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西域的传说
2017-09-07雨桦
雨桦
当秦始皇的浩浩荡荡大军灭了六国,中国第一次在历史上得到实质上的统一。后来;土崩瓦解,秦朝的瓦当与月光成为李白诗歌中的浪漫元素,残暴滋养了唯美、柔软的文字,惆怅了诗人和后来阅读者的情怀。当西京长安成为世界朝拜的文化中心时,唐太宗李世民像十五的满月,高挂在大唐的天空中,令无数人仰视。当成吉思汗骑着他的汗血宝马从大草原呼啸而来时,繁富的西夏突然走到了生命的末日。一个朝代的终结意味着另外一个朝代的诞生。再杀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时,大金帝国的军旗纷纷倒下,固若金汤的南京城瞬间灰飞烟灭。成吉思汗像神一样,从大草原的红蒿白草中走向中原,主宰了前世的中国。这样的男人往往举世无双,他们生来无法普通,注定枭雄。
他们在哪儿,世界的中心就在哪儿。
张骞不是这样的枭雄,也不是帝王。但因他的出现,大汉的历史变得热闹和繁富。说到张骞,就会想到西域。那片本不是汉朝的领土,后来一直与这个男人的一生纠缠在一起。公元前140年,汉朝建元元年,刘帮的重孙,汉武帝刘彻,想灭北部匈奴。但以大汉的实力根本无法灭掉匈奴,就想联合在敦煌与祁连山间的大月氏国。皆因大月氏国王被匈奴人杀死,国王的头颅让匈奴人做了饮酒的器具,这对于大月氏人来说是永远的耻辱,匈奴自然成了他们的世敌。汉武帝想利用这件事联合大月氏一起攻打匈奴,转败为胜。但是,两个国家路途遥远,不通使节。汉武帝决定招募使者时,他从众多应征者中,选中了自己的随从张骞,决定让他作为大汉使节出使西域。公元前138年,张骞从遥远的汉朝只身去了陌生的西域,跟他同去的还有一百多兄弟。
我们经常说人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半是洒脱,一半是无畏。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说走就走,不难,天上有飞机,大地有动车,即使是海洋,还有轮船劈波斩浪,异族不同语言之间,有翻译。早晨还在大雪纷飞的白山黑水间留涟,午后可以躺在三亚的海滩上晒晒太阳。只要我们愿意前往,没有无法抵达的地方。
但在二千多年以前,这样的说走就走,太夸张。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里,陈列着秦始皇的豪华坐驾——六匹高大俊朗的白马驾驶的两轮马车。这在二千多年以前是绝无仅有的高贵与奢华,同时期欧洲的国王也没有这样的坐驾。解说员解释这辆车在当时来说如何先进,上面有遮阳避雨的伞,可以自动升降。我在这辆豪华马车前驻足良久,想像這辆车子在高速路上奔跑的情景,时速是多少?可惜,那时,没有高速路,所谓的官道也不过是土路而己。何况轮子还不是现代充气式的轮胎,车子在奔跑过程中没有减震系统,就算是金制的马车,即使俊马撒开四蹄奔驰,真的也跑不出什么速度来,更别说时速了。帝王的出行工具如此而已,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估计去哪儿都是双脚,不然的话李白怎么会在诗中感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张骞去西域,条件跟李白感慨的蜀道之难,没有好坏之分。他有的只是马匹,别无其他。纵然汉武帝把最好的战马给了他,但事实是,马可以赶路,也可以奔跑,但无法爬山,不能过河。去西域,连路也没有。可是,他必须得去,这是汉武帝的命令。哪怕他一辈子也回不到汉朝。哪怕他横尸旷野。
记得2010年我去新疆,夜宿一个不大的游牧点,只有十几户人家。我抵达的第二天,突然刮起了大风,广播里说是十二级,我不知道十二级是什么概念。因为,生活在沿海的我从来没有机会领略这样猛烈的风沙,无法睁开眼睛,看不见天地,世界一片浑黄。大树连根拔起,有的树干被拦腰折断,汽车掀翻在路上,简易的房子瞬间变成了七零八落的废墟,一些幸免于难的人从废墟里爬出来。更可怕的是,一只怀孕的母羊被风裹挟着抛向天空,瞬间又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口鼻流血,内脏从肚子里冲出来,散落一地……
即将分娩的母羊死了。
看着它七窍流血的惨样儿,我的心恐惧得不知所措,我在想,如果风此时把我刮上天空,会不会也跟这只羊一样……好在狂风怒嚎了二天之后的黄昏,终于停歇了下来。我坐在一棵刮得只剩下树干的胡杨树下,遍地落叶黄沙,砾石枯枝。此时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一片狼藉,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禁不住想起了元曲四大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记得那些天,路经漫无人际的沙漠里,经常会看见一些死去的动物,没有了肉体,只剩下一堆令人恐怖的白骨。沙漠里的水分蒸发很快,在这样的环境是行走很容易脱水,一旦脱水,高温与热浪会在几个小时内把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死寂的尸体。随便散落在沙丘之上,就像任何一具散落的尸骸一样,分不出是动物还是人,最后,被沙子无情掩埋。湍急的河水会吞噬生命,孤苦寒冷同样把热血生命冻僵。
在那棵半死的胡杨下,我再次想起张骞。想起他伟大而悲壮的那场说走就走的行程。此去,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张骞自己也不知道,更让他无法预测的是,这一走就是一生。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都与西域这二个字紧紧相连。
鲁迅曾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鲁迅所说的路,即有地理上的路,更多的是指人生的路。与人生的路相比,地理上西域的路不知要难走多少倍。湍急的大河,如果没有桥,硬要趟过,结果只有一个:淹死。一座大山,想要翻过,时刻都有迷路和被野兽吃掉的可能。沙漠看着平坦,但热死人的事通常瞬间就能发生。
张骞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几个月后,经陇西,抵达河西走廊。被匈奴骑兵发现,成了俘虏。匈奴人知道了张骞西行的目的后,把他与同行的人分开,让他们分别做了羊倌。每天除了放牧牛羊,不许做其他事。为了让张骞从内心里臣服于匈奴,强行许给他一位匈奴女人做妻子。如果反抗,必然与大月氏国王一个结局——砍下他的头。张骞早就看出匈奴人的用意,帮助匈奴里应外合,灭了大汉王朝。张骞在那那里安营扎寨,愉快的娶了匈奴女人做了妻子,生下他们的儿子。即使这样,张骞一直处于软禁之中,没有自由。但张骞从来都坚信,会迎来光明的那一天。他在匈奴统治的西域生活了12年,儿子也长到了11岁,就在他们以为张骞真的成为匈奴人以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带着妻儿,悄然消失于匈奴的夜色中。
跟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当年的助手堂邑父。
离开匈奴后,张骞没有选择回到国都长安,继续西行,寻找大月氏。这一次不比第一次出行,沒有随行的兄弟壮胆,出谋划策,一匹马也没有,他们两手空空。一路上,茫茫草原沙漠,天堑大河,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好在堂邑父本身就是胡人,射得一手好箭,沿途常射猎一些飞禽走兽,才躲过了死亡的威胁。奔波数月后,他们经过沙漠戈壁,翻过高耸的葱岭(今天的帕米尔高原),来到了遥远的大宛国。大宛国就是今天的费尔干纳,费尔干纳是个盆地,方圆几百里。位于现今的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坦共和国交界处。当时的大宛国王非常想与汉朝建立双边外交。但因为路途远,交通不便,一直未能如愿。听说张骞是汉朝使臣,国王在国都热情接待了张骞,并带他四处参观访问。在大宛国国王的帮助下,张骞到达了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地。但大月氏已经在阿姆河上游安居乐业,面对张骞有理有节的劝说,仍然不愿意东进与匈奴作战。张骞未能完成与大月氏联盟夹击匈奴的使命,却获得了大量有关西域各国人文历史的祥实信息。
在大宛国参观访问数月后,张骞准备回国。这一次,他吸取了来时的经验教训,为躲避匈奴人,归国时,他选择了塔里木盆地和柴达木盆地绕道羌族地区。但不幸的是,这个地方也被匈奴人控制了,张骞与堂邑父再次被官兵抓获。一年多后,军臣单于驾崩,匈奴内部为争夺王位发生内乱。张骞带领妻子,堂邑父一道出逃。
历史的记录总是很简单,不足千字就概况了一切。的确,张骞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去西域。他一直走在去往西域的路上。那条路很长,不只是红蒿白草那样浪漫,更多的是崎岖,坎坷。大河天堑,无路可走,常常走得他有去无回,杳无音信,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多年以后,他又意外的活着回来了。近乎苏武牧羊式的悲喜叠加的轮回。
于公元前126年,也就是张骞离开国都的第13年后,重新回到长安。去的时候,张骞的随从一百多人,而回到长安的当年那些人只有他和堂邑父两个人。13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仅是一瞬间,于人生而言,又是如此的漫长。
一个人的青春年华能有几个13年呢?
13年,有人早已经绝望,不屑于等待,选择背叛。
但张骞没有,他要活着回来,要见自己的君王。
虽然没有完成与大月氏共同攻打匈奴的任务,但是,却让生活在中原的人了解到了西域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社会经济,政治制度,交通道路,这为大汉天子攻打匈奴提供了有利条件。同时,张骞把西域文化,带回了中原,也把中原文明传授给西域各族人民,他出使西域时还非常重视搜集西域农作物的种子,并把它们带到内地种植,葡萄,苜蓿就是张骞带到内地的,乐器中的胡角也是张骞从西域带到内地的。西域各国从中国得到了丝绸和丝织品,学会了耕种,炼铁。
汉武帝为了表彰张骞的功绩,封他为太中大夫,封堂邑父为奉君使。
根据张骞提供的情况,汉武帝发动了对匈奴人的一系列战争。一举攻破了匈奴的王庭。把匈奴王从漠南打到了漠北。并获取了匈奴的珍宝,‘祭天金人,带回长安。这是匈奴人祭天的核心器具。(这个器具现放置于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的甘泉宫内。)
汉朝因此建立了河西四郡和两关。
汉武帝刘彻灭匈奴的伟大梦想,通过张骞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完成了。
不是用双脚,是用生命,用死亡,用信念。
如果肉体的生命能够战胜一切困苦,疾病,大河天堑,我很想顺着张骞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体验一下当年他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包括风餐露宿,死亡的威胁与饥饿的煎熬。不是为寻找浪漫,其实,也无浪漫而言,就是想尝试一下,我的生命,肉体,能否承受他那样的伟大重厄?
我知道,这仅是一个假设而己。
我还知道,就是有这样的机会摆在我眼前,我也难以完成他那样的壮举。
同样是肉体的生命,我的生命如此不堪一击,轻易会在困难面前臣服,会在痛苦面前选择放弃。二千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对这个男人的所有经历都附加上了浪漫的色彩。我知道这不切实际,时光,让悲壮的苦难散发出金碧辉煌的七彩光环,总是时不时地让我生出怀旧情结。这13年的人生经历与往事,乞止是几百字就概括得了的?文字能记录的只有事情的起因结果,文字不能记录的是张骞心灵所经历的如此重厄和他出生入死的孤单与寂寞,甚至苦难中的绝望。
我用此时的心情祭奠一个男人的壮举。
那时,楼兰古城还没有被风沙掩埋,罗布泊也没有神秘消失。据说,湖泊周围有大小36个国家。放眼望去,皆是人间幸福万象,不同种族的人操着不同的民族语言,毗邻而居,春天的季节,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赤脚走在田野里,遍地种植粮食。生活在草原上的人,逐水而居,放牧赖以生存的牛羊。生儿育女,春种秋收,日子悠长如流水。没有核武的威胁,没有呛人的雾霾,风沙,汽车尾气。天蓝得毫无瑕疵,云在天幕之上,随风而动,远远地望去,仿佛倒挂的水彩画般静关。若是到了秋天,胡杨林蜕去了夏天的娇嫩与青涩,变成了金色的木槿,一地金黄的落叶,踩在上面,松软,惬意。牧人的白色毡房遍布河流两岸,远望草原吃草的牛羊仿佛白色的云朵在飘……楼兰古城中的某一条街巷深处,白桦树装帧而成的客栈依街排开,操着各种语言,穿着不同民族服饰的异族商人在灯红酒绿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当年,有多少商旅,客来客往,他们跋山涉水,在阡陌中遗下多少无人知晓的情怀?晚上,倚树而立,秦时明月的乡愁缓缓迷漫于心灵的原野。
建立河西四郡和两关,不能满足汉武帝的梦想。
公元前119年,汉朝为了进一步扩大边疆,联络西域的另外一个国家——乌孙,以断‘匈奴右臂,彻底把匈奴赶出版图,汉武帝再次派张骞出使西域。这是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第二次仍然像第一次那样,说走就走,抛下妻儿老小,带着一个民族的伟大梦想上路,带着自己的使命与责任上路。
张骞带领三百多人,这次还不错,顺利的到达了乌孙,并派副使访问了康居,大宛,大月氏,大夏,安息(现在的伊朗)身毒(现在的印度)等国家。因为乌孙内乱,也未能实现结盟的愿望。但却开通了汉朝与西域各国的商业之路。当时的景象可谓‘使者相望于道,一辈(批)大者数百人,少者百余人,一年中,使多者十余辈,少者五六辈,。
张骞逝世后10年,也就是公元前105年,乌孙王猎骄派遣使臣到汉朝赠送良马千匹,要求与汉朝和亲,汉武帝把江都王刘健的女儿细君封为公主嫁给了乌孙王猎骄。军细靡继乌孙王位后,汉朝又把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封为公主嫁给军细靡。后来,汉朝与乌孙共同打败了匈奴。
去西域,第一次张骞走了13年。从公元前的138年走到公元前的126年,第二次他走了5年,从公元前119年走到了公元前115年。
他不是哥伦布那样野心脖脖的探险家,但比哥伦布伟大,历经自己也数不清的坎坷和死亡的威胁,从长安走到了中亚各国,走遍西城36个大大小小的国家。他不是徐霞客那样放眼世界的旅游家,却带回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他也不是玄奘那样执着四处访学的文化使者,但,每到一个国家,那些先进文化,同样带回汉朝。
这条路被后人的我们称之丝绸之路。
从国都长安被张骞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穿过荒蛮与文明,穿过不同种族的异域和故园间,穿过历史与传奇间。以及茫茫无际的草原,空旷辽远的沙漠。从青春年少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当年的西域因民族各异如今裂变成了多个国家,但仍有一部分版图成为我国大陆的西北省份。
时间慢慢流逝,如今那些历史,在油菜花的金色锦浪里渐行渐远,在苍翠草原一年一岁的荣枯中化为尘埃,美丽的楼兰古城变成了沙漠下的废墟,罗布泊布也干涸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当年的繁华街市,客栈以及那些客栈里的红男绿女的或悲或喜的往事,最后都变成了岁月长河里的白骨与永远的传说……
张骞死了,汉武帝死了,汉代也结束了。
不知多少朝代诞生后又灭亡了,而历史一直活着。历史不会像人一样死亡。会永远的活下去,就像历史中的那些事也会随着时光一直鮮活下去一样。
当年,面对诱惑,张骞本可以有无数的选择,有无数叛变的机会,何必放下高官厚禄,奢华生活,而苦着自己?原本可以在富贵中灯红酒绿一辈子,天子刘彻也奈他没办法,但张骞没有,他选择了归国。如果说人生就是挑战的话,男人当然会指剑问江山,煮酒论英雄。张骞懂得汉武帝怀念大漠边疆,层云万里的豪情。所以,他会放弃妻妾的温香软玉,儿女情长,策马扬尘,哪怕肝肠寸断。
他用生命走出的这条路,从荒蛮到文明,从文明到繁富,从灿烂的东方古国到遥远神秘的西方。曾经沙漠中的脚印,曾经草原上的那些阡陌小径,如今都变成了火车的路轨,变成了水泥修成的高速路。
它是丝绸之路。
这条路像一条悠远的记忆,从二千多年前一直延续到今天,以后也将继续延伸到我们未知的世界和远方,成为一个不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