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姥姥
2017-09-07张岩岩
张岩岩
上初中前,我是住在姥姥家的。从几岁去的,我没有记忆。姥姥说,最先去陪她的是姐姐,因姐姐爱哭闹,等我能离开妈妈的怀抱了就换了我,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吧。我只记得最早的时候姥姥住在一个四合院的东厢房里。北屋和西厢房是大姥姥家的,南屋和东厢房是姥姥家的,舅舅成家后四间正房给了舅舅一家住,姥姥只身一人住在东厢房里,所以就先后接了我们姐妹去做伴。
等我有记忆的时候,姥姥已经搬出了厢房住进了新盖的三间红瓦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庄稼人盖三间大瓦房不容易。姥姥在操办了儿女的婚姻大事后,凭借一个女人的一双手再盖起三间新瓦房想来更是不容易。姥姥的三间红瓦房是她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在我的记忆里,姥姥是整天到晚抱着花撑子绣花的。小到吃的、穿的、用的,大到儿女的婚姻嫁娶、盖房子,都凭借她的一根绣花针一针一线绣出来了。常常是我睡一觉醒来,灯亮着,又睡一觉醒来,灯还亮着。“姥姥,你怎么还不睡觉?”有时候我会迷迷糊糊地问上一句。“快睡吧,好孩子,我绣完这二十根线就睡啦。”姥姥绣花是有“定额”的。今天上午要绣完多少根线,开工之前都会先數出来,一般都是二十根一组。一组线一口气绣完,中间一般不会停下来去做别的事情,而且还要看着时间,检验完成的快慢。绣得快了就奖赏一下自己,伸个懒腰、转转脖颈,慢了就加快速度绣下一组,争取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冬天的时候外面天太冷,不能出去玩,我只能守在炕上看姥姥绣花。姥姥戴着老花镜,捧着花撑子,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准确地把针尖落在那些花花草草的轮廓线上,两只灵巧的手拉动针线上下飞舞,震得撑子上的花布砰砰作响,一会儿一朵朵花儿、一个个叶瓣就立体起来。姥姥绣花是出了名的又快又好,放花的都爱把花放给她这样的好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经常啧啧称赞,“这老太太一点不输年轻人。”
其实我心里更清楚,姥姥老了,手头慢了,虽质量不差,可是速度远远赶不上年轻的时候,一件成品的总体速度只所以比别人快,全靠时间拼出来。晚睡早起,一天只睡几个小时,剩余的时间全用来绣花了。姥姥很要强,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夜里绣花,她在玻璃窗上挂上一床大棉被,窗帘太薄,容易透亮,棉被厚实,透不出去亮光。年轻人爱凑到一起,一边绣花一边聊天,姥姥不太喜欢凑大堆,她说说笑耽误时间,影响绣花的速度。更多的时间她自己在家里绣,如果哪天有人来说事情耽误了时间,晚上就要多绣一会,一直把当天的工作量完成才肯休息。
当然了,姥姥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这时候她就给我讲故事,讲的最多的是她当年怎样携儿带女去寻夫。“那一年,你妈妈四岁,你舅舅三个月,你姥爷就去当兵了,一去无踪,再也没回来。”故事总是这样开头。“解放了,跟他一起去当兵的人或是回来了,或是有了音信,可是你姥爷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半点音信也没有。我抱着你舅,领着你妈到处去寻找,听说哪里有驻军,哪里有部队经过,我就到哪里去。有一次下的那个大雨啊,瓢泼似的,我们娘仨差点没回得来……”姥姥讲的时候,语调平静,不急不慢,没有悲伤,没有哀怨,没有眼泪,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又像在自言自语。我那时候太小,还没上学,似懂非懂的,不能理解姥姥的心情,也不会安慰姥姥,只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不轻松,不能问这问那,只能默默地,静静地听。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有了些人生阅历,回头想起这些,不免一阵阵心疼,心疼一生辛苦的姥姥。
姥姥是坚韧的,面对生活的变故,她没有被打垮。她以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不足九十斤的瘦弱之躯独自撑起了一个家。不仅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还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给自己改善了居住条件。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爱干净的,无论是住厢房还是新房,都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的头发总是梳得熨熨帖帖、一丝不乱,衣服总是穿得体体面面。她最痛恶的是头上的白发,早先的时候是哄着我,在她绣花的时候,或站或跪在她的身后替她拔下来,再后来就是买来染发剂又哄着我为她染发。有时候我急着出去玩很是不耐烦,“街上许多老太太都是白发,没什么不好看的!”姥姥总是一扭脸,瞅我一眼,“不好,不好看,还是黑发好看!”即便后来染发过敏,眼睛发红,她也不肯饶了那些白发。她还喜欢扯布做新衣服,特别是年老了手头宽裕的时候,她总是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咱不能穿寒碜了出门让人家笑话。宁愿少吃一口饭,也要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了。”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考试没得第一,每次都把我数落得泪流满面,我不是为没考第一难过,而是生她的气。她还不能容忍养的鸡把院子给糟蹋脏了,她会边收拾边拿着笤帚打它们,妈妈送给她的那些鸡真可怜,如果只是乖乖下蛋就好了。姥姥痴迷于绣花,她是没有耐心养小鸡仔的,每次都是妈妈养到能下蛋了再送给她。姥姥还有个习惯,每晚睡觉前,拿着煤油灯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照上一遍,然后才能安心睡觉。我升初中后到镇上去住校,表弟接替我给姥姥做伴,我不知道这个习惯后来有没有改变。
你别以为姥姥胆子小,有时候她的胆子也挺大的。姥姥日夜绣花,绣花的进度往往超过放花的周期,她可不舍得耽误一点工夫,会让爸爸从城里带花回来,可是爸爸工作忙,有时候一两周才能回家一趟,还是不能周全此事。姥姥就自己去拿花,我记得她最常去的一个地方是界牌村。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界牌村离我们村有多远,刚刚百度了一下,现在的沥青公路7.4公里,那时候路不好,曲里拐弯的肯定比现在远。姥姥应该是不擅长走路的,她小时候得过腿疾,有些罗圈腿,缝裤子时每次都嘱咐妈妈裤腿要宽些,以掩饰不完美的腿型。她小时候还缠过足,虽说后来因忍受不了放开了,可小脚趾已经变形了。尽管如此,姥姥是闲不住也是劝不住的。每次天不亮就出发,天亮了就在人家门口等候了。放花的是庄稼人,只早晨放一阵,并且花源少,去晚了就没有了。我只陪姥姥去过一次,姥姥不带我,我哭着闹着不肯自己留在家里。这下麻烦大了,我走累了不肯走,再累了就哭,回家来还哭。脚背上出了一个大气鼓,足有花生米大,还很疼,姥姥就抱着我的脚不停地给我揉。有了这次经历,我就乖乖地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姥姥会轻轻叫醒我,告诉我她从后窗爬出去,我在里面把窗户插上去,这样动静小,我还不用到院子里去挨冻了。姥姥走了以后,我在家里害怕得要命,拿被子盖上头,一边自己害怕,一边替姥姥害怕。
姥姥还真经历过两次险情。一次大雾,出村不远她就迷路了。凭着感觉走,结果天亮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正转悠着,隐隐约约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循着声音她突然有了方向感。本来出了村是往西北方向走,结果她转到了离村三四里路远的东北山上,早上八点多才精疲力尽来到了我们家(我们家在村东,姥姥家在村西头),被妈妈好一顿埋怨。还有一次走出村五六里在一个窑厂附近,她突然间迈不動步了,脑袋瞬间炸大,感觉足有一个抬筐大,意识到不好,可能是遇到什么了,她猛着胆子四周望了望,看见西面山上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是狼!还好,离得比较远,附近就是窑厂,还亮着灯,姥姥就走了进去,里面有两个工人正在加班干活。她在里面躲避了一下,天亮了才重新赶路。按理,应该再不敢了吧,可姥姥之后还是我行我素,只是时间稍微有些调整,因活计好,时间久了,放花的也给予一点照顾。我问过姥姥,“不怕遇到断道的吗?”姥姥说,“我一个老太婆,又没带金银财宝,谁断我干啥?”
村里人愿意找姥姥保媒,她也乐此不疲。抱着花撑子这家绣几天花,那家绣几天花,在边绣边聊中红娘就做成了。也有在漆黑的夜晚,她牵着我的手跑东家跑西家,全然不顾耽误了她绣花。也有做不成的时候,她总是说“缘分不到”。答谢媒人的礼品往往是几斤桃酥。她会这家半斤那家半斤分给街坊四邻,自己只留下半斤。我很不高兴,“姥姥啊,怎么都分给别人了,咱自己一点也不比别人多呀?”她总是说,“这是规矩,不好自己吃,就该分着吃的。”街坊四邻知道姥姥绣花,手头有点闲钱,特别是后来县上给了她烈属待遇,每季度会有人来给她送抚恤费,谁家有应急的事手头没钱会来找她借,每次她都痛快答应,还钱的时候有的会带一把鸡蛋来答谢,这个礼,她是坚决不收的,她总是说,“人家有了难事才来找咱,咱能帮就帮点,不能要人家的东西。庄稼人都不容易。”一点礼物有时候反反复复好几趟才能推谢掉。
姥姥后来绣花的积蓄,在舅舅家盖新房和我们家盖新房的时候都帮衬了出去。姥姥从来不要子女的赡养费,她曾豪言过了八十岁也不放弃绣花,那势头是要活到老干到老,可惜她没活到八十岁。姥姥不知道,在她去世十多年后,国家有了新政策,像妈妈和舅舅这样未成年时没有享受国家抚养费的烈士子女,每月给予一百三十元生活补助。如果好政策能来得早一点,姥姥的日子一定能过得轻松一些。
姥姥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前几天突然做梦梦见了姥姥,写下跟姥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