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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的小路

2017-09-07杨贵峰

北极光 2017年5期
关键词:喜子山芋虎子

杨贵峰

(一)

隆冬时节,一辆大巴车呼啸在山间的公路上。

北方的山岭没有南方的山俊秀,但也大气磅礴。沿山的岔路很多,每条小路都通向大山深处,连接着一个个庄子。从早上到午后,全喜坐了半天车,熬煎得受不了。全喜不时变换姿势来抵御长途奔波中的焦虑和困顿。刚进山的时候,全喜就开始数车窗外不时闪过的岔道。从异乡到家乡,那些路口渐渐熟悉起来。数累了,就闭一会儿眼睛再数,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像是一只经过剧烈运动的猛兽困乏得耷拉着脑袋。回家的路很长,还得忍耐几个小时。

全喜一副疲劳昏睡的样子,看上去睡的很沉,但他脑海里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止过想象,他想家,想家里的妻子和儿女,不知他们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他想自己在外打工这几个月的每一天每一夜,想工地上的人,工地上的事情,想得他眉头紧锁,一张脸像这车窗外的冬天一样寒冷。想着这些,全喜不禁泪眼迷蒙了。

初夏时,全喜经人介绍来到这个山头打工。他们的任务是将一个个山头夷为平地。他们在山上挖土采石,将山上的土方运到山下铺路,山上的石头采出来后,要么运到山下去修桥洞,或给公路做护坡。虽说现在都是用挖掘机挖土装车,但人工劳力是一刻也离不了的。山上有石头梁子,要用雷管和炸药去爆破。这几个月里,全喜他们所干的大部分活就是炸山。炸山这种活暂且不说苦和累,想想那危险劲儿就-q人毛骨悚然。整个过程其实很简单,就是打眼、装药、点捻子、启爆这几道工序,只要操作科学得当,其中的险情可以避免。但偏偏就是遇到这么一群胆大心粗的庄稼汉子,干起活来没头没脑,拿生命不当回事,以至于几个月来,工地上砸伤人,炸伤人的事故接连不断的发生,工地上的工人不断更换,老的走了新的又来,跟走马灯似的。工头请来了技术员,讲了几堂爆破技术课,又制定了几项安全工作条例,可作用并不大,工地上仍然隔三差五的出事。

全喜亲身经历过好几次事故,就发生在他的身边,他能安然无恙地度过险情只能说是一种幸运。干活的时候人一定要机警,有些事情是谁都意料不到的,还得多长个心眼。全喜第一次看见有人被炸伤是夏天刚来的时候,那天很热,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在地上,全喜他们正好在山上放炮。他们选择好一处石头缝,向里面填炸药。填充炸药很有讲究,一定要填实填满,如果炸药填不结实,那么爆炸后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起不到爆炸预期效果。因而工人们一般将装好的炸药用木棒轻轻捣进石缝里,压紧压结实后才开始启爆。但是那天工地上的小马硬是用一根铁锹棒使劲儿向石缝里填,劲儿使得太大,天气又那么热,突然间那些炸药被直接引爆,随着一声巨响,小马就倒在了血泊里。这一下把全喜和另外几个工人当场吓呆了,醒过神来,大家连哭带喊将小马送到医院。小马受了重伤,在医院里两个星期后才脱离了危险,两个月后才得以出院。一条命虽说保住了,但却被毁去了容貌,脸上溅满了青灰色的石頭星子,成了这座山永远烙在他脸上的印痕。

有些工人不想干了,他们想离开,但工资却不好要,老板总是一推再推,说资金紧张,过些日子再来,实在推托不过的,就先付一部分,把人打发回家。这样做使得一些人不敢走,又留了下来,个别人索性剩下的工资不要,早早回家去了。干活的人走了又来,不管如何更换,这工程却是一天也没有停歇。说实在的,全喜早就想走,天寒地冻的,活儿越来越不好干,可是没办法,老板为了赶工程进度就是不让停工。

出了一次事故之后,工程终于停了。工地上有个叫李宾的小伙子,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滚石砸伤了。大伙儿把李宾送到医院,就去找工头说理。老板这些天一直在躲避,很多人都来找他算账。大多都是些以前在工地上干过活的工人,因为受伤住院,所花的医药费没人出,他们就来工地上找老板的麻烦,还说要是不给解决,就去法院告状。几天后,工头通知停工,所有的人放假回家,来年春天开工。

全喜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他的工资到底还是没有领全。昨晚工头把他叫了去,工头说这段时间工地上出了很多事故,公司花了很多冤枉钱,眼下资金有些紧张,每个人先少发一个月工资,等明年春天开工的时候,保证一分不少。全喜知道这是老板怕工人们摞挑子不干而故意使的伎俩,就和工头吵起来。争吵了半天也没用,只好先回家。

大巴车一路向南,似乎在追着太阳走。

平坦的公路一下转了个大弯,然后就一路下坡,大巴车像离弦的箭飞驰而下。全喜看着车窗外冬天的旷野,村庄渐渐地稀少,远处的野地里不时闪过一片秃裸着枝枝杈杈的树林。全喜知道离自己的家不远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沙蒿柴、鬼刺草、还有那沙丘上零零星星散落着的野芨芨草。

大巴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来,放下全喜后,又呼啸而去,消失在远处的山梁子后面。全喜下了车,顺着回家的小路走去。此时,全喜离家还有半个小时的路要走。而这条小路是那么熟悉,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路口就是家的标志。

一辆三轮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全喜闪到路边让开道路。那辆三轮车开到全喜前面后突然停了下来,开车的人冲着全喜大声喊:喜子哥,是你么?快上车吧。

全喜仔细一瞧,原来是村东头的张三虎,顿时来了精神,全喜几大步跨过去跳上车,大声说,三虎,我正愁着啥时才能走回去呢,你可真来的及时,你们这是干啥去了?说着全喜跳上了三轮,喊了声,开车!

全喜跳上车才注意到车厢里还有三个人,都和自己是同一个村,以前见过面,也算相互认识。只不过此时这几位一个个乏不拉嗒的,像是干了重活后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三个人只是和全喜打了个招呼就不再说话。全喜手里提着两个手提袋,那是他给家里买的一袋柑橘和给两个娃儿买的小吃了。他没舍得拿出来让他们,全喜有些尴尬,好在那几人都并不注意这些,他们各自蜷缩着身子躺在车厢里的麦草上闭目休息。

全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向三虎道了声谢,三虎说谢啥,都是从小玩大的好弟兄。三虎把车开出去十来米远时又停下来,对全喜大声说,喜子哥,说不定我晚上还找你有事,你在不在家?

全喜说刚回来哪能不在呢,你有啥事就来。张三虎应了一声,开车走了。全喜快步向家里走去。

(二)

全喜的家在一块高台子上,有三间瓦房,和周围的十几户人家都是一种摆设,这些家户大都没有院墙。全喜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和一个四岁多的儿子,女儿小娟已经开始上学。

两个孩子正好从屋里出来看见了全喜,欢喜得很,老远就跑过来连声叫着爸爸。全喜一把抱起儿子,在脸上亲了亲说,乖小宝,想爸了么?小宝说:想!嘴里叫着爸爸,小眼睛盯着全喜手里的塑料袋,一把抓過去。小娟见爸爸抱着小宝,也就边走边拽着爸爸的衣襟,小宝不让,小娟用手拍了他一把。小宝还手,三个人又嬉又闹地回了家。

全喜的老婆凤瑛正在炉子旁洗碗,见全喜回来,赶紧放下手中的活。

回来啦!小宝快下来!凤瑛走过去从手里接过小宝,说这么大的娃儿了进到屋里还抱着,也不嫌累得慌。全喜说没事,就坐在炕头,全喜伸了伸懒腰说,总算是回到家了。

凤瑛问,你啥时坐的车,路上累不累?

累倒是不怎么累,就是坐了一天的车,现在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一整天没吃饭,肚子也饿得直叫。

我和娃儿们刚吃完,要不我去给你做一碗酸汤揪面?

嗯,做啥都行。

全喜斜靠在炕头,凤瑛拉开一条棉褥子替全喜盖在腿上,就忙活着做饭去了。全喜端详着这屋子里的几样简单的摆设,和他临走的时候没啥两样。炕上可真是又暖和又舒坦啊,全喜闭上眼睛才几分钟就打起了呼噜。小娟和小宝争抢着吃了几个桔子,把橘子皮放在炉盘上烤,整个屋子顿时弥漫着一股橘皮淡淡的香味。

全喜被女人叫醒,吃了一大碗酸汤揪面,摸着肚皮打了个饱嗝。凤瑛将炉火压好,然后再把孩子们扔下的糖纸和枯皮打扫干净。全喜问,这几个月我不在,家里过得还好吧?

好啥好,都快把人苦死了。凤瑛一边上炕辅好被褥一边发起牢骚,开始理怨起来。凤英说,秋忙的时候你不在,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个人,两个娃儿,大的要上学,小的整天调皮捣蛋,让人抽不开身,地里的那几块玉米和豆子还等着我收,我只好带着小宝下地干活,你在外面想过家里的活都是怎么干完的吗?凤瑛诉起苦来。

我知道这几个月我不在家,家里家外就你一个人操心,受了很多苦。我这不是回家了么,以后的活我多干点,你好好歇几天。

不说这些了,这天寒地冻的,你能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凤瑛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全喜的手在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全喜说,给你。凤瑛抹了抹眼泪,睁大了眼睛。

这么多钱,是你挣的?

这是八千多,还有两千多没要回来,工头说来年春天开工后给。全喜看她有些兴奋,心里美滋滋的。男人的自尊有时候需要用钱来保证。

这些日子我正为钱的事发愁呢。凤英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油盐酱醋,人情往来,全没个指向,逼着我隔三差五地向人借钱,有时候低三下四受人脸色不说,还借不来。再说,我也不想向人张口,借钱也是人情。

嗯,咱也不能欠的人情太多。全喜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问,咱家的玉米你还没卖掉吗?有几块田的黄豆,我走的时候长势很好,今年应该有个好收成。

一共收了四十多袋玉米,五、六袋黄豆,还有夏天收的十几袋麦子,我一斤都没卖。有人来问过我,如果咱家要卖玉米的话就吱声。我说你不在,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等你回来再说吧。

全喜说,那我们今年的收成比起往年可强多了。

为了这个家,我省吃俭用的,走亲戚串门子,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你回来家里就松宽了,我要买件衣服,还有两个娃儿,穿得太寒酸了别人会笑话我们大人是邋遢鬼。

买,一定买!全喜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说,你算着日子,我们一家人去跟一趟集,我给你们多买几件,挣了钱就是要花的。凤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凤英说,你还不知道,咱家的玉米没卖掉倒成了件好事。这两天玉米的价格比秋天刚收的时候涨了一毛多钱,而且可能还要涨,咱家的玉米放在那儿就涨了好几百。往年你在家的时候,都是玉米刚打下来就卖得光光的。

凤瑛说话间不免有些神气起来。她给家里增加了收入,全喜自然也很高兴。他调侃说,这么说我不回来倒成了一件好事,还是别回来好。

凤瑛听出他话里有话,顿时有些生气,她呶着嘴说,当然是好事,把我苦死了也是好事,你再娶一个。凤瑛边说话边把手里的钱塞到了枕头底下,她拉了床被转身躺下,扭着身子不再理睬全喜。全喜见她生气了,笑着说,再娶一个,也还是要娶你,你是咱家里盛钱的匣子,没你可不行,那咱家不就成了个大漏斗,一头进一头出,到最后自己一场空,啥都没剩下。全喜说着话逗凤瑛开心,也跟着挤进被窝。凤瑛脸上泛出一丝红晕,转过身对全喜说,小声点,别把娃儿吵醒了。你个不要脸的,啥时候变得越来越会哄人了。

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等到了全喜家的门前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全喜意识到家里可能有人来了,家里没有砌院墙,如果晚上有人来,他的警觉性会很高。

全喜冲着门外大声喊,谁呀,谁在外头?

喜子哥,是我,三虎子,我找你说件事。原来门外来的人是张三虎。全喜两口子一阵惊慌,凤瑛刚脱了衣服,脸一下子羞得红扑扑的,着急地小声问全喜,这可咋办呢?

全喜说,你紧张啥,这是咱家,没啥好怕的,你蒙着头睡你的觉,我去看看他到底有啥事。

门开了,三虎子站在门外。

喜子哥,这么早就睡啦,不好意思打搅你了,我实在有点急事让你帮忙,也是件好事。

全喜说,睡倒是还没睡,只是这么晚了,有啥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三虎说,这大冬天的,外头冷得慌,让我进去说吧,可别把你弄感冒了。全喜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件线裤,确实很冷,他向屋里看了看,见女人睡在炕上捂得严严实实的,就让三虎进了屋。

三虎子进屋后,眼睛向炕上瞥了一下,随即在门边的小凳上坐下来。全喜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小子有啥事快说,小声点,你嫂子和娃们正睡着,别吵醒了。

喜子哥,是这么回事。我想找你明天一起去干活,你今天在车上都看到了,那几个软蛋干起活来孬得很,还尽打退堂鼓。

干活?这个……明天恐怕不行,我才回家,正想歇几天呢。

喜子哥,就这么几天的活,一天能挣两百呢,错过了机会你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一天能挣两百,真有这么好的事?干啥活能这么好挣钱?一听说挣钱多,全喜也来了精神。

喜子哥,其实就是吃点苦出点力的事。我们开着车去甘肃那边装山芋,给人家装车,干好了一天能装个四、五十吨,每装一吨人家付二十块钱劳务费,几个人合起来一天能干一千多块钱的活,每人不就能分两百多吗?

真的?光是搬几袋山芋一天就能挣两百?

可不是吗,我这么晚来找你,咋会骗你呢,只是别小看了这几十吨山芋蛋,搬起来可是很苦的,不过我知道出点臭力气对喜子哥你来说不在话下,就看这钱你愿不愿意挣。

这样啊,那我想想,明天答复你行吗?

哎呀,你还想什么,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发,说好了我就来叫你。

这个……那你明天早上来,我没啥事就去。全喜还是有些犹豫。

三虎高兴地说,我可就当你答应了。我明天早上来叫你,记着要说话算数。

三虎死皮赖脸地让全喜答应下来,赶紧起身回家。全喜将他送出去后正要转身进门,听三虎又在喊他,全喜问三虎还有啥事,三虎说,喜子哥,记住明天要干活,你可别把腰闪着了。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三虎子见全喜生了气,呵呵笑了两声,一溜烟走了。

全喜回到屋里,钻进被窝,这时凤瑛把头探出来,问,你答应他啦?

嗯,那么好挣的钱,干嘛不答应。

那么远的路,这大冬天的,什么一天挣两百,要我说给再多也不去。

那你给我找个一天能挣五十一百块的活,现在挣钱不容易,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我看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这么不要命的干,你累垮了,我和娃儿咋办?

不就是搬几袋山芋蛋的事嘛,我去山上放炮,那么危险的活你都让去了,现在咋这么说。全喜说,我看你对人家三虎子有成见才是真的。

凤瑛又刷地一下脸红了,有些气恼地说,那个三虎子可真是个冒失鬼,都这么晚了还向人家里闯,刚才真是羞臊死我了。

全喜笑了,看到妻子在被窝里闷了半天,果真是一脸红润,娇羞得可爱。全喜调皮地说,那我看看你现在还羞不羞,臊不臊?说着他将凤瑛抱紧。

凤瑛推了全喜一把说,别,别,你明儿个还出远门干活呢。

干啥活都没有你重要,几个月没回家,想我了吗?

(三)

笠日清晨,凤瑛起来生火做饭。切了一小碟凉拌咸菜放在炉盘上,把全喜叫醒。全喜洗脸吃饭,饭还没吃完,三虎子就开着三轮车来了。车上另外还有三个人。凤瑛盛了碗米饭用塑料袋包好给全喜带上,让他在白天饿的时候吃。全喜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凤瑛送出去,看全喜上了车,凤瑛对开车的三虎子说,三虎兄弟,开车慢点,啊!三虎说,嫂子,放心吧,没事。说话间车已经开出去了。

天还没大亮,几颗星星依然在天空中闪烁,一轮红日渐渐升起,朝霞映红了东边的山头。三轮车在山道上狂奔,掀起一路灰尘,轰隆隆的声响惹得村子里的狗狂叫不已,直到三轮车的影子消失在通向公路的乡间小路上,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才又恢复了平静。

车厢里放着一些干麦柴,全喜感觉有些乏困,就把棉衣裹紧了些,躺在麦柴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全喜一觉醒来,他们已经走一个多小时路了。全喜问同行的王顺,这是到了哪里。王顺说已经不是咱宁夏的地界了。全喜将信将疑,感觉有些新奇,向四周看,果然有些不一样。这里的沙丘少了,山大起来,公路弯弯曲曲绕着山盘旋。土黄色的山在寒冷荒芜的冬季,一片辽阔。太阳已经老高了,风刮得也没有昨晚那么大,只是扬着一些沙尘,有些迷眼。

三轮车停在一个叫杜家柯的小村庄。说是小村庄,其实是个很陈旧的大寨子,寨子四周的墙由笨重的城砖砌成,破旧不堪的墙面斑斑驳驳,上面还很多的小坑和小孔,全喜听那几个人讲,这些都是过去战争时留下的弹痕。再看看寨子屋顶上的破瓦,早已残缺不全,甚至还有很多缺口。全喜猜这个寨子大概有一百多年了。过去地主有钱人都住在大寨子里,而穷苦百姓大都住窑洞里。全喜也确实在村子里看到了一些窑洞,只是里面早就不住人了。寨子的四周盖着很多新式的砖瓦房,和这个破旧的土寨子比起来反差很大。

全喜和三虎共五个人走进寨子里的一个大场院,活找的很顺利,都是已经提前定好了的。还没开始干,那场面就把全喜给怔住了,场院中间停放着三辆长马槽的大货车,再向里全喜看到了一个彩色的“山头”,那是用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塑料网兜包装好的山芋,一堆一堆的看得人眼都花了。全喜的头皮开始发麻,发起愁来。

他们今天任务是将六十吨山芋装到这三辆货车上,老板交代清楚后就进了屋,全喜和三虎几个人开始装车。几个人当中王顺的年龄稍微大一些,负责装车,站在汽车马槽上将全喜和三虎他们搬来的山芋一袋一袋接过去,撂在车厢里。每一袋山芋也就是七八十斤,并不是很重,如果是一袋两袋,以全喜的气力不沾衣襟就能轻飘飘地扔到车上去。可眼下这山芋袋子堆得像小山似的,很耗体力,不能蛮干,全喜这么想着,看其他几人一会儿腆着肚子抱,一会儿用肩膀扛,过一会儿又背在脊背上。无论是哪一种姿势都不能坚持太长时间,抱的时间长就感觉腰发酸手发麻,背在身上走起路来要躬着腰,压得脊背很难受,扛在肩膀上还好一点,可是歪着脖子使太大的,时间长也疼得受不了。

半個多小时过去了,他们装了还不到半个车厢,全喜已经出了一身汗,不得已脱下棉衣继续干,可脱下棉衣背山芋就像是有几把刀子刺在身上,疼得难受,扛在肩膀上的时候,把全喜的脖颈磨得发红,而且山芋从地窖里运来的时候上面带着许多沙土,这些沙土从网兜里撒落到全喜的脸上和衣服领子里。全身上下都在流汗,汗水和这些尘土和起了稀泥,身上难受还好,主要是脸上原本干巴巴的,此刻却沾满了汗泥,再加上天寒地冻的,全喜的脸冻得有些发青,干活的时候又胀得发红,况且活还在继续干,汗水也还在不停地流。全喜觉得快要坚持不住了,再看看其他几个人也都和他一个模样。全喜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最起码不能让三虎子他们几个笑话自己,要不然这人可就丢大了。

下午干完活回家的时候,张三虎果真递给全喜两百块钱,他说,喜子哥,今天我们一共挣了一千多,给我的三轮车除去一百,剩下的钱我们每人二百。全喜接过钱,他没啥意见,人家张三虎开车费神,车又耗油,多分几个钱也是应该的。

回到家的时候,三虎子说,喜子哥,今儿个咱们干得不错,明天接着干,你记着起早点啊!

全喜说,还不错呢,干这活太累人,我有点扛不住。

喜子哥,你扛不住那咱们几个谁还能扛得住?我看趁天气好,我们抓紧时间再干上几天,这杜家柯的山芋不多了,我们再去刘家柯,转过几个山寨你就是想再干,恐怕就找不上这活了。

三虎子开车走了,全喜回到家里,凤瑛做好了晚饭等他回来,一进家门全喜就看见炉子上的小锅里正炖着一只鸡,煮沸的肉汤咕咕咚咚响着,屋子里热气腾腾,香味儿扑鼻而来。全喜问,家里又没啥事,你宰鸡干嘛?

凤瑛说,昨天不知道你回来,今天宰只鸡,让娃儿们也跟着你沾沾光。全喜看到墙边的脸盆架上凤瑛倒好了洗脸水,全喜洗了把脸,把毛巾泡在水里洗了几把,然后将脖子、身上擦洗了几下。凤瑛将做好的饭菜和鸡肉一起端上桌。凤瑛问全喜,你们明天还去吗?

这活不好干,受苦受累又挨冻,再说路又远,去不去我还没想好呢,刚刚下车的时候三虎子说还想让我再干几天,你说去不去?

你想干就去,不想干就算了,反正咱家少那几个钱还不是照过。

看你说的啥话,等于没说。全喜叹了口气说,要去干这种活也得先做好准备才行,你去找几块海绵来,用针缝在我干活穿的旧衣服上,缝在后背上,别看那些山芋袋子,背着的时候就像是刀子戳在身上那样疼。凤瑛应了一声,向全喜碗里夹了块鸡肉,小娟和小宝这时也在一旁,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四)

全喜跟着三虎子他们干到第五天下午回家的时候,三虎子把工钱如数发给了全喜说:“喜子哥,这活干的差不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想多买点儿山芋回去。

全喜说,带点就带点,你可别带太多了,我们都摞在这儿就成。

那是当然,我们怎么来怎么回,你放心好了。

回家的时间比前几天稍微迟了一些,狭小的车厢里又多放了几大袋子山芋,高出车厢一大截,上面扎了两道麻绳。几个人只好坐在山芋袋子上,用手抓着麻绳,摇摇晃晃地向回赶路。

落日已然下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空中只剩下一抹绛红色的霞光留守在西山边。山风刮得的越来越急,迷得人眼睛不敢睁大,对稍远一些的路况根本看不清。全喜几个人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又不敢闭眼,手里紧抓着麻绳,哪敢大意。不过他们只要再忍耐一下,再拐个弯,翻过两座山梁就到家了。

三虎子不是铁打的汉子。几天下来他又开车,又干活,有些熬不住了。前面路上有个坑,他没看见,等到了跟前发现时晚了。三虎子本能地拧了一把方向盘,三轮车前轮过去了,后轮开到了土坑里,车身猛烈地震荡了一下,左边的车轮跳了起来,离开地面很高,差点翻了车。三虎子急忙踩刹车,车身甩了两下,车上的人紧紧抓住麻绳,但绳头放松开了,全喜身子下坐的山芋袋子被甩出了车厢,情急中全喜抓了抓麻绳,没抓住,最终他和几袋子山芋一起从车上摔了下去。全喜的身子像皮球一样顺着公路的南坡滚落,装山芋的袋子袋口被撞开了,满袋子的山芋蛋像鹅卵石一般砸向滚落在山沟里的全喜身上。山沟不太深,里面还有一些枯黄的茅草,但全喜仍然摔得很重,当场昏了过去。

全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全喜微微地睁开眼睛,看到凤瑛坐在床边。她抬起红肿的泪眼,看见全喜醒了过来,便忍不住抓着全喜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我……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全喜感觉浑身疼痛难忍,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

在医院里,你出了车祸。凤瑛哭着说。

那……他们几个呢?

他们几个都好好的,就你……你都这样了,还管别人干嘛?

那我们啥时候回家,我想回家。

还想回家呢,看你人都成啥了。

全喜才发现自己一只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只脚上也固定了石膏。浑身疼得厉害,脑子里昏沉沉的。

全喜问,给医院交钱了么?我这伤是不是要花很多的钱?

钱的事你别管,花再多钱也要把你的伤治好!

那……到底交多少?

医院让先交了五千,说可能还不够。我在外面挣的那几个钱怕是要花光了。全喜有些伤感,眼眼闪动着泪花。

今天早上,我去三虎子家里大闹了一场,刚才三虎子送来了三千块钱,你的医疗费他也得出一些。

你去找人家干啥?三虎子也是一片好心。

你别管这些了,人家都说他应该负责任,你安心养病,我们娘儿仨还指望靠你过好日子呢!凤瑛说得心理难过,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全喜不再出声,他觉得对不起老婆和娃儿。

全喜胳膊骨折,脚踝骨折,身上还有几处软组织损伤,脑部因为受到了强烈的震荡,稍微一想问题就会觉得疼痛。但他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全喜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后就回家了。

快过年的时候,全喜可以下炕了,拆掉了胳膊上的繃带和脚上的石膏,气色一天天好起来。全喜一个人坐在炕头,思索着这几个月来自己吃苦遭罪,这几天一直奔波在乡间的这条小路上。这条路走了几十年了,这回还差一点把命给搭进去。身子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可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仍就紧紧巴巴的。过了年天气变暖了以后,工地又要开工了,那工头说还要让他再找几个人过去,可是他能去找谁呢?全喜沉思着,不管是谁去,如果出了事的话我又咋对得起人家呢?

全喜在炕上躺着,这时,凤瑛煮了几个山芋,端上桌来,桌子上热气直向上冒,全喜拿了个山芋在手里端详了半天。吃过饭,全喜身子向后挪了挪斜靠在枕头上。凤瑛过来收碗的时候,看见全喜躺在炕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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