他那几块地比父母亲的还好。堂弟在深圳打工,已是一个小包工头,挣了一些钱,在老家修了一幢楼房,四五年没回来了,楼房由堂叔照看。堂叔无可奈何地指着堂弟的楼房,说,这房子修来有啥子用哟?我只好每年另外给堂叔一千元,外加由堂叔免费收获我老家的那片荔枝林,堂叔才勉勉强强答应了我的请求。老家那片荔枝林是我读高中时候父母亲带着我一起栽种的,四十余株,早成林了,一年能收获上千斤荔枝。我本来要堂叔帮我看管好那片荔枝林,我们五五分成。看堂叔那个样子,我只好不提分成,通通由他拿去吧!endprint

我正张罗着往小货车上搬母亲的东西,母亲拦住了我。

母亲说,你要干啥子?放下!

我很吃惊,说,我替您老人家搬东西啊!父亲不在了,你搬到我家去住啊!

母亲说,我说过要搬到你那里去住?

我说,您不搬到我家去住您到哪里去住啊?

母亲说,我就住这里。我住五十年了还住不下去?

我急了:您一个人在这里怎行啊?

母亲说,怎不行?你父亲在这里,你祖父祖母在这里。

我担心这段时间父亲去世母亲伤心得糊涂了。我说,妈,走吧!父亲去世了,人死不能复生。祖父祖母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

母亲说她能听得见父亲说话,听得见祖父祖母说话。昨天晚上,父亲和她说话了,要她不要走,他一个人待在这里,孤零零的。祖父祖母也和她说话了,要她不要走,他们在这里,也孤零零的。

我说,现在你一个人在老家,才孤零零的。父亲,还有祖父祖母,他们几个在一起,闹热得很,怎会孤零零呢?孤零零的应该是母亲您。

母亲好久才醒过神来,说,到了晚上,她见到父亲,见到祖父祖母,她再问问他们。

3

母亲最终没有随我搬到酒城居住。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在乡下老家陪同她老人家。我要上班,我得挣钱养家糊口。我在老家待了几天,就回酒城上班了。

走的那个晚上,我语重心长掏心掏肺地给母亲作了一次长谈。我的意思很明确,母亲已经七十岁了,如果我再把她留在乡下老家,老家乡下的人会怎么看我?我单位的人会怎么看我?那些熟悉我认识我的人会怎么看我,会怎么看她的儿媳?至少会说我不孝,说他们婆媳关系不和谐,一个不孝的人,一个处理不好家庭关系的人,谁会和他交朋友呢?谁会提拔重用他呢?我的意思很明确,就算为我考虑,为她的儿媳考虑,母亲都应该搬到酒城我的家中颐养天年。如果她老人家想老家了,周末,我开车送她回去看看,酒城到我老家,开车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车程。

母亲说,不是她不想到我家中住,是父亲要她留下来。

我火了。我如实告诉母亲,在拿到父亲检查结果后,有一天,父亲的精气神比较好,我喂了他小半碗稀粥,父亲给我谈起了老家,谈起了他和母亲,还有我,我们一起栽种的那片荔枝林,父亲的脸上满怀光彩,是回光返照的光彩。父亲还谈到他和母亲栽种的那两棵香樟树,祖父在祖母坟前栽种的那棵香樟树,他在祖父坟前栽种的那棵香樟树,父亲很得意,说,那几棵香樟树,肯定是我们村最大的树了,很远很远都看得见,要我,别人出再多的钱,都不能卖!父亲说,他死了,他就埋在香樟树下,以后母亲死了,也埋在香樟树下,一人一棵,他和母亲已经说好了。父亲告诉我,母亲脚常常喊痛,腰也直不起,城里条件好,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把母亲接到城里住,享几天福。

母亲也很生气,说父亲做人做事就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昨天晚上他还可怜兮兮地央求她,要她不要丢下他一个人走,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孤零得很。

我大发雷霆,父亲亲口给我说的母亲不信,她老人家居然要去相信那些做梦时候的鬼话。

倒是堂叔一再提醒我,像母亲神神道道那个样子,极像鬼魂附体,如果不及早请了巫师来捉鬼魂,后果非常严重。堂叔讲了我老家不远处张家坝的张家大娘,也像母亲这种情况,丈夫死了,儿子儿媳在北京工作,女儿女婿在天津工作,被鬼魂附了体,没有及时请巫师捉拿,一年不到,竟然投了村边的玉带河,说是老伴在那边叫她过去。堂叔向我推荐了老家童连山北坡的刘巫师。堂叔给了我刘巫师的电话。堂叔说,刘巫师法力大,一个附体的鬼魂,肯定能捉拿来压在童连山脚下,让他一千年一万年翻不了身。堂叔长长地叹着气,还流了泪。我实在没闹懂,找一个巫师捉拿一个鬼魂,堂叔流什么泪?堂叔解释说,我在城里工作,很多事情不懂,据他观察,那个在母亲身上附体的鬼魂,多半是我父亲。堂叔进一步解释说,只能保我母亲了。我更加疑惑,父亲已经去世,他老人家在人世间还有什么瓜葛牵扯呢?堂叔见我不懂,解释说,死去的人,过不了三年,就得找地方投胎转世,一旦巫师把你父亲的魂魄,压在了童连山脚下,他如何投胎转世哟!堂叔说,现在只能委屈你父亲了,等你母亲过世了,再找巫师,把你父亲从童连山脚下放出来,到时,让你母亲和你父亲一起投胎转世。堂叔说得我云里雾里。我把堂叔给我的刘巫师的电话号码输存进了手机。但我一想到要将我父亲的魂魄压在童连山脚下若干年,我竟无论如何也拨不通刘巫师的手机号码。

4

母亲说她要种稻谷。

我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领导正在发表重要讲话,我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作着记录。母亲一个劲地打我的电话。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出会场到走廊外接电话。

我劈头盖脸地对母亲说,地你还没种够?我也觉得自己过头了,很快缓下口气,说,哪来秧苗哟?

我对母亲不搬到酒城我家居住很有意見。但我很快就让步了,不来就不来吧,早上晚上,我多一些时间打打电话问候,星期六星期天,我多回几趟老家。偏偏母亲还要种地,管理那片荔枝林。我是费了好多工夫才和堂叔说好,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和堂叔讲。倒是母亲很不以为然,说她去和堂叔说。母亲是如何去和堂叔说的,我不知道,我也懒得管。我一直以为母亲说她要种地要管那片荔枝林是说一说,她哪来那个精力?七十岁的人了。我问母亲哪来的秧苗,我们一直在忙父亲的病、忙父亲的后事,根本没有育秧苗,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还要让母亲在老家种地,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她如何种地?

母亲说,堂叔有秧苗,就用堂叔秧田里的秧苗,她已经和堂叔说好了。母亲是希望我周末能回老家帮她张罗张罗插秧的事情。

我坚决不同意母亲再种庄稼,父亲在时,他们拉拉扯扯,照应着,种上一片稻谷,我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亲不在了,我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种庄稼了,那要花多少劳力多少工夫啊,种稻谷是老太太干的吗?我告诉母亲,周末我要到北京出差,回不去了。到北京出差是我胡编的,我要断母亲种庄稼的念头。我对母亲说,稻谷就不要种了,到了收稻谷的时候,我花钱,在老家买上千把斤,够母亲吃上一年半载就行了。endprint

母亲坚决要种。她说我要去北京出差就去吧,回来不了就不回来了,种稻谷的事情她想办法。

母亲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能想出什么办法?

星期六,我早早开车回老家。老家房门紧闭,我使劲地敲打,没人应。我惊慌起来,以为母亲出什么意外了。我差一点就砸了老家的门。砸门之前,我打了母亲的电话。母亲的电话通了,她说她在老家的水田里,她正在那里插秧。

我急忙忙往老家的水田里跑。白发苍苍的母亲,她正赤着脚,弓着腰,在水田里一丝不苟地插着秧苗。正是三月时节,我身上还穿着大衣。我赶紧脱下皮鞋冲下水田,把母亲往田埂上拉。母亲常常喊脚痛,腰常常直不起。站在水田里,我的脚刺骨地疼痛。母亲见我突然出现很高兴。母亲说,你怎没去北京出差啊?我非常气恼,母亲这个样子我能去北京吗?母亲非常有成就的样子,要我看她插的秧苗还行不?母亲说,父亲在时,都是父亲插,她打下手,真正插秧,她今年还是第一次。

我把母親抱回家。母亲老了,太瘦、太轻。母亲死活不离开水田,她坚持要把秧苗插完了才回家。按母亲那个速度,没有三五天,我老家那块大水田,哪里插得完?

我强制着把母亲抱回家,给她烧上热水,替她洗脚,找鞋,找袜子,穿上。我正告母亲,她这样干,感冒了,生病了,要花多少钱?万一有个意外,如何得了?我要母亲算一笔账,生病住院吃药花的钱,可以买多少稻谷?我要母亲,稻谷不种了,把田交给堂叔他们种算了。

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说,父亲不高兴,在骂她呢!

父亲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他不高兴什么呢?他骂母亲什么呢?

母亲一脸神秘的样子,说近些天,她每晚上都见到父亲,父亲告诉她该下地了,该插秧种谷了,布谷鸟都叫得不耐烦了。父亲责怪母亲,他一走,母亲就变懒了,什么庄稼活都不干了。

母亲说,你父亲的眼睛,天天都在看着我啊!

看着母亲那个神神道道的样子,第二天,我只好请了几个人,替母亲把秧苗插上。我本来当天就想找人来插秧,哪里好找人?山前山后跑了大半天,第二天,才勉勉强强凑了几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其实,他们也忙不过来。我出的工钱,只好多了一倍。我算了一笔账,像这样栽种下去,到稻谷收获进仓,花费的钱款,可以买两倍的稻谷了。

5

母亲给我打电话,她说她看到我祖母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穿一身白衣服,长头发,额头和眉毛和我像得很。那女子喊她的名字。母亲说,你怎么认识我?那女子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一跨进曾家门槛做曾家媳妇我就认识你了,我天天都在看着你啊!那女子说,曾平你认识吧?母亲说,认识啊,我儿子啊!那女子说,这就对了,曾平是我孙子啊!母亲说,你说,那个女子不是你祖母是哪个?

我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母亲告诉我,这些天,晚上总去找她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是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死于1959年。她死的时候三十七岁,那年,我父亲十三岁。就是父亲的印象中,祖母是些什么形象,也很模糊。祖母的坟墓在我老家房屋旁边的香樟林里。很小的时候,春节、清明,祖父就带着我去给祖母上坟,烧纸钱。祖母死后,祖父一直单身。现在,祖父已经葬在祖母旁边,父亲已经葬在祖母旁边。他们一家三口,静静地躺在香樟树林下面。母亲老家离我们老家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我可以断定,母亲从未见过也不可能见过祖母。母亲和祖母的见面,就是每年的春节、清明,替祖母上香烛,烧纸钱,隔着一堆黄土,祖母在黄土里面,母亲在黄土外面。祖母模模糊糊的一些形象,源于祖父,源于父亲的片言只语。

母亲要我回老家,去看看祖母的坟墓,祖母的坟墓塌陷得厉害,得培培土了。

我看了看日历,过几天,是清明了。

6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回老家。老婆已向我抗议。我单位的同事开始怀疑我出了什么问题。以前,星期六星期天,我是参加了单位的一些活动,比如,钓鱼啊、打牌啊、吃喝啊,现在通通不行了,我要回老家。母亲总会在星期三,最迟在星期四给我打电话,说一些让我不得不回老家的事情。我长时间不参加单位的活动,我就可能被边缘化,就会掉队,就会被淘汰。我以前在单位颇有人缘,每年年终考核,我的优秀得票,在中层干部中,一向遥遥领先。单位主要领导已数次暗示我,要我好好干,单位某某副职领导很快到点,单位重点推荐人选,就是我。可惜,今年年终测评,我的优秀票数,呈直线下跌。老婆要我务必高度重视,没有耕耘哪有收获?没有付出哪来成果?

偏偏这时母亲电话不断事情不少。

母亲一时来电话说父亲提醒她,该给水田里的稻谷除草施肥了。我很不想回老家,但我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白发苍苍、弓着腰在稻田里除草施肥的样子。我只好回老家,掏一些钱款,找一些人,替母亲把稻田里的杂草除了,把肥施了。母亲一时又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在催促她,说,稻田里的黄谷,该收割了,要不然,来一场大暴雨,损失就大了。我自然赶紧回老家,掏一些钱款,找一些人,替母亲把稻田里的稻谷收回家。我告诉母亲,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何必把父亲扯在一起呢?母亲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真的是父亲在提醒她呢,在催促她呢,真的怪得很,一有事情,父亲就会来找母亲,怕母亲忘了似的。母亲对我说,父亲其实根本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以前,他睡在家里,现在,他睡在了祖父祖母的旁边。以前,父亲大白天忙事情,现在,父亲晚上来来回回地在家里、在自家田地里走动。家里的春种秋收、吃喝拉撒、油盐酱醋,父亲清楚得很。

我正告母亲的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五点,母亲就给我打电话,我一看她老人家的电话就紧张。母亲说,昨晚,父亲回家来了,他告诉母亲,幸喜昨天我回老家把稻谷收进了屋,不然,就迟了,今天晚上,有大暴雨。母亲告诉我,说父亲直夸我,说我没有忘记老家,没有忘记父母,把家里的事情弄整得井井有条。

我的好睡眠就这样被母亲中断了。我被中断了不要紧,我老婆也被中断了。我老婆正告我,母亲那个神神道道的样子,肯定是精神方面出问题了,要我早重视早想办法。我肚子里窝着一团火,竟不知道该向谁发泄。endprint

接到母亲的电话也有不必马上回老家的时候。我正在开会,母亲数次给我打电话,说,我在父亲坟前栽种的那株香樟树,发新芽了!长好几寸长了!高过她的人头了!我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过一段时间,接到堂叔的电话。堂叔要我赶快回老家,我母亲被鬼魂缠身了。我问堂叔到底怎么了?堂叔说你回来就知道了。我只好向单位领导请了一个假,说母亲重病,不去不行。

到老家。母亲在父亲的坟前唠唠叨叨。听了很久,才明白。原来,按母亲的说法是,前天晚上,父亲又回老家了,母親给他泡了一杯他爱喝的菊花茶。喝着菊花茶,他们一起说一些很久很久的事情。不知道这么说着说着,他们就谈到了我们生产队哪一家最先买上电视。时间是上个世纪90年代,母亲说是九五年,父亲说是九四年。母亲说是我们家早两天,父亲说是南坡的王笔才家比我们家早两天。究竟是我们家先买电视,当然是黑白电视,还是王笔才家先买电视,二十多年了,谁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呢?争来争去有什么意义呢?王笔才已经死了好几年,王笔才的儿子很出息,在成都当老板,早把母亲接到成都去了。母亲说,父亲给她说得很清楚,他要去找王笔才问清楚,昨天晚上就回家来把问询王笔才的结果告诉她,偏偏昨天晚上母亲等了一晚上,父亲竟然没来。母亲说,你父亲这人怎能说话不算数呢?因此天一亮,母亲就到父亲的坟前来找父亲,她要找父亲理论清楚,她要等着父亲从坟墓里出来把事情给她说清楚。

堂叔要我快找童连山北坡的刘巫师,我母亲肯定是被父亲的鬼魂附体了。

我没找刘巫师。我找了酒城精神病医院的王院长,我要他赶快派一辆救护车来送我母亲去医院治疗。

王院长的救护车很快拉着警报开到我老家。

我把我母亲往救护车上送。

母亲坚决不上救护车。

母亲很气愤,问我要干什么?

我如实说,要送她老人家去酒城治病。

母亲更加生气,母亲说,我才有病,她一点病都没有,她在乡下老家,父亲陪着、祖父祖母陪着、庄稼陪着、院子里的鸡鸭鹅陪着,日子好得很、身子骨好得很。

我很不客气,说,那你老人家为什么天天打我电话?为什么每周都要我回来?

母亲就是不上医院的救护车。母亲哭了,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小女孩。母亲说,以后,我不打你的电话行了吧?你星期六星期天不回来行了吧?

那天,我没能把母亲请上酒城精神病医院的救护车。我也糊涂了,我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病了。

过后,母亲再没给我打电话,也没要我周末回老家。倒是我,心中愈发恐慌起来。我一闭上眼,就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弓着腰,赤着脚,在老家的水田里,插秧、除草、施肥、收割。

忍不住,我就开始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您老还好吗?

星期六星期天,我又开始开着车往老家乡下跑。

作者简介

曾瓶,本名曾平,男,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在《四川文学》《北京文学》《红岩》《星火》《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80余万字300余篇,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人民文摘》《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有小说集《公示期》《城市上空没有鸟》《厂子》《奸细》出版。

(标题书法:柏 光)

责任编辑 白连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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