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礼物
2017-09-07彭熙君
彭熙君
爷爷已经离开我三十多年了,而我也早已年过不惑,随着阅历的增加,我却有一种越来越深刻的认识,那就是——人生是一场修行!每个阶段都会有自己的奋斗,每次奋斗也都有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这个你想要的结果,往往是在你想不到的时间,意外来临,就像爷爷给我的“礼物”!
就在我45岁生日的前几天,我去一家古董店里,想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东西,转了一圈,没有合适的,正准备告辞的时候,老板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姓彭啊?”(我和老板也不熟,只是经常来转转,他偶尔听小李叫我,知道我姓彭)我答应说:“是啊。”老板就唠叨着:“我这里有块碑,收了好几年了,一直也没拿出来,我看上面写的是彭氏家人立的碑,也不知道你看不看的中?要不你跟我进来看看?”我心中莫名一动,嘴里还没答应,脚步已经跟着老板进了里院。
里面是一个厢房,老板打开门,一股浓重的尘土味扑面而来。我看着他进门倒腾了好久,终于找到那块“石碑”了,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高大,就是一块长50公分,高30公分左右的小石块,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屋里太窄,老板退出去,才把我让进门。我慢慢俯下身,轻轻拂去石碑上的尘土,当我的指尖触到石碑最后的铭文的瞬间,一个名字如闪电般映入我的眼帘——彭永德!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石锤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眼前一下发黑了!所有的往事如决堤的水一下涌上了心头……我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我细细地读了一遍碑文,没错,这就是爷爷的名字!而且这块碑就是爷爷亲手撰制的。
我直起身,那一刻我有点眩晕,屋外的阳光照射在各种老物件上,尘土在光线中跳跃,像精灵在舞蹈,恍惚间,爷爷好像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又来到了我的面前,他那么慈祥地微笑着,颤抖的胡茬上还沾着我抹上去的糖粒,脸上深深的沟壑里溢满对我的爱怜,下一刻,他就会喊着我的乳名,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来抱我回家……“彭老弟!老弟?”老板的呼喊将我拉回现实中,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老板,这块碑多少钱?”可能我的失态让他有点犹豫,他嗫嚅着:“我收来的时候就是2000块,你加500,我就让给你。”我没容他说完,直接招呼随行的小李:“点钱!”然后,我自己进门,像捧起玉石一般,把石碑抱在怀里,走出了厢房。
看我如此恭敬,已经点完钱的老板有些诧异:“彭老弟,你和这碑有什么渊源吗?”我已无法掩饰满心的喜悦,我很骄傲地告诉他:“这块碑上的名字就是我爷爷,而且这块碑就是爷爷亲手制作的!”看着老板又惊诧又失落的表情,我很真诚地说:“谢谢你,让我在我45岁生目的时候能得到它!”老板摇摇头,连声道:“不,它命里注定就是你的!我收了它四五年了,给多少人看了,种种原故都没成交,就一直撂这了,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想起它!这是你们爷孙俩的缘分,与我无关。”
我抱着这块落满灰尘的石碑,如同唐僧捧着西天取来的经书,兴冲冲地直奔父亲家。摩挲着石碑上爷爷的名字,年已花甲的老父亲睹物思亲,既惊喜又激动,感慨地讲述道:“这是块;‘碑记!是八十多年前,你爷爷34岁的时候,彭氏宗祖发起组织同族人重修彭氏祠堂,你爷爷亲自在西子夼,一个叫碑青的大山临崖(专出碑石的地方)下,采下此石加工成材,并亲自刻字赠给彭氏宗祠。现在祠堂早已不在,此石有幸落下,竞被其疼爱的亲孙子收存,真是大海捞针,实属罕见,缘分不浅,这也是后世子孙得其福报啊!”
老母亲也湿了眼角,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你爷爷还是对你最好,他舍不得你这最当意的小孙子啊!你四岁的时候,什么还不懂,去看人家村里人结婚娶媳妇,好不容易捡来的一块糖,攥在小手里,拿回家填你爷爷嘴里,你爷爷要咬一半给你,你使劲闭着嘴,说自己有,其实哪有?就一块!……”我一边听着母亲的回忆,一边在清水中仔细地刷洗着爷爷留给我的“礼物”,有关爷爷的点点滴滴也从记忆深处慢慢浮上心头。
爺爷1903年生于王格庄镇彭家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农村汉子,爷爷还是一个老共产党员,1938年就加入中共地下党,解放后到土改时,一直担任村里的农会会长,可从来没有人叫他一声“彭会长”,伴随他一生的尊称就是他的手艺——“石匠”!
爷爷的石匠手艺是祖传的,而且他是我们那一片最出色的石匠!石匠这门手艺现在已经很少人了解了,其实,这是一门伴随人类时间最久的技艺,在所有的金属还没有出现的时候,石头是人类和残酷大自然斗争中,唯一能掌握的工具。而石匠也是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工程师”了。石匠又分为“粗匠”和“细匠”,“粗匠”指的是上山采原料的工匠,而“细匠”则是在家里把原石经过雕,磨,刻,做成精细的用具或是工艺品。一般粗匠干不了细活,细匠也很少去上山采石。爷爷没上过学,不识字,却天性聪明,一理通百理通,粗细兼容,什么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胶东最大的烈士墓——英灵山公墓,就是爷爷带着徒弟们历经两年时间修建的!
在我小的时候,就曾经听爷爷说过怎么选石头:“颜色是石头的脸蛋,硬度是石头的身板,再好的脸蛋没有好身板,那也抗不住锤!所以,孙子,记住了,不管是看石头还是看人,没有个好身板,没有个好德行,都是经不起敲打的熊货!”小时候懵懵懂懂,不知道爷爷话里的深意,现在自己也做了企业,越来越体会到爷爷的话是至理名言!我经常在单位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没有本领不可怕,本领可以慢慢学,但没有德行就无可救药了,因为德行是家庭和父母给的。谁也不能替别人的父母来补上这一课。”所以我选人最重要的标准,就是一个人的品德!——爷爷的教诲让我受用一生。
打石头看似简单,但真的要做每一錾都宽窄一致,粗细一样,不断不折,精致笔直,就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了。这其中既要有多年的功夫,还要有一定的天赋,许多人就是打了一辈子石头,打不出一只石狮子。爷爷无疑是充满天分的,他的作品可当得起“艺术品”之称了。可是随着科技的进步,机械化的普及,现在的雕刻加工更多的是机器的“作品”——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石匠这门从远古走来的“职业”,也慢慢地隐退消失了。
传统的遗失,对于我们来说,总是深深的遗憾——这也是我在做食品加工企业时的感触。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崇拜高科技,新工艺,可是经过百转千回,种种尝试,我发现老祖宗传下来的柴火大灶,却永远是最正宗的味道。人工揉出的面,大灶蒸出的馒头,就好像爷爷手中的石活,在用心的揉搓和敲打中,它们就有了那份机器无法赋予的灵性;它们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味道;它们就成为大自然独一无二的一分子!
是的,时代在变,生活在变,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可以改变的,比如说手艺!比如说传统!比如说家风!——它们应该是我们内心永远坚守的底线。
一直很喜欢《菜根谭》上一句话——“莫谓祸生无本,须知福至有因”!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寻找爷爷留下的痕迹,却始终未能如愿,这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遗憾。但这一次,这块“石碑”确实是我的意外之喜。爷爷1983年去世的,享年81岁,他“赠石并刻”的这块碑记诞生于民国廿五(1936年),到今天正好81年,两个八十一,正是九九之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但我更愿意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们的努力他能够看到,我们的企望他能够体会,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等待,需要在一个最好的时间,他才会把最好的,送给配得起的我们!
现在,我时常一个人独自摩挲着石碑,就会想起我七岁的时候,那时爷爷已经77岁了,高大的腰身已经有些佝偻了,村里放电影,我和爷爷一起去看电影,爷爷拄着拐杖走在后面,而我在前面跑来跑去,不是因为淘气,是我想把路上的石头都踢开,不要垫着爷爷的腿脚,爷爷这时候就会在身后“呵呵”地笑……那笑声一直镌刻在我的心中!时光变幻,岁月如水,时间会抹去一切有形的痕迹,即使刻在石头上的字迹,也会浅淡模糊。但只有留在心中的亲情和爱,才会在生命的大河中生生不息,永远传承!
爷爷一生不识字,但他用锤子錾子教给我们四个字——“踏实,认真”!
父亲不会石活,却写得一笔好字,他写给我的是——“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今天,我在厂区的墙上刻的是——“有信仰的踏实和认真,用匠人精神做胶东面食的守艺人”!
我相信,我教给我的孩子的,他们还会教给下一代,世事流转,家风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