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钻石
2017-09-08王宇昆
王宇昆
“我老公幫我找了一个小学教师的活,带编制的,学校离我们家大概三四站公交的距离,下班后还能顺便去菜市场买个菜,不过等过几年升高年级了,怕是家都顾不上了。”
我跟莉莉聊天的时候,她把茶几上的开心果剥开了壳,把壳丢在一旁,果仁单独放在一个盘子里。
“咔”。果壳裂开,我看见莉莉的指头已经布满了无花果的果屑,她搓搓手指,用手拨弄了两下果盘里已经剥好的果。
那颗硕大的钻石戒指在绿莹莹的果仁间没有光,但刚好能被人看见。
“你老公送你的戒指挺好看,几克拉的啊?”
我这样问她,被她打断。
“叫志鹏哥,怎么着也比你大好几岁,没礼貌。”
我伸出去拿果子吃的手同时被她打了一下,莉莉的掌心擦过我的手背,我能感受到那戒指的重量。
“行啦行啦,赶快回去吧,明天记得一早过来帮忙。”莉莉说着把干果往塑料袋里装了些,“这些拿回去吃,记得别吃太多,上火。”
我没好气地扯过塑料袋,说了声:“知道了,大姐,都要嫁人了,这絮叨劲还不知道改一改。”
防盗门“啪”的一声被掩上,傍晚楼道里的声控灯从睡梦中惊醒,空气里没有别的声响,只有我那顿挫的脚步声。
一瞥眼,瞧见那门外的“囍”字红得耀眼。
大我三岁的莉莉要结婚了。
一个月前得知的这个消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未曾联系了。
整个大院里的儿时玩伴,就我一个人收到了请柬。
收到电子请柬的那天,莉莉突然加了我的微信,上来打招呼便喊了我小时候的外号。
“下月初八来参加你老姐我的婚礼,机票宾馆不报销,份子钱需备好。”
没有寒暄,像是乍暖还寒时的雨天惊雷,一下子把记忆中那个扎着麻花辫、大腮帮子的姑娘推回到面前。
没有聊几句,她不再回复。我点开她的朋友圈,一点一滴寻觅着,走马观花地看着她这几年的过往,又想要滴水不漏地望个清楚。
她的朋友圈里没有自拍,仅有的几张风景照也简单得没有滤镜加持。
风景照大多拍摄于2013年,有东直门的地铁站,有望京的高楼大厦,有中央电视台,有王府井美食街。
炸酱面拍得丝毫勾不起人的食欲,香山的红叶倒是瑰丽得让人流连。
一切有关丰富生活的记录,戛然而止在次年的春天。
她最后一次在颐和园里拍了张照片,然后离开了那座城市。
“欢迎回到我们中国小纽约!”
婚礼前一个礼拜,我就回河南了,莉莉来新乡长途汽车站接的我。
“可以啊,找了个纽约老公,够洋气啊。”
我揶揄她,她的老公在公交站牌那里招手拦着出租车,莉莉捏了我一下。
“怎么啊,这是羡慕你姐还是嫉妒呀?”
她又一次喊了我的外号,涂了口红的嘴唇一下一下跳跃着,脸上带着喜悦。
没多久,一辆出租车停下,她老公招呼我们上车。
目的地是在一家叫做“味佳添”的小餐馆,餐馆外有厨子在摊鸡蛋饼,香味从老远飘过来,我吸嗦了一下鼻子。
“别看这家店不起眼,每天中午排队排得老远。”莉莉的老公一边介绍一边带我们进去,入座,倒茶,用筷子把餐具上的塑料膜戳个洞。
窸窸窣窣的声音,顷刻揉进餐馆的嘈杂里。
我假矜持,支支吾吾点了几个菜,服务员慢慢悠悠地拿回菜单,剩我们三个人在餐桌上面面相觑。
莉莉的老公又帮莉莉倒满了茶水,然后提醒她该吃药了。
然后便看见莉莉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盒子,盒子有很多区格,每个格子里又有三两不同颜色的药片。莉莉拿出几粒,咽下去,喝了一大口水。
“你瞧我这急性,总是忘记吃药。”
“你啊你,自己的身体不上心,要是我不在你身边,谁来提醒你哦。”莉莉的老公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像领导讲话似的冲着莉莉,但话语里又带着宠溺。
大概就是在2014年春天的时候,莉莉检查出了肺结核。
好的医院住院排队,糟的医院药方子糊弄,莉莉跑遍了北京的大小医院,却仍旧没给这病一个合理的安置。
业务员的工作停了,工资也停了。只能挨着银行卡里的那点余额,每天窝在地下室里想办法。
她不敢打电话给父母,她听烦了唠叨和抱怨。
她每晚闭上眼,耳朵边上就回想起她妈那句充满戾气的话。
“当初就让你毕业回来,你爸怎么着也算个小干部,给你找个工作不绰绰有余?非心比天高地要留在那什么破北京,现在好了吧,你混出个什么名堂来了,你啥啥不是!”像极了电影主人公会有的那句绵长如裹脚布般的口头禅。
每次莉莉打电话回去要钱的时候,母亲都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莉莉挂断前,给她一巴掌。然后不出半个小时,手机便会收到银行卡汇款到账的通知。
一千,买不起一件看中好久的连衣裙,但够吃一个月的地铁外路边摊。
两千,去不了同事去过的新马泰七日游,但够付大半个月的地下室租金。
三千,换不来昌平区一平米的房,但终于能买下那件看中好久的连衣裙了。
就这样,莉莉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沉睡了很久很久,她发烧,嗓子眼里像住进了一只火龙。
她害怕面对那一遍又一遍的嘲讽,但最终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里的莉莉没了在老公面前的温柔,转而又变回了童年时的那副模样。
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我,被她从小学欺负到高中,她虽比我大三岁,却因为生病休学而只比高了一个年级。
我嘲笑她愚笨,她欺负我跑得慢。
但后来考上北京的某所大学的她,被证明其实天资聪颖。
后来减肥瘦下来的我,也不再能轻而易举地被她捉住,狠狠地扭一下胳膊上的肉。endprint
时间从来不会给改变留下蛛丝马迹,只会在你我不经意的转身之后,营造一次又一次的无常与离奇。
“所以,病好了也没再打算回去了?”
前一秒还在吐槽她老公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我,突然转开了话题。
电话那头的莉莉沉默了一会。
“回去干嘛,拼死拼活跑断了腿,也拉不来一单业务,每个月赚的那点钱,连房租都不够付的。在这儿,虽然没有大城市那些浮夸的玩意,起码能过得轻松点。”
莉莉絮絮叨叨又念了一大串,最后补充了一句:“起码这雾霾没有北京那么严重啊,北京那地不能呆,我这病不就是因为在那呆……”
莉莉的语气很气促,像极力在说服我一样。
“行啦,你过得开心就行啊,我们这院里的人可属你有出息,大家可都等着沾你的光呢。”
正当我的脑袋支配着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停住了,最终变成了这样的回复。
“行啦,你过得开心就好,你要是过得不开心,我可去找你老公算账。”
莉莉笑了笑,然后嘱咐我晚上早点睡,明个一早陪她出去转转。
“哦对了,志鹏再怎么说人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员,不就是有点那啥,你个臭小子给我有点礼貌,知不知道。”
临挂断前,莉莉又唠叨了一遍。
原因是今天我在电话里吐槽了一番她的老公,这个长相一般,有点龅牙,说话结结巴巴,走路驼背很严重的男人,再多的缺点都被莉莉缩略成了一个词“靠谱”。
“他靠谱就行,女人结婚不就是嫁个靠谱的男人嘛,长得再帅,再有钱,不靠谱也白搭。”
我没再多言,放下了电话,从宾馆的床上爬起身来,打开电视,遥控器调换到地方台。
正在播报新闻,讲的是一个拉满橙子的货车在这里的农贸市场翻车,遭到路人疯抢的事情。
我关了电视,在电视的背景音中睡去。
莉莉当年考上北京某所著名大学的事,成了我们整个大院的头条新闻。
莉莉的父亲大摆了好几桌宴席,莉莉父亲手下的那些人带着鱼和鸡过来献殷勤,我妈当时还偷偷在背地里骂过,说莉莉她爹这么一个贪污腐败的老东西,竟然还能生出一个这么聪明的闺女来。
但其实在我眼中,相比莉莉的聪慧,她的心气是最令我艳羡的。
莉莉是个心气特别高的女孩,记得上大学前,她离开家的最后一夜,我们买了啤酒和烤鸭就坐在路边啃,她对着满嘴是油的我说:“你去过北京吗?”
我摇摇头。
“你知道北京有比这更好吃的烤鸭吗?”
我摇摇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个呆瓜。”
我把鸭骨头朝她吐过去,不过没吐着她,她接着用她那满是油的手过来捏我胳膊上的肉,我痛得叫唤。
“等姐在北京混好了,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再把我爸妈都接过去,让他们也能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没事就能去颐和园溜溜弯,去八达岭爬爬长城。”
我啃着鸭脖子没理她,莉莉就抬头看着脑袋顶上的路灯,自言自语着:“那我呢,你混厉害了带着我不?”
我抹了抹嘴。
“你个榆木脑袋,到时候我才懒得搭理你呢。”说完,莉莉仰着头突然发出了笑声,我惊讶地侧过脸看看她。
那是这么多年来,我看到过的莉莉最开心的笑容了。
“来来来,新人和宾客们一起笑一个!”
婚礼现场的摄影师在镜头前招呼大家配合,然后“咔擦”一声将婚礼最后的时刻永久记录了下来。
照片里的莉莉一席白色的婚纱,笑得很开心。她的老公紧紧搂着她,旁边的家长倒是有点严肃。
这张照片后来是我在莉莉的朋友圈里看到的。
莉莉一连发了九张婚礼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她那颗巨大钻石戒指的特写,没有配什么连篇累牍的文字。
我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然后评论了一句“一定要过得幸福”,再然后我屏蔽了她的朋友圈。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那一刻突然觉得这样做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宽慰。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要从河南新乡回到厦门,继续上学。临走前,莉莉又请我吃了一顿饭,但这次只有她跟我。
“你个榆木脑袋,别再给我想出什么休学去打工的幺蛾子来了,把大学好好念完,不然你看我不把你这些破事告诉你妈。”
莉莉仍旧像儿时那样,时刻把自己装点为一个带着家长意识的角色。
我敷衍地点点头,嘴巴里嚼着没有味道的蒜薹。
“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打算去哪个地方发展?”
莉莉给我夹了一块肉,那整盘蒜薹炒肉里唯一的一块肉。
“北京或者上海吧,再不行去深圳也可以。”
正当我要回答她的时候,下意识地最终把那句话里的“北京”给吞掉了。
“好好努力,吃苦不要紧,千万别遇到点事就想打退堂鼓。”
我知道莉莉又要开始像个老妈子一样絮叨了。在她无休无止说的时候,我的一句话突然让她停了下来。
我说:“你真的不后悔一辈子就呆在这里了吗?”
她沉默了,放下了筷子,视线垂了下来。
我能看见她眼睛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来,就像那楼道里渐渐熄灭的声控灯一样。
她的手指不停揉搓着她另一只手上的那枚戒指,节奏紊乱、急促。
不知道过了多久,莉莉才徐徐开口:“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把那枚戒指摘了又戴上去,来来回回几次。
“我从北京回来后,在家养病,然后我爸妈就开始给我安排相亲,他就是其中的一個,没过多久就开始恋爱了,父母都见过了,觉得还可以,再接着没过多久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知道的,我这个年纪,所有亲戚都在逼着你往前走,我觉得他是个靠谱的男人,这对于婚姻来说足够了。”
“没有求婚,两家婚礼也合到了一起,只在他家办一次,婚纱照就是在旁边那个小公园拍的,一切简单又快速,感觉终于把人生一大半的事情给解决了。”
我也放下了筷子。
“莉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
莉莉打断我:“都这个年纪了,哪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就给我好好学习,别学我,听到没有。”
莉莉拿起筷子,又开始给我夹菜,这期间我们的视线再也没有交错过,但我似乎弄懂了一点,但似乎又更加迷茫。
我没再问下去,我们就坐在那家小店里,聊起小时候院子里的那些无聊的旧事。
莉莉笑着,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声音被淹没,盘子里的菜没怎么动,墙上的分针已经转了大半圈。
从餐馆出来,我没再让莉莉送我,我们就在那里分开。她往东,我往西。各自只剩下背影给对方。
可就在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穿过多少条交错的马路时,突然想起来我的钱包落在了刚才那家小餐馆里,我赶忙掉头往回跑。
我没有按照手机地图给出的路线,打算穿过一个商场按照最短的距离返回去。
我火急火燎地推开大门,绕过白花花的柜台,就在我路过一家珠宝首饰专柜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熟悉的颜色。和刚才坐在我对面,把菜夹到我碗里的那个人衣着同样的颜色。我停住了脚步,悄悄地观察着她。
她身前的店员仔仔细细检查着手中的一枚戒指,大概花了有十多分钟的时间才确认完毕。然后去另一处取了钱拿给她,她微笑地跟店员打了招呼,把钱揣进钱包里,离开了那里。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萦绕着的画面,是那枚镶嵌在绿色果仁中央的钻石发出耀眼的光。
那光甚至有些刺眼。
紧接着,我看到那刺眼的光一点点转移去了戴着这枚戒指的主人眼睛里。
主人的瞳孔也开始发出光亮来,一点一点地把整间屋子照亮。
可我清晰地看见,那心里面暗下去的一块角落,却怎么也没能被这光照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