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隐喻
2017-09-08赵彦
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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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体中,大脑的造型配得上它的功能:它曲里拐弯如同迷宫,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游移在管状线条(内含10英里长的血管)与块状之间,液体与固体(大脑80%是水)之间。从物理上看,它几乎是一坨很难定义的物质。
让我们来看看法国哲学家雅克·阿达利对于迷宫的定义:(迷宫是)局限于高墙之内、至少包括一个入口和中心、没有可识别标记的错综复杂的路……迷宫是一个黑暗的所在,迷宫内的路径无任何规则。它可以是偶然的和不可能的天下,是纯粹理性的必败之地。
这些与其说是在描述迷宫,不如说是在描述大脑。不思考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就是这样一只装满了偶然性、不可能和非理性的容器,一座高墙,一段路径。有时候,我们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比作关押在克里特岛迷宫中的牛首人身怪兽弥诺陶洛斯,我们穷尽一生,难道不都是都在寻求各种各样的突围么?——我们义无反顾地向出口前进,但担心我们的自由是否是一个圈套;我们无数次地为突围而努力,但每一次前行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正走向出口还是返回入口。
譬如迷宫正是大脑最有魅力的一点。把大脑比作迷宫还有一个好处:迷宫是需要一个人去对付的,就像弥诺陶洛斯,需要我们独自迎战:我们接受我们的大脑犹如对付一座迷宫,我们接受它使我们有别于他人,不必按别人的眼光来评判自己的命令;我们接受它要求我们自我宽容、我行我素、自我拯救的指令;我们接受它要求我们必须独处,并习惯于倾听自己的声音的命运;我们接受它要求我们爱自己,且不必担心被世人遗忘……
2
大脑是我们身上让我们一锤定音的器官。正是大脑使我们成为自己而非他人。我们身体的其他部位可以通过高科技来得以改变、模拟和复制:五官之间的差异我们可以通过美容术来抹平——我们如今已经有能力制造一只一模一样的鼻子,一只一模一样的眼睛了,我们可以通过削骨来缩小脸型,通过填充硅胶来隆起其他部位,也就是说在外表上,我们通过易容术很容易成为他者;内脏,它们是否具有个人性一点也不重要,我们早就实现了临床上的内脏移植手术,他人的内脏和我们自己的内脏几乎形状一样并且一样好用,在生命这件事上它们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一只胃是厚是薄一点也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本性,一只肝是瘦还是肥也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一个人的肾长得大还是小也不影响一个人的性情,至于大肠的长短也看不出一个人的脾气。但大脑不一样。大脑上任何一道细微的褶皱和隆起都可能使我们成为不同或完全相反的人。就区域来说,人脑的不同部位有着不同的功能,如左脑偏于理性思考,右脑更为直观和抽象;左脑掌控乐观情绪,右脑则是忧郁、失望和烦恼的容器。一些施行过大脑手术的人会发现自己的性情会有一些微妙的改变,如开朗的变内向了,内秀的人变外向了,甚至有人还会因此而掌握某种不可思议的才能。有名癫痫的病人术后发现自己只能拥有七分钟的记忆。但这七分钟的记忆令他焕然一新,因为这意味着他每隔七分钟出生一次,每隔七分钟他都要重新来认识一遍这个世界。这令他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求知、否定和疑问的状态中,同时,他的身份和自我也每七分钟更新一次。不过这个改变却给他的实际生活带来很多麻烦,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和朋友,不记得回家的路,不能掌握任何一门技能,不能认识任何一样事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差不多是自己的陌生人。唯一的好处是他每天都很快乐。因为就像记不住那些亲人一样,他同样失去了记忆不幸事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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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自己的陌生人是我们的大脑要避免的。因为我们大脑的功能是尽可能地去认识各种各样的事物,认识各种名词,认识规则,认识爱恨,认识生死,认识自己。认识自己,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悖论——一方面,我们是自己,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他人。长时间地生活在群体中,我们不知道自我感受、自我认知和自我确认。卡内蒂在他的自传三部曲《眼睛游戏》中写过他的一个朋友松内博士,他非常迷恋这位朋友,因为这个朋友从不正面与人说话,一切都用第三人称来表达,通过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来与人保持距离。这位朋友站在客体上认识自己,理由是——“只要想象一下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咖啡店的情形,那里充斥的是第一人称的言说:发誓、表白、自我辩解。每个人都淹没在自我怜悯中,诉说自己的重要。”在这样一个世界到处充斥着“我”的世界里,这位朋友永远将自己当成“他人”,通过这种方式更为逼真地去认识世界,认识旁人,认识自己。
但站在“我”的主体的位置上去认识世界并没有错,因为正是大脑使我们成为我们自身:它独一无二的构造,它的独断专行的判断能力,它的几乎封闭式的记忆功能。何况成为自己是多么重要!因为我们天生地有着模拟看上去伟大事物和伟大人物的本能,这种模拟本能让我们拥有一种抬高自己并与伟大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的幻觉。同时,我们还有着模拟他人试图成为群体中一员的本能,因为生活在群体中比独自生活更安全,不用去独自面对危险,不用去独自担负责任。
反偶像派哲学家西蒙娜·薇依批评纳粹的极权主义源头在于其宗教教宗上的极权主义,宗教极权主义要求人人模拟善良,模拟上帝;纳粹极权主义要求人人模拟国家精神。薇依說:“像‘集体灵魂‘集体思想这类当今(国家社会主义分子等)用得极其普遍的表述,根本毫无意义……多人的大脑不可能组合成一个集体的大脑。”我们拼命去模拟他人,接近他人,希望成为人类一只总的大脑的一部分,或者成为别人的大脑,这种愚蠢的办法正是世界变坏的原因之一。
虽然人们很少去模拟自己,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只要我们不闭上嘴,那么我们每次说的都是我们自己——尽管我们常常将他人指认为自己。我们寻求集体性,多半情况下是因为对自己的存在并不确信,成为人类总的大脑上的一部分,成为国家机器、国家制度上的一个零件,虽然也会犯下汉娜·阿伦特所指责的“平庸之罪”,但至少不用去独自面对善恶的痛苦抉择。何况说到现实生活,梦与现实的真实生活有时候还如此相似,存在或许就是一个乌托邦,一系列的感觉,一种感觉的总汇。这种感觉总汇重重地蒙在我们的身体表面,时而使我们亢奋,时而折磨着我们。拼命说话、发誓、表白、自我辩解,看上去虽然愚蠢,但可以证明在这个也许是乌托邦的世界里,我的大脑是我自己的大脑,不是人类的大脑,不是他人的大脑。endprint
福柯1966年两次接受电台的采访,在采访中他说:
事实上,我的身体总在别处。它和世界的一切别处相连。其实,与其说身体在世界中,不如说它在别处,因为事物正是围绕着它才被组织起来。正是在一种同身体的关系里——就好像在一种同君主的关系里——才有了上下左右,前后远近。身体是世界的零点。在那里,在道路和空间开始相遇的地方,身体成了无处。它在世界的中心,而我就从这个小小的乌托邦的核心处梦想,言说,前行,想象,察觉各居其位的事物。
福柯这里说的身体,也可以指大脑。
4
记忆是大脑最为重要的功能之一。“记住”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法宝,它使事物有了连贯性。记忆还让我们觉得世界似乎是完整无缺的,它在空间上是一片延绵不尽的大陆,没有一个缝隙,没有一道阴影,它处在全明之中,又大又无限。这种大和无限性有时候让我们恐慌。因为我们个人的记忆能力是有限的,因为有限,我们乐于去发现那些能记得许多东西的“记忆天才”。
2006年10月3日9时,日本千叶县木更津市的一个大厅内,六十岁的心理健康顾问原口秋良被测能在六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背诵出圆周率小数点后十万位数字,以至于获得世界吉尼斯纪录。二十九岁的英国会计、前世界冠军本·普莱德莫在三十二点一三秒内记住了一副洗过的牌的所有排位。最著名的天才记忆大师则当属俄罗斯记者S.V.舍列舍夫斯基,他可以回忆起几十年前记住的长串数字、诗句、无意义的音节串,以及任何要他记住的东西。舍列舍夫斯基的记忆能力没有明确的极限。对他来说,最困难的事不是记忆,而是如何学会忘记。
这些记忆天才让我们去不由得探寻记忆的秘密。记忆的真相是大脑神经细胞之间会形成一种联结形态。当大脑皮质中的神经元接收到各种感官或知觉讯息时,它们会把讯息传递给海马区。假如海马区有所反应,神经元就会开始形成持久的网络,如果没有通过这种认可的模式,那么脑部接收到的经验就自动消逝无踪。科学家考证,人类大脑的记忆能力,相当于一千五百亿台电脑(80G)的存储量,足够放下五部大英百科全书。不过大脑的这个能力并不能帮助我们什么。我们并不是那么羡慕那些有着超强记忆力的人,因为大脑有选择地让我们记住一些东西,遗忘一些事物,在某种程度上是在保护我们。记住这么多事情对大脑来说无疑是一个负担,因为这使大脑变得像一个拥挤的房间,充满了具体可见的事物。当我们要思考时,我们变得磕磕碰碰,总会撞上那些已知的事物,一些已知的事物将我们带向另一些已知的事物,另一些已知的事情将我们带向更多的事物,最后,我们迷失在那些我们知道的事物和事情上。这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大脑的功能。
在记忆这件事上,大脑需要一些阴影,就像一个房间需要一些暗部,一些空白之处,一些盲点,一个漏洞一样。因为房间的存在是让我们舒适,让我们能力去创造,而不是像镜子一样,将出现在它的面前一切收纳其中。大脑的功能不全是反射。一个全是事物影子的世界也缺少神秘性,不足以吸引我们。就像先知实际上是一个乏味的人一样,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吸引我们。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需要的是“不知道”,而不是“知道”。“知道”很容易变成一种死知识和信息;但“不知道”却可以变成一种动力,并且能催生创造力和新事物。对于大脑来说,某种程度上的紊乱和盲区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人们不仅需要确切的时间,也需要时间之外和时间之内的时间;不仅需要广场、街道、房间、山峦,也需要山峦的褶皱,湖水的背面,纸的里面。事实也证明很多创造型的天才记忆力都不佳——他们把大脑珍贵的有限的区域留给了直觉和知觉,而不是记忆。
诗人布罗茨基说,记忆比任何事情都更像一个按混乱的字母顺序查阅的图书馆,并且没有任何的全集。这才是大脑成为迷宫的原因所在。大脑在一定程度上的遗忘,混乱,非理性,不知所终,在突围中亦没有真正正确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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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觉得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像是一个自己的观众。大脑是置于我们额头的那一台放映机。这台放映机播放的是我们生活其间的世界影子,有时则不过是我们幻觉出来的一些片断。我们感受到的其他感知也不过是大脑的把戏——痒、痛感这类感觉也不过是大脑痛觉神经的一阵痉挛,只有我们自己能感知到,对别人来说就像是一个经由我们讲出的骗局。一旦大脑的这类触觉神经被破坏,我们还与鬼魅无异:我们在路面上行走,却感觉不到大地的平实;我们拥抱,却感觉不到对方怀抱的边界;我们面临死亡,却还以为是降生。灵魂的感觉实际上是大脑的产物,而不是心脏,虽然灵魂一直被认为是心脏的房客。大脑的触觉神经一旦失灵,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就是灵魂的状态:漂移,虚空,不能反馈,也不会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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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给人以启蒙。大脑能够给我们制造出一个幻觉,而其他的器官却不能。真实世界是我们的第一世界,幻觉世界是我们的第二世界,梦也属于第二世界。我们行走在第二世界,却不被其污染,这便是第二世界的好处,第二世界还扩充了我们的地盘,并通过它的存在来让第一世界保持纯洁性。作为第二世界,幻觉、梦就像阅读行为一样,可以扩大我们的生命。除了思考與记忆,我们之所以还用大脑来幻想和做梦是因为我们不能认识足够多的人,不能去更远的地方,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各种错误的事,于是幻想和梦成了一种补充,以彩虹的姿势增添在灰暗的现实的天空之下。同时,作为美好事物的友谊、爱情、信仰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到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情感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此时我们就更需要大脑的幻想和做梦功能在它的地盘上为这些事物建造一座座海市蜃楼。
纳博科夫也许是个反例。他不喜欢梦。他一生为失眠所折磨,却憎恶睡眠,因为睡眠会使他的理性、意识、人性、创造力与他分离。他认为睡眠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联谊会,会费最高,而礼仪最粗俗。睡着的时候,身体成了一座一无所有的空房子。实际上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大脑并没有休息,它时刻在以梦的形式思考着,以梦惯有的扭曲、扩大、离奇的方式来向我们反射着真实世界。做梦对我们来说犹如坐在一块阿拉伯飞毯上,你能够看到以前、以后、到处存在的东西;你还可以看见眼皮的反面,光的里面,天空的上面,而无须任何向左或向右转的瞳孔。endprint
这和读小说是一样的。
由大脑制造出来的梦并不是一个坏事物,它是我们的一只后视眼,让我们得以在朦胧中回望。卡尔维诺说,人们永远受后脑欠一双眼睛之苦,他对知识的态度只能是有疑问的,因为他永远无法确定他背后是什么;换句话说,他无法验证当瞳孔向左或向右延伸时,他所能见到的两个极点之间那个世界是否持续着。基于这个原因人们疯狂地热爱着睡眠,可能的情况下永不失眠。
心理學家认为,梦就是平日的愿望或恐惧在睡眠时不受抑制地显现。而据科学家的实验,人们做梦其实是一个编码过程——如同将电脑的终端取下之后,重新对程序进编制,然后加以检点。睡眠相当于切断了外界信号的输入,令运动系统进入一种静息状态,在此基础上,梦再对大脑的程序进行检验,然后再重新编制,并加以润色,以此来训练大脑能把近期的信号应用于将来的事态的能力。梦是我们的一个负片,也是一种现实,因为它与现实一样,一出现就装备齐全。在梦中我们能找到一切,甚至更多。从科学意义上来讲,梦也是一种思考。就像打牌是一种思考行为,洗牌也是一种思考行为,我们把那些有规则的、连续的东西弄乱,借此享受混乱,享受历史,享受总是让我们一次次失望的期待。
何塞·多诺索写过一篇讲述一个热爱睡眠的人的短篇小说《闭门》。主人公塞巴斯蒂安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睡觉是一件很神秘的玩具,通过睡梦他可以发现真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长大后他依旧喜欢睡觉,因为既然要加入到人类队伍中,与人类结账,要养活母亲,要上班干活,参与人们的活动,就更有权利认真睡觉。为了能多睡会儿他甚至辞掉工作将全部的空间和时间都投入到睡眠中去。对他来说,一切可能的幸福就是睡觉,入睡后他就是幸福的人。他能梦见真的东西,魔幻的东西,梦见可以照亮一切的光明世界,但是一醒来便好像有扇门把梦境关上了。那扇门不让他把梦境里的幸福带到外面的生活中来,不让这种幸福接触别人的现实。辞去工作后塞巴斯蒂安四处流浪,有时候打点小工,有时候就在大街上做乞丐,但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有点时间他就睡觉,他相信只要多睡就能打开那扇幸福之门,终于有一天,他在饥寒交迫中在他前主任家门口微笑着睡过去了,并且再也不会醒来。
塞巴斯蒂安是另一个热爱睡眠的类型,因为睡梦可以帮助他补齐上帝没有给的东西,或者用卡尔维诺式的观察方式来看——当他的两只瞳孔只能在左边转圈时,他能见到右半边世界。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