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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维克托(中篇小说)

2017-09-11王芫

北京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维克托海伦

农村来的大学毕业生邱振锋阴差阳错认识了当护士的女友海伦,海伦意外怀孕生下维克托。从此,维克托像根绳索缠住了邱振锋的人生。他辞职随妻子远赴加拿大谋生,异国生存的环境和文化令邱困惑而迷茫,他该何去何从?

1987年,邱振锋从山东农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他个子高挑,身材瘦削,眉目俊朗,与当时走红的演员周里京颇有几分形似,尤其是从侧面看过去。周里京最出名的角色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很多人记不住演员的名字,乍见邱振锋,就会说:“嗨,你有点像高加林嘛。”

邱振锋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女孩子是北京人,相貌一般,但是打扮不俗,敢爱敢恨的泼辣劲儿也有几分《人生》中黄亚萍的影子。邱振锋则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是亲戚们轮流把他带大的。身世的艰难造就了他极强的自我克制力,就算有人把好吃的东西端到他跟前,他也要环视左右,确认再也没人可以谦让了,才会拿起筷子。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是女方在推动。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女友拿出了避孕套。邱振锋不动声色,老手一般淡漠地撕开包装,脑海里却浮现出巧珍学习刷牙的一幕。

邱振锋1991年大学毕业。此时,经过十年的积累,大学生在社会上已经不再稀缺,邱振锋正式分配留在北京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如果一定要留北京,只能做北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邱和女友商量,女友不置可否,于是他就读了研究生。读研究生有工资,按照规定也可以结婚,但他却不敢向女友求婚。他忌讳的是这个“求”字,这个字放大了自己尚未拥有北京户口的现实,即便“求”到了,日后也会一辈子活在高加林的阴影之下。

三年文学史很快就读完了,能解决户口的工作仍然没有特别理想的,但邱振锋坚决不再读书了。他没有跟女友商量,自作主张与一家报社签了合同,做五年夜班编辑。

尘埃落定。邱振锋将捷报告知女友,没想到女友却火冒三丈。原来她一直打算带着邱振锋去深圳闯天下。“已经是90年代了呀!你怎么还是一颗80年代的脑袋呢?”女友气急败坏,“你知道现在社会变化多快吗?北京有什么好留恋的?北京户口最多再过三年就没用了!”

临分手时,女友说了一句刻薄话:“原来你就是个神形兼备的高加林!当个宣传干事就心满意足,吃上商品粮就算革命成功!”

长达五年的恋情顷刻间灰飞烟灭。

失恋的痛苦,让邱振锋刹那间理解了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他在中学时代就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一直不理解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骗”。没错,生活中有骗子。他的姑姑去年被一个亲戚骗走了三千块钱,那个一脸忠厚的亲戚就是个骗子。可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骗”呢?生活,不就是自己过的日子吗?它怎么能反过来欺骗自己呢?被女友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之后,邱振锋醍醐灌顶:原来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

十年前你为了一个目标潜心修炼;十年后出山一看,那个目标已经不值分文。生活变了心,你被生活欺骗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邱振锋从此变得更加谨言慎行。上世纪90年代是社会发生巨变的年代,邱振锋却决心住在象牙塔里,让生活无法找到他。他在夜班编辑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等到恢复了自由身,可以调动了,他也懒得积极奔走。他走出校园那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同龄人大多在接下来的两年内结了婚。邱振锋却既不急着结婚,也不羡慕那些成了家的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就为了过两年再离?

在生活的轮盘上,邱振锋绝不再轻易下注。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对自己已经投下的赌注倍加珍惜。就算人人都觉得北京户口不值钱,邱振锋也不愿意娶北漂女孩儿。他的北京户口可是用七年宝贵的青春换来的,绝不能轻易与人分享。

基于同样的心理,邱振锋一直在坚持写作。他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文学,出于一种执拗,出于对自己青春岁月的忠诚,他要将已经开始的事业延续下去。邱振锋的问题不在于写,他的问题在于完成。他的手稿可以按斤称,但成篇的东西连个短篇都没有。他自己缺乏目的,自然也就无法赋予主人公目的。他的主人公只有情绪、感觉,而没有选择、行动。这样的人物往往走出第一章,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了。

日复一日,邱振锋试图解决自己从未提出过的问题。假如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延长,邱振锋倒也可以一直这样人畜无害地过下去,可惜,人的身体是有保质期的。违反自然的作息时间、抽烟、长期伏案,这些都在实打实地磨损着邱振锋的皮囊。从三十岁开始,邱振锋正式和医院发生了关系。不过,命运把他带到海伦面前,又过了两年。

邱振锋住在一幢老式筒子楼里。这幢楼建于50年代,眼下仍然使用着计划经济时代的集中供暖系统——每年冬天11月15日开始供暖,至次年3月15日停暖。但寒流并不遵循人的計划,每年都会打几天时间差。2002年11月初的一天,离供暖还有一个星期左右,邱振锋在下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就遭遇了由弱变强的冷空气。回到家,洗漱完毕,钻进被窝里,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号,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把电暖气找出来插上?但这念头像风一样转瞬即逝。他随手拿起一本书,读着读着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于是就在狂风拍打窗棂的节奏中,心怀侥幸地关上了台灯。

他是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醒来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头好像放在冰箱里冻了一夜。他鼓起勇气,从尚有一丝热气的被窝里爬出来,手刚够到搭在椅子上的毛衣,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喷嚏来势很凶,像是一团冷空气在他的鼻腔里爆炸开来,瞬间炸得他晕头转向。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竟发现自己的脖子卡住了——只能往左转,不能往右转。

一开始,邱振锋认为这属于落枕,根本不需要去医院。他拿了个热水袋垫在右肩上,每隔半个小时倒掉里面的温水,重新注入滚水。中午过后,非但脖子的僵硬程度没有好转,反而头昏眼花哈欠连天。到下午两点,邱振锋实在挺不住了,只好穿戴齐整,顶着呼啸的北风,走到了离家800米左右的社区诊所。邱振锋一直都不喜欢去医院,大医院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人一病,精神就脆弱,不想再被医院欺负;小医院倒是平易近人,但又透着一种人微言轻的不可靠。在邱振锋的心目中,家门口的社区诊所本来已经位于歧视链的最低端了,偏偏今天挂号的小护士竟表现出了大医院的说一不二。邱振锋说挂骨科,小护士看他精神委顿,脸色蜡黄,非要他先挂一个内科不可,理由是“骨科不接受传染病”。endprint

社区诊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邱振锋在这座小型迷宫里又折腾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被护士领到一位骨科医生的面前。关于这位女医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满头的小细卷,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邱振锋对女性化妆品全无知识,他不知道那是抹了很多定型剂造成的效果,只以为她洗了头没吹干就来上班了。他自己长期受颈椎病折磨,脖子一受风就会针扎一样地疼。此时外面狂风大作,邱振锋一看到湿头发,就像在冬天的广场上看到喷泉一样,有一种祸不单行的感觉。

女医生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一坐下,她就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推到一边。

“哪里不舒服?”女醫生例行公事地问。她盯着病历本的封皮,并没有打开。

封皮上只有邱振锋的姓名和年龄,不知为什么她要看这么长时间。邱振锋忽然感觉尴尬,他紧张地盯着对方,希望她赶紧翻过这一页。女医生翻到内科医生的诊疗记录,微微皱起眉头,嘴角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表情刺激到了邱振锋,让他突然产生了说话的冲动。他很想跟她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发配到内科去,他想告诉对方自己对这所社区诊所的看法。不要怪我有偏见,人的意识都不是空穴来风,越偏颇的见解背后越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我的故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然而,滔滔江水般澎湃的思绪涌到邱振锋的嘴边,却只浓缩成一句话:“打喷嚏,把脖子扭了。”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的笨嘴拙舌羞得无地自容。女医生的表情依然很中性,既没有轻视,也没有重视。她一边听邱振锋自述病情,一边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讲完,女医生叫他转过身去,自己伸出右手,四根手指搭在邱振锋肩膀上,拇指轻轻地在邱振锋的脖子右侧按压。这本是很标准的医生对病人身体的探查,但邱振锋却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身体突然本能地往反方向闪开。

“别动!”女医生说,同时左手搭在他的左肩上。邱振锋乖乖地坐正,女医生的拇指继续在邱振锋脖子侧面按压,似乎是在试探、比较。终于,她的拇指停留在一处,用力一捻。这一捻便将邱振锋脖子上的一根筋单独挑了出来。邱振锋的全部痛苦就在那一刹那间被女医生的拇指圈定了。“啊!”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早上起,邱振锋就有一种脖子以上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女医生只用力一按,就仿佛捻碎了一道堤坝,让邱振锋的热血重新在全身奔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手,双臂交叉在胸前,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女医生的左手,自己的左手抓住女医生的右手。

这一年,邱振锋三十二岁,海伦二十八岁。两个人金风玉露,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交往到第二个月,海伦怀孕了。她问邱振锋:“要不要这个孩子?”邱振锋回答说“要”。

虽然跟第一任女友分手已经八年多,邱振锋却并没有过着和尚的生活。他跟文艺女有过艳遇,跟已婚女搞过地下情。有的女孩子会主动要求他戴套,有的女孩子则不。如果女方要求,邱振锋就会顺从;如果女方不要求,邱振锋就会自觉。邱振锋和海伦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海伦完全没有提起避孕套的事儿,邱振锋也把这件事彻底置之度外了。第一次不戴套做爱也许是偶然,但一而再,再而三,这就绝不是偶然了。遇到海伦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邱振锋觉得自己精神涣散,无法集中精力,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就算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面,过程中已经将意志力消耗掉了一多半,剩不下多少能用到写作上了。但海伦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和她在一起,他的身体就会爆炸,爆炸过后他会感到神清气爽,仿佛体内的垃圾变成了能量。

和酣畅淋漓的没有保护的性生活相比,从前那些戴套的艳遇都只是苟且而已。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避孕,那么等海伦怀了孕,邱振锋怎么能说“不要”呢?

道理明摆着,但海伦还是反复征求邱振锋的意见:“你不想要就告诉我,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别看我们只是街道诊所,妇产科也是有的。手术床、吸宫器、窥阴镜,一样不缺。”

邱振锋经受住了考验。一次又一次,他坚定地说:“要。”

决定要孩子之后,两人迅速登记结婚。海伦没有北京户口,但邱振锋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们的登记注册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一的小曲折是海伦必须提供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的单身证明。一等到海伦父母从老家把这纸证明寄来,他们就去领了证。顺利得让邱振锋略有些扫兴。

成了合法夫妻,海伦就催着邱振锋去报社申请准生证。邱振锋有些犹豫。他一直上夜班,很少跟作息时间正常的管理部门打交道。“不能让你爸妈再托人开一个吗?”邱振锋问。

海伦说:“从北京要到的准生证,将来能给孩子上北京户口。”

“现在谁还稀罕北京户口?”邱振锋漫不经心地问。

“别傻了,等孩子上了学,你就知道北京户口多值钱了。”

这倒是一个意外惊喜。邱振锋毅然牺牲了某个上午的睡眠,在单位里找到了管计划生育的崔大姐。崔大姐只是从育龄青年的花名册上见过“邱振锋”三个字,从来没跟真人对上过号。她一脸狐疑地端详着对面这个陌生人,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一个假冒伪劣者占了单位的便宜。

”你这种情况不能给准生证。”大姐把能翻的笔记、表格、规定都翻了一遍,最后慢条斯理地得出结论,“你虽然是北京户口,可你是北京集体户口。你看,这儿写着呢。就这——”

原来北京户口真的分三六九等。曾经有一段时间,报社的年轻人都在想办法投亲靠友把集体户口转出去,只有邱振锋按兵不动,因为他觉得这很可能又是生活设下的一个骗局。

邱振锋问:“现在还能不能转成独立户口?”他伸着脖子,试图看清大姐手里那张纸。

大姐说:“能啊,你买套房子,不再住集体宿舍就可以。”然后把规定递给他,让他慢慢看,别着急。

会不会是另一个骗局呢?邱振锋拿着那张纸,满腹狐疑地回到家,将交涉经过汇报给海伦。海伦抢过那张纸,看了一眼,往桌上一拍:“你给我问问她,这集体宿舍里好几对生儿育女的,孩子都在楼道里跑呢!他们的准生证是怎么来的?”endprint

邱振锋顿时哑口无言,任凭海伦再怎么催他,一律以沉默应对。海伦无奈,只好绕过邱振锋直接去找崔大姐。崔大姐和海伦亲切地交谈了半个来小时,然后推心置腹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通融,只是我们单位女同志多,指标分不过来。小邱三十多了,可以算晚婚模范。这样吧,你们现在提出申请,明年我破例给你们发个指标。”

海伦思想斗争了两个星期,最后决定放弃北京出生证。她已经二十八了,如果把这个孩子打掉,她可不能保证以后还能生出来。决定之后,海伦的父母就开始在甘肃张罗,反馈回来的结果却是:这种事儿必须由本人亲自到场办理。于是,就为了这张准生证,海伦往老家跑了三趟。第三趟虽然办成了,但胎儿已经七个月了,海伦父母让她留在娘家待产。

当海伦为准生证疲于奔命的时候,邱振锋既有心无力,又备受煎熬。听说海伦决定暂时不回北京,邱振锋顿感释然,仿佛获得了缓刑。失而复得的单身生活令他如在梦中,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惊醒。电话铃一响,他就会全身一激灵。要是能变成隐身人该多好啊!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要给他打电话。

海伦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在电话里哭着说:“我想移民加拿大。”

“嗯。嗯?”

海伦说她不能容忍孩子生下来还要落户县城。她从十八岁离家到北京上大学,就已经立下了鸿鹄之志,没想到在外面飞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回到老家趴窝孵蛋。

邱振锋尽量用轻松调侃的语调说:“其实给孩子留一些奋斗的目标也是挺好的。像他爸一样,长大靠自己的努力挣个北京户口,不也很好吗?”

“然后呢?”海伦问,“就算他挣到了北京户口又怎么样?他能保证他儿子还有北京户口吗?一代一代地跟户口死磕,还有完没完?”

因为孩子没有北京户口就要移民加拿大,这是一条彻底超出了邱振锋经验频道的,让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信息。

八月的一个早晨,邱振锋接到了岳母的电话。海伦羊水破了,看来要早产。放下电话,邱振锋直奔首都机场,在机场买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三小时飞机加三小时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午夜时分赶到海伦的病床前。

“母子平安。”岳母告诉他。

岳母补充说:因为羊水破了,但又没有宫缩,医生决定给海伦做剖腹产。正是这个决定救了海伦一命。胎儿取出来以后,医生才发现海伦患了胎盘植入,就是说胎盘像植物一样长出了根,深深地扎进了子宫壁。如果是自然分娩,胎盘无法娩出,有可能导致大出血。即使手术也不能百分之百成功,因为需要用刀一点一点地把植入的胎盘挖掉。这种手术难度很大,弄不好还是要子宫大出血。

邱振锋听得头皮发紧,恍然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感觉。岳母见他呆若木鸡,便反复强调:“是个儿子。”但邱振锋就是振作不起来。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在他的幻想中反正都是个怪物。一个全身长满了触角的怪物,死死地吸附在他的身上。

裹在小被子里的儿子被护士抱过来了。邱振锋本能地不想碰那个包袱。他察言观色,感觉海伦对儿子也不是很走心。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一种观点,说剖腹产的女人都不如自然生产的女人爱孩子,因为前者没有经历过撕裂的阵痛。用手术从子宫里把孩子取走,就跟拿掉一个子宫肌瘤没什么区别。好像为了验证他的观点,海伦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要看孩子,而是“加拿大”。

维克托出生后两个星期,邱振锋就返回了北京。岳父母把母子俩照顾得很好,邱振锋既无须担心,也帮不上忙。海伦在娘家一住就是一年,邱振锋只在春节期间去甘肃探过一次亲。海伦隔一段时间就给邱振锋下一道指示:你把自己的出生证找出来;你去公证处公证一下自己的学历;你去律师事务所签个字;你去做个体检。邱振锋知道这一切都与移民有关,但他从来不多打听,乐得不求甚解,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只要移民一办好,海伦就会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维克托一岁的时候,海伦拿到了移民纸。邱振锋暗自发愁,他有些害怕海伦会把孩子扔给他。没想到,海伦胸有成竹地说,维克托可以留给姥爷姥姥带两年,咱俩先去加拿大打天下。

“咱俩?” 邱振锋很吃惊,“我以为你要把我休掉呢。”

海倫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办的是家庭移民。要不然我干吗让你签字,让你体检?”

邱振锋虽然有些感动,但还是拒绝了海伦的提议。当然,他也没有把话说死。根据他一贯的方式和性格,他表示再等等看。

海伦也没有勉强他。2004年的深秋,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加拿大一个叫卡尔加里的城市。海伦是从北京国际机场走的,走之前在北京停留了三天,对邱振锋简单慰安了一下。

很多夫妻分居两国,第一个障碍就是时差。有时,一方情绪波动,特别想找人倾诉,偏偏另一方正在睡觉。世界是平的,地球是个村,但是24个时区仍然存在。恰恰海伦与邱振锋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邱振锋要值夜班。海伦经常在北京时间的夜半三更给邱振锋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反倒因为时差而密切起来。

再说,海伦刚到加拿大,什么都是新鲜的,她的聊天就显得很有内容。从前,邱振锋每次接听海伦的电话心里都犯怵,因为她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说着说着还要哭一鼻子;现在,听海伦讲电话成了一件轻松有趣的事儿。见多识广就是好啊,邱振锋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巧珍也能变成黄亚萍呀。

看来加拿大是个好地方。邱振锋有时会略带自嘲地想:也许外国的月亮竟真的比中国的圆呢。好奇心,再加上海伦的怂恿,2005年夏天,邱振锋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去看望海伦。海伦自从到了加拿大就开始工作,几乎没有游山玩水,正好趁机休个假。两人在温哥华国际机场一见面,就租了一辆车,开启了加西自驾游。当年邱振锋和海伦只是在狭小的单身公寓里偷偷摸摸地上了几次床,还没把对方的身体完全摸熟,下一代就被孕育出来,领着他们进入了奶粉尿布的生活。如今,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似乎永远不会黑透的高纬度夏夜里,他们终于又找回了失去的伊甸园。endprint

有一天,他们来到路易斯湖畔。路易斯湖水来自冰川,因挟带了大量的矿物质而呈现出饱满的翠绿色,深沉艳丽,美不胜收。两人在湖边手拉手散步时,邱振锋在海伦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海伦立刻笑得花枝乱颤。他们在湖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再摸回湖边,脱衣下水。在水中做愛其实不如想象的容易,也谈不上有多么强烈的快感,但对于生活的这种欺骗,邱振锋可以欣然承受。

此次短聚令他发现了男欢女爱的秘诀,那就是,在对方已经满足的时候,再多给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一个人会感到惊喜,另一个人会感觉快乐。当然,说来容易做来难,因为这需要想象力,而邱振锋恰恰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这令他第一次对自己满意,感觉自己是得天独厚之人。两个星期的探亲结束之后,邱振锋竟有些依依不舍。当飞机徐徐升空时,他感觉若有所失。那些他从前如此珍视的东西:北京户口、正式工作,如今竟显得轻如鸿毛。加拿大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但躺在加拿大夏天的草原上,他会突然记起头顶上的太阳是一颗恒星。这个就事论事的“恒”字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喜悦,就像那个约定俗成的“求”字让他莫名郁闷一样。骨子里,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文青。

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在恒星的光辉之下,点点滴滴的龌龊和屈辱都浮上了水面。为单位卖命这么多年,竟然连一张准生证都求不来。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中国的人太多了。地广人稀的地方就是好啊!他和海伦在天大地大的荒原上开车,半天见不到一个人。那才真是天地之间一个大写的我呢!

邱振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值得追求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心里有了松动,邱振锋的工作表现就开始下滑。说不清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总之半年之内,邱振锋就在单位里待不下去了。他在北京也没什么牵挂,辞了职,把家私半卖半送,买了张机票,就去了加拿大。

邱振锋到加拿大定居之后,才发现海伦不是在中医诊所工作,而是在按摩店工作。邱振锋顿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好在,这一次不是被生活所骗。冤有头债有主,骗他的人是他的老婆。

海伦则理直气壮地说:“按摩店怎么了?又不是色情场所。这是加拿大,你不要老拿中国的有色眼镜看人。”那口气让邱振锋想起了第一任女友:这都90年代了,你怎么还是80年代的思维?

“那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呢?”

“我也没有骗你啊!”海伦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上次我在休假,咱俩玩得那么开心,你一句都没问过我在做什么工作啊!”

“那你现在能不能听我的,换个工作?”

“能啊!但是你得讲出道理啊!如果我不做这个工作我能做什么?什么工作能让我一年挣五万加元?五万加元!我说的是纯收入,不是税前收入。做按摩有小费,小费是现金交易,可以逃税。”

“体面的工作能有小费吗?你去看病会给医生小费吗?”

“我这都是为了维克托呀!”海伦一着急,脸上竟有了狰狞的神色,“有了钱就可以买房子,有很多的钱就可以买很好的房子。我们要在大城市、好学区买房子,让维克托受最好的教育!”

“一派胡言!”邱振锋说。

“这怎么是一派胡言?”海伦露出惊讶的神情,“哪个家长不愿意让孩子受最好的教育?”

邱振锋无言以对。他绝不是反对让维克托受最好的教育。如果问题是,你想让孩子受优质教育还是劣质教育?他当然会选前者。只是,他觉得海伦偷换了问题。邱振锋自己也是人,凭什么要变成另一个人的工具?哪怕那个人身上有他一半的基因。他一万个不服气,但也只能把不服憋在心里,以致脸都憋紫了。他知道海伦的弹药库里还有很多武器呢,其中最有杀伤力的是“你还像个父亲吗”?

海伦的老板也是中国人,名叫莎莉。莎莉请邱振锋吃饭,饭桌上温言软语地给他解释海伦工作的性质。莎莉还带邱振锋参观海伦工作的场所——一个宽敞的大厅,十几张按摩床,布帘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离地50厘米。你虽然看不到按摩师的手,但可以看到他们的小腿绕着床边走来走去。虽然做不到完全透明——毕竟客人也有隐私需要保护,但的确很难藏污纳垢。

莎莉得过本地商会的优秀企业家奖,休息室的墙上挂着她的奖状和她与市长的合影。海伦是领班,因为她是全店唯一一个拥有政府执照的按摩师。作为一个新移民,能考下这么一张证也是很不容易的,最起码英语得过关。海伦的证书和莎莉的奖状并排挂在墙上,充分显示出海伦的地位。

“来我们店里的老外都是由海伦接待,”莎莉说,“老外都很nice,都很规矩。”

莎莉还说,按摩分两种,治疗按摩和保健按摩。我们虽然做的是保健按摩,但手法上和治疗按摩没区别,区别就在于客人其实没有病。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当初自己跟海伦天雷勾动地火的瞬间,邱振锋不禁扪心自问:难道我不nice,不规矩?

但如果允许无限联想,则任何职业都会引出邪念和不轨,即使在诊所工作也不能幸免,就算当耳鼻喉医生也不保险。难道你想回到封建社会,让海伦用一根红绳系在病人手腕上号脉?

邱振锋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心里就是别扭。可他初来乍到,自己也没工作,还得靠海伦的收入维持生活,于是也只好把委屈、不解憋在心里。心情不舒畅,身体上就和海伦疏远起来。邱振锋在卧室里从来不主动。海伦心里也有愧,觉得邱振锋可能嫌弃她,于是每天晚上都要大张旗鼓地洗澡,恨不得把自己洗掉一层皮。香喷喷的海伦依偎在邱振锋身边,用洗得起了皱纹的手抓住邱振锋。这样的触摸有一种奇异的调情作用,让邱振锋无法抵抗,只能眼睁睁地堕落下去。

他闭着眼睛把海伦搂过来,然后粗暴地翻身而上。闭着眼睛能使他短暂地忘掉自己是谁,为什么到了这里。只是每当高潮袭来,快感沿着脊椎向上攀援,即将淹没他的天灵盖时,他从来不会忘记按下暂停键,光着身子去抽屉里拿避孕套。海伦默默地看着邱振锋戴套子,有时候会露出受伤害的表情,有时候则会露出冷笑。有一天,邱振锋被海伦笑恼了,于是就把戴了一半的套子摘了下来,这下轮到海伦不自在了,把身子扭成了一条蛇,推三阻四地不想让邱振锋进入。邱振锋死死地抓住她的双肩,将无数愤怒的问号射进她的身体。事毕,海伦讪讪地从床上爬起来,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然后又穿戴齐整,一言不发地拿了车钥匙出去了。endprint

留下邱振锋一个人躺在床上,连着骂了自己一百个“混蛋”。海伦很早就跟他说过:她再也不能怀孕了,因为第一次得了胎盘植入,第二次再得胎盘植入的几率是百分之八十。

他知道自己本质上不是混蛋,可他总想伤害海伦,因为她的逻辑让他恼火:因为再也不能怀孕了,所以維克托就是她这辈子的唯一。她必须珍视维克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克托。

“我可没在你的胎盘上动手脚,别老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你想要这个孩子!”

邱振锋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了圈套。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都是因为你想要这个孩子”,也许再过两年就会变成“当初是你逼着我要这个孩子”。

可这是谁给他下的套呢?就算海伦老谋深算,崔大姐难道也能够配合演出?

也许,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想象着海伦孤独地走进24小时药店,想起自己离开中国时那种自由指日可待的幻觉,邱振锋心如刀割,欲哭无泪。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海伦。他前脚刚走,后脚单位里就开始了住房改革。只要他晚走一个月,他就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住了八年的那套一居室。那幢楼虽然已经四面露风,但地理位置毕竟在四环以内。要是海伦当初能打掉维克托,推迟一年再怀孕,也许他俩的人生就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海伦,她脸上会不会有懊悔的表情呢?他不禁有些恶毒地想。

时间又过去了一两个月。有一天,他们又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海伦再次举起了“为了维克托”的大旗,邱振锋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为了维克托,做什么都可以?”

“当然。”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邱振锋板着脸,声音低沉,“也不需要有底线?”

“底线”这个词让海伦迟疑起来,她的嘴唇紧抿着,目光流露出警觉。邱振锋继续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内心的得意却洋溢到了嘴角:“比如说——”他顿了一下,默默地钩沉出几位著名的风尘女子:茶花女、玛丝洛娃、阿崎婆、阮玲玉的神女、朱丽亚·罗伯茨的风月俏佳人,但他不知道究竟哪个名字才会对海伦构成打击。她读小说吗?至少看电影吧?他的双手在胸前一张一合,仿佛这个动作能帮助自己作出判断。

海伦也许不善于表达,但她没有邱振锋想得那么愚钝。她铁青着脸,一巴掌扇过去。骨科医生的手,又有力道又有质感,明明才使了三分劲儿,邱振锋就已经被抽得晕头转向了。

邱振锋也火了。他真想抡起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海伦脸上。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臂就像假肢一样,冰凉麻木,行动不便。他既沮丧又震惊,看来自己这辈子甭想实施家庭暴力了。想到“家庭暴力”这个词语,他心中忽然一亮,一个金蝉脱壳的计划立刻形成。

他抄起电话就报了警。警察半小时后才赶到。在等待警察的时候,邱振锋一次又一次推开海伦递给他的热毛巾,一直坚持到挂着已经结痂的鼻血给警察开了门。

海伦是被她的老板莎莉保释出来的。回到家一看,邱振锋已经不见了。

邱振锋独自来到温哥华。他在中餐馆当过服务生,在机场当过搬运工,也给修屋顶的专业工人打过下手。那是他最落魄的一段时间,冥冥中他真有一种高加林附体的感觉。然而加拿大毕竟是市场经济,人才很难被埋没,只要有心交易,供给与需求总能达到平衡。邱振锋的短板是英语,过了半年多,他的英语——尤其是口语有了进步之后,他就在本地的一家华文报社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

这份工作薪资不高,每月两千加元,但却是稳定的全职工作。邱振锋属于特刊部,工作内容就是不定期出些主题专刊,夹在报纸中附送。说得再通俗一些,就是把同类广告客户凑在一起,集中替他们发表一批软文。邱振锋是11月入职的,上班后编的第一期就是“圣诞特刊”;“圣诞特刊”之后就是“春节特刊”;春节之后就轮到“结婚”专刊,然后依次是房地产、汽车、夏令营。邱振锋是凭着自己“出色的中英文写作能力”被聘用的,但上班不久,他发现这份工作其实根本不需要写作能力。总有客户嫌他写得太长。特刊部的主管艾瑞是从香港来的老移民,本人也是广告销售员出身。不管客户的意见如何尖锐,艾瑞总能将其软化之后再传达给邱振锋。“本森呀,”艾瑞会半开玩笑地叫着邱振锋的工作用名,“咱们加籍华人都是不识字的啦!拜托,拜托,再写得短一些,多给上几张图片好不啦?”

一来二去,邱振锋就有了怀才不遇之感,但朋友们听说他被加西最大的华人报社录用,都感觉难以置信:“你才来不到一年,就能找到专业工作?”

如果这也叫专业工作,那海伦以骨科医生的身份去给人家按摩,你又怎么能说那不是专业工作呢?

邱振锋心中的恼恨在一点点平息,对海伦的思念也一点点增加。圣诞节越来越近,他身上那个“拯救者”慢慢苏醒。12月24日一大早,他突发奇想,打算开车去卡尔加里看望海伦。从温哥华到卡尔加里需要翻山越岭,路上时不时会遇到积雪,对于不谙雪地开车的人来说,这趟旅行颇有难度。邱振锋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路过气象巍峨的高山大川时,心里更涌起阵阵宏大的善意。他打算给海伦一个意外惊喜,外加一个半和解的拥抱。至于全面的和解,还要取决于海伦的反应。

他进入卡尔加里市区的时候是下午4点,但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两旁的火树银花寂寞地绽放着。他把车停在海伦所住公寓大楼的路边,然后迈上台阶,走到公寓大门前面。他身上还带着海伦所住单元的钥匙,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大门的密码。他在寒天冻地里站了一刻钟,希望能碰上有人出入。可惜,一个人影都没有。该回家的都已经回了家,没回家的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海伦就属于回不来的,华人开的按摩店,即使在圣诞夜也会营业到晚上7点。

纯粹出于侥幸心理,他按了一下对讲器上的单元号。令他意外的是,对讲器里竟然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找谁?”

邱振锋愣了一秒钟,然后用力张开已经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嘴巴:“有个叫海伦的,还、还住这儿吗?”endprint

“你是谁?”

“我、我是她丈夫。”

“小邱?”

“是、是我。”

“快进来!”

门锁咔嗒一响。

邱振锋不假思索地推开门,一步跌进温暖的大厅。正对着大门的假壁炉仍然在熊熊“燃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等电梯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大脑也开始预热,这时他才想起那一声“小邱”似曾相识。是谁住在海伦家里呢?莫不是岳父岳母来了?他知道海伦的计划,一旦挣够了钱就把维克托和父母接过来。难道说,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海伦已经实现了计划的第一步?

电梯缓缓上升,邱振锋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挫败感。

来开门的果然是岳母。邱振锋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和海伦的分居。他相信海伦一定向父母控诉过自己的丈夫,他是应该拿出男人的气度轻摸淡写地道歉呢?还是应该据理力争,指出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但两位老人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一见到他就连声呼喊:“太好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原来维克托下午突然发起了高烧,吃了婴儿泰诺之后体温虽略有下降,但也仍有38度。他们刚给海伦打了电话,可她正在上钟,估计还得再等半小时才能回电话。

“上钟,”邱振锋暗想,“这个词儿他们竟然也说得出口,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站在自己女儿一边。”

岳母把邱振锋领进卧室,维克托正躺在小床上睡觉。

邱振锋最后一次见到维克托的时候,他还不到半岁。时光飞逝,这个生物已经三岁了。邱振锋轻轻地掀起维克托身上盖的小被子,一股热烘烘的臊气扑面而来。他把维克托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把他抱了起来。自从维克托出生以来,邱振锋抱他从没超过两分钟。每次他一抱起维克托,心里就有一种击鼓传花的紧迫感,总想赶紧脱手。有时候是出于毫无来由地对吸盘怪物的恐惧,有时候纯粹是因为维克托乱蹬乱踢,让他找不到着力点。这一次,病中的维克托像一块秤砣,静静地重重地压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小手软软的、烫烫的,无力地搁在自己的小肚子上。邱振锋情不自禁地把他搂紧了,维克托则毫无抵抗,任由邱振锋挤压,只是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吐出滚烫而污浊的气息。他那大口呼吸的样子让邱振锋想起海滩上搁浅的鱼。

邱振锋当下决定带着维克多去看急诊,岳父母脸上瞬间流露出轻松的表情。邱振锋可轻松不起来,他知道加拿大的平均急诊等候时间为三小时。从发动汽车到药到病除,这中间必定还有漫长的煎熬。果然,在急診室等了三个半小时,一直等到海伦下班后赶了过来,维克多才见到了医生。

维克托退烧之后,有两天患了大便干燥。他的小肚子鼓鼓的,小眉头紧皱着,又难受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岳父母在厨房里争论是该给他吃香蕉还是吃山楂,听得邱振锋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不由分说,拿了一支开塞露,把维克托的裤子脱了,给他翻了个身,然后把开塞露捅进了他的屁股里。维克托挣扎着,邱振锋死死按住他的小肥屁股。开塞露挤进去半分钟,一股黄褐色的半流体突然喷薄而出,溅了邱振锋一脸。岳父母赶紧过来察看,见到现场一片狼藉,又赶紧打水拿毛巾。邱振锋冷眼旁观,觉得他们的忙乱显得有些夸张。他不禁联想起两天前,当他决定带儿子去看急诊时,岳父母一下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并不怀疑姥姥姥爷待维克托很好,但他也意识到,危机时刻,只有他——维克托的亲生父亲——才是敢于当机立断的人。

想到自己果然对维克托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又禁不住全身发冷,瞬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幻觉。他借口洗脸,赶紧冲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半天没敢出来。

元旦过完了,邱振锋要回去上班了。几天相处下来,他跟海伦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自然也没能深入交谈。就在两人不清不楚之际,两位老人不由分说地介入,坚决要求海伦辞职。海伦也不是多么热爱按摩这一行,既然丈夫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又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她当然也愿意一家人在温哥华团聚。

莎莉虽然舍不得海伦,但也明白这是大势所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邱振锋一个人先回了温哥华,留下海伦在卡尔加里处理搬家事宜。他前脚刚走,后脚莎莉就有了新主意,她要在温哥华开分店,让海伦去当店长。这下海伦又动了心。一个月后,海伦带着大部队赶到温哥华。把家安顿好后,她就开始满世界替莎莉找房子开店。邱振锋白天要上班,根本不知道海伦在做什么。晚上回到家,两居室公寓里五口人同时说话,谁也听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有一天,他听海伦说想考中医执照;过两天,她又想考放射师执照了。他颇有些不以为然,想找个机会跟海伦好好谈谈:要脚踏实地,不要心浮气躁,新移民都要有个逐步适应的过程。海伦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早晨突然告诉他:莎莉在温哥华开了分店,请自己去做店长。

邱振锋张口结舌,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不用亲自按摩?”

“不用。”海伦一口否定。

邱振锋才不信。那么小小的一个门脸,怎么能负担一个全职脱产店长?但是一家人已经好不容易团聚了,他就是不信又能怎么着?邱振锋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可这一切能怪谁呢?想来想去,他把这件事怪到了岳父母头上。他不相信他们和他一样一直被瞒在鼓里。

再看维克托,这孩子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都是姥姥姥爷惯出来的。

2007年圣诞节前夜,维克托进卧室睡觉之后,邱振锋拿出准备送给维克托的圣诞礼物。岳母一把抢过来,嗔怪地说:“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孩子都睡了。”说完急忙推开了卧室的门。维克托正在装睡,一心要跟圣诞老人开一个玩笑。睁眼一看,却见一个身穿家常碎花睡衣的老太太举着礼物站在自己床头。

“怎么是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维克托整夜不睡,又哭又闹。

岳母很气恼,没想到一手带大的外孙子竟为这么一件小事莫名其妙地翻脸。

“好,你不要我,我现在就走!”

两位老人刚一表达要走的意愿,邱振锋立即递上机票,确保他们心想事成。看到老人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呵呵,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endprint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一进入12月,圣诞的信号就从厚厚的云层漏下来,伴着温哥华的霏霏淫雨,剪不断理还乱地洒向人间。邱振锋接收到圣诞的信号,本能地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的人生在前两个圣诞节都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不知道今年又将有什么意外降临?他已经成了一个悲观的人,未知的境遇总是让他产生引颈待割的感觉;海伦却和他完全相反,一接收到圣诞的信号,她就像打了一剂强心针,仿佛只要一过了年,眼前立马就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天地。两个人感受如此不同,其实已经深深惹恼了对方,只是下班后都累得半死,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说,他们现在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基本见不到对方。

生活的骗局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邱振锋虽然略施小计,把岳父母赶走了,但两位老人一走,他才发现照顾维克托的工作只能落在自己头上。海伦根本指望不上,她每天中午上班,晚上10点下班,周末也不休息,与维克托的作息时间满拧。他跟海伦郑重其事地商量过几次:我在报社上班,你在家照顾维克托,像个正常的家庭一样运作,难道不好吗?但海伦反问他:你真喜欢报社的工作?真想在那儿干一辈子?

按摩虽然不是高尚职业,但海伦挣的钱是邱振锋的三倍。钱,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邱振锋没想到,他在中国都不曾为五斗米折腰,到了加拿大,反而淡泊不起来了。一个社会里的交换越自由,金钱对人的统治便越彻底。

所以,他必须照顾维克多。一旦亲力亲为,邱振鋒才发现照顾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当维克多生病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爱深沉而有力量,可惜维克多并不经常得病。当他身心健康活泼好动的时候,邱振锋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跟他相处。

每天早晨,从维克托起床开始,一直到他走进学校大门为止,就是邱振锋面临的第一个考验。他并不怕做琐碎小事——照顾维克托穿衣服,把早饭摆出来,看着他吃掉,把午饭给他装进书包里。这些都不在话下,只要邱振锋能按照自己的程序有条不紊地去做。但是和孩子有关的事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处,一旦意外发生,就需要调动额外的精力来对付。而那一点点额外的精力,恰恰就是邱振锋不愿意给的。

这天早晨出门的时候,维克托磨蹭了半天也没系好鞋带,邱振锋就蹲下来帮他系。维克托还不肯,把身子扭得像条蛇,邱振锋一把拽过他的左脚。维克托失去平衡,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然后哇哇地哭了起来。邱振锋抓着维克托的外套把他拖到走廊里,反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吼道:“哭什么?看把你妈吵醒了!” 。

维克托哭着说:“姥姥比你系得好。姥姥什么时候回来?”

邱振锋狠狠地给维克托系上鞋带,狠得像是要勒死那只鞋。

他拖着维克托穿过公寓长长的走廊,走进地下车库,再把他塞进车里。一直到车子发动起来,维克托还在哭哭啼啼。邱振锋心里有点后悔,其实,再多一点点耐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邱振锋还记得自己当年对爱情的定义:在对方已经满足的时候,再多给一点点,这就是爱情。就那么一点点,几千分之一也行,几万分之一也行,只要比应该付出的再多付出一纤一毫,那就是爱。

如果拿这个定义来衡量,他觉得自己不爱维克多。

两分钟后,邱振锋的奥德赛开到枫树小学门口。把车停稳,邱振锋经车头绕到右后侧车门。维克多已经把脸贴在窗户上,鼻子都快被挤没了。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刚从童话森林里飞出来的小天使。邱振锋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刚一打开车门,维克托的脑袋就撞上了邱振锋的胸口。邱振锋赶紧闪开,维克托团着的身子舒展开来,两臂抡圆了,呼啦呼啦地就跑没影了。

目送着儿子进了学校大门,邱振锋的心情这才轻松起来。他把车驶出学校,上了阿尔伯塔路,连续两个右转弯之后上了交通干道西敏街。沿西敏街向东开了3分钟左右,道路两侧的房子明显变得稀疏,邱振锋的心情也愈发开朗。又往东开了10分钟,邱振锋的车就驶上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坡道下面是与西敏街垂直的99号公路,这条公路向北经温哥华前往惠斯勒,向南通往美国。邱振锋心情好的时候,走在这条坡道上能让他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飞升感;心情不好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幻觉,比如坡道突然断裂,自己连人带车掉进下面的滚滚红尘里。

坡道的最高点有个红绿灯。如果不是维克托系鞋带时耽误的一分钟,今天邱振锋就能赶在这个红灯之前通过这里。就差这么一点点。邱振锋等了一会儿,左拐上了库克街。库克街右侧是个汽车大卖场。这是整个大温地区规模最大的汽车销售广场——环形道路两侧分布着几十栋二层小楼,每栋楼都被几百辆汽车包围着。邱振锋把车开到汽车大卖场靠西的一个死角。这里也有一栋二层小楼,因为地理位置差,没有汽车公司愿意租,于是就低价租给了《华星报》。

8点45分,邱振锋用门卡在门禁上一刷,办公楼的铁门“咔嗒”一响。邱振锋推门而入,迎接他的照例是空无一人的接待台。经过茶水间的时候,他看到两个女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她们说的是广东话,邱振锋听不懂。这个报社的官方文字是繁体中文,官方语言是广东话。两个女人向他礼貌地打招呼:“早森。”邱振锋也照猫画虎地回了一句。他不认识她们,也无意套近乎。公司会为上夜班的人提供夜宵,基本上每天都有剩的,白天来上班的人就可以先到先得。邱振锋猜她俩是来公司蹭早点的。

邱振锋上了二楼,进了自己部门的办公室。他放下包,打开电脑开关。这是一台很老的电脑,电源灯亮了半分钟,屏幕才开始闪烁。邱振锋并不着急,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王国的门口,并不在乎在门前的脚垫上多蹭两下。屏幕上开始闪出一行一行的字母,仿佛电脑在向邱振锋汇报自己的心路历程。终于,一个白色小窗口弹了出来。邱振锋郑重其事地敲进密码,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开始淡入:蓝天上飘着白云,绿草上卧着几只淡黄色的文件夹。

邱振锋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11月29日,早上8:51。从现在开始到10点正式上班,一共69分钟,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时间。endprint

邱振锋正在翻译一本关于电影的书,这是北京的一个大学同学给他介绍的活儿。据同学说,国内很难找到好的翻译,因为翻译费太低了。邱振锋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接下了这个活儿,结果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好翻译。别看他的创作没有成果,这么多年的文字功夫不是白练的。

邱振锋的翻译方法是先粗译,再精译。所谓粗译,就是把原稿中的句子拆成意群,以意群为单位译成中文。精译则是在粗译的基础上重新调整意群的顺序。每天上午10点以前,邱振锋把原稿摊在桌子上,对着原稿进行粗译;10点钟以后同事们来了,他就把原稿收起来,对着电脑屏幕进行精译。报社分派给邱振锋的工作并不繁重,只要他对着屏幕打字,没有人会管他到底是在写什么。单就这一点来说,邱振锋觉得这些加籍华人的文明程度还是相当高的,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汉字?

也可能只是因为邱振锋不会说广东话。经常有其他部门的同事过来聊天,语音铿锵,表情生动,也不知道谈的究竟是工作还是八卦。邱振锋从不参与大家的闲聊,连“试图”都不曾。他并不在意被别人当作空气,恰恰相反,他十分珍惜这种距离感。对广东话的无知仿佛是他的金钟罩,为他屏蔽掉了一切干扰。记得有一次,一架小飞机撞上了机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一时间报社人心浮动,特刊部的人——除了邱振锋之外,轮流往新闻部跑,只有邱振锋盯着电脑屏幕,我自岿然不动。终于,一个同事忍不住了,用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向邱振锋通报了消息。邱振锋十分配合地作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啊?真的?是恐怖袭击吗?”

“我母鸡啊!”

话说回來,尽管同事之间是非不多,邱振锋也不能公然在上班时间拿出一本与工作无关的英文书来翻译。他每天能够进行精译的机会,只有早晨上班前的这一个来小时。这就是他为什么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给维克托的原因。这是他最后的堡垒。

邱振锋今天遇到了一个超级长的、有三层复合结构的句子,这一句话就占了三分之一页纸。他刚把全句按意群大致翻成中文,就听到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他一开始没理会,反正没到上班时间,谁都没理由在这时找他。无奈敲门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邱振锋只好喊:“请进。”门一开,进来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子。邱振锋不知道她的姓名,但认得这张脸。这是公司的前台小姐。

前台小姐手里拿着一捆报纸,对邱振锋直呼其名:“早晨好,本森。”

报纸是公司赠送给员工的,算是在报社工作的福利。当天的报纸都摆在前台,按照部门分成几堆,每堆单独捆扎,十字交叉的绳结下面附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各部门的名称。邱振锋每天都是特刊部第一位到办公室的,每天都会顺手把本部门的报纸带上来,今天大概是被维克托耽误了一分钟,一着急就忘了。

“早上好。”邱振锋说,“谢谢你送报纸来,就放在那里吧。”

前台小姐却袅袅婷婷地走到邱振锋面前,用不是很熟练的普通话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不知可不可以?”

邱振锋心里不耐烦,但对一个柔声细语的女子也无可奈何,只好似笑非笑地问:“什么事?”

“我想请你教我读这个。”前台小姐放下报纸后,邱振锋才发现她手上还拿着一张A4纸。那张纸上打印的是邱振锋为公司圣诞晚会写的串场词。

公司每年圣诞节前都要开一个晚会,招待各界要人及广告客户。今年的晚会邀请到了中国领事馆的人,管理层于是要求把串场词写得像中央电视台的晚会一样。通常这个任务都是由特刊部来完成的,艾瑞知道邱振锋在北京当过大报的编辑,于是就把这个任务直接交给了他。邱振锋其实最讨厌写央视腔的东西,但艾瑞说,咱公司一百多人,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邱振锋一方面讨厌命题作文,另一方面又特别吃“非你不可”这一套。这里面微妙的分寸,只有艾瑞这么精明的管理者才能掌握。

眼下,前台小姐细白的手指间捏着的,就是那篇深获管理层好评的命题作文。邱振锋略微有些激动。写字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有读者。

“你为什么要学习读这个?”邱振锋的语气和缓了些。

“我想试试在公司的晚会上当主持人。”

“哦,”邱振锋微微一笑,把那张纸接了过来,“你哪个词不会读?”

“嗯,很多。”

邱振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细看之下,他才发现那些文字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记号,有的画了线,有的画了圈。一眼望过去,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干净的。

邱振锋正在犹豫,前台小姐却兀自坐在了邱振锋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仰着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邱振锋从来不记得自己仔细看过这女孩子的正面。平时她在前台坐着,不是接电话就是打电脑。那份工作虽然算不上繁重,但也是一刻不得闲。如今,这个整日案牍劳形的OL,终于在紧赶慢赶的人生中歇下脚来,特意向邱振锋展现出平时他只能匆匆一瞥的真容,让邱振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无可否认,邱振锋感到了一丝满足。权衡之下,邱振锋客气地说:“我很愿意教你,只是现在不行,请你10点以后再来找我,好吗?”

女孩子大概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拒绝,一时有点尴尬。邱振锋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为了回避进一步交流,他把目光收回屏幕,仿佛女孩子不存在一般,十个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噼噼啪啪地胡乱敲出一行字来。

女孩子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就站起来走了。

等她出了门,邱振锋站起身,走到门前,用力把门一关,而且画蛇添足地反锁上。

从9点到10点,邱振锋一步也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虽然很渴,可是他连茶水间都不敢去,就好像门外有蛇一样。终于熬到10点,同事们前后脚进来,邱振锋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吧,现在你可以过来了。

但整个上午,前台小姐都没有过来。

《华星报》内一切与新闻无关的人员,都在上午10点至下午6点之间工作。假设《华星报》也有计划生育部门,那么崔大姐就会在这个时间段里上班。为什么不是朝九晚五呢?这又和该报的新闻生产方式有关。这家报社的母公司设在新加坡,在全球有十几家分社。《华星报》是公司的加西分部,其新闻分为三大块:国际新闻、加国主流新闻和加国华裔社区新闻。国际新闻由香港总部提供,加国主流新闻由新闻部的编辑们根据英文媒体进行编译。这两项工作都只能从下午才可以开始做。于是管理层就希望非新闻部门的上班时间越晚越好,以便和新闻部门产生最大限度的交集。endprint

管理层对于上班管得不严,晚来半个小时都没有关系;但对下班卡得特别严,早走一分钟都不行。

偏偏邱振锋特别需要在下班时间上得到通融。他每天早晨送完孩子就直接上班,往往不到9点就能到公司;维克托下午3点就放学了,邱振锋给他报了一个课后托儿班,但课后托儿机构看孩子最晚也只能到下午6点。6点整孩子必须接走,晚一分钟罚一块钱。邱振锋为了准时接孩子,每天都必须早走10分钟,这10分钟必须从年假里扣。一天10分钟,一年相当于五天年假。

海伦父母是在一个周末离开温哥华的。下周一,邱振锋从人事部领来请假表,填好了,让艾瑞给他签字。艾瑞很吃惊,她在公司做了十五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请假的。邱振锋平淡地说:“无所谓啦,我要年假干什么?我又不想旅游。”他甚至还用自嘲的口吻补充说:“在我无业的时候,我已经旅游够了。”但艾瑞的笔就是落不下去:“你家里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吗?”邱振锋耸耸肩,不置可否。艾瑞还不识趣,继续唠叨说:“你要不要问问别人?看看大家都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太太不可以接孩子吗?家里没有老人吗?”邱振锋终于绷不住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吓得艾瑞赶紧把字签了。

“我这也是为了维克托啊!”邱振锋拿着表去人事部备案,心里万般无奈,百感交集。

上午11点以前,邱振锋认为所有的道理都在自己这一边:公司无情,所以他不能通融。早晨10点之前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不能用于工作。从11点开始,邱振锋的态度开始软化。如果前台小姐这时候过来找他,说不定他反而会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太生硬了,但我也是无奈。12点一过,邱振锋开始坐立不安,最后他想到了公司员工内部通讯录。他登录公共文件夹,查到前台小姐叫萨曼莎。午饭时间到了,邱振锋从二楼厨房的冰箱里拿出自己的饭盒,特意到一楼的厨房去加热。经过前台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隔着齐胸高的柜台,对着电脑后面那张精致的脸说:“萨曼莎,我今天下午有时间,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萨曼莎正在电脑上敲字,邱振锋对她说话的时候,她上身一动不动,只是眼睫毛抖了几下,好像蝴蝶的翅膀在翕动。邱振锋说完了,萨曼莎抬起头,例行公事般地说了声“谢谢”。虽然语气要多平淡有多平淡,邱振锋还是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午饭之后,邱振锋的幻想愈发具体了。如果萨曼莎拿着稿子过来找他,他应该在哪里辅导她呢?自己的办公室显然不大合适,因为别人还要工作,最好是借用公司的会议室。借会议室需要先向部门主管申请,然后把部门主管签了字的条子递到行政部。为了让艾瑞有个思想准备,邱振锋决定先跟艾瑞打个招呼,没想到艾瑞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那么麻烦干什么?只要会议室里没人,你推门就进好了。”但她想了一下,又有些狐疑地问道:“前台的萨曼莎要读串场词?”

“是啊。”

“嗯——”艾瑞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以往每年都是公关部的利迪亚主持晚会,萨曼莎?有点儿奇怪啊。”

邱振锋的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亮了一下。也许这并不是公司正式的安排,只是萨曼莎在暗地里使劲争取机会。若果真如此,她当然不能在上班时间光明正大地来找邱振锋要求辅导。

那么她在早晨9点来找邱振锋,就很可能不是偶然,而是研究了他的行为规律之后的刻意安排。这么一想,萨曼莎在邱振锋心目中立刻变丑了。她不再是一个皮肤细白、妆容精致的小家碧玉,而是一个伸出冰冷触角,想要攫取邱振锋最后一点自由的母章鱼。

5点50分,邱振锋下班了。他脸色凝重目不斜视地从前台经过,似乎要以冷漠和鄙视来惩罚心机女。可是,在开出效果不明的罚单之后,邱振锋并没有得意的感觉,反而更加郁闷。

晚餐的时候,邱振锋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哭胖”。“哭胖”泛濫,这也是圣诞将近的信号。邱振锋对购物兴趣不大,但如果连看都不看就扔了,他又觉得若有所失。借助眼角的余光,他发现维克托扭动着身子,时不时往“哭胖”上瞄一眼。他心里暗笑,一边把“哭胖”往维克托的方向推了推,一边豪爽地说:“你今年想要什么?”

维克托却像触了电一样,把“哭胖”往外一推:“爸爸,别告诉我你要给我买什么。”

邱振锋一愣,不由得从“哭胖”上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维克托,但见后者双眼平视前方,呼吸急促,小身板挺得笔直,显得十分紧张。

邱振锋居高临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老玩猜心游戏。想要什么就说,痛快点儿。”一边说,一边故意把玩具类“哭胖”一张张摊开,一直铺到维克托鼻子底下。

到底才五岁,维克托扛不住了。他眼帘低垂,目光开始在桌子上扫描。当他看到Beyblade(一种玩具,港澳译作爆旋陀螺)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有一朵小火苗跳荡起来。邱振锋如释重负,手指着Beyblade,正要作豪爽表态,维克托却仿佛陀螺圣斗士附体一样,能力在瞬间得到了提升。

他毅然决然地把头扭向另一边,不跟邱振锋目光交会:“爸爸,别当着我的面买。”

这话他是带着哭腔说的,小肚子一鼓一鼓,让邱振锋想起他三岁时的那次大便危机。

哼。还不能当着他的面买。不知道我最缺的就是时间吗?我上哪儿找得出一个人逛商场的时间呢?

邱振锋最恨别人觊觎他的时间。难道我是唐僧肉吗?谁都想咬一口。他越想越气。

床头柜上的夜光表显示出9点15分。海伦还没回家,维克托已经睡着了。每天晚上,维克托一入睡,邱振锋的心情就会轻松下来,这是一天中第二段他能感受到自由的时间。心情一轻松,耳朵也会随之欣然张开。偶尔,他会听到消防车、警车、救护车在街上呼啸而过。一听到特种车辆出动,邱振锋就会感到自己也在蠢蠢欲动,这就是多年夜班编辑生活,在他的生物钟上刻下的记号。

维克托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邱振锋轻轻地站起来,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前。这幢公寓楼是围合式结构,四面建筑将一个花园围在中央。他家在一楼,推开落地窗,外面就是自家的露台。露台是水泥的,与公共花园之间只有一道半米高的灌木相隔,一抬腿就能迈出去。如果是在北京,住在一楼的人家必须要装防盗窗。而在这里,邱家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很少上锁,却也从来没丢过东西。endprint

邱振锋喜欢在维克托睡着后,经落地窗进入花园,然后再穿过花园,走上大街。只要单独走上一会儿,他的心情就能稍稍愉快一点儿。为了能顺利出走,他从不走正门,因为正门很厚重,关门的时候门锁总是要发出“哐”的一声,有吵醒维克托的危险。

月光下的花园静悄悄的,交叉步道、座椅、儿童滑梯,样样都显得比白天要小巧一些。这一切都平铺在邱振锋的视网膜上,但却不能给他任何快乐的刺激。邱振锋两年前就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幸福的人,只有幸福的时刻。就拿自己来说吧,当初生了个儿子,把维克托的照片给朋友们一看,谁不羡慕?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把在青山绿水间拍的照片发给大家,谁会怀疑他的幸福?朋友们想起邱振锋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永远是那几个幸福的瞬间,自己的幸福就这样在别人心里定了格。但真实的生活却是不断流动的,幸福的时刻即使有,也是转瞬即逝。

所以,必须时时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提醒自己——你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现在可以抽烟了。

邱振锋刚把烟点上,就听到外面街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两个面孔身材都很东亚的老人闯入了邱振锋的视野。邱振锋认出来,这是住在他隔壁的薛阿姨和刘伯伯。他俩合力提着一只垃圾袋,袋子蹭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只见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铁门前,一个对另一个说:“快掏钥匙。”另一个急赤白脸地说:“在你身上。”邱振锋紧跑一步,替他们把铁门拉开。但为时已晚,一直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大胡子印度人趁此机会箭步上前,不由分说伸手就抓住了袋子。

邱振锋赶紧用英语大喝一声:“住手!”

那印度人一手紧抓着袋子口,一手按在胸前:“他们闯进了工地,我必须检查一下。”邱振锋见他穿着一身蓝制服,腰间还别着一根橡皮头棍子,模样确实像个保安。这附近有一个建设中的楼盘,建筑公司一般都请印度人守夜。

邱振锋把印度人的话翻译成了中文。刘伯咕哝着说:“就是一些瓶子。”然后自知理亏似的松开了手。

印度人打开垃圾袋,把手里的电棍杵进去扒拉了几下,袋子里面传出“扑扑”“叭叭”“当当”的声音,似乎瓶子种类很丰富,有纸的、玻璃的,也有铁的。

温哥华有个Bottle Depot,专门做回收饮料瓶的生意。邱振锋经常把自家喝完饮料剩下的空瓶拿过去卖,他估计薛姨和刘伯捡了瓶子也是拿到那里去卖的。邱振锋特别不愿意撞到别人的尴尬瞬间。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印度人把垃圾袋还给他俩,然后对邱振锋说:“请你告诉他们,以后不要进工地。那里是私人领域。”

邱振锋赔着笑脸对刘伯说:“他劝你们下次别进工地了。工地附近有一只郊狼,会伤人的。”

劉伯闻听此言倒轻松下来:“郊狼算什么?加拿大人真是少见多怪。郊狼不咬大人,只咬孩子和宠物。”

印度人半信半疑地盯着邱振锋:“他们懂了?”说着还拍了拍腰间的棍子,以加强语气。

“懂了。”邱振锋郑重地说。印度人的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扫来扫去,似乎还有话说,但又终于没说。他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剩下他们三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最后还是邱振锋先回过神来。“没事了,”他说,“快进来吧。”

薛姨咧开嘴,冲邱振锋笑了笑:“他也是为我们好。”

“对对。”邱振锋说,随后把门拉得更开,“快进来吧。”

他俩合力拖起了垃圾袋,一前一后进了大门。邱振锋低着头,飞快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正要一步迈到大街上,刘伯忽然站住了,回头冲邱振锋说:“今天这事儿,别告诉小刘,好吗?”

昏暗的路灯光下,邱振锋看到刘伯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让他愈发难过。自己无非就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不会的,”邱振锋安慰他,“我根本碰不上她。”

“其实,我们就是想攒点零钱给大卫买个圣诞礼物。”

“圣诞礼物”这个词语意外拨动了邱振锋的心弦。邱振锋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正发愁呢。加拿大就这点不好,让孩子们把过圣诞当成一件天大的事儿。”

“我们倒不缺钱,”薛姨说,“我们在中国有退休金,只是没带加元过来。”然后,她试探地问,“你愁的是什么呢?”

她那探询的目光让邱振锋瞬间感觉受到了威胁。他一直有意回避这对老夫妇,因为他们太爱包打听。不过,也许因为今天刚刚帮了他俩一个忙,心理上有些许优势,邱振锋就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 “没时间呗。”他说。虽然心里觉得不太妥当,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越说越多。

听完了邱振锋的故事,薛姨当即表示:“这还不容易?周末你把维克托放在我家,自己去商场转一圈不就行了?”

“真的?”

“没问题,”刘伯说,“反正我们也要看大卫,看一个是看,看两个也是看。”

“那可真是太好了!”邱振锋没想到,一道难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看来,偶尔向别人示弱也并不是坏事。

“那我们先回去了。”两位老人跟邱振锋道了别,然后合力拖着垃圾袋,向花园深处走去。这次他们十分小心地确保袋子离地一厘米,不发出一点声音。

邱振锋独自一人走上了花园路。天气有些潮湿,夜晚的气温在零度附近徘徊,地上结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浮冰。他掏出一支烟,点着,一边深吸一口,一边听着自己的脚踩在浮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支烟很快就吸完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然后用力呼出来。如此这般吞吞吐吐胸腔起伏了若干次,他感觉四肢微微发热,全身充满了活力。

感觉刚刚好一点,他就强迫症似的看了一眼手表。已经10点了。他必须赶在海伦下班回家之前躺到床上。

他们住的公寓是两室一卫。邱振锋和维克托住在主卧,海伦自己住在次卧。邱振锋不愿意和海伦见面,因此每晚都要赶在海伦回家之前上床。

邱振锋原路返回,经落地窗蹑手蹑脚地进入室内。他刚刚在主卧室躺下,就听到海伦打开了正门,进入了客厅。他赶紧钻进被子里,身子蜷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就像在森林里遇到黑熊,必须通过装死来逃避注意一样。endprint

第二天早晨,邱振锋9点差两分来到办公室。事先他心里反复争论:如果萨曼莎再来找他,要不要为她破例呢?但萨曼莎没有来。这女孩子看来是识趣的。邱振锋有点满足又有点惆怅。

他打开电脑,却在邮箱里意外发现了一封出版社编辑发来的电子邮件。编辑说:你的翻译怎么样了?公司刚刚重组,如果不在年底之前交活儿,新公司有可能取消这本书的出版计划。

取消出版计划?邱振锋头皮一阵发紧,瞬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感觉。

邱振锋靠着零敲碎打,已经把翻译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五。剩下的一些注释、词汇表等等,也都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完成。但是,把一整本书的翻译化整为零,也会出现一些相应的问题,比如前边一章翻成卡伊尔,后边一章就写了凯义尔。为了纠正这些错误,他需要一段完整的,能够一心一用的时间,把全书再校对一遍。最好是能够封闭地、不受打扰地,连续工作48个,嗯,96个小时更好。

上哪儿去找这么长的时间呢?邱振锋拿着咖啡杯在走廊里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找着咖啡机。直到撞在一堵墙上,他才猛然想起了昨晚的遭遇。

对了,薛姨那里不是可以周末托儿吗?

星期六早晨,海伦还在睡觉,邱振锋就给维克托穿戴整齐,领着他来到薛姨家。他告诉薛姨自己需要把维克托寄放在她家一整天,然后给了她五十块钱。薛姨一开始使劲追问:“为什么要一天?买点东西半天还不够?”邱振锋说:“其实今天是需要加班。”薛姨又说:“加班就加班吧,干吗还给钱呢?”邱振锋一再解释:“您就收下吧,在加拿大找人看孩子就得付钱。”

对维克托,邱振锋实话实说要去公司,但维克托似乎并不相信。他的小脸蛋极力绷着,眼睛一眨再眨,频频向他放电。邱振锋心里隐约感到抱歉:孩子,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安排好维克托,邱振锋驱车直奔公司。一切如其所愿,整个大楼里只有邱振锋一个人。

这可真是太爽了。邱振锋第一次产生了公司就是家的亲切感。什么叫家?家就是你待着不想离开的地方。他打开电脑,趁电脑启动的工夫去了茶水间。咖啡壶里还有夜班编辑剩下的半壶咖啡。正常情况下,邱振锋会毫不犹豫地倒掉,煮一壶新的。但他已经把公司当作家了,他有节约的义务。邱振锋用力给自己压了一杯剩咖啡,嗬,还是温的呢。

他一鼓作气干到中午12点。饿了,就把从家里带来的午饭,用微波炉热一下。吃饭也不耽误干活,因为校对主要由眼睛和大脑协作。只有发现了错误,他才需要把饭盒放下,在键盘上敲几下。

从12点开始,陆续有人进来。邱振锋能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但始终没见到一个人影。公司与新闻有关的部门都在一楼。下午4点左右,有个人从门前经过,邱振锋抬头看了一眼,知道那是新闻部的头儿。这个人瘦瘦高高,脸色总是很苍白,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所以邱振锋对他有印象。不过,邱振锋从来没跟他讲过话,因为级别够不着。那人往邱振锋这边看了一眼,大概因为头一次看到特刊部有人周末加班,略有些好奇,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更多的探询是没有的。

唯一让邱振锋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下午6点很快就到了。他收拾了东西,关了电脑,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巧的是,这时外面下起了大雨。邱振锋的车停在离公司门口200米左右的地方,他不想冒雨去取车。下雨正好给了他借口,让他在公司多待一会儿。

邱振锋走到二楼会客区,坐进沙发里,点起一根烟,拿起了一份英文报纸。

温哥华虽然实行全面的室内禁烟,但公司二楼会客室里仍然保留着烟灰缸。这个会议室主要接待广告客户,而《华星报》的广告客户以中国人居多。中国客户通常都不睬温哥华的什么鸟规定。管理层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公司内部员工,是绝对不能在会议室里抽烟的。

邱振锋正坐在会客室里大喇喇地吞云吐雾,忽然一个声音响在门口:“请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邱振锋把报纸往下一放,差点儿魂飞天外。对面站着的竟是报社的北美总编。

北美总编平时在多伦多办公,邱振锋只在下列两种场合见过他:第一,公司一年一度的年会上,他会飞过来讲话;第二,《华星报》会报道自己的慈善活动,比如汶川地震之后,他曾经举着一张画在纸板上的支票去红十字会捐钱。

邱振锋怔了一下,谎言张嘴就来:“我在你们报上登了广告,今天路过这里,想要一份样报。前台小姐不在,广告部也没人。”

不知为什么主编的脸色有点不自然。邱振锋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正是前台小姐萨曼莎。

萨曼莎的头上顶着一堆细碎的小发卷。如今的邱振锋已经不是菜鸟了,他能分得出谁的头发是发胶的效果,谁的头发是真的被雨淋湿了。他估计这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公司不是偶然的。也许他们是坐同一辆车来的,女方先把男方放在门口,然后自己把车开到远处停放。

主编这时大概只想把邱振锋赶紧打发走,于是问道:“请问你是哪个公司的?你想找哪天的报纸?”

越过主编,萨曼莎看到了会客室里的邱振锋,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邱振锋强作镇定地说:我是某某餐厅的,找昨天的报纸。这些细节都难不倒他。文案是他写的,版面是他编的。

主编回头对萨曼莎说:“你去发行部找一份昨天的报纸,交给这位先生。”说完,自己先行离开了,留下邱振锋和萨曼莎面面相觑。萨曼莎看了看邱振锋,欲言又止。她转身离开了,片刻之后带着邱振锋点名要的报纸回到会议室。她一边把报纸交到他手上,一边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还想学普通话吗?”邱振锋朝她做了个鬼脸,“星期一上午9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邱振锋早晨9点到10点之间的时间就都奉献给了萨曼莎,这对于他来说不啻雪上加霜。可他別无选择,他只能以此换来萨曼莎的沉默。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周六早上,邱振锋又来找薛姨,说自己还需要再加一天班。这一次,薛姨很痛快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钱,不过邱振锋也看得出,她并不相信他的理由。她以为我去干什么呢?有外遇?就我这样的人还能有外遇?endprint

谁能相信他是去工作呢?邱振锋想:谁能相信世界上会有我这么拧巴的人呢?

他拿着电脑去了Waves Coffee。店里人来人往,邱振锋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听说很多作家都能在咖啡馆写东西,邱振锋很奇怪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午饭时间到了,邱振锋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借口,收拾了东西,驱车前往一处海滩。

温哥华有很多世界级的知名海滩,但冬天时的海滩却是天苍苍水茫茫,一片荒凉。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至少抽烟不用遭人白眼。抽完一支烟,邱振锋把饭盒从包里拿出来,一边嚼着冷冰冰的米饭,一边怀念起自己的家来。他想回家了。海伦这时肯定已经上班去了,维克托还待在隔壁,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反身把门锁上,脱鞋,走到书桌前。

他越想越觉得这招儿可行,于是驱车回家,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他没有通过车库内的电梯进入大楼,而是从车库侧门步行上了西斯敏路,再从人行道进入花园,最后来到自家的落地窗前。他用手轻轻试了一下落地窗,果然没锁。

坐在自己家里,邱振锋专心工作了一下午。他第一次体验到原来家也可以如此安静舒适。偶尔,他会听到薛姨家开门关门的声音。通过声音判断,薛姨的外孙周末很忙,上午有一个补习班,下午有一个游泳班,此外还有一个他没有听清名称的课。

下午5点左右,外面忽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把邱振锋吓了一跳。随后,隔壁的门开了,撒豆子一样撒出了一阵乱哄哄的吵嚷。邱振锋听出了薛姨和刘伯的声音。他们俩互相埋怨,一个说对方做晚饭的油烟太大;另一个说以前都是这样炒的,为什么今天会这样?邱振锋知道这种事在中国家庭里很常见,炒菜时油烟触动了警报器,过一会儿,烟散了,警报也就停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今天的警报声似乎拉得特别长,声音锐利得像是能劈开人的头盖骨。女儿、女婿都不在,刘伯急得直跺脚,薛姨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邱振锋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他从书桌旁站起来,走到门口,打算冒着暴露的危险出去给他们支招。

就在他即将推门的一刹那,他听到维克托稚嫩的声音。

“喂,我们的警报器响了。嗯,没有火,只有烟。” 是维克托在讲电话。他的声音清晰地透过门缝传来,似乎他正紧贴着自家的门。邱振锋神经质地从门前往后退了几步。“我五岁。不,我不是一个人,有奶奶和爷爷,不过他们不会讲英语。”维克托应该是在打给911。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警察一定正在电话里给维克托支招。不知过了多久,维克托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好的,我知道了。我肯定。我非常非常肯定。我非常非常非常肯定。谢谢你,再见。”

然后维克托改用汉语说:“警察让我们把靠近厨房的窗子全都打开。”

邱振锋又被吓了一跳,似乎门板刹那间变成了透明的。

“好,好。”这是薛姨的声音。

走廊上的三个人回到了房间。警报声弱了下来。又过了大约半分钟,警报声彻底平息。

邱振锋眼睛直直地望着门板,很久没能挪动一步,仿佛整个人都被冻在了那里。

他必须对维克托刮目相看了。一年前他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又哭又闹不肯进去。有一天,在幼儿园门口,他死死地抱着姥姥不撒手,是邱振锋硬把他的手指掰开,不由分说把他从姥姥怀里扯下来,好像是扯一块不干胶。想不到,眨眼之间,这个黏人的小不点儿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海伦说“一切都应为了维克托”,邱振锋对此相当反感。维克托有饭吃有衣穿,这难道还不够吗?邱振锋小时候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每个人都应该努力获得自己的存在感,维克托也不例外。邱振锋并非铁石心肠的人,他只是宁愿把爱心奉献给非亲非故的人。他一年有十天年假,其中五天用于提前下班接维克多,另外两天用于处理突发的杂事儿,还有三天是怎么用掉的呢?答案是:他去温哥华儿童医院做了义工。这是他的秘密,他要么终身保密,要么就在适当的时机披露给海伦。海伦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气炸了肺,可我邱振锋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只帮助我愿意帮助的人。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婚。

潜意识里,邱振锋也明白维克托终有一天会停止对父母的依赖与纠缠,但只有在听到他如此沉着熟练地讲英语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天也许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好孩子,你配得上一个圣诞节的惊喜。

下个星期二,萨曼莎对邱振锋说: “谢谢你,本森。我觉得我已经很有进步了。从明天起,我不用再上课了,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

“没什么,”邱振锋耸耸肩,话里有话地说,“是我应该谢你。”

萨曼莎妩媚地笑了一下,那种媚入骨髓的笑把邱振锋看呆了。自从意识到这女孩子跟主编的关系不一般,邱振锋对她就再也没了非分之想。偶尔,他也会琢磨: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但随即他又会笑话自己:你是谁?你管得着吗?

眼下,萨曼莎的笑把邱振锋的心融化了。他不禁又替她辩护起来:她也许并非随便的女子。萨曼莎并不漂亮,但是很耐看。她的脸蛋小小的,淡妆化得一丝不苟,尤其是眼影,颜色十分协调,细看能看出好几个层次。她的头发也总是既整齐又自然,要不是那个下雨的星期六,邱振锋亲眼见到她的头发被雨淋成了一头细卷,他真会以为她的头发天生就那么有型呢。

坐在萨曼莎身边的时候,邱振锋眼前经常闪现出自己那个糟糠之妻的形象。海伦,人如其名,年轻时是个高大健壮的美人,这种美人不经老,现在三十刚过,就已经皮肤松弛,身材走样,烫过的头发也不打理,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海伦的脑袋也比别人大一号,据说这是聪明的象征。但如今大脑袋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让看的人心里发毛。都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有女人,漂亮耐看的女人背后又何尝没有男人呢?海伦一看就是人生失控的感觉,是那种既不服从丈夫,自己也没能力掌舵的女人。

萨曼莎就不同了。你能感觉到她稳稳地運行在一条轨道上,尽管你并不知道她的轨道是由什么铺成的。

“对了,上星期六你在办公室,到底做什么呢?”萨曼莎笑着问。

邱振锋无法判断她在主编那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于是就避重就轻地说:“其实我还真没做什么损害公司的事,就是得意忘形,抽了一支烟。”endprint

萨曼莎伸出自己的手,握住邱振锋放在桌上的手:“我只是想帮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邱振锋又紧张又激动,想了想,说:“还真有。你有时间逛商场吗?帮我儿子买一个圣诞礼物。”

萨曼莎露出不解的神情。她那注意力瞬间集中的样子也是那么楚楚可人。

邱振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告诉了萨曼莎。萨曼莎听完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一如既往地妩媚: “你们这些男人呀,难道没听说过网购?”

“网购?”

“对呀,你在网上把东西买好,让他们直接送到公司来。你下班后带回家,放在储物柜里,到圣诞节前再拿出来,不就得了?”

邱振锋听得目瞪口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运作的。萨曼莎于是领着他到了前台,在自己的电脑上给他演示。她首先找到了一家玩具经销商的网站,然后按照分类找到了Beyblade。

“瞧,这么多种,你要哪种?”

邱振锋两眼放光,自制力瞬间变得比维克托还低。“要这个,要限量版,要礼品包装!”

圣诞节前的网购量比较大,送货比较慢,尽管如此,在12月中旬之前,这件礼品包装Beyblade限量版也已经送到了报社。礼物一收到,萨曼莎就给邱振锋打了内线电话,通知他到前台去取。邱振锋拿到之后就顺手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而不是听从萨曼莎的建议,把礼物存放在公寓的储物柜里。

公司圣诞晚会照例在温哥华市中心一家面朝大海的酒店进行。香港老板来了,中国领馆的人来了,报社的重要广告客户和本地的名流也来了不少。

邱振锋在广告客户群里看见了莎莉。听说她现在在温哥华已经有五家店了。莎莉穿得雍容华贵,手拿一杯鸡尾酒,正在和一个本地著名的房地产经纪人亲切交谈。莎莉远远地看到了邱振鋒。她举起手里的酒杯,似乎是向他致意。邱振锋冷冷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萨曼莎如愿做上了主持人。她穿着袒胸露背的礼服,艳光四射。邱振锋几乎认不出她了。几个爱八卦的女同事找到邱振锋,神神秘秘地打探:“她的普通话发音到底对不对?”

“还好啦,”邱振锋淡淡地说,“也许有点甘肃口音。”

《华星报》是加西最大的中文媒体,但能让本报记者大显身手的华埠新闻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一年里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一位香港演员的去世。因这位演员有加拿大国籍,所以她虽在香港去世,但家属决定把遗体运到加拿大来安葬。听说她的遗体要运到温哥华,《华星报》新闻记者全体出动,在机场围追堵截了整整三天。《华星报》的销量因此上升了百分之五。年会上,九位记者齐刷刷上台领奖,每个人都披挂着长枪短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刚从阿富汗回来的战地记者。

邱振锋今天晚上的工作也是照相,为广告客户留下精彩瞬间。他并不认识广告客户,给谁照相全凭广告销售员安排。艾瑞事先嘱咐邱振锋:“人家广告部招呼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一年就两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邱振锋说:“你放心吧。”

邱振锋远远地望着新闻部的几个获奖记者,不知不觉生出了羡慕。他想如果他能进新闻部,应该比现在更快乐一点。虽然加拿大的华埠新闻鲜有大事儿,但比起特刊部的工作来说,还是会更有趣一些。

只需要再做那么一点点改变,他也许就能爱上自己的生活。

可惜他的时间表不允许,他要接送维克托。这种朝十晚六的有规律的生活,他至少还要再过上十年。

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每年有两个晚上,海伦会请了假在家看孩子,一次是邱振锋公司的圣诞年会,另一次是邱振锋公司的中式春茗。逢到这两个日子,邱振锋都无法躲开海伦。这天也不例外。他回到家的时候,海伦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个大活人,邱振锋全身都不自在:“你怎么还不睡?”

“快到圣诞了。我就是想问问你,给维克托的圣诞礼物你是怎么打算的?”海伦朝他扭过身子,低领睡衣下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都买好了。”邱振锋转身走进厨房,给电热水器装满水,按下开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壶,似乎在给壶里的水发功。

“买好了?什么时候?你怎么买的?”海伦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邱振锋身后。邱振锋能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热气。

海伦完全知道他的困境。邱振锋也知道海伦知道他的困境。其实,给维克托采购礼物的工作由海伦来做是最合适的了。她每天快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完全有时间逛商场,更何况她也经常这样做。只是,向海伦求助的话,邱振锋就是说不出口。

“网购的。”邱振锋喃喃地说。

“网购?”海伦瞪大了眼睛,“你也学会了网购?”

“怎么了?” 邱振锋又得意又心虚。他很怕她追问:“你跟谁学的?”他跟萨曼莎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他就是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但海伦完全没往那上面想。邱振锋用网购解决了问题,这让她有些扫兴。她本来想给邱振锋好好地上一课,让他意识到家有老人的重要性。

“网购的质量行吗?会不会上当受骗?” 她愣了两秒钟,然后不甘心地问道。

“看来你不经常网购。”邱振锋说。水开了,邱振锋把一袋香草茶放进杯子里,然后注入开水。

“东西在哪儿呢?拿给我看看。”海伦说。

“在我公司里。”邱振锋说,“我想圣诞夜再拿回来,不想过早让维克托发现。”

“要不我明天去你公司?”海伦问。

邱振锋有些恼羞成怒:“你不要去我公司!你离我远点儿!”

“你这又是怎么了?”海伦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

邱振锋冷冷地一笑:“怎么?还想打我一巴掌?”

海伦怔在那里。

“我累了,去睡觉了。”邱振锋转身进了卧室。

他把香草茶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和衣坐在床上。黑暗中,他听到维克托发出的细碎的小呼噜声。endprint

客厅里无声无息。过了一阵,他听到海伦从客厅走进卫生间。他们这套两居室公寓只有一个卫生间。卫生间有两扇门,一扇开向主卧,一扇开向客厅。海伦从客厅进入卫生间洗澡,邱振锋能从主卧看到门缝下透出来的灯光,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和“嗡嗡”的抽风机声。

海伦洗澡总是没完没了,弄得邱振锋越来越心神不宁。他把那杯香草茶灌进肚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迈进花园,拉开铁门,上了黑暗的花园路。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邱振锋在街角站了片刻,不知是不是该回去取把伞,最后还是决定空手往前走。夜深人静,郊狼凌厉的叫声一阵一阵传来。几天前,《华星报》都市版登过一条消息——《市民在花园路附近目击郊狼,警方提醒夜晚小心出行》,也许说的就是这一条。

邱振锋忽然对这条郊狼产生了好感,仿佛经由那篇文章的介紹,他和它就产生了渊源。顺着声音,他不知不觉来到了那幢正在施工的高层公寓楼下。楼盘旁边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地块中央有一幢独立屋。空地上长满灌木,围栏已经破败不堪。邱振锋估计这块地的主人本来是想奇货可居,结果交易没谈拢。现在楼盘已经开建,这幢房子既卖不出好价钱,又无法住人。他站在围栏外,打量着已经只剩框架的空屋子。郊狼一声都不再出。残雨从树梢上滴下来,单调重复地坠落到破屋顶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报上说:市民无须过度担心,因为郊狼其实害怕人类。郊狼误入城乡接合部是很常见的事儿,但要闯入城市的中心地带,却需要一连串高度的巧合,或者不巧。换句话说,这条郊狼是被困在了这里。邱振锋不由得同情起这个家伙来。进来容易出去难啊!

它一定在暗地里观察着我。这狡猾的家伙,一定正站在某扇破败的窗前,警惕地、深邃地注视着我。邱振锋用手轻轻地推着栅栏,寻找松动的地方。随后他真的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让他周身的汗毛一下子倒竖起来,情不自禁地停止了动作。再细听,声音来自身后。“嚓嚓嚓嚓”,像是人的脚踩在薄冰上发出的声音。邱振锋屏住呼吸,猛一回头,却看到一个印度保安。身材粗壮,大胡子,蓝制服。

“嗨!”邱振锋跟他打招呼。

对方板着脸,一点沟通的意愿也没有。

他们就那样僵持了几秒,随后对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巡逻。当他侧身从邱振锋面前快速通过的时候,按在腰间棍子上的手正在微微发抖。邱振锋感觉很扫兴,被当作坏人真是毫无乐趣。

邱振锋没了兴致,但也不想立即回家。他机械地迈着步子,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前挪动。“我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世界这么大,却没有哪个地方是他非去不可的。

他不禁又想起了萨曼莎艳光四射的样子。主持这么一个小破晚会,都能给一个女孩子人生巅峰的感觉。自己怎么就找不到这么简单的快乐呢?

他刚转过街角,郊狼又叫了起来。这一次,它的叫声在邱振锋听来柔和了许多,甚至有如泣如诉的婉转。邱振锋心有所动,觉得自己和那个倒霉的家伙竟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又想见人,又怕见人。

放在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邱振锋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家里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了出来,按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海伦的哭泣声。邱振锋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学校从12月18日起就开始放假。一放假,维克托就只能整天待在托儿所里了。20日下午邱振锋去接孩子的时候,老师给了他一张通知。明天托儿所组织孩子们去滑雪,要求每人必须准备一条雪裤。

接上维克托之后,邱振锋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将车开到了购物中心。维克托本来在热乎乎的车里打瞌睡,车门一开,见是购物中心,便死活不肯下车。

“爸爸,我求求你,让我在车里等你吧。”

情急之下,邱振锋拿出通知给他看,可是维克托又不认字。邱振锋软硬兼施了好一会儿,维克托才满腹狐疑地下了车。一进购物中心,浓浓的圣诞气息扑面而来。邱振锋的心一下子紧缩成一团,像是要在钝器击打到来之前本能地作出防御,但一切终归徒劳,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道裂痕。悠扬的音乐像水一样流淌进来,一开始是涓涓细流,随后缝隙越开越大,快要把他淹没了。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圣诞节前夕,自己被派到一个涉外饭店采访。在电梯里,他第一次听到了圣诞歌曲。音乐甜蜜、优美,却又有一种惆怅的勾魂摄魄的力量,仿佛顺着音乐往上飘,就能一路飘进天上的国度。他记得自己当时仿佛触了电一样,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就那么随着电梯一遍一遍地上上下下。

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现在他能听懂歌词了:

“平安夜,圣洁夜。

万籁俱寂,大地明亮。

照着圣母与圣子。”

圣母是“virgin mother”,直译是“处女母亲”的意思。邱振锋听到这个词语,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并非第一次听到玛丽亚作为处女怀孕的故事,但从来没有像今天反应如此强烈。处女怀孕能避免胎盘植入吗?他感到脊背发冷。多么甜美、空灵的音乐,也无法让他忘掉血淋淋的、肉感的生活。他看来是没救了。

歌声不管不顾不紧不慢地继续:

“多么慈祥,多么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

如在天堂,如在天堂。”

邱振锋用力拉着维克托,低着头往前走,一心只想把购物这件事赶紧办完。维克托亦步亦趋地跟着邱振锋,眼睛偷偷瞄着四周,又想看,又怕看。

一队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在人群里穿行,像一条劈波斩浪的船。他们都戴着圣诞帽,穿着或红或绿的衣服,脸上带着半疯半傻的笑,见了孩子就发礼物。一个姑娘见到了维克托,立刻咧开猩红的大嘴,笑嘻嘻地递给维克托一个信封。维克托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只形状像拐棍的糖,还有一张圣诞贺卡,贺卡上最醒目的一个字是:Believe!

以前在中国学英语的时候,邱振锋只知道believe,可以翻作“相信”。而他所理解的相信,是眼见为实,证据为王。到了加拿大,在真实的英语环境里待久了,邱振锋才逐渐体会到:believe所指的“相信”恰恰是在没有证据情况下的硬信。比如破案剧里一个警察说:“我believe他是凶手。”他的意思就是:他还没找到足以定案的证据。endprint

同样,如果牧师说,“我believe上帝创造了人。”那他的意思就是:他完全不在意进化论怎么说。

“爸爸,这个词念什么?”维克托指着卡片问他。

“believe。”邱振锋念道。

“这就是believe!”维克托的眼睛亮起来,“爸爸,这样念believe!”

邱振锋模仿着维克托的口型,拿腔拿调地念了一遍,然后说:“我觉得我跟你念得一样。”

“不一样。”维克托说,“你发音有点怪。”

“是吗?”邱振锋不置可否。

维克托现在还相信圣诞老人吗?邱振锋第一次从“相信”的角度来审视维克托的要求。“不要当着我的面买”,“不要让我知道你买什么”。这很可能说明他已经不相信圣诞老人了,只是一时还不舍得放棄自己的执念。也许,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有一个漫长的过渡;就像做梦一样,在完全醒来之前,有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

想到维克托最终会和自己一样,连圣诞老人都无法相信,邱振锋心里又有些隐隐作痛。他低着头,微驼着背,默默地拉着维克托的手在人群中穿行。为了躲开玩具店,他刻意在商场里绕了一个很大的圈,最后才来到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第二天早上来到托儿所,老师却告诉大家今天的滑雪活动取消了。昨晚降雪量太大,校车上格罗斯山会有危险。

老师和邱振锋说话的时候,维克托忽闪着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一直在怀疑昨天爸爸带他逛商场的动机。此刻,他的怀疑似乎得到了验证。

这是邱振锋在温哥华度过的第三个冬天。温哥华的冬天虽然降水很多,但因为温度低于零度的时间很短,所以即使下雪,也是来去匆匆。邱振锋经历过的最猛烈的一场雪是在2007年1月,那天早晨他出发的时候还是响晴白日的,走到半路,突然黑云压城,雪花像箭一样射向挡风玻璃,一刹那间仿佛世界末日来临。邱振锋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战战兢兢地把车开到了公司。等到吃午饭时出来一看,雪已经停了,天上阳光灿烂,地上薄有积水。

但今年的天气确实有点特别。最近一个星期以来,温度始终没有回升至零度。12月24日早晨,邱振锋带着维克托离开家的时候,外面又在下雪。邱振锋把车停得尽量靠近托儿所大门,然后拉着维克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游戏室里只有两个孩子。离圣诞越近,托儿所越冷清,有能力度假的家庭都已经去度假了。

维克托拉着邱振锋的手,依依不舍。

“爸爸,你别忘了。”他说。

“放心吧。”邱振锋自信地冲他眨眨眼。

“别忘了下午3点来接我。”

原来他想的是这个。每年的12月24日,托儿所都会提前下班,下午3点之前家长们就得把孩子接走。

“爸爸已经安排好了,薛奶奶下午会来接你。”

“可是……”他好像还有话说,但邱振锋果断地甩开了他的手,毅然扭头朝门外走去。从游戏室到大门口,有一段长长的走廊,长得像电影里的时间隧道一样。

今天公司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华人公司对于放假总是比较苛刻,连圣诞节的前一天都不肯让大家早走一分钟。偏偏今天天气又不好,每个人在上班路上都会多少出些状况,故而此刻大家坐在座位上,新愁旧恨,百感交集,心猿意马。

同事们越是心不在焉,就越是不会过来打扰邱振锋。他今天做的是简单重复的工作——补标点。省略号和破折号键盘上没有,需要使用菜单上的“插入”功能。翻译初稿的时候,为了不打断文思,邱振锋经常用其他符号来代替它们,现在必须把这些代用品删除,换上正确的标点。这项工作虽然不费脑力,但一上午紧盯着屏幕,也搞得邱振锋头昏眼花。

中午休息的时候,邱振锋端着午饭踱到窗前。哇噻,满天的省略号和破折号哎!那么大,那么沉,湿答答地斜着就从天上甩了下来。

再干一下午,邱振锋就大功告成了。他可以在圣诞夜把全书发给远在北京的亲爱的编辑。这是邱振锋送给自己的圣诞礼物。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接通之后,对方自我介绍是薛姨的女儿小刘。小刘告诉邱振锋:我妈妈在路上滑了一跤,胳臂摔断了。

“怎么会?”邱振锋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

小刘显然懒得跟邱振锋细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妈让我告诉你,今天不能帮你接孩子了。”说完立刻挂了电话,仿佛躲避瘟神一样。邱振锋理解她的情绪,大过年的,家里突然出现一个病人,一定非常措手不及。但小刘的不耐烦,让邱振锋觉得有些不公平,似乎薛姨的摔伤与她答应去接维克托有关。

邱振锋觉得自己也挺倒霉的。他今年已经没有年假了,要接维克托,就只能预支明年的了。这可真是开局不利啊。

他三口两口吃完饭,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过程之中,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公司里的气氛紧张,但他真心顾不上。就算小飞机又撞了大楼,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雪一直在下,外面的路况非常糟糕。公司里人心浮动,种种焦虑和不满慢慢地就被管理层察觉到了。下午两点,公司发出提前下班的通知。广播里传出萨曼莎娇滴滴的声音。邱振锋既听不懂,也不关心,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工作上。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艾瑞拿起包往外走,似乎是要提前下班,于是赶紧说:“等一下,我这儿有个请假单要你签字。”艾瑞接过单子一看,哭笑不得地说:“本森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要学广东话!”

见邱振锋还在那里发愣,艾瑞说:“放假啦!走人啦!“

转眼之间,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

维克托见了邱振锋很高兴:“爸爸,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会是你!”他拎起书包,冲着那两个蔫头耷脑玩积木的小伙伴大声宣布:“我可以回家啦!”

邱振锋把车开进公寓楼的地下车库,然后拉着维克托的手走向电梯。路过储藏室的时候,他看到薛姨的女婿正从他家的储藏柜里往外拽一只黑色垃圾袋。垃圾袋支棱八翘的,很不好拽。薛姨的女婿哭丧着脸,有些气急败坏。endprint

邱振锋上前一步,帮他托了一下垃圾袋的底,袋子总算出来了。对方打开垃圾袋,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

“这都什么呀?”他皱起眉头,一脸嫌恶的表情,“人都躺在医院了,还惦记着这些破烂。”

邱振锋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只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早晨散步时遇到了郊狼。”

邱振锋眼前闪过薛姨瘦小的身影。郊狼一般不攻击成年人,可是连续几天被困在那幢破屋子里,饿得头昏眼花,也很有可能把身高一米五的薛姨当成了孩子。

想到薛姨,邱振锋不知为什么若有所失。穿过两道防火门,刚走进电梯间,邱振锋心里突然一沉:维克托的圣诞礼物还在办公室!

本来计算得好好的,24日下班时带回来,没想到今天先是得知薛姨住院,再又得知公司提前放假,一惊一乍,乐极生悲,就把礼物的事儿忘了。

邱振锋心烦意乱,但也只能强作镇定。进了家门,给维克托打开电视,邱振锋假装思考煮什么晚饭,在开放式厨房来回踱步。踱了一阵,他穿过客厅,走到落地窗前察看。天空是铅灰色的,花园里的滑梯被厚厚一层雪包裹着,显得圆咕隆咚,憨态可掬。雪还在下,满天的省略号和破折号。

邱振锋下了决心:“维克托,爸爸公司里突然有事,你能陪我回一趟公司吗?”

维克托看也不看邱振锋一眼,胸有成竹地说:“你自己去吧,我就在家看电视。”说完,还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维克托不会乱翻的。他不翻柜子,也不翻床底下的箱子。”

邱振锋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能自己待在家里,这是法律。一旦被人发现,你爸爸就得坐牢,而你会被送往寄宿家庭。在圣诞夜换地址是一件可怕的事,圣诞老人会找不到你的。”

维克托的眼睛溜溜地转了几圈,将信将疑地说:“好——吧——。”

一楼的新闻部还有几个人在工作。他们看都没看邱振锋一眼。邱振锋拉着维克托到了二楼,把他安置在二楼会客室里,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邱振锋拉开抽屉,拿出包裹,又取了一只印有报社标志的大环保袋,将包裹套在里面。这个年关就算过去了,邱振锋轻舒了一口气。

正当他准备全身而退的时候,瘦瘦高高的新闻部的头儿出现在了门口。和上次不一样,这次他不是瞄一眼就走,而是停在门口,一副要跟邱振锋长谈的架势。

“你好,”他说:“你是,你是……”

“本森。”邱振锋说。

“本森,对,本森。幸亏你还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等邱振锋回答,他就一口气说了下去:“温哥华市的降雪已经达到了15厘米,但市内主干道上还没有出现铲冰车。我们给市政厅打电话,可是电话没人接,我们需要派一个记者去了解情况。新闻部现在人手不足。你能去一趟吗?”

“当然能啊。”邱振锋说,“这还用问吗?”

刹那间,邱振锋内心的荒原上升起了一轮太阳,那些省略号啊,破折号啊,在太阳的映照下,全都變成了点点闪耀的金光。

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那一点点吗?

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他们进办公楼的时候,外面还薄有天光;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其实现在才刚刚下午4点。

邱振锋带着维克托来到了停车场。等他坐好后,邱振锋打着火,松刹车,然后一头扎进了暴风雪里。车开上了大路,邱振锋对维克托宣布:“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爸爸去做,而且需要你陪爸爸去做。”

“饿了!”维克托不满地说,“我要回家!”

邱振锋用劝诱的口吻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个圣诞大party。有很多小点心,还有你妈平时不让你喝的可乐。你觉得怎么样?”

“就要回家!”

“你不是真饿。”邱振锋失去了耐心,“别闹,我肯定带你回家!”

维克托开始踢邱振锋的座椅靠背。

“好吧。”邱振锋让步了,“一会儿经过7-11,我停下来给你买包薯片。”

“一言为定。”维克托安静了下来。

邱振锋总算可以专心开车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好像无数重帘幕挡在前进的路上,冲破一层,还有另一层在后面等着。

原来温哥华是座山城啊!邱振锋一直以为温哥华是平原呢。地上一旦有积雪,再微小的坡度也会把驾驶的困难放大。连续看到几辆车抛锚在路边,邱振锋终于感到后怕了。自己的车既非四轮驱动,也没有装防滑链。他开始后悔,也许应该向公司借一辆更给力的车再出来。

雪天的路况很难预测,有些路堵着很多车,有些路却一辆车都没有。邱振锋尽量挑车少的路走,以便减少使用刹车。有一次,在上坡路上遇到了红灯,他见交叉方向上没有车,便硬着头皮闯了过去,因为他担心一旦停车,就再也发动不起来了。他成功了,但他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因为越往前越难走,每一个路口都令他提心吊胆。厚厚的积雪掩盖了马路牙子,人行道消失了,马路不真实地宽阔起来。幸好还有两排黄色的路灯,漂浮在白色的河流之上,有气无力地界定着河道的宽度。

维克托突然叫起来:“爸爸,你刚错过一个7-11。”

邱振锋猛一抬头。的确,一个7-11正在后视镜里徐徐后退。

“我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邱振锋安慰他,“现在不适合掉头。”

“你说话不算数,你是个坏爸爸!”维克托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他大叫着抗议,同时用力猛踢着邱振锋的座椅靠背。邱振锋一分心,马上就感觉到车轮在打滑,车身失去控制,朝着路灯撞过去。那种瞬间失控的感觉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刹那间他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本能地反打方向盘,同时使用点刹法降速,车速终于降了下来,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停在了马路中央。

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等车完全停稳之后,便气急败坏地大喝了一声:“老实点儿!再闹,今年就没有圣诞礼物了!”

“你说了不算!“维克托也使出了全身力气愤怒地大叫。endprint

“我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邱振锋脑袋一热,带着两败俱伤的决心吼道,“你的圣诞礼物就在车上!我说不给你就是不给你!“

维克托一下子老实了。

邱振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打着火,轻踩油门。车轮一阵空转。他心说不妙,立刻把火熄了,抬头一看,原来他正停在一段上坡路上。一条大约两公里长的白色的带子,在他眼前缓缓地展开,升向天际。

“这下好了,”邱振锋气急败坏地说,“咱俩就在车上过圣诞夜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甘心,再一次发动了车子。发动机有力地响了起来,车轮却依旧原地空转。他用力踩下油门,发动机发出愤怒的嘶吼,车轮转动得飞快,将雪从轮子下刨起,纷纷扬扬洒向后方。车在雪中越陷越深。

雪借着夜色的掩护,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分不清哪些是省略号,哪些是破折号。

半个小时过去了,邱振锋还停在原地。间或有车从他的车旁经过,但是没有人敢停下来帮忙。毕竟这是条巨长的上坡路,谁都不愿意冒搁浅的风险。邱振锋试探性地给911打了个电话,接线员告诉邱振锋:全市的救援车都在路上忙着,等待时间为4小时至5小时之间。

就在邱振锋打电话的时候,维克托翻过后排座椅,进入了后备厢。邱振锋的车是一辆奥德赛,后备厢与座位是相通的。

“你要干什么?“邱振锋问。

维克托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后车门一下子就被掀开了,一团冷气冲进车内。

他抓起后备厢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扔。“我们把这些东西垫在车轮下。”他一边扔一边回头冲邱振锋解释,“我在电视上见过。“

邱振锋本想制止他,但转念一想,试试也无妨,于是他半信半疑地下了车,绕到车的后面。后备厢里的东西还真不少,什么运动鞋啊,网球拍啊,旧杂志啊,有些东西都已经失踪一年多了。

维克托抓住一个塑料袋,正要往下扔,邱振锋急忙拦住了他:“嗨,那个留着。“

“这是什么?“

“滑雪裤。”

“没事儿,脏了再洗。”

“这是新的。过两天我要去退了它。”这就是那条一次也没穿过的滑雪裤。今年不会再有滑雪机会了,明年又该买大一号的了。

“好吧。”维克托很爽快地放下了塑料袋,然后又拎起了印有报社标志的环保袋。

“别动!”邱振锋大喊一声,“那个也留着。”

“这是什么?”

邱振锋迟疑了一下才说:“你别管!”

维克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邱振锋忽然意识到,这小子可能是找了个借口来翻圣诞礼物。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么狡猾呢?

果然,维克托打开环保袋往里一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我的!”他把袋子紧紧搂在怀里。

“你先放下。”邱振锋说。

“你说了不算!”维克托说。

邱振锋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真想狠狠揍他一巴掌。正在这时,两道光柱从背后射了过来。邱振锋一惊,先是原地站住,然后回身观望。只见一辆破破的卡罗拉停在了离他大约3米远的地方。

从车上下来一个魁梧的男子。他穿着一件黑大衣,头上戴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腮帮子上粘着一绺白胡子。

“嗨,你们肯定需要帮忙吧?”他的声音十分洪亮。

邱振锋看了看对方的车,心想谁帮谁呀?但心里非常感动。他知道对方是冒着自己抛锚的风险停下来的。

“红帽子”观察了一下车轮四周散落的东西,朝邱振锋伸出了大拇指:“干得不错!”

“是我的主意!”维克托开心地喊着。

“哦,伙计,那就快下来帮忙吧!”他朝维克托招了招手。

维克托把环保袋放下,“扑通”一下跳下车。三个人一起动手,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垫在车轮前进的方向上。“红帽子”对邱振锋说:“现在你回去,点着火,试一试。”然后又对维克托说:“伙计,你也回去吧。”

维克托爬上车。邱振锋坐回到驾驶室里,打着了火。车轮似乎真的吃上了劲儿,但是转了大约半圈后,就又开始空转了。

“别停!”“红帽子”朝邱振锋喊。他把车后门用力一关,两只手搭在车门上,弓起腰。邱振锋感到一股强大的动力从后面传来。他心里一热,不知不觉加大了油门。车在向上爬,艰难地攀越那些杂物构成的支撑。与此同时,这些支撑物又被更深地轧进了雪里。就在邱振锋感觉成功在望的关键时刻,那股强大的动力忽然消失了,惯性与前驱力又呈现出胶着状态。他往后视镜里一看,“红帽子”正在低头查看自己的大衣,原来他的大衣袖子在胳肢窝处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邱振锋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红帽子”三下两下把大衣脱了,露出里面全套的圣诞老人装扮。

邱振锋还没明白过来,“圣诞老人”就把大衣扔在地上,抻了抻胳膊,然后再次弓下腰,两只手搭在后车门上,重新发力。车终于缓缓地起步了,起初踉踉跄跄,然后平稳起来,好像一条船,顺着银河向天空飘了过去。

“别停车!”“圣诞老人”朝邱振锋大喊。

就在这时,邱振锋听到“哐”一声,随后一团冷气冲进了车里,他抬头一看后视镜,原來后车门又被打开了。维克托呢?邱振锋紧张地盯着后视镜。车子又往前开了几米,透过后视镜,他看到雪地上趴着一个小身子。

维克托跳车了!

邱振锋情不自禁地把踩在油门上的脚掌抬高,车速立刻降了下来。“圣诞老人”冲他大喊:“别停车!”

邱振锋知道车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他狠狠心,再次把脚掌压向油门。车子重拾速度,向前缓缓移动。

车又往前开了几米,邱振锋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刚才作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抛弃维克托的决定。在这个大自然对人类充满敌意的夜晚,他怎么能把维克托留给一个陌生人?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雪地上奔跑,沉睡的记忆如片片雪花被搅扰起来。他竟然记得如此之多的人类罪行,有些来自真人真事,有些来自电影、小说,可怕的、罪恶的、血腥的、黑暗的……endprint

不,不可能!维克托不会有事的,那是一个好人,一个“圣诞老人”。他试图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可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否定是如此无力。问题不在于对方是什么人,而是在于自己的决定。我怎么能把维克托扔下?

他狠狠地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内心的邪恶隐藏在自己的上下眼皮之间。想到可怜的维克托有一个如此冷酷的父亲,他的鼻子一酸,眼眶微微湿润起来。眼珠被几滴水滋润了之后,目光的焦点就有了变化。他眼前光明与黑暗相交相缠的深邃幻觉消失了。透过后视镜,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圣诞老人”往前紧走几步,抱起了维克托。他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圣诞老人”宽阔的怀抱里。

邱振锋再次狠狠地踩下了油门。这一次完全是有意识的、清醒的、决绝的。车子越开越远,他越来越难以分辨维克托的身影。再往后,连“圣诞老人”也变小了,变淡了,与铺天盖地的白雪严丝合缝地混在了一起。

向前开了大约两公里,邱振锋的眼前才豁然开朗。上坡路终于到了尽头。他把车停在路边,绕到后侧,打算把车门关上。关车门之前他往后备厢里瞥了一眼,环保袋果然不见了,维克托一定是抱着它跳的车。邱振锋把手搭在高高翘起的车门上,用力向下一拉。车门纹丝未动,估计是机械部分已经结了冰。他把双臂搭在车门上,双腿用力起跳,在下落的时候全身一起发力,企图用身体的重量把车门压下来。这次车门让了步,邱振锋却在车门关上的刹那失去了平衡。

他先是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上,然后头朝下顺着斜坡向下滑去。他本能地全身抱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蜷起来的双膝之间。这样一来,他就像个陀螺似的滚得更快。积雪顺着他的衣领灌进去,刀子般地切割着他的后脖颈。在天旋地转之间,他的眼前竟然闪现出他与海伦初见的场景。他在刹那间产生了顿悟——一切的苦难一切的罪恶都是因为这一副皮囊。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这时候有一辆车朝他开过来,那他绝对死定了!不过,他也许就因此解脱了。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拿这副皮囊做些什么呢?纯属假设,纯属假设,想想也无妨。

感觉自己越滚越快,他狠狠心,打开四肢,让身体呈现出一个“大”字。如此一来,下滑的速度开始降低,头部却暴露在外。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在马路牙子上,一股鲜红的血喷射出来。在彻底升去知觉之前,他看到自己站在悬崖上,正在安静地观赏日出。荒原之上,乌云之下,一点点鲜艳透明的红色正在缓缓升起,慢慢晕染着天际。那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大张着嘴,欲言又止。

两天之后,邱振锋在医院里苏醒。他睁开眼一看,海伦坐在他床前,哭得眼睛都肿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邱振锋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都使不上劲儿。再仔细一看,他的右腿被裹上了石膏,高高地吊在那里。

邱振锋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在家里的床上躺了两个月,然后又经过了三个月的康复训练。他那条骨折过的腿恢复得不错,虽然走起路来有些轻微的一瘸一拐,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在邱振锋卧床不起的时候,海伦给自己的父母申请了探亲签证。两位老人来到温哥华后,既照顾外孙又照顾女婿,一句怨言都没有。一旦邱振锋能下地行走了,两位老人立刻就提出回国。邱振锋赶紧跟海伦商量,由她出面挽留二老。

但如果老人打算长住,他们这套两居室无论如何有些拥挤。海伦手里本来已经有了十多万块钱,她一直想在朗加拉花园买一套三室两卫的公寓。如果用这十多万付首期,他们就要背上三十万的房贷。在邱振锋住院治疗期间,《华星报》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公司先招一个临时工,等邱振锋康复后再回公司上班;二是他退职,公司付给他一笔相当于两年工资的伤残补助金。有一天,海伦看到朗加拉花园有一套公寓出售,正是她一直心仪的房型。邱振锋当机立断,向报社提出了退职申请。

海伦听说他要把补偿金拿出来付购房的头款,感动得热泪盈眶,搂着他亲了又亲。邱振锋则轻描淡写地说:“我这可是为了维克托,听说朗加拉花园对应的高中有IB课程。”

邱振锋从此专心做起了翻译。

第二年,温哥华市提前购入了多辆铲雪车。自2008年到现在,该市的交通再也没有因暴风雪而发生过瘫痪。

那天晚上将邱振锋送到医院的,正是卡罗拉车上的“圣诞老人”。他叫桑德斯,原本是一位测绘工程师。他在圣诞节前一个月失了业,扮演圣诞老人是他的季节性兼职。遇到邱振锋的时候,他刚从商场下班,正在回家的路上。

桑德斯三十多岁,性格像一个大孩子。他没有结婚,却有个七岁的女儿,孩子由母亲抚养。邱振锋和桑德斯成了朋友,他经常请桑德斯喝酒。海伦虽然不喜欢桑德斯,但念在他救过自己丈夫一命,也就听之任之了。

桑德斯喜欢冰上运动。他是自己女儿所在的冰上圈球(ringette)队的教练。

冰上圈球的规则和冰球差不多。第一,两者都是冰上运动;第二,两者都要运用球杆把球打进对方的球门里。区别也有两个:一是球,二是球杆。冰上圈球是用一根直杆去推动一个貌似多纳圈的橡胶圆环。

网上说:冰上圈球起源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是专门为女子而创设的冰上运动。但桑德斯却说:“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冰上圈球男女都能打。”

邱振锋说:“可我在你的队里只看到女孩儿。”

桑德斯就不理他了,转身对维克托说:“嗨,哥们儿,我觉得你够岁数了,应该跟我去打球了。”

邱振锋还没来得及阻止,维克托已經一口答应了。圣诞老人要他做的事,哪有不做的道理?

海伦倒是赞成维克托打冰上圈球。她打听过,冰上圈球对滑冰技巧的要求很高,作为冰球的入门训练很不错。只要桑德斯能让维克托爱上滑冰,过两年他们完全可以把维克托转到冰球队去。在海伦看来,甭管哪项冰上运动,反正都是加拿大的主流,学了有益无害。

2009年冬天,六岁的维克托开始学打冰上圈球。邱振锋虽然对这项运动心存疑虑,但也乐得每周能有两个晚上名正言顺地离家外出。维克托拖着一个跟自己身高差不多一样长的冰球包进了更衣室。等到十几个小孩子踩着冰鞋,像一群小鸭子似的走出更衣室时,邱振锋完全看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他们全都武装到牙齿,安能辨我是雄雌。

孩子们一开始训练,邱振锋就走出冰场。温哥华冬天的雨水很多,却也很少瓢泼大雨,总是那么淅淅沥沥若有若无地下着。从前,这点雨对邱振锋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阴湿的天气会令他骨折过的腿隐隐作痛。

如果腿疼得厉害,他就站在冰场大门的雨檐下,朝黑夜的深处张望。腿疼减轻了,但头骨又会隐隐作痛。那个圣诞前夜,他不仅摔断了腿,也磕破了头。但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他的腿上,只要他能走路,家人也就释然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头脑已经大不如前。比如说,记忆力就比从前差了很远。

他隐约记得在失去知觉之前,曾经想到过一句话。那不是一句普通的话,而是一个事关人生意义的判断。

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

我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呢?偏偏那最关键的几个字,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差那么几个字。

在那千载难逢的一瞬间,他那一团混沌的人生被劈开了。大地裂开一道缝,岩浆喷薄而出。那是他生命秘密的核心。如此真实,如此灼热。即使在这寒冷的雨夜,他也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温度。那几个字曾经进入过他的大脑,曾经浮现在他的前额叶上,就差发音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作者简介

王芫,女,1966年生于北京,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两届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有《什么都有代价》《幸存者》《口红》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2006年移民加拿大。

(标题书法:汪再兴)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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