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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发芽,长出纯净的模样

2017-09-11

青春美文 2017年4期
关键词:祖母日记

■ 凉 炘

字字发芽,长出纯净的模样

■ 凉 炘

“今日恰逢女儿、女婿要来家中坐坐,奈何牛肉的价格居高不下!不吃也罢。于是,饺子只能做鸡蛋韭菜馅,甚幸自家韭菜已在院里弯腰成熟,味道应属甘醇。倘若赢在刀工与火候上,绝不会差!”

——祖母有关小姑的日记。

首回偷窥是在立秋。在小区的一楼,每家都有一方小院,大概是处于崭新的住宅区,老人较少的缘故,视野里只有祖母家的小院并非全由青草覆盖,不同品种的花卉曾在盛夏里拥抱成一团温暖的殷红。祖母善用她的方言,总指着花儿对我说:“冰儿,来看,这一坨。”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听到这句都会笑得毫无淑女形象,她那种皱眉之间的疑惑,每每又成为我再度爆笑的缘由。

这花园必须要常常打理,她太爱那些植物了,浇水,施肥,擦洗大叶,喷洒虫药,在执行这些听起来复杂伤神的琐事时,不变的是她脸上的某种笑容——和把晚饭端到我面前时的笑容如出一辙。

那天,她在小院里忙得忘记了时间,我仅有的周日假期,甚至全部都在眯眼小憩和睁眼看她来回忙碌之中度过了。

“祖母,回来做饭吧。”连续三声之后,我几乎感到懊恼,不过这份刚刚站脚一秒钟的负面情绪,瞬间被她的一句话击碎——“冰儿,等祖母一会儿啊,这些植物每天都在奔向成熟,它们不像你,它们没假期哟。”

于是百无聊赖,于是随手乱翻,于是,我便与那本边页已经泛黄的手记偶遇。它就躺在阳台书桌上的白釉花盆的一侧,钢笔夹在最近一次书写过的地方。见祖母在右侧的窗外长久地垂腰忙碌,我便完整阅读了她最近的日记《论珍惜》。她写道,前日自己在花园里休息之时,被自称姑姑同学的陌生女子骗去300元,一时善心涌起上了当。从文中可以看出,她对此事懊恼不已,“我决定绝食两天,老母亲生前常说,饿我三天,我才能明白什么叫作珍惜”。看到这里我皱起眉,险些喊出来,想埋怨她不考虑自己的身体,责备她竟然选择绝食这样丧失理智的做法。

正在这时,她收掉铲子和水桶,拍拍衣服离开花园,不过五秒,我听见单元门闭合的声音。一时心悸,我越过大段看似往事的描写,直指日记的最后一段,在那里,钢笔缺水,字迹逐渐变作淡色而且模糊,“300元并非太重,它只是我每月退休工资的十分之一。哦,不!我又陷入了灵长类动物的劣根之中,这是一个荒诞的数学讨论法。比如,即时即刻,我正有10位亲人尚存于这个世界。我难道有勇气说出,十分之一不算重要?珍惜之真义,不是一句‘哦,宝贝,我会珍惜你的’,而是在年月把你拉扯成分裂的碎片,优点、缺点一一陈列,对方仍然默然捧起你每一个十分之一。”

是钥匙入锁的声音让我急速合上本子,当时顿觉脸颊炙热,就去厕所躲了很久。三把凉水熄灭我的胆怯和羞愧之时,祖母已打开抽油烟机开始烹饪。按时间来算,当天应是她绝食的第二天,她炒了一些家常菜摆在我面前。我问她怎么不吃,她回,最近积食,得少吃。我劝她积食的话喝点牛奶也好,她回:“别管祖母,你自己吃。”

我埋头扒饭的间隙,看见老人的侧脸如我掌心般密布沟壑,她目光所及的尽头,是擦拭过的绿叶和待放的并蒂莲。此种场景实在温馨、安逸,不过背景音实在催泪,是她的肚子咕咕在叫,她自己毫无察觉。三两滴泪已淌入米饭的缝隙,是我的。

自从那段区区百字的文段被我拾起,按压在脑中,我性格中喜爱欢闹的那一部分无疑被软化甚至移除了许多。上高中那一年,我家所在的小区离祖母家很远,学校晚自习结束后已是九点,我多次想要坐一辆与自家方向相反的公交车,在她那儿住一晚,以便有机会再度和她的日记碰面,可是在那个年纪里,有大把的试卷背在包里,我没办法。所以闲暇时间,班里的同学翻着教室前面的倒计时牌码时,我都在发呆。

父母似乎察觉到我面容上的阴郁、消沉,他们每每溜进卧室,都看见我在题海上几番冲浪后,趴在床上读小说,或是坐在电脑前敲打成篇的影评。他们开始劝我学一门艺术,不要死读书。

由于粗过滤器2016年下半年进行过内部检修,失效可能性较小而且粗过滤器拆检工程量相对较大,先对细过滤器进行开罐检查;滤料剩余不到一半,表面的无烟煤基本消失,而且滤料中大量泥土类杂质,基本确定细过滤器失效。

午后闲暇,母亲贴在祖母家的门框上喃喃不停:“韩亦冰,你学美术还是钢琴,我帮你报名,你不要整天坐在电脑前面,你在写什么?”父亲偶尔也在晚饭时指点几句:“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周末就关在祖母家里披头散发的,捧一本书不出门。”

他们从未发现自己敲门而入的时候,我的身体下面藏匿着另外的读物。

迫于压力,我又对钢琴与绘画的难度十分胆怯,便只能从朋友那里借来一把吉他,买书自学,半年左右技艺还算小成,可以给自己伴奏几首慢歌。也许是我留到及腰的头发,穿米色的帆布鞋,搭配蓝色的箱琴,还算有几分姿色,总之,在高二那场学校元旦文艺晚会之后,有几个陌生的男生开始试图接近我,他们发来内容相似的短信:“韩亦冰,好喜欢你的××啊,我是×××,很想认识你。”

记忆在这里倍感清晰,是深冬,雪无垠,校门口的街道两侧尽是枝条繁密的国槐,堆满了白色。我在树下围好围巾,在蹬上自行车以前将这些短信一一删除,只因几分钟前,我在班主任办公室得知祖父在病房离世的消息,轻易浇灭了我所有关于初恋的冲动。

医生在走廊尽头和父亲谈话,他说很少见重病晚期的患者可以坚持这么久。父亲唏嘘着点头,他说老人的意志,大概和祖母每日在床前给他朗读小说有很大关系。

时至那个冬日,我翻阅祖母的文字已成习惯。

从立秋往后半年左右,一本日记早已没法满足我的胃口。我就像手柄游戏机里的大嘴怪兽,贪婪,怀有憧憬,陶醉在前方每一个圆滑的果冻里。我开始翻箱倒柜,在祖母外出买菜或是整理花园的时候,在卫生间的门关住,传来洗衣机微弱的嘶吼声时,或是厨房的灯亮起,菜刀与案板温柔厮磨的时候。

我忘记告诉祖母,确有一条短信里写道“很喜欢你这首《旅行的意义》”。他叫薛瞳,总是和另外几个男生把篮球拍得巨响,从我们班侧窗前经过。班主任总是冲出门去,对着这一行人训斥几句,男生们慌张地回头,薛瞳在一排人正中,反戴着帽子,嘴角咧开,额头有汗滴,率先微微弯腰道歉。

因为没有回复短信的缘故,他一定认为我故作清高,连一个礼貌的回复都不肯给。在我这一边,从那个冬天以后,我恋上篮球场边的木质长椅。在三层的位置,视线恰好与球筐平齐,薛瞳无数次朝这个高度冲刺、跳跃,眼里时常带怒火,额头青筋涌起。他脚下激起尘土,逆光的缘故,我可以看见无数微渺的颗粒在光线中留恋空气,不愿落地。

因为此番场景是一个少年此生最明朗的瞬间,我便深深记着。

两个人始终都没再联系,可“韩亦冰”和“薛瞳”这两个名字着实浪漫了一回,它们并排出现在高三毕业后的大学录取红榜上。之间只有五厘米的间距,只是名字后方印着的城市不同,隔着洋洋1300多公里。

不过这样也好,他只是绕着我的心,绕着那块尚未建立起任何防备与壁垒的地域,行走了一些日子,他并未横刀闯入,然后全身而退。相比前者,后者真的太残忍。度过高考,是盛夏。我在咖啡店做服务生的日子,身心俱疲。不过也有好处,一是在驻唱歌手有事外出时,老板会让我在话筒前弹琴顶替,年少爱表现的我还是极其眷恋镁光灯的。第二个好处是咖啡店离祖母家很近,下班回去只需穿过三两条街,转角就能看见她种的各种花卉,拥挤成绚烂的“一坨”。由于每天都被淋水清洁的缘故,汽车的尾气丝毫没有污染它们的色泽。于是每天都可以重复往日的剧情——一位老人在小院中修修整整,来回忙活,一个少女在屋内橘黄的台灯下,翻阅成篇的手写笔记。

自从我把薛瞳讲给祖母后,《红》的行文就开始更多地倾向于讨论“失去”二字。在写到50多页的时候,她改用黑色墨水,笔迹愈发温柔,字里行间,“墓地”“生命”“泥土”这样的词开始显露。不得不说,此时此刻,我依旧能滚瓜烂熟地记忆着的,正是这些黑色的文字。比如:“近日,孙女谈到一位薛姓男生,她懊恼,说话时眼中挂有悔意,她说失去是一件简单的事。哈哈,少女情怀总是诗!孩子皱眉和抿嘴的样子,实在艳煞我窗外的雏菊!”比如:“完全得到一个人,或者完全失去一个人,这两件事绝非艰难,而是毫无可能。经过我们生活的人,即使只存留有一次对视的经历,那这一次对视,就是他留给你的痕迹。人在世间来来去去,遇见这个相爱分开,遇见那个相爱分开——人擅长漂流,可痕迹会雕琢你、塑造你。”

祖母曾握住我的手,说我手上少了点温度。隔天我上班之前,便喝到一杯蜂蜜红枣冲出的补血茶。而我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病态的模式——就在她去厨房泡茶的间隙,我都要打开柜子迅速翻看几页。而往往是这种心跳加速、血液因害怕她的突然闯入而沸腾的时刻,总能让我把句子记得最牢靠——“没有人能真正离开的,我明白得很。提到红星,我不去参加他的葬礼,祭奠他的逝世。子女们以为这是我过度哀痛的结果。他们忽略了另外一个可能,就是参加一个仍然活着的人的葬礼,会让我感觉很别扭,他活得地方很多,比如我从深夜惊醒时的寂寞中,比如我洗头时闭眼后的揉搓里”。

举一反三是人脑最先进的机制,于是我想到——是不是每当有尘土在逆光中被鼓动,在空气里迟迟无法落定的时候,某个男孩就会活在这一刻,就在我身边?

祖母年轻时带过研究生,他们无论事业有成或是仍在社会中探索,都愿意时常来祖母家坐坐,果篮、牛奶、补品堆满了她的冰箱,也一度滋养了长身体时期的我。

后来,在祖母的葬礼上,来者奇多,花圈覆盖了我视线所及的各种角落。是立秋,没错,一定是。“孩子,当你翻阅到这里时,我大概照旧在医院里输液,不得不说,我对那些冰凉的液体,时刻钻入我血肉的液体,并没有什么好感,也全无医学科技带来的安全感,更多的是恐惧。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在偷看我的日记,不过你的闯入却不像这液体,你的耐心翻阅只会让我觉得温暖。你一定想问我是怎么发现的,因为你已经做得够隐蔽了。哈!是因为你偶尔流下的泪,在纸上晕开,把蓝色的墨水幻化成散裂的花。”这是我在祖母家中,最后一次翻阅她的日记时看到的语句,记得那是大二的暑假了,而她是在我上学时离开的。

“此刻,你一定心跳加速,甚至羞愧、心悸。停!就停在这一刻,我就存留在你加速的心跳里,你看,一个已从世界消失转入黝黑地泥的人,竟能唤起一个活人的心悸,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至此,你该相信,没有谁能真正地完全地失去谁。”

我并未去参加祖母的葬礼,只在宽敞的弄堂前经过了片刻,听见人声鼎沸,不停有人向我父亲说着“节哀”和“保重”,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

小姑在一旁的座椅上哭得没法抑制,她的拳头紧握着,青色的筋络随剧烈的呼吸一起涨落。她是祖母唯一的女儿,得到的怜惜和爱护绝对是我爸爸的数倍之多,这样几乎失态的哭泣,看得我心里绞痛。我没法不熟稔地想起祖母另一段有关小姑的日记。

“鸡蛋韭菜馅已经备好,浅尝一口,盐量也适中。只是正在擀面皮时,女儿打来电话说公司突然有急事,要在外面吃,我说我包饺子速度极快,她劝我别忙活了。我说:‘你有事,女婿自己来也可。’她答:‘还是下次一起去。’一盆馅料,我怎么吃得完!哈哈,估摸着四盘饺子下肚,我和冰儿又要长胖了。随孩子们去吧,事业为重,人活着都不易。”

我打算一生都不会去参加任何有关祭奠祖母的仪式,你知道,祭奠一个尚且活着的人,很别扭。

祖母最后买来的笔记本价格不菲,也是她众多手记中唯一外表精致的一本,可是她所拥有的时间只够写它一半。即使重病,祖母最后的笔迹仍与之前相差无几。后来,我再去祖母家,除了扫灰、掸尘以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望着那个本子剩余的白纸发呆。

煞是心痒,奇痒无比,痒彻胸肺。我总有幻觉,某些黑字自动发芽,再次长出娟秀的模样,诉说着震撼我全部神经的句子,只是甩甩头,一切都是空白了。

再次举一反三,你就活在我盯着白纸时心眼里的奇痒中。

编·手记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坦然面对每一次别离,那才算是真正长大了,只是黄粱一梦20年,我终究还是学不会告别。曾因没有见到外公最后一面而懊悔多年,也曾因最疼爱我的外婆去世而郁郁寡欢。多年后的我走向社会,竟然惊奇地发现,外婆教给我的每一个道理都深深影响着我的工作和生活。不管是“给人递剪刀应该把尖头朝向自己”的小细节,还是“待人接物要真诚、有爱”的大方向,都已深深地融进了我的骨血里。原来,每一个离去的亲人都还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在我们身边,教会我们成长,教会我们爱,人来人往,勿失勿忘。(By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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