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银手镯
2017-09-07王彦平
王彦平
我手腕上戴着一副银手镯,是老银子的,平平常常的传统老旧的式样,日子久了磨出柔和白亮的亚光,不知道已经传承了几辈子。如今的商店里早没有这种过时的老款式了。
我十四岁时,母亲把手镯传给了我。母亲说这是她小时候一直戴的。
我一直没拿这手镯当回事,嫌它老旧不时尚。这些年女人们时兴戴金手镯、金手链、玉手镯、琥珀、玛瑙,我就想摘下这副手镯,去买高档流行的手镯戴。
可是平时也有不少人见了我的手镯子,会说,这手镯好,你看银子多亮,看来有些年代了。我听了,就觉得这手镯子有点历史,也就犹犹疑疑一直戴着。
前几年间,我也曾把银手镯褪下来,戴过几天金手链,不过金手链很不方便,洗衣刷碗常不小心扯断;也戴过几天玛瑙手镯,冬天里觉得冰凉,叮叮当当不舒服。最终,重新载上了这副老银子手镯,舒适得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从十四岁戴上这副银手镯,我的手腕上就日日夜夜亮着这银镯子的光泽。随着岁月流逝,年岁渐长,我对这副银手镯感情越来越深,偶尔也会遥想这副手镯是从哪儿来的?我的母亲、我的外婆当年戴着它时,是不是也正是风姿绰约的花样年华?
母亲属于典型的关人,天生丽质。我反复端量过母亲十几岁的一张照片,梳着两条及腰的大辫子,可是只有一根辫子上扎着个红头绳蝴蝶结。我很好奇,问怎么只扎一个。我母亲说这还是借她同村的姐妹的。这样相片里她俩各自只一条辫子上有个蝴蝶结。母亲穿着一件格子袄,系带子布鞋,一手抚着辫子,小桃子一样娇小的面孔,眉眼盈盈,略显娇羞。
我问母亲怎么这么瘦小,母亲说,那个年代的人都营养不良,幸亏外婆每天起早抹黑地干活,做野菜,做苞米渣子饭。她能活到今天算是命大。从六岁上得了胆道蛔虫,蛔虫使劲往上钻,疼起来要人命,穷死了没钱医治,成个月地躺在北屋土炕上打滚嚎叫,大人成天忙活,家里孩子又多,都眼睁睁等着吃饭,哪顾得上还有个疼死疼活的大女儿,只等着老天照应能活下来。我母亲疼得哭叫不止,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只有几个用花生皮碾碎了做的粗糙饼子,哪能咽得下?干饿了好几天。老爷爷心疼这个孙女,说这个可怜鬼,就这么眼看着等死么?他给我母亲灌了一碗即墨老酒,说孙女啊实在没什么给你吃的了,你要是命大的话,喝了就好了。饥肠辘辘的我母亲,捧着老酒猛然喝下去,疼痛竟然减轻了,哪知到了晚上,被老酒药昏了的蛔虫苏醒过来,在肚子里开始了更加疯狂地折腾。可怜我的母亲死去活来,又嚎叫了几天几夜。
蛔虫不作怪的时候,母亲就变回了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从小就爱美,每天都要仔细梳理又黑又长又粗的长辫子,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粉色桃子一样的小脸蛋,眉清目秀。从照片里母亲那单纯闪亮的眸子,我可以想象出,如果没有病痛,母亲的少女时代应该也有梦幻,有憧憬,有每一个少女的短暂美好的青春快乐时光。母亲细细的手腕上带着这一副手镯子,要洗衣,做饭,挖菜,挑水,轮流抱大四个弟弟妹妹……或许,爱美的她,也会在干完活歇口气时,偷偷给自己缝制一个布毽子,一个布娃娃?……哦,我的母亲,我为小时候的你流泪了。
以往,我没有想过和我的母亲聊聊她过去的生活。今天,在我写到这副镯子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了。
母亲是1948年出生的。大概八九岁时村里搞合作社,家里的小牛被赶到集体,小牛身上成片成片地掉毛,饿得精瘦精瘦。她藏在门外看着小牛哭了。她餓得没力气,还要和外婆使劲推着磨盘磨面要到半夜。1958年“大跃进”之初,母亲参加过除“四害”的运动,那时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围剿麻雀,母亲说,许多被驱赶的麻雀飞不动了,会飞着飞着便一头栽到地上,一动也不动,只好等待被小孩子捉去。母亲说,看到别的小孩逮到一只麻雀时,母亲总是感到自己也浑身颤抖,心脏扑扑跳个不停。可以想象,瘦弱的母亲双手捧着小麻雀,那戴着一对儿银镯子的双手抖动不止。
大炼钢铁时期,母亲和小伙伴们主要任务是砸矿石,捡废铁和搬运物品等。母亲最怕的是就是搬运坩埚。每个坩埚足有三四十斤重。从村里搬到场院一趟有两里多路,每人抱一个,一天要往返三四趟,母亲的棉袄被磨破,一双小手被冻伤了,手镯子也会被碰撞发出叮当声响。
母亲说吃食堂期间,自己快被饿死了。开饭时一个大笸箩抬出来放在院子当中,一律是粗糙的棒子面或高粱面窝窝头,两只水桶里盛的是青菜、萝卜汤。大人们个个吃得肚皮鼓鼓的。我仿佛看到年幼的母亲,瑟瑟着被挤在大人群里,从人缝里伸手抓住一个窝窝头,手腕上一对银镯子闪着可怜的光泽。母亲说窝窝头又粗又干,拉得嗓子疼,简直咽不下去。一个多月后,粮食吃完了,开始吃地瓜;地瓜很快又完了,开始吃胡萝卜,胡萝卜吃完了,食堂只好解散了。村里大食堂前后没有超过三个月就“散伙”了。
大食堂解散后三年自然灾害接踵而来,人们吃饭成了大问题。外婆一家子绝望了,发了霉的地瓜干成了救命的宝贝,喂猪的糠成了主餐,地里的野菜,树上的叶子都成了救命的盘中餐。不是所有的树叶都能吃,有许多树叶不但味道苦,而且有毒,树皮也只有榆树皮能吃。母亲和外婆不分昼夜,要撸树叶,洗野菜,煮野菜,母亲成天在石臼里捣榆树皮,捣啊捣啊,手镯子跟着发出叮当声,累得腰直不起来。母亲的腿浮肿了,胳膊浮肿了,银镯子紧紧地箍住了手腕,勒出了深深的印子。
我母亲九岁时看到小伙伴们都上小学了,家里没人管自己,就自己跑到了村里学校,说自己也要念书。母亲说,那时念书也没有力气,因为整天饿得肚皮贴着后脊梁,除了干活,还要抽空抱弟弟妹妹,还要背《毛主席语录》,生病。
念完了完小又继续在家里干活,到了二十一岁,母亲就戴着她这唯一的宝贝手镯,嫁给了我父亲。
我问过母亲这副镯子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分果实”的时候,我外公分到的。“分果实”,就是打倒地主之后,农民们分了地主家的东西。外公把这副银镯子作为礼物,给了新婚的妻子,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生于1925年,是农历乙丑年,同时也是民国十四年。我记得鲁迅《故乡》写的辛亥革命前后十年的事,大概就在这个时期。农村普遍萧条,军阀混战,腐败的政治与武力统治中国。这一时期,中国经济停滞衰落,人民生活的每况愈下,工人大量失业,农民纷纷破产,各阶层人民生活也愈来愈艰难。外婆家里姊妹多,贫困状况可想而知。外婆没有念过书,只识几个字。
外婆和外公1944年结婚。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外婆是没有什么首饰的,这副银镯子,该是多么难得宝贵的礼物啊。不知道年轻的外公第一次拿出银镯子给外婆时,是怎样一种甜蜜情景,是不是外公亲自给她戴在手腕上?温柔的外婆一定很快乐很娇羞,少女的心,一定会瞬间被甜蜜和幸福充满。
外婆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女人,说话永远是轻声细语。外婆也很爱关,头发黑亮顺滑,在外婆梳头时,她用梳子一下一下慢慢地梳理着,有时候她会仔细端量镜里的自己,我往往被她那认真的状态所吸引,常常看得入了神儿。外婆穿的衣服没有艳色的,大都是深灰的、浅灰的、白的。外婆老年时,穿过几件灰色浅灰带点暗花的袄。记得外公给外婆买过一件兔毛背心,外婆总是拿出来给母亲看,笑呵呵着合不拢嘴。
外婆一辈子没走出周围方圆那几十里的土地。那个时代里,成千上万的中国女人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外婆也是其中之一。
外婆年少、年轻时没有一张照片。只是四十岁以后才有了几张。旧照片里,外婆面庞干瘦,乌黑光洁的发髻在耳后低拢,温柔善良地微笑着……
有时候我会想,在我外婆之前,又是哪个女子戴过这副银手镯呢?或许是一个羞涩的新婚妻子的压箱礼;或许是富人家女儿的一份陪嫁;或许,是给一个小孩子的爱心的百岁礼,她是不是也是一位爱美的小姑娘?它或许更远地来自前朝或者向前推溯至更远的朝代……每一个佩戴过这副银镯子的女孩,一定都曾经久久端详过它,抚摸过它,幸福感受着上一辈亲人给予的爱的祝福密码……在那些古老的岁月里,该有多少同样的故事,多少个不同命运的女子,多少个美丽的声音在表达着同样的祝福啊!
洁白美丽的银手镯,寄予了长辈无限的祝福,象征着对子孙后代美好的祝愿,凝聚了中国女人对于家庭、对于家族绵延不绝的爱。祖祖辈辈的爱,应该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了。
如今,这副手镯子,戴在我手腕上三十年了,天天耳鬓厮磨,相守相伴,越磨越亮。它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越来越与它感情加深密不可分,也越来越能理解到这手镯子带有祝福的意味。
当年,外婆对我母亲说,银有“安五脏,定心神,止惊悸,除邪气”的好处,你戴了这副银手镯,会一辈子幸福安定。
后来,母亲把手镯子戴在我手腕上时,也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