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2017-09-09张昆
张昆
一
大厅只剩下素贞一个人。她倚墙坐在靠椅上,全身松软,看一位小弟调试电脑——只须删减、增加几个字,液晶屏幕便显示出下一场的吊唁主题,跟自己再没什么关系。七八位着清一色工作服的小妹,两人一组,一次又一次机械地撤离花圈。路过素贞时,纷纷空姐式左手捉右手,向她鞠躬:阿姨节哀;阿姨节哀。
素贞点头,甚至条件反射地微笑。微笑欠妥。其实整个吊唁过程,她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贵夫人,根本没有失控或者夸张地嚎啕大哭,只是用洁白的银丝花边手绢,轻拭不时突然溢出的眼泪。商会的吴会长,用一口粤语普通话念悼词。悼唁组织者,首先考虑的是吴的身份,而将他的发音退而次之。结果,听悼词的始终,就是被无形之手不断挠痒的过程。会长的普通话,更适应在戏剧小品里表现。素贞下意识地左右两瞥,还好,大家都“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之中”。悼念故人,反思自己,一不留神,阴阳两界。
道年的遗容被殡葬师粉饰得恰到好处,就像古人说的: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老公着妆,安详熟睡——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众人窥视的熟睡。最后一面,素贞被瞬间涌出的泪水模糊。就这样,既陌生又熟悉的特写,即刻在素贞的脑室里封存。
儿子道轮过来,说是已办好最后的手续。他认真搀扶母亲。在记忆中,儿子从未这样挽过自己。她借坡滚驴,搭着儿子手臂,顺从起身,通过母子接触,涣散掉一些隐隐哀痛。但是,道轮的手机响了。是英语。
素贞能勉强听明白,美国老板婉转地催促儿子,如果能尽快回美国的话。公司太需要道轮了。道轮也委婉地表达了困难,强调了一下中国的风俗。儿子挂断了电话,用英语爆了粗口,然后像是对素贞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总得过了“头七”吧。
儿子没有继续搀扶母亲,老远就用遥控钥匙,指向那辆黑色宝马X5一揿,车灯啪地一闪。儿子开锁、走路、开门、上车的动作和神态,与老子一模一样,甚至车还未发动,接通电源就听音乐的习惯也一样。这辆车,儿子走以前如果不卖掉,它就会在自家大门前的露天车位,逐渐落满灰尘、黄叶和鸟粪。两辆车,一辆宝马,老公开;一辆MINI,自己开。MINI停放在车库,宝马则野宿。道年老是抱怨开发商太不厚道,这年代的别墅,怎么也要设计两个车位吧。现在,人一走,车就凉。儿子发动,热车,调小了车载音量,说:
“妈,再考虑一下,去美国吧。”
“开吧。”
素贞要快点离开这地方。
其实,她早就对儿子表过态。在美国度过余生?No!洋儿媳身上有股难闻的体味——对嗅觉敏感的人而言。老公道年悄悄翕动鼻孔,就是闻不出来,轻声对老婆说:“没啥怪味呀,香水抹得太多了?”洋媳妇处心积虑的香水,欲盖弥彰,遮掩不了基因的讯息。它逃不过素贞的鼻翼。随着年龄的增长,素贞对自己容貌、皮肤、身材逐渐缺失了自信,唯独对自身的体味,信心满满。她有一床海南黄花梨凉席,睡过之后,全身毛孔,发散着花草的清香。所有的闺蜜,都对这股清香羡慕不已,但她从未点破——特殊的清香,不是凉席所为,而是与生俱来。儿子用父亲的姿势开车,但显然不适应大陆的路况。有一辆车快闪变道。道轮一个急刹车,素贞猝不及防突然后仰,恢复了坐姿,拍了拍心脏部位。儿子骂“Fuck”,从后视镜看后排的母亲。
“妈,你如果,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可以考虑,在我们旁边再买一套房。”
素貞沉默。
“和这里比,美国房价太便宜了。好在,”儿子说,“你会开车,不会开车,在美国就寸步难行了。”
母亲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美国海关一见到中国人,检查特别严,华人的东西太古怪。弄不好,挺好的东西就被扣留了。
“你是指……”
“凉席。”除了那床黄花梨凉席,素贞还有一床玳瑁凉席,极其珍贵,一旦过了六十岁,“与生俱来”的体味就不那么重要了,就会改睡玳瑁,据说,能祛除百病。
“席子这么重要?”道轮又一个急刹车。素贞又一个后仰。道轮又一个“Fuck”。车后此起彼伏响起一串喇叭声,母亲赶紧提醒儿子:圆饼红灯可以右转。转向后,儿子又调小了音量。
“妈,有合适的,找个伴。”儿子看内视镜,内视镜里只有素贞的半张脸,“我在美国也会留意,如果……”
“不必了。”
“妈,一个人,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害怕?要不,我……替你买只狗,过渡一下。”
素贞不吭声。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比较讨厌狗。老公在书房窗台叫素贞过去。“看!又来了。”道年指着停放在栅栏外的X5。夫妻双双把景看:一个妖艳的女人,微扭身姿,牵了条毛茸茸满脸胡须的狗,靠近X5。那狗从容地撇开后腿,对准道年爱车后轮,滋出一泡狗尿。
“我这是第三次看到了。”道年看看挂钟。
“有点不道德吧?”素贞考虑,以后自己要坐X5的后排,要从另一侧上车,以避开那污染的车胎。
“不道德?”道年笑,“你是指狗呢,还是主人?”
“狗不懂事,那主人应该懂事吧。”
“呵,憋了一夜的尿,每次到我车旁放空了。”
“长期这样,”素贞有点担心,“车胎会不会腐蚀老化?”
道年哈哈大笑。儿子道轮又调大了音量。这是道年喜欢听的碟片——刀郎。素贞的话题,移到刀郎:
“老子喜欢刀郎,儿子也喜欢?”
道轮笑:“无所谓的,这位歌手的风格,有点像美国的Nirvana。”
话题略微轻松起来,话题在美国、中国之间跳跃。这是座美丽的城市,除了车多。宽阔的相向路面中间,居然还有宽阔的绿化带,花卉护拥着灌木,灌木中又有高耸的,有着蘑菇状顶盖的无名(就素贞而言)大树,和马路对侧参天榕树呼应,形成了高阔密实的穹隆,只露下星点斑驳的阳光。道轮找回了国内开车的感觉,但是素贞突然说:
“前面道口,转回去,快回殡仪馆,我要取一点你爸爸的骨灰。”
二endprint
海葬,是道年郑重其事提出的。“不土葬,海葬,省去了儿子回国扫墓,来回折腾。”“说好了,我们两人,无论哪个先走,后走的那位,负责撒骨灰。”素贞将在殡仪馆规定的日子出海,与众多“后人”一起,把“先人”的骨灰和美丽的花瓣,抛向蓝色的大海(至于自己的骨灰,只好交托儿子了)。还有,道年说:“如果我先走,记住,留一点骨灰,撒到白贝岭去。”那天他也喝高了,说人不舒服(素贞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从那时起,或者更早,对道年喝酒没有真正引起重视),咕嘟喝完素贞递过的一杯橙汁,随口说了“白贝岭”。白贝岭花鸟集市改造项目,是道年掘到的第一桶金。他第一次扑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掘钱阵地,靠高人指点,请人喝酒、洗浴、送酒、送钱,直到一头乌发丛生出白发。道年也认真地“艺术”了这个项目,集市开张后,还特地请素贞参观了一次。夸张的罗马柱凯旋门,仿英国煤气灯式的路灯,参差各异的欧式尖顶“木屋”(深究才能探明是钢筋水泥仿制),弯曲的行人小路,浓密的绿化带,偌大的停车场(道年在多个场合吹嘘过自己的远见)。还有供休闲的流水曲廊、茶室水吧。同样是集市,但卖的是名贵花草、观赏鱼、宠物、奇石,显示出比卖菜高出多少倍的档次。那时,卖货的比买货的人还多。但是道年很乐观,“很快的,怎么说来着——人头攒动。”结果,没几年,“人头”就“攒动”起来,特别是春节前的花市,人车混杂,蜂拥而至,交警出动才能分流。现在,素贞要选好日子,将道年的一点遗愿(哪怕是酒后的),兑现在白贝岭的某个地方。
现在,那一点骨灰就装在一个小首饰盒里,放在道年的遗像下,六斗柜的台面。柜子的第一层抽屉,放着道年和素贞所有的信件。
像少数夫妇那样:师生关系,是两人姻缘的起点。
那是一所内地纺织学院。现在,这类大学没有了,或消失,或被其他大学吞并。可在当时,能进一所国家的正牌大学,对一名高中生来说,是不容易的,也是能让人喜悦很久的。素贞踏入校门,喜悦的心情一定充盈到脸上,平时就高挑的身材,一定会更加挺拔,平时就俏丽的面庞,一定颜值(素贞最近掌握的一个新词)飙涨。这一鹤行特写,很快就被八个摄像头同时捕捉——四双猎手的眼睛——当然,这是道年多年之后才对素贞说的。
四位青年男教师,有三位已经落实情侣,唯独道年,尚未脱单。出于“兄弟”情谊主动请缨,或是道年特邀,四人决定,在新生入校整个上午,登临最好位置的A教学楼二楼阳台,一字儿排开,擦亮眼睛,现场拍板。茶水、馒头带足,就差没带望远镜了。素贞出现,其他三位几乎同时开口:就是她。道年没开口,其实,先于他人,道年已将素贞挪进了自己心怀。碍于“师生关系”,道年一开始,就用落款“内详”的信件,朝素贞发动火势渐猛的攻势。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不写信了,开始用电脑了,开始用手机了,开始用QQ了,开始用微信了。但有时在国外,时不时地,道年依然会用信封,套一张当地的明信片,依然会用那熟悉的字体,写一封实实在在,能够暖心润肺的信。
有几次,她想打开抽屉,去瞥一眼那按年份扎好的一摞摞纸墨,但,自从撤下风景画,换上了遗像,素贞突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只要进入那个书房,不等素贞抬头,道年就会从方框内,用那种一成不变的笑容看着她;素贞忍不住也会回应他,又不忍多看。渐渐地,一点点,她有不敢进入那个房间的感觉。道轮提前回国后,她索性关上了房门。
有位闺蜜告诉素贞,慢慢就好了;时间的拉链,可以锁上一切旧情。
素贞努力坦然,去收拾道年的东西。他所有的衣杂物,装了好几个整理箱,素贞全部给了清洁工小赵。一些贵重的东西,如金器、玉器什么的,能叫儿子带走的,尽量带走。最麻烦的是酒,一个地下储物间全是酒。茅台、五粮液、各种洋酒,成箱、成堆的,拧开所有瓶塞,足可以倒满一个小型游泳池。刚搬进新居,一旦把酒集中成一个丘陵,素贞就有过不祥的预感,这样喝下来,不喝成醉虾才怪!一帮酒友“先干为敬”,千杯万盏,道年突然胸痛。素贞至今还弄不明白,道年告离世界,是在酒桌,还是在120急救车上,还是在医院急救室?还算清醒的一位酒友,找出道年的手机几番拨弄,终于拨通了素贞的电话。她冲向急救室,一个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酒鬼,排成一行,升腾着一团酒气,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熟蟹红脸,向素贞说对不起、对不起。“酒又不会坏,越放越醇”,儿子临回美国,再一次劝说,“妈,就让那些酒,在地下室待着吧。”儿子明白,母亲从骨子里痛恨这堆地下室的东西。一番整理,一眼能看见的遗物,只剩下一个偌大的水晶烟缸。它在后花园,照旧放在敞开式阳台的藤桌上。素贞敏感,道年不在屋里抽烟,只能在室外平台。平台连接着草坪,草坪填嵌着打磨的花岗石,花岗石小径缓缓下坡,在两边竹林果树的夹拥中,漸渐伸向湖畔。道年坐定藤椅,吐着烟圈看近望远,特别是微风细雨竹叶婆娑时,一坐就是许久,并不喜欢素贞打扰。他喜欢水,“一定要买个靠水的房子”。几经折腾,他们最后选定了这套两户人家的连体别墅(一位广东朋友称其为“孖墅”),道年终于如愿。但,喜欢水的他,没有享受多久——以蜷曲的肉身从羊水里掉到这个世界,大半生与酒精为伴,最终以速溶咖啡的形态回归海水。
小赵用洗干净的抹布擦拭遗像镜面,关上书房的门,对素贞说:
“阿姨,如果晚上有点害怕的话,要不要我来陪你?”
“不必了。”素贞笑笑。话是这么说,但一到晚上,该看的电视剧看了,该接的电话也接了,不必清扫的房间也清扫了,一遍又一遍“朋友圈”刷屏,终于夜深人静,素贞感到了空荡荡的冷寂。厚实的钢筋水泥,居然也能传来隔壁夸张的叫床声。这就是“孖墅”唯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如果是“独栋别墅”,就会断绝这种骚扰。隔壁的新加坡籍华人,平时不回来居住,但只要一回来,就会将一个,或者两个,或者若干个女人带回来过夜。他这栋房子,如果连上沙发和地铺,足可以驻守一个连的“兵力”。
总体说起来,两家的关系还不错。买下房子,道年没空,装修由素贞全权处理。她带着设计师敲定规划的时候,在房前花园,隔着平肩的铁栅栏,新加坡人两手扶着栅栏铁锥,向新邻居打招呼,用江浙普通话打趣说自己晚了一步,原先是看中素贞这套的,蛮好的;但还是女士优先,哈哈!素贞也笑。她关心的是:对方什么时候装修?如果搬家之后,对方再重锤轰击,己方是要折寿的。狮人(道年起的绰号,这位来自狮城的家伙长了一头鬈发)问素贞,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装修?素贞反问他。狮人说,嗨,太忙,太忙了,太太,能不能看看你的图纸?endprint
素贞从设计师那里要过图纸,这已经是第五稿了。彩稿。逼真的效果图,并且细分了所有材质的价格、人工费、总造价、完工时间、奖罚措施。狮人看图过程中,瞥一眼素贞:耽误你的时间了。
素贞客气:“不会,也正好请你提提意见。”
狮人惊诧:“太太懂设计?”
“粗通吧。”
狮人看一眼素贞,仰起白净的脸,又拍头上鬈发:“不好意思,我在想一个中国名人,搞建筑的,记性差了,总想不起名字?”
“梁思成。”
“对了对了,他的太太?”
“林徽因。”
“对对,林徽因。”狮人问过素贞的姓名,终于没跟林徽因联系起来。他自我介绍姓吴,从上海移民到狮城。这样好不好,狮人吴先生说,“不介意的话,允许我就借用你这个方案;反正一样的户型,一样的面积。”
见素贞不说话,吴先生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个圈,把两套贴紧的房子全部囊括进去,“两套房子绑在一起,由你来装修,我给你总价百分之十五的佣金;辛苦你,一起帮我搞掂了。”
见素贞还是不说话,狮人解释:“我说的总价,是实际结算价格,假使百分之十五嫌低的话,还可以商议;晓得,你也不缺钱,隔壁邻居嘛,考虑考虑。”
其实,素贞没说话,是在暗暗盘算:如果两套一起装修,免去了彼此先装后装的噪音问题,而且,确实也像他说的那样,布局、面积相等,在操作上并不费力。
“那我要和老公商量一下。”
“那当然,我也要和太太商量一下。”
“怎么没见过您太太来过?”
狮人笑:“她在新加坡,管孩子,守家,哈哈……”
就这样,彼此交换了电话。和道年一商量,道年第一个反应,对方曾经是上海人!几次和上海人谈生意,所有想不到,甚至不该想的细节,他们都想到了,但到临门一脚签合同,个个都找个理由退缩。“不会把我太太累坏吧”,道年说,“上海人,很精明的,最后一验收,恐怕所有的佣金,全部扣光;还有,那狮人,会不会……哈哈,借装修,跟我们的美夫人套近乎吧?”
后面那句话,是开玩笑;前面的顾虑,道年显然多心了。和吴先生通了两次电话,素贞只要他百分之十的傭金,但狮人直接就把“百分之十五”,一次性打到素贞的账户上。而且,整个装修期间,他根本没来过现场。偶尔会来个电话,说是那间最大的地下室,要多预留电源插座,绝口不提装修进度和细节,只是“哈哈”、“呵呵”,“辛苦啦,辛苦辛苦……我晓得,在大陆,两样事体最辛苦,一是女人生孩子,二是男人搞装修,如果女人生了孩子再搞装修,那就辛苦加辛苦……”
三
素贞对清洁工小赵说:今天不搞卫生了,跟我去趟花鸟市场。“买花呀!”改变一下干活方式,小赵开心了。“不买花”,素贞指着遗像下的首饰盒向小赵解释,继而又说,两个月后,殡仪馆会有一个海葬仪式,阿姨会去,小赵愿不愿意一起,出趟海……
小赵一愣,一下子没明白,“什么海葬?”
“陪阿姨干这事,你不会觉得……”
“不会不会,能出去耍耍,开心还来不及哩……”
小赵刚说完就伸舌头,说阿姨对不起,如果陪阿姨出海,是不应该开心的。江西籍小赵,文化程度不高,但机敏,反应快,干活踏实,手脚干净,还能为主人处处着想。这就是素贞留用她多年的原因。素贞从“酒窖”里摸出一瓶茅台,和首饰盒一起,放进一个提兜。小赵立即明白,家乡上坟,也是会有人给先人上烟上酒的。不过,茅台蛮贵的。
小赵请示:“要不要拿个饮料空瓶,把酒装上?”
轮到素贞一愣,但反应也快:“你是说,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神经病,往地上倒茅台?”
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于是小赵就找来空塑料瓶倒茅台。一边倒,小赵一边问:够不够,够不够……她是怕浪费了可惜。素贞说:再倒,再倒……结果,佳酿溢出瓶口,一屋的酱香。小赵看一下瓶子商标:“十五年陈酿,阿姨,值多少钱?”
素贞笑言:“等你出嫁时,送你一箱这样的酒。”
很快就到了“道奇花鸟市场”。“道奇花鸟”这四个红字,出自一位书法名家,遒劲有力,浑厚飘逸,刻在一个巨大的黄蜡石上。石头很醒目,占据着圆形场地中央。以此为中心,分岔着几条小路,路边有较小的黄蜡石作指引,分别写有“花草”、“鱼虫”、“宠物”、“茶室”、“养生馆”等标识。素贞停车锁门,和拎着提兜的小赵来到红字黄蜡石前。道年的杰作,粗粗一看,无论是规模和景观,现在仍不落伍。由于和市政公园相同,有一片茂密的榕树林,不时走出一些人,有跳广场舞的,有打太极拳的,还有素装跑步的。小赵问:
“阿姨,就撒这里吗?”
小赵指向巨大黄蜡石下的泥土,泥土被草皮覆盖着,草皮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素贞无语,小赵便也肃立。游人稀落。一条黄狗,悠悠踱来,颠上花岗岩基石,朝黄蜡石,偏开狗腿,畅快地滋出一泡尿。
素贞木然。
曾经道年在电脑前捉着鼠标鼓捣了半天,素贞过去,提醒他颈椎。道年直了直腰,说“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道年让素贞看电脑,一屏的狗图。
道年说:“我‘摆渡了‘世界名犬,找到了这种狗。”
他指的是朝X5滋尿的狗,叫“湖畔梗”。为什么叫“梗”?素贞看词条,原来,“梗”起源于拉丁文Terra,意思是掘土,这种狗善于挖地穴,寻找獾、兔等小动物。梗的典型特征是,长有“胡子”和“刘海”。
“这狗长得好看吗?”她问道年。
“青菜萝卜,各人喜欢啰。”
“这狗,什么价钱?”
“不清楚。”道年指了指电脑屏,“要不,再‘摆渡一下?”
“你要不要颈椎了?”素贞催老公去公司。道年离家之后,素贞却自己“摆渡”起“湖畔梗”的价格,但是,没有。又是一条叫不出名的土狗,向神圣的“道奇花鸟”滋尿,破坏了素贞的计划。小赵安慰素贞:“早知道,我应该把那条狗赶走。”endprint
“谁知道呢?或许,每天,这黄狗都会来黄蜡石下走一遭。”素貞对小赵说,“我们得再找个地方。”
小赵环视:“要不,在那?”
一株十多米高的大树。小赵真有眼光。那是当年朋友捧场,特地送给道年的花梨木。道年也特地向素贞介绍过。树已经明显长高长粗了,树上还挂有大果紫檀标签。环视了一下,没有狗。素贞打开首饰盒,绕树一圈,将灰白的骨灰洒下,继而,小赵拧开矿泉水瓶,递给阿姨。素贞尽可能均匀地,用酒对准粉末稀释。远处,有一位胖胖的保安,叼着香烟,自始自终盯住这里看。小赵猜度他的心思:两个女人,为什么郑重其事,要对一棵树又施肥又浇水呢?
遂了道年的愿,素贞喘了口粗气。
“阿姨,是不是要回去呢?”
素贞问:“想不想逛逛这市场?”
“嗯哪。”小赵点头。
“你最喜欢什么宠物?”
“应该是狗吧。”
“你家乡的狗还没看够?”
“这里的狗不一样哩。”
“那我们就去看狗。”其实,素贞也想看狗——特定的狗。
一家宠物狗专门店。小赵见世面了。一个个笼子里,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狗。有的见人就蹿起狂吠,有的见怪不怪,爱理不理。甚至还有刚出生的狗崽,在有温度计的玻璃罩里眯眼假寐,享尽人间温暖。小赵不停地问这叫啥名,那叫啥名。小伙计应付小赵,心思却在素贞——贵夫人才是真正的潜力股。素贞一个不落,将店里所有的狗看过,问小伙计:
“你们这里,有没有叫一种‘河畔梗的狗?”
“什么?”小伙计没听懂。
素贞又重复了一遍。对方还是不懂。素贞要来纸笔,写下藏匿心头已久的三个字。小伙计看完,仍然摇头:
“有点,像,草药的名字。”
“‘世界名犬都不知道,你们还做狗生意?”素贞有点拿人了。
小伙计脸一红:“不好意思,我刚来不久;要不,我问问林老板。”
小伙计捏着纸条闪进里屋,请出一位中年男人,穿对襟纽扣中式服装,纸条换在他手里了。林老板只看了素贞一眼,便不说狗,坚持请素贞和小赵进“贵宾房”,说是饮茶。他的潮州普通话水平,要比作悼词的吴会长好很多。素贞看出,林老板并不虚情假意,自己也转悠得有点累,便不客气,拍了拍小赵的肩,一起进“贵宾室”。
贵宾房有一股檀香,那是货真价实的“香”,没有丝毫的杂质。那炷香就插在博古架的第一层,一点红头,升腾起丝丝烟雾,那是整个房间渗浸檀香的源头。贵宾房布置得很简洁,茶几、博古架是硬木的,仿明朝的座椅还是红木的。博物架上参差放置着几样瓷器。素贞客气赞瓷器,林老板谦虚:我没什么文化,随便放几个装装门面。一再请坐。素贞、小赵先后坐定。老大一张茶几,放置着全套功夫茶茶具。玻璃罐里的水正在沸腾,沸水中有酒盅大小的茶杯。老板一揿开关,桶装水便通过管道流进了茶壶,老板再揿开关,茶壶就嗞嗞响了起来。林老板用一小钢夹,在玻璃罐沸水中先浸泡一下,夹出三个小杯,分置各人前。然后,用烧开的纯净水沏茶。紫砂壶在林老板的掌控下,宛如是被电脑机械手控制,倒入“酒盅”的茶水,少一点则寒碜,多一点则溢出,离杯口就差两毫米。见过这种茶具,却没见过这种喝茶的程序。小赵用心揣摩。素贞端杯湿润了一下嘴唇:“好茶!”小赵喝一口,也跟着素贞点头。主客互报姓名,林老板还给了名片。素贞又品一口茶,指了指博古架上的香,问林老板:那一炷香,恐怕就要百把块钱?小赵看看那铜丝粗的香,一愣,伸了伸舌头。素贞顺便恭维一句:“香好、茶好,生意一定好。”
“哎呀!”林老板看了看素贞,直起背:“哎呀,茶道、香道,样样精通;来我这里的客人,说茶好的不少,说香好的,你是第一个!今天,我见到贵人了!”
小赵替素贞显摆:“这里整个花鸟市场,就是我阿姨的老公开发的。”
林老板站立起,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当着小赵的面,竟向素贞鞠躬。素贞也只好站起:“别别别……”
“没有道年兄,哪有我今天?”林老板说:“我这店,是这里的第一家,还是道年兄为我选的址,缘分呀;说好,哪一天,我请你们夫妇吃个便饭;就明天?!”
小赵想张口,看一眼主人,素贞一个眼神示意阻止。
“我老公,他,太忙……”
“那这样,这里所有的狗狗,只要你喜欢,随便抱一只回去,不,抱两只,一公一母!”
素贞说谢谢,其实自己并不想养狗,来这里,只是想问问。她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纸条。林老板拿起纸条。
湖畔……
素贞接口:“梗。”
“糊半羹。”林老板重复跟读一遍,又问:“‘糊半羹有没有其他的名字,比如,松鼠狗,也叫博美,小鹿犬,也叫杜宾?”
素贞摇头:“其实,我只想问问这种狗的价钱。”
“看看有没有高人知道。”林老板马上打通一个电话,两个电话,三个电话,平平仄仄潮州话,一遍重复又一遍。小赵一个字都听不懂,素贞也只能听出个大概。
“不好意思啦,都搞不掂。”林老板的表情,似乎没有办妥这事,显得相当愧疚。“饮茶饮茶。”机械手又一遍斟茶。
看来,应该告辞了。素贞刚起身,门被推开,是刚才看店的小弟。手持一只金刚鹦鹉。拴着脚链,立在一根黄铜圆柱上。圆柱两头连一个倒U型的提篮,上有把手,下有活动抽板。全金属。小弟提把手,让林老板看。小赵立刻拢过去,看这只美丽的鸟。
林老板用潮州话问:“怎么回事?”
小弟用潮州话答:“一个快递,搞错了,寄到我们店里来了。”
林老板用潮州话问:“为什么不退回去?”
小弟用潮州话答:“等我反应过来,快递员已经走了。”
林老板说拿货单来看看。小弟递过货单,底单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林老板请素贞看,素贞也看不清,像是被水湿透过。endprint
林老板用潮州话再问:“是货到付款还是?”
小弟用潮州话再答:“货到付款我怎么会收,是对方付款。所以……”
显然,徒弟想证明自己的精明,但老板却有点纳闷,用普通话对素贞说:“奇怪了,我一个卖狗的,从来没订过什么鹦鹉。”
小赵喜欢这只鸟,左看右看,对素贞说:
“不知这鹦鹉会不会说话?”
鹦鹉伸出一侧的翅膀和腿,收拢,张嘴:
“你好!”
“这鹦鹉会说话!”小赵惊叫,“好可爱吆!”
素贞也凑过去,看鸟,问鹦鹉:“还会说啥?”
鹦鹉好像还会听话,伸展刚才那侧的翅膀和腿,收拢,但没张嘴。
小赵问林老板:“这鹦鹉,是公是母?”
林老板便过去,让小弟抬高鹦鹉,蹲下仰面看鸟臀。看了看,摇头,自言自语说潮州话:
“嗝吭卤嗝酸。”
小赵轻声问:“阿姨,他说什么?”
素貞轻声答:“隔行如隔山。”
鹦鹉色彩鲜艳,皮毛油亮。说实在的,素贞也喜欢这只鸟。为何喜欢,说不清楚。林老板看在眼里,对素贞说:“喜欢的话,带回去;我看这鸟,跟阿嫂有缘。”
素贞说:“那不好吧,如果人家找上门来?”
“那你放心,我先到旁边鸟店问问;万一人家找上门,我会处理;我是潮汕人嘛!不是说啦,天底下,没有潮汕人办不成的事啦!”
小赵也怂恿素贞:“带回去,带回去,人家林老板一片心意。”
素贞走近鹦鹉。这鸟,全身淡淡的橄榄绿底色;头顶像现在男孩子流行的莫西干发式,有一块浅红色顶盖,眼睛下侧、大腿和长翅也有浅红色点缀;长尾太漂亮了,色彩从淡红渐渐向橄榄绿过渡;弯钩大喙,牛角色。这鸟,随着素贞转圈而转体,似乎有心向素贞一展风采。素贞立定,鹦鹉先侧过钩钩嘴用左眼,又侧过钩钩嘴用右眼看素贞,开口:
“你好!”
四
在后花园,素贞和小赵讨论:把客人安置在哪儿?小赵的意思,直接把鸟架挂在芒果树上,把鸟架下面的抽板拿掉(林老板殷勤地在抽板上先垫上塑料布,再铺上一层黄沙,说是便于清理),让鹦鹉的排泄物直接落到树根旁。肥足果甜。鹦鹉吃芒果尝鲜,然后再排泄,再尝鲜。绿色循环。
那刮风下雨呢?风和日暖,露天当然可以。等专门订购个鸟屋,放在树上,让它贴近大自然。“但现在,”素贞说,“暂时把它放在这。”
素贞指的是,原先道年抽烟的那个内平台,遮风挡雨。藤桌上方,正好有一个爆炸螺丝弯钩,原打算放一盆吊兰的。小赵将鸟架的挂钩绑上铁丝,搬来梯子,按照素贞要求的高度,将鸟架挂好。于是,这只鸟幸福地在横杆上移来移去。林老板说了,他问了鸟店店主,这只鸟,叫“红额金刚鹦鹉”,现在呢,林老板指着鸟的头部说,红毛还不明显,随着年纪变大,头顶、脸面(当时林老板摸着自己的面颊)、两肩的羽毛(林老板双手拍着自己的肩)会变成橘红色。非常靓的一种鹦鹉!林老板还压低声线说:这种鸟是不能公开卖的。
素贞看着荡秋千的鸟,对小赵说:“该给它取个名字了。”
“可是,”小赵说,“林老板忘了问鸟店老板,这鹦鹉是公是母?”
这个位置,正好是道年抽烟喝茶的地方。素贞说:“应该是公的吧?”
小赵奇怪:“阿姨这么肯定?”
素贞笑:“取个‘公名,小赵给个建议呀!”
小赵就认真思索。江西老家没人养鹦鹉,包括任何鸟,只是养狗。一连串的狗名在脑袋里溜过,但都太土。她只能启发:外面遛狗的阿姨,叫起狗来,要么是宝贝、肝肝,要么全是外国名字。
素贞讨厌狗:“我们要取中国名字。”
“可不可以叫,”小赵建议,“喜羊羊,还有,灰太郎……”
素贞无语。小赵继续建议:“那就(古)天乐、(王)力宏、(林)志颖、(谢)霆锋……”
素贞还是无语。小赵领悟,这些歌星与主人有代沟,赶快又建议:“(刘)德华、(梁)朝伟……”
素贞回眸小赵:“你脑子蛮管用呀,选择题蛮多嘛。”
小赵傻笑。
素贞说:“你倒是启发了我,我看,就叫‘刀郎吧。”
“好的好的,刀郎,也是一个歌星吧?”
小赵并不明白更深一层的意思,刀郎是道年最喜欢的歌星;而且,“刀”和“道”虽不同调,但基本同音,再加上一个“郎君”的“郎”。
“刀郎,刀郎。”小赵开始训练新鸟。
“刀郎,刀郎。”素贞也开始调教新鸟。
“红额”在横杆上左右挪移,还不时伸展一侧的翅膀和四只脚趾的爪(以后,这成了它的习惯动作)。素贞突然想起,训练动物,是要靠食物引导的。便问小赵:“我们家现在,比较好的水果有什么?”
“牛油果。”
“好,拿来。”素贞告诉小赵,“我们只在训练时才给它吃,让它,形成条件反射。”
小赵拿来牛油果,素贞剥去皮,认真对鹦鹉说:这是你们故乡的水果。
鹦鹉毫不客气,一张大喙,咬去了一大块。素贞说,刀郎;再递,鹦鹉再咬;素贞再说,刀郎;再递,鹦鹉再咬。很快,果核在它灵活的舌头的翻转和吮吸下,变得溜光。刀郎好像还不过瘾,上下喙一咬合,简直就是一把老虎钳,嘎嘣咬碎了硬核,纯舌叼转,把核肉洗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巨喙在两边羽毛上擦拭,心满意足地荡起秋千。
素贞十分耐心地:“刀——郎——”
鹦鹉终于正视素贞,半晌,吐出了两个字:
“木梭。”
素贞一怔。鹦鹉一吐为快:“木梭——木梭——木梭——”
素贞一脸煞白。小赵问:它说的是什么?见素贞脸色,又急:
“阿姨,不舒服?”
素贞捂住胸口:“好像突然,心口不舒服。”endprint
小赵赶紧扶素贞进屋坐定,端水,捶背,捏肩。素贞说:“没事没事,你去忙,去忙,我独自清静一下,就会好……”
在纺织学院,道年对素贞展开了积极攻势。但两年过去,素贞始终不温不火,不是对这位“师长”没有好感,而是,她从未谈过恋爱,只怕冰块一遇炙热便立即融化。她需要控制。另一方面,“师生关系”在当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屏障。直到有一次,发生了“木梭”事件,素贞才痛下决心——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那天道年上课(只要道年上课,素贞和他的目光,就会有那种“神交意会”),讲解传统木质纺织机的工作原理。剖析“木梭”,道年讲了句歇后语:织布机上的梭子——两头蹿。本来一句很形象的“两头蹿”,偏偏引起了男生的躁动,窃窃私语,迅速蔓延成一片声浪,乃至哄堂大笑,迫使道年不得不中止上课。道年问:“怎么回事?”有位学生干部立起,指着肇事者说:“老师,他太下流了!”原来,那位学生将歇后语改编成“硬木梭,两边蹿,蹿完老婆蹿小妾”(所有的女生都低下了头)。道年并没有发火,也没说教,只是说:“好了,今天这事,不出这教室门;大家能有今天,在一起上课,都不容易。”可偏偏,“木梭”躥出了教室,蹿到了系里,蹿到了党委。学校要处理肇事者。道年坚决不同意,“汉字嘛,我的理解,学生说的‘蹿,是串门的意思,说下流黄色,夸大了。教师,有充分发表意见的权利,但没有制止处分的权力。”还好,那位学生没被开除,只是给了个校内处分。
事后,道年对素贞说:“年轻人嘛,处在这个年纪了,躁动一下,也可以理解。”其实,在教室,道年一说完息事宁人的那番话,素贞就已经对这位“师长”,有了深切的理解:保护自己的学生!一个人的品质,有什么比善良更为重要呢?“木梭”,成了一个媒介,还成了他们两人之间才明白的“密令”。身体全面接触,快到高潮时,素贞会闭紧双眼,不停地呢喃“木梭”,既是对道年的称谓,也是一种性鞭策;道年也会不停地“木梭”,继而两人同时喘息……
但是金刚鹦鹉,为何说出这种极为私密的“木梭”?是巧合,还是同音,还是其他……
所有的蹊跷接踵而来:选一个日子,在某个时段,去完成道年的遗愿。只是顺便去看看狗店,狗店里看看就走,倒也罢了,却偏偏去“贵宾室”去品茶;客气一下,喝一杯走,倒也罢了,却偏偏林老板和道年有故交;正要道别,一走了之,倒也罢了,却偏偏莫名其妙地来了只金刚鹦鹉;如果一只普通的鹦鹉,倒也罢了,却偏偏会说“你好”,惹人爱怜;会说“你好”,倒也罢了,它的第二个词汇,简直不可思议。
落地窗外的鹦鹉,倒也安静,好像突然意识到素贞在注视它,便转过身子,朝窗里斜睨,隔着玻璃,这鸟,有一种X光医生的职业神情。
“小赵,”素贞叫她过来,“如果晚上没事的话,陪我一夜,好吗?”
“没问题。”小赵爽快应答。她以为主人是担心心脏,在夜里可能会突然不适。其实,主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小赵留下陪伴。素贞找来一件半旧睡衣,给小赵:“你不嫌弃的话,送你了。”
白底,淡紫色的蔷薇花。小赵将睡衣在身上比画:“好漂亮耶,阿姨。”小赵轻声对素贞说:“我还没穿过睡衣睡过觉哩。”
“那就穿一回呗。”
“有事,阿姨一定揿电铃。”小赵说。
“行。”素贞有一个遥控电铃。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揿电铃的。说到底,也就是一只鸟,何况是被链子拴着的;让小赵陪夜,心理安慰而已。
五
纺织学院要撤销,合并到其他高校,道年如要再握教鞭,将不得不重学一个边缘的专业——保住饭碗,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一契机,反而促成道年南下的决心——各种传闻纷至沓来,南方某块区域,已是别样天地。做通素贞工作后,道年辞去公职,孤身南下,变身金属探测器,到处寻觅那座城市的金矿。吃五元钱的潲水油快餐,睡五元一晚的牙诊所——一颗蛀牙实在无法忍受,几经修理,口袋的钱也所剩无几。牙整好了,道年灵机一动,和牙医谈一笔“生意”:晚上,可以帮牙医守店,“我看你收档时,左一根铁链右一根铁链去锁门。”道年拿出所有的证件让牙医检验。“当过大学教师?”牙医借照牙的专业灯具,鼓起眼球仔细辨认张张证件。道年补充:“我也不会白睡,每晚付十块钱。”牙医啪地关闭专业灯具,说:“这些证件,我要复印一下 ;还有,晚上,不能用这灯看书,这灯非常昂贵;还有,我们都是知识分子,象征性,我每晚只收你五块钱。”两人郑重地握手成交,尽管,道年怀疑他是个没有文凭的游医。于是,那张牙科专用卧椅(牙医说是原装进口,但怎么看都不像),就成了道年晚上栖身的床。那张“床”,道年将它伸展到最大化,但还是有一个斜型角度;还有托枕,像蟹钳一般夹住了道年的脑袋。这两个因素,便“辗转反侧”不得,道年只能一夜仰睡。但,这也比平时睡的“十元店”,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那里,十多人挤到一起,汗酸、脚臭、磨牙、笑闹,甚至只用一张纸巾盖住手淫;这里,道年享用的是独门独户的单间。最主要,可以利用牙医的处方桌,用独处的心境,给素贞写一封扎实的信(有时没有了信纸,还不得不挪用处方写信)。偶尔,牙医也会深夜敲门,带着一个小妹,让道年暂时到门外避一下,说是帮小妹处理一下。原来,这牙医还兼职妇科“人流”。
上述经历,道年从不在信中透露。素贞能通过他不断变迁的地址,和接连几次用电报稿纸、甚至用“处方”写成的信件,感觉到“准”老公的艰辛。道年的信,只描述那座城市的新奇,只表达对素贞的思念。素贞是纺织学院最后一届毕业生,她回到了安徽老家,在一爿印染厂当设计员。道年要她耐心等待,坚信金矿离探测器的位置,只差一层薄土。终于,道年有了“工作”,是做家教,教一个广东小女孩的英语。道年在信中描述,小女孩一家四口,住在宽敞得令道年赧颜的大宅,有上下两层(素贞你知道吗?这叫“复式”),有令人炫目的家电、家具(当地叫家私),和一圈手电筒四射的屋顶(那叫有射灯的“吊顶”)。道年在信中立下毒誓,一定,也必定会,让“亲爱的贞”住上这样的住房。但很快,道年又来信,说是自己口语不行,不能教坏小孩,要准备“辞职”了。再后来,很久没有来信,中学的传达室,一次又一次让素贞的期盼落空。好不容易收到一个电报——勿忧,尚可,耐心等待!等待,终于等来一阵敲门声。开门,是道年。道年向素贞的父母鞠躬,对素贞相视而笑。一个惊喜!道年的随身行李,是一个硕大的纸箱。他忙不迭打开,是一台索尼电视机,二十五英寸彩电,原装进口。道年凭一己之力,几番辗转,将见面礼扛到了素贞家。又忙不迭地调试电视,终于让二老,乐呵呵地坐下,看色彩鲜艳、声音绝佳的黄梅戏。这台电视机,在当时,最起码方圆十公里内,开了这片社区的先河。endprint
素贞给眼色,道年进里屋。关上门,斗牛看到了红布,道年扑向素贞,但素贞只接受亲吻,一定要让他先解释突然不来信的原因,然后,才能其他。道年急促解释,他要同时学三种语言——实在是忙——正是他的辞职,他的善良,让小女孩的父亲看中了可塑之材。“父亲”,就是那位后来当上商会会长的吴先生。道年向素贞模仿吴先生当时的口吻:“借问声,离开我呢间屋,准备去揾乜工(做什么工作)?”道年终于听明白,惭愧摇头。吴先生说:“那,就跟我做住先(先跟着我做),我会帮到实帮(能帮上忙的一定帮);不过,你要尽快学讲白话。”道年立即答应,跟着吴先生边做边学;尽管,他不知道“白话”是何种语言。他问素贞,“你知道吗?”素贞摇头。原来,广东话分白话、潮州话、客家话。这三种“语言”,道年不得不拚命学习,以协助吴先生对付各种应酬。素贞深深长吻,将男人拉向床铺,两人不管不顾,疯狂地“木梭”起来……
回想起平生最疯狂的一次“木梭”,素贞,终于泪流满面。
她,失眠了。床边、屋内,甚至门外走道,老是有道年影影绰绰的身影,和他窸窸窣窣的熟悉声响。闺蜜要她锁紧情感的拉链。但显然,在今晚,不知何故,拉链突然崩离,丝毫没有睡意。大约深夜两三点钟,素贞终于能够合眼,但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嚎叫惊醒。是一种混合了狼嗥、猫叫春、猫头鹰、装修电锯的组合噪音,十分凄厉、刺耳。素贞懵懂的脑子立即清醒:金刚鹦鹉!她穿衣开门,进后花园,开晒台灯,看鸟。鸟盯住人看。
“饿了?”素贞问。
鹦鹉不吭气,在横杆上左右移步。
“冷了?”素贞又问。
鹦鹉不吭气,在横杆上右左移步。
“渴了?”素贞再问。
鹦鹉停止了移动,展示了它的招牌动作——翅膀和后腿向后伸展,收拢,抖松了羽毛。素贞看了看食料和水,都有。
“晚上不要怪叫,好吗?”
鹦鹉挺了挺身子,脖子扭向一边,似乎,对主人的建议不理不睬。
“乖,不要再叫了!”素贞认真地用食指,指了指它的喙。素贞关灯,关门,解衣,上床。万籁俱寂。刚合眼,那种凄厉、刺耳的组合噪音,又来了!毕竟是鸟,人是没有办法的。但弄不清,鹦鹉这样叫,是发泄呢,还是欢乐?可恨的是,素贞刚要入睡,它就叫了;醒了,它反而沉静。
鸟和人,折腾到天明。
素贞恍惚起床。小赵正忙着做早餐。见素贞,用围裙擦手:
“怎么,阿姨,睡得不好?”
素贞说“是”,问小赵,“在陌生环境里睡得习惯吗?”
小赵说:“这辈子,都没睡得这样死;阿姨,我在你这里,享了一夜的福!”
怎么会睡不好呢?回公司,定会向同事夸耀,她,赵某,创造了个在保姆公司的吉尼斯纪录:她住过的保姆房,有电视、床头灯、中央空调、一米阔的高级席梦思(而不是九十公分的硬板垫),甚至有独立的淋浴洗手间,并且,主人毫不吝啬地配备了沐浴露和洗发液,还送了一件高档的(旧)睡衣。只不过,穿件睡衣睡觉有点不习惯。她索性脱个溜光,盖上柔软的空调被,一觉天光。
素贞问:“夜里,有没有听见鹦鹉的嚎叫?”
小赵脸红,摇头。嗷,她想起应该马上告诉主人的一件事。
“阿姨,隔壁邻居,早上出门时问我,你们家什么东西一夜怪叫?”
“哦?”
小赵一副为主人争气的神情:“我说我们家根本不会有什么东西怪叫。”“阿姨,”小赵又神秘地告诉素贞:“和他一起出门的,是个女人,漂亮得不得了,像模特一样。”
“哦?!”
“那女人,看上去骚得不得了”,小赵模仿那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撸头发,嗲声嗲气,“还说没有怪叫,吵得人家一夜都没睡好”。
素贞让小赵逗笑了。“对了,”小赵说:“邻居还特地送来一盆花,我不知道这花应该放在哪里,所以……”
小赵赶紧去前花园,端进了一盆花。说“盆”是不准确的。一个有花瓣边缘的大玻璃罐,盛着大半罐清水,插满了白菊;中间夹杂着些不知名的淡蓝色的花,鼓胀如球,含苞欲放,煞是好看。花瓶上贴了张小条:节哀保重。
素贞指着那些淡蓝色花苞,问小赵:“这种花,你认得吗?”
小赵凑拢,闻了闻,仔细辨认:“吃不准,我们家乡好像也有这种花,老人叫‘六角荷,我们细伢子叫‘铃铛花。”素贞马上打开电脑。
“铃铛花”,学名叫“桔梗花”,朝鲜叫“道拉基”。精明的韩国人发现中国的“桔梗花”价廉物美,便大量引进,培植后大量出口,现在国际上“道拉基”的名气反而要大过“桔梗花”。“道拉基”还有一个凄美的民间故事。一位叫道拉基的姑娘殉情而死,她的坟上开出了一种紫色的小花,于是人们便叫它为“道拉基”。这种花,不仅能表达悼唁,还能表达什么“永恒的爱、勿忘的爱、无望的爱”,等等“爱”。于是,邻居送花,若有其他的用意,这花,就不適宜放在道年的遗像下,因为,不知什么原因,道年比较讨厌狮人。
不用电脑“摆渡”,倒也罢;一“摆渡”,就连将花放在什么位置,素贞都不知所措了。
六
素贞搬家过来,隔壁的家具才陆续进场。狮人邀素贞参观他即将圆场的新家。尽管地、墙、顶是一样的材料,但因为家私、装饰不同,竟也装潢出不同的味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落到了实处。素贞心里,挤兑出一股酸酸的味道。狮人买了一架古董式钢琴,放在二楼的梯口空间。对于这块六平米的地方,素贞曾费劲心思,结果,铺了一块土耳其地毯,挂了一幅风景油画。一架钢琴,一个金丝绒包裹的琴凳,显然,比任何摆设、任何装饰都要恰到好处。素贞问:你会弹琴吗?狮人干净利落地回答:“不会。”继而恭维:“幸好,你的图纸里这里设置了插座。”他指着钢琴旁那雅致的落地台灯。
“遇到了一帮瘪三!”狮人诉苦,搬琴的过程,是一场噩耗。搬运工人只肯把琴搬到一楼,搬到二楼转弯处,要加码,从转弯处到二楼,又要加码,多出了五百块钱人民币。这在新加坡简直不可能!endprint
素贞微笑,心里舒服一些。从一楼看到三楼,又看地下室。最大的那间,按照道年的意思,素贞把它设计成桌球室(搬台球桌进去颇费周折),而狮人,却把它装修成一个小型电影院。
一进门,就有一个吧台,天花板垂下不锈钢搁栏,依次倒挂着两排大酒杯。一面墙的木隔板,空空的(过不多久,墙上就会填满各种洋酒和国酒)。房间中央,有四排连体的真皮沙发。每个沙发都有摆放饮料的镂空托架。沙发很宽敞,就像这座城市高档影院的那种。整墙的吸音板。天花板悬挂着投影仪部件。狮人一揿遥控器,墙面就唰唰落下一块屏幕。屏幕下方有一个台柜,放着手提电脑和影像设备。再一揿,屏幕又唰唰地升上。狮人换了遥控器再揿,四周荡漾起萨克斯乐曲。这声音,太逼真,没有一点回声,真像有一个隐身黑人,或是在跟前,或是在房间的任何角落里摇头晃脑地演奏。
“这地方够大,音响真好,”素贞恭维,“可以举办一个小小的家庭舞会。”
“我们,”狮人指了指素贞,指了指自己被鬈发包裹的脑勺,“真的有共同语言。”
狮人让素贞看演示。他走过一组沙发的四角,用脚依次把四个轮子的盖板钩起,然后,以一己之力,竟将巨笨的沙发推动起来。那动作,有点像在山姆、沃尔玛停车场,推动一长溜购物车的工人所为。其实,道理很简单,现在的婴儿车都有这种装置:盖板一扣下,便可固定轮子。
狮人喘了口粗气说:“如果举办舞会,所有的沙发马上可以立刻靠墙。”
“我服了you。”素贞不得不服气。
“What?”狮人立即领悟,哈哈大笑,“我以为你说的是I love you。”
素贞也笑。
“搬进来之后,我要举办一个电影首映式,到时候,欢迎你和先生来捧场。”
“谢谢!”
狮人指着荧幕下的台柜,有几个录像带大小的金属盒子,说:“我这几个硬盘里,存了上千部电影。”
“哦?”
“什么都有,战争片、文艺片、情色片,除了卡通片。”
“情色片?”
狮人解释:“不是色情片。”
“我懂,就是成人文艺片。”
狮人一愣,没料到邻居反应如此之快。素贞转身了,表示参观完毕。她不愿让“色情”、“情色”的话题继续下去。
隔壁,有时静寂得像个鬼屋。那是狮人又出远门了。回来住个十天半个月的,隔三岔五就会一夜喧闹。一早,小赵告诉素贞:“隔壁,又换女人了。”素贞假装认真:“你可要小心!经常和他打照面”。小赵说:“我才不稀罕哩;他不就是有两个钱,那些女人,也太贱!”小赵欲言又止,素贞催她有话便说。小赵说:
“隔壁那男人……今早對我说……”
“说啥了?”素贞仰脸问。
“他说,如果你,如果我愿意,他会把钥匙交给你,你帮我,不,我帮他,打扫一下卫生?”
“怎么不会说话了呢?”素贞有点严肃,
“你答应了?”
“没呢,我说要跟阿姨商量一下。”
“这是你自己的事呀!”
“阿姨,你看呢?”
“我嘛,”素贞说,“我不愿意接他的钥匙,如果你帮他搞搞卫生,也不是不可以,其实,我这里的卫生,也不见得天天要搞的,还有,他愿意把钥匙直接交给你吗?”
“我不知道。”小赵用围裙擦擦手。
对小赵的为人,几年下来,素贞的评价是正面的。多一个客户,多一份工资,而且,狮人的开价不会低,处在小赵这个角度,这也可以理解。而且,小赵在隔壁工作时段,基本和狮人不会直接照面,她是要对小赵的“安全”负责的……小赵,一个未婚的姑娘。
熟悉了,小赵也会向素贞说说“内部消息”。长得有点姿色的清洁工,有时也会去“兼职”,什么QQ呀,微信呀,沟通一下,就和陌生的男人上床。居然还有“陪床保姆”,姿色不同,开价不同!最让素贞惊奇的,居然还有“男保姆”,专门伺陪女“患者”。小赵是有点姿色的,但在这喧闹的城市中,还保留着那份质朴。她的唯一乐趣,一旦歇下来,就不停地向江西的男友发微信,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开车(她的男友是泥头车司机)。小赵最近发的,图片居多,一张又一张的金刚鹦鹉,还有说鸟语的视频。现在,小赵还担任起训鸟师的角色,执意要让鹦鹉学歌。向主人征求意见,素贞想了想说,那就学《老鼠爱大米》吧。简单易学。很快,小赵用手机“摆渡”到这首歌,储存起来,调到最大音量,对着鹦鹉,一遍又一遍,放《老鼠爱大米》:“我爱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小赵几次说:“刀郎应该学会了,但,老不肯唱。”
素贞考虑的,是它的嚎叫问题。白天一点也不叫,可是到了夜里,鬼哭狼嚎。
天,越来越暗。
素贞再留小赵住一夜。窗外的鹦鹉,好像还不安分,扑棱扑棱,折腾个不停。忙完了,小赵在素贞对面坐定,见阿姨老是心神不定的样子,便问:
“它是不是跟小孩一样,睡倒了,晚上兴奋,白天……”
“可它白天蛮有精神的呀?”
“阿姨……”小赵欲说又止。
“说呀,怎么老是吞吞吐吐?”素贞催促。
小赵又披露公司一条潜规则:有些月嫂,怕孩子夜里哭闹,暗地里掖着安眠药,偷偷地给婴儿灌下。
“这他妈还是人吗?”素贞骂道。
“所以……鸟,”小赵解释,“我是怕阿姨休息不好。”
“鸟也不行?”素贞看了看小赵,感觉自己语气过重,便缓和,“这样好不好,晚上,给鹦鹉喝点酒呢?”
“喝酒?”
素贞斟酌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道年偶尔失眠,会索性起来灌一通茅台,倒床再睡,果然,不久就打起呼噜来。这办法,屡试不爽。
“真的给鹦鹉喝茅台吗?”小赵说,“要不,厨房有绍兴花雕,给它试试,茅台度数高,会不会烧坏鸟脑?”endprint
“也行吧。”
夜幕沉寂。
小赵找到一个敞口小薄瓷盅,一般的小酒盅是不行的,鹦鹉有硕大的钩钩嘴。她揿亮平台的吸顶灯,叫来素贞,将鸟架解下,放在藤桌上,鹦鹉便站立在玻璃桌面上。刀郎好像很喜欢脚下滑溜溜的感觉,拖着脚链,走走停停,恨不得蹬一双溜冰鸟鞋,在玻璃桌面上变着花样驰骋。鹦鹉还透过玻璃,看玻璃下的金属支架,不时用大喙击打一下玻璃,试试硬度。最后,它的目光集中到那个水晶烟缸——道年的遗物——踏上烟缸的边缘,四个脚爪,两前两后,饶有兴趣地,像京剧里的青衣那样,脚尖、脚跟横向挪移,并且机敏地跨过烟缸四个放香烟的豁口。小赵和阿姨对视一下,意会而笑。素贞说:这鸟不讨人喜欢,那是假的;除了夜嚎。
“刀郎刀郎,喝酒啦!”小赵像店小二对客人那样,斟上酒,将酒杯把在鹦鹉前。刀郎好似听懂了,用鸟喙靠近黄汤,闻了闻,又直起身子,继续在玻璃圈圈上踱步。
“阿姨,它对酒不感兴趣。”
“不一定,”素贞说:“倒掉花雕,换茅台试试。”
“茅台,茅台……”
素贞小赵蓦然相视,又盯住鹦鹉。
“阿姨,刀郎会说‘茅台?!”小赵立刻掏出手机,放《老鼠爱大米》。素贞急忙阻止:“晚上,别让它兴奋,去拿茅台。”
小赵只好关掉音乐:“阿姨,你说过的,我结婚,你会送我一箱的,那个……”
“哪个?茅台!你放心,阿姨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素贞盯住鹦鹉,它刚才说了“茅台”。这鸟,就像神秘的斯诺登,不时会发布一些重磅信息。
小赵则认真地说:“都说鹦鹉可以活到八十岁哩!刀郎如果每天喝……”
“你莫非等到八十岁才结婚?”
小赵笑,“呵呵”着去换酒。素贞看着刀郎,考虑的深度,显然超出小赵所想。小赵拿来一瓶道年的“最爱”,朝薄瓷盅里斟了些。只是一点点,藤桌便升腾起一股醇香。从小赵手握酒瓶出现的那一刻,刀郎就紧紧盯住白色的瓷瓶,紧紧盯住从瓶里流出的液体,忙不迭地伸出大喙,咬住瓷盅,仰起鸟脖,慢慢呷尽。褐色的鸟喙,没有一丝漏酒的痕迹。刀郎惬意地抖松羽毛。素贞情不自禁地靠近它,从“莫西干”头顶到尾部羽毛,轻柔地抚摸一遍又一遍。刀郎的大喙也去寻素贞的手指,不是怒啄,而是亲昵地咬合。素贞感觉到了那湿滑的舌尖。她闻了闻那被宠幸的手指。一点酒香。
“茅台……茅台。”鹦鹉鸟语。
“刀郎还要?”小赵惊诧。
“再倒。”素贞镇定地说。
小赵看了看阿姨脸色,再倒酒。鹦鹉又要,素贞说再倒,小赵坚决阻止,她感觉主人有点失去理智,或者,过分宠爱刀郎。
“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的?”小赵准备用文化劝主人,“寻……”
“循序漸进。”
“对对,慢慢来,一下子喝这么多,脑子真会喝坏。”
“如果它天生就会喝酒呢?”
“不会吧?!”小赵看了看素贞,今天,主人的思维有点离谱。
“阿姨?”
“嗯?”
“刀郎,到底,是公是母?”
“是公。”
“那么肯定?”
素贞没有表情。
果然,刀郎一夜未嚎。它喝酒之后,素贞就有一种预感,此夜,天下寂静。但是,素贞没有了睡意。她要用电脑去“摆渡”。
七
迷湖的岸边,一老一小坐在各自的舢板上。摆渡客都知道,老的叫舵爷,小的叫鼠标;老小各有分工——去某某某处,是舵爷,去某某某处,则是鼠标——摆渡客要搭船去哪里,不用说明,舵爷、鼠标一看对方面相就明白。见素贞过去,鼠标叫“靓女”,却未起身;舵爷未出声,却站起,作迎接状。素贞颠颠过跳板,鼠标迅速下自己船,帮舵爷麻利地抽去跳板,舵爷一拉绳栓,机器就突突响了起来。摆渡客都知道,迷湖无数湖汊,所有水径,只有舵爷、鼠标才弄得清楚。整个迷湖的形状,如同一棵巨大卧倒的银杏,躯干连着树茎,树茎连着枝桠,目的地,便是无数果实。素贞要从这树的根须开始,绕弯,绕弯,再绕弯,才能捡到一颗黄润的杏子。
湛蓝的湖面十分宽阔,舢板在舵爷的操控下,轰鸣作响,飞速颠簸,几乎贴着湖面,引导着梭形的波浪,向湖心一片密浓的绿色冲刺。临近绿色,才发现,有无数的小岛,被无数交缠在一起的植物分隔,水杉、灌木、芦苇和藤蔓。舵爷减速,进入了水中迷宫。素贞不由地蹲下身子,躲过那些迎面横亘的枝叶。水鸟惊飞,此起彼伏的扑扑簌簌。细窄的水道,刚好能容下慢慢行进的舢板。七弯八绕,终于,看见了一栋石屋,有石阶曲折而上。舵爷说:“到了。”
舵爷拴船,引素贞上台阶,引向石屋。素贞掏出手机,朝绿荫中的石屋,拍了摆渡的第一张照片。然后,随舵爷拾阶而上。舵爷示意:门旁贴墙,镶嵌着一块大理石的碑刻。大字是“转世”二字,下方是字体较小的说明:
转世,佛教术语。指一个人在死亡后,其灵魂在另一个身体里重生,每转一次为一个轮回。如,西藏的转世灵童转世活佛等。转世也是印度教、锡克教、耆那教等多个宗教和哲学的主要信条。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发展这个概念的哲学家。柏拉图所著的《斐多》和《理想国》也涉及转世。
素贞拿出手机,对准石碑再次拍了张照片。舵爷推门,黑屋让进了自然光线。窗户自动启开,而屋里,也自动渐亮起灯光。灯光会随着素贞的移动而移动。墙面有许多镜框图片,多是宗教领袖和西方先哲的画像,还有油画、水彩画、装饰画,古代的、现代的,题材庞杂,堆集在一起。有整面墙的图书。看似杂乱,但应该,都和“转世”有关。有一张放大的照片,美国加州的一对父母,手持一幅儿童画,画面是一架飞机,而父母身后,是一架真实的老式战斗机。原来,一位叫杰克的男孩,七岁时,一时兴起,画了张美国P-40战鹰飞机的正面图和各种剖面图,并能详尽解释如何操作——他根本没有见过这种战斗机——只是他的爷爷,是这种飞机的飞行员,死于“二战”,一场美军对日军的空战。父母来到飞机博物馆,在P-40驾驶舱里用画对照实物,各种仪表和机械几乎如拍照一般,被画得精确无误。endprint
“靓女!”舵爷问:“你摆渡到此,是为自己的来世,还是……”
“不不,我只是随便看看。”
“世本无枷,心锁困人。”舵爷用僧人解签般的口吻说。
素贞继续浏览。一定数量的小孩子,声称有前生的记忆。甚至,有些知名学者例证,通过一些个案,小孩声称到过类似天堂的地方,他们有一定的权利选择是否重生、何时重生,甚至可以选择自己将来的父母。
素贞问舵爷:“转世,仅仅只是局限在儿童吗?”
“当然不!”舵爷让素贞来到一块触摸屏前。几番按揿,出现了一张彩色相片:一个戴眼镜、秃顶的男人,手臂搭在一个金发女人的肩上,两人的笑脸无比灿烂。
耶鲁大学医学博士布赖恩·魏斯(Brian L.Weiss),曾任耶鲁大学和迈阿密大学精神科主治医师,迈阿密大学精神药物研究部主任。在任西奈山医学中心精神科主任期间,上门求诊的凯瑟琳,让教授经历了难以置信的病例。凯瑟琳年近三十,来自英格兰,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深受恐惧、惊慌、沮丧、重复的噩梦折磨。这些症状如同影随,而且愈演愈烈。经过一年多无效的治疗后,凯瑟琳同意试试催眠治疗。回溯她的童年记忆,找出被压抑或遗忘的创伤,魏斯博士认为,这可能是治疗的唯一途径。他让凯瑟琳进入深沉的催眠状态。哪知,她却横跨四千年,回溯到古代近东地区的前世,当时的地形、服饰、日常用品,所有细节她记得清清楚楚。接着,她声称又回想起另两个前世。她曾经是18世纪的西班牙妇女,也曾经是希腊妇女。经过数次催眠,凯瑟琳的病状竟然因回想前世而日渐消失。回想前世的死亡经验时,凯瑟琳感觉自己飘浮在肉体之上,被引向亲切的灵光。她已活过八十六次!凯瑟琳坚信,她的某个部分比意识心灵更强大,这一部分包含着她整个前世的记忆与人格,而且在肉体死亡后,它还会继续活跃。
由此,魏斯博士设想:当我们的肉体死亡时,我们并没有真正死亡。人的灵魂是不朽的,能在肉体生命结束后继续转世。
素贞问舵爷:“这些,是真的吗?”
舵爷狡黠地笑了笑:“信则有,不信则无。”
舵爷继续说:“佛教认为,众生从出生以来,即辗转生死于三界六道之中,如车轮一样地旋转,故称“六道轮回”;人死去以后,灵魂会离开人体,通过地府的阎王、地藏王进入另一个刚刚出生的新生命体内,该新生命体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动物,甚至是鬼。”
“你说的,人也可以转世到动物?”
舵爷再按触摸屏,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民国十二年(1923年),江北泰兴有一个无业游民,名唤施庆钟。此人一向不务正业,胡作非为,再加上生性凶悍,使得乡民畏之若虎,避而远之。这一年,施庆钟突然大病不起,正好有一个云水僧云游到此,便对他说:“你平日无恶不作,罪深孽重,如今罪恶贯身,已接近因果报应的时候了,我看你还是趁早忏悔弥补罪过罢!要不然,你死后一定会转世为猪。”这时,病入膏肓的施庆钟,伸出一只左手放在胸前,做个忏悔的样子。云水和尚又说:“可惜呀,可惜!你仅仅以一只手礼佛,还是难脱转世为猪的命运!虽是如此,你的左手还是可免生于猪形,而且也可以免去挨刀之苦。”这话传开,乡邻一笑了之。三天之后,施庆钟离世。七天后,隔邻蔡大柱家一只母猪,生下一条“怪猪”。这头小猪的前左脚,竟与人左手一模一样。左邻右舍看见这只怪猪时,才恍然想起云水和尚的那番话。于是,消息不胫而走,泰兴一带的居民,都把此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施庆钟家人不忍这猪会遭刀剐之苦,便高价向蔡大柱买下这猪,送到上海市的大庙宝华寺放生。说也奇怪,每次有人到园里去参观,这只猪就东藏西躲的匿在猪群中,好像无脸见人似的。
还有一張老照片,清清楚楚地拍摄到那只长了人手的猪脚。
“这照片,不会是PS的吧?”素贞问舵爷。舵爷笑而不答。扑哧一声,素贞回头一看,一只像海鸥似的白鸟飞进窗台,像“刀郎”那样,伸展一侧的翅膀和腿。又一声扑哧,从两人面前,飞出门外。
“能不能帮我查查,人,能不能转世到鹦鹉?”
“到目前还没有。”舵爷斩钉截铁地回答。
“以前没有,不能说现在没有。”
“现在,有谁?”
素贞避开舵爷的目光,问:“摆渡‘转世的人,多吗?”
“不多。”
“摆渡什么的多?”
“多的,是这个!”舵爷领素贞上楼。平台上,天高云稀,有鹭鸶起落。舵爷让素贞看,远处,密密丛丛绿色遮掩的楼台顶端,有赤裸的男男女女,一团一团地交缠在一起。素贞赶紧低下眼帘。
“快带我回去吧。”素贞对舵爷说。
在宽阔的湖面,素贞孤立无助,将方向感彻底交给了舵爷。湖面中央,不见堤岸。舵爷说是休息,歇下马达抽烟,任凭舢板自由打转。抽完烟,舵爷准备发动,但,就连他,也迷失了方向。他居然要素贞来判断——靓女,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小舟辗转,天水一色;鸥鸣鹤翔,波澜不惊。瞬间,一股浓密的雾霾袭来,涌来腥臭的绿藻,逐渐围住了舢板。水暗天浑……
八
素贞和小赵早上见面,几乎同时互问:“刀郎叫了吗?”几乎同时互答:“好像没叫。” 小赵说:“肯定没叫,我特意没睡得那么死。”素贞心想: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小赵在睡得很“死”的状态中,自己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刀郎也有可能嚎叫——事实的真相,永远不得而知。太平洋彼岸,儿子已经下班,素贞需要把刀郎的情况——确确凿凿的事实,告诉道轮。素贞发去微信,打开电脑视频,和道轮接通。
“妈,正想和您通话呢。”
素贞想和儿子说说鹦鹉,蹊跷、怪诞的事实,可能的转世、轮回。但儿子不说鹦鹉,说其他。
“妈,我给您买了栋townhouse,只要四十万美金,反正是分期付款;刚买,离我住的地方不远。”
“什么?”
“哦,联排别墅。”endprint
“联排别墅,就是一长溜火车车厢的那种?”
“独栋别墅的花园,在美国要缴物业费的;这种联排,不用缴,也有老大的花园。妈,你肯定会喜欢。”
“可是,鹦鹉,怎么办?”
“……妈,多打打电话,找闺蜜聊聊,出去走走,不能老待在家里,会出问题的……”
“好,我马上出去晨练,暴走、瑜珈、广场舞、太极拳……”
跟儿子都无法对话,素贞迅速让对方屏幕,留一个黢黑的方框。先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再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拖着疲乏的步履,素贞离开电脑,趋向客厅。
“阿姨——”小赵在后花园惊叫。
素贞急忙去后花园。小赵大惊失色:“阿姨,刀郎,跑了——”
刀郎只留下两段废弃的鸟链。本来,鸟链有一个弹簧装置,只能人为扣锁或打开,但是这个机关,被刀郎像侦探一般识破,并像工匠那样处理了,而且,它还不过瘾,显然是借着酒力,将鸟爪旁的金属链条,咔嚓咬断。
飞走了,无影无踪。临飞之前,刀郎不知何故,还在那个硕大的水晶烟缸里,留了一坨鸟粪——冰激凌状,不偏不倚地立在烟缸中央。
“阿姨阿姨,怎么办怎么办,”小赵接受不了刀郎离开的现实,“是不是茅台喝得太多?”
素贞倒是沉静,说起《水浒》中的武松,在景阳冈,武松要是不喝那么多酒,能打虎,能成为英雄吗?
“阿姨,”小赵看素贞的神情,“你好像,不着急?”
“难道,它不会回来吗?”素贞又加一句,“记得,到下午,把酒盅灌满就是。”她如同一名侦探,观察了鹦鹉的起居环境,将食指,戳了戳烟缸里“冰激凌”的尖顶,用专业的口吻对小赵说:
“鸟粪还是热的,这说明,鹦鹉刚飞出不久。”
小赵向人工湖凝望,希望竹林簇拥的豁口,刀郎迅速飞回。素贞指着烟缸对小赵说:“说不定,这就是以后刀郎排泄的地方。”
小赵疑问道:“那这烟缸,现在要不要打理?”
“那当然,该干啥干啥。”素贞吩咐。两人进屋。话是这么说,表面上,素贞神情笃定,但吃早餐时,隔着客厅的落地窗,还会不时回望那拴刀郎的地方。并且,她叫小赵把通往后花园的門打开,谁说没有可能呢,鹦鹉唰地飞进,立在客厅的某个位置,对着素贞说“你好”!
“阿姨,”小赵递过一个信封,“还有香味哩,隔壁,将这信封挂在铁栏杆上。”
条件反射,素贞将信封挪远了距离。她讨厌那种廉价的香味。拆开不干胶 ,是一张请柬。
兹定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六时,在敝舍举行电影酒会,敬请贵宾移步参会。主要议程:六时至七时,自助冷餐;七时至八时三十,俄罗斯电影《情迷禁果》(片长八十六分钟);九时之后,(酒)舞会。
又:本次电影酒会特聘资深法国大厨:洛安·沙巴诺尔
又又:若主人许可,特邀贵佣赵小姐(有偿)协助后勤杂务。(署名)
离“电影酒会”还有两天时间。素贞将不干胶重新捻紧,然后,像燃气、电信、水电通知单一样,随意将请柬往茶几一扔。头,仍然胀痛。她去书房,准备用电脑浏览新闻,查收邮件。然后,万事不顾,去美美地补上一觉。素贞走近书房窗台,朝外眺望,X5的引擎盖上,有一团活动的绚丽。是刀郎,她的,鹦鹉。
她马上想到小赵,让她赶快过来看一个事实:主人的判断完全正确,刀郎会回来,尽管还不在后花园,但,起码在离前花园不远的地方,在道年的爱车上。这鸟,认识这车!有一辆私家车经过X5,刀郎飞起,围着X5盘旋了两圈,又停在先前的位置上。原本准备大声的喊叫顿时卡在喉咙口,因为,素贞看见,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线路,固定的动作,走过来一人一狗——一对“固定”的动物。
那长眉长髯的湖畔梗——极丑的狗,显然看见了鹦鹉,疾步脱离主人来到车前,没有用那招牌动作,偏腿朝轮胎滋尿,而是,前腿搭在保险杠上,向鸟汪汪叫唤——不是那种凶恶的叫,而是,说不清楚,素贞感觉狗鸟之间有一种默契。因为,一般来说,鸟见了狗是要飞的,但没有,鹦鹉侧身伸展翅膀和腿——这也是它的招牌动作。接着,人过去了。一头披肩发染成了金色。笔挺的身板,该缩的地方缩,该挺的地方挺,尤其是那浑圆紧凑的臀部——好像是在素贞也曾有过的模板上复制下来的。只不过,她臀部扭抖的尺寸过大。这过分扭抖的臀部向鸟靠拢。女人一只手抚摸她的狗,另一只手向鸟打招呼,好像还对鸟说了些什么,素贞听不太清,无非是,好漂亮的鹦鹉……你从哪里来……你叫什么……会不会说话……素贞在等待,等待刀郎腾然飞起,离开这女人,哪怕是暂时不飞回自己的家,在湖面上翱翔也好。但是,鹦鹉唱起歌来,这回,素贞听清楚了,听清了歌词,也听清了旋律。
我爱你,我爱你;
就像老鼠爱大米……
素贞顿时崩溃。
湖畔梗汪汪叫唤,女人乐得啪啪鼓掌,并向鹦鹉伸出了双手。这鸟毫不迟疑,立马飞到女人的肩膀上。就这样,女人牵上狗,驮着鸟,扭抖臀部,走远。
素贞彻底崩溃。
从二楼的书房到一楼的客厅,素贞是一步一步扶着楼梯挪下的。“阿姨。”小赵惊诧,从未见过主人有这样的神情和步履。但是主人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让她欲言又止。小赵懂这个手势,就像足球裁判出示一张红牌。小赵只能去厨房,远远地暗自观察主人的异常。素贞瘫坐在沙发上,良久,又从茶几上捡回那张请柬。两天后的晚上,隔壁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电影party。一个狰狞的黑洞,你可以被吸入,也可以自动进入;当然,也可以找个理由远离,短期旅游,香港购物,澳门赌赌小钱;或者,待在原地,对隔壁的声浪根本无动于衷。
素贞看了看窗外,那孤零零的鸟架,随风微微荡漾。兴许,小赵还在藤桌上准备了茅台!世界上的事情太复杂,令人难以应对,但,也可以简单决策。比如,一枚硬币;再比如,一只鹦鹉。如果,等到两天后的下午,鹦鹉回家,那,哪里都不去;如果不回家,那,素贞,极有可能去隔壁参加party,带两瓶三十年陈酿茅台。
甚至,带上小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