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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奶茶

2017-09-09

上海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后山堂姐松针

我坐着周莉莎父亲的三轮蹦蹦车,往县城后山去。

蹦蹦车是漾濞县城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父亲生计的来源。他到宾馆来接上我,车上意外地有一袋水果,香蕉、橘子,还有一杯奶茶。车上本来有他喝水的杯子,路过家门,他又下车回家,带了一个保温杯出来。

蹦蹦车去往后山,出城的水泥路完头,明显地颠簸起来。父亲停了一下车,把水果放到了车头稳当的位置。地势升高,路旁人居的楼房渐次消逝,现出累累墓冢,和内地的样式不同,是一个两头平齐的圆拱。父亲说这是回民公墓。走完这片墓区,到了后山脚下,似乎在开挖什么工程,现出庞大的豁口,堆着微红渣土,父亲在堆场停下了蹦蹦车,提起水果袋子和保温杯。一个男人在附近地里干活,问他:“来了?”

“来看下闺女。”

两年前我见到周莉莎,她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名字。笔划细致,但有点分散,缺乏凝聚字体的力气,似乎散开的一片片茉莉花瓣。

名字依旧留在空了的房间里。成语辞典的页口上,几册没有烧掉的课本,一本同学纪念册上。一小瓶广告画颜料、一排画笔、一块矬掉了一些的橡皮泥。一种依稀保存着的少女房间的粉色。

床被已经收起来,她说的话还留在屋子里,轻轻软软的语音,和她的字一样,在这里又已走远。在病患深处,却又预先摆脱了病患,即使是提到生死的事情,也像在讲述一件遥远的事,分辨不了是年少的天真无感,还是成人的洞明世事。纪念册上自己的一页,记录了喜欢的电影:《失孤》。

“医生说活不过十二岁”,省去了“我”。十四岁的周莉莎,心脏的问题并未解决,走上几步台阶,嘴唇就发蓝,尽管如此,仍旧愿意住在这高处的屋子里,视线好,望出去隐约起伏的远山线条,还有窗脚下一块菜园,母亲种下的青色。

和生前相比,除了少一些东西,房间没有触动。“有时候觉得她只是出了趟门,不久回来了。”这个看上去壮实沉默的男人说。

“奖状烧掉了。”父亲说。这里的风俗,逝者生前喜欢的东西,都给她烧了去。

是按照女儿的吩咐,父亲到学校去领回来的。在去世前一两个小时,周莉莎最后提到了这件事。第三度复学,升上初中不久,周莉莎参加了一次学校的作文竞赛,她写的一篇杨靖宇艰苦励志的稿子获了二等奖。

去世的时间是凌晨三点。白天开始发病,救护车送到大理,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她在车上睡着了。晚上十点多,嘴唇现出蓝色,呼吸变得困难,像在独自爬一架望不到顶的阶梯。父母在旁边望着,却搭不上手。救护车再次拉回家,最终在阶梯上跌下来之前,她吩咐了父亲作文的事。

没找到这篇作文在哪里。

工地上方,后山稀落的松林,零星露出一些坟墓,没有回民那样显眼的样式,但仍然受到影响,带着小小的拱形。我们走着上山的小路,父亲显然对这里的施工不满,轻声说山挖坏了,本来植被很好。像茶山,层层的台地,坟墓座落在台地上,有些滑坡的痕迹。经过了一座小坟,为陈年松针遮蔽,墓门上两行剥蚀的字。父亲停了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橘子、一个苹果,放在墓门前小小的平台上。

这是周莉莎的堂姐。堂姐在七八岁时去世,由于一场交通事故。

继续往上走,翻越一层台地,看到一个比较新的墓,草和松针未曾覆严,露着微红泥土。父亲的脚步放慢,似乎变重了一些,向水泥砌的拜台走去。

我们在拱形的墓门前蹲下来,墓门上有一列上香的旧迹。墓门上几行红色文字,是用妹妹的名义立的,“胞姐周莉莎墓”,似乎对走在前头的女孩,父母的爱不方便表露。旁边两行黑字,“原命生于2000庚辰年九月十九日,大限卒于2015乙未年九月十九日”,正好是生日。父亲拿出了塑料袋中的水果,有苹果、香蕉、荔枝,依次放在墓门中。

另外取出那杯奶茶,拆開封盖,又旋开身旁的保温杯,冲上奶茶,有些笨拙地抽出两截折叠式吸管,插进冒着热气的杯子里搅和两下,重新盖好杯盖,插好吸管,端正地放在墓门正中。对于这个杯子和吸管来说,他的手显得过大,就像刚才他的脚步对于这块小小的墓地,显得过于厚重,却又小心翼翼,连同吩咐的声音,“周莉莎,你吃点这个香飘飘奶茶”。“香飘飘”三个字,郑重又轻声地念出来。后来他说,女儿生前最喜欢喝这个。

我们在墓前站了一小会。有一方水泥砌的拜台,看起来时间不久,却有了裂缝。父亲仔细查看裂缝,说是前几天下了雨,才有的。松针蜿蜒成束,残留水迹。

“怕梭下去,地基太窄。”当时安葬得急,找不到好地方,葬在这里,也是想她和堂姐近,有个伴。

“周莉莎,我们走了。”父亲说。下葬之后的一年半,他来了三十来次。以前放的果子,供过之后,可能被人拿走,或是让山上的小动物享用了。

在渣场上发动蹦蹦车之前,父亲停下来,再次望望后山,“都挖坏了”,他轻声说。

那杯香飘飘奶茶,此刻还是热的,散发出香气。暂时也没有别的手来触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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