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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志

2017-09-07韩永明

长江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驼子大柱东家

韩永明

秀吃

普通话里,“秀气”是指女人样子清秀、柔弱、雅致。雨村也说“秀气”,可这个意思用得少,用得多的是另一个意思:吃得少。“吃”在雨村不读chi,读qi,第二声,和“气”的读音差不多。

在雨村,秀不秀吃是个很要紧的事。姑娘找婆家,三寸不烂之舌的媒婆给男方的家人说姑娘的好,第一句话,“姑娘是个秀吃人。”似乎秀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德。

因为不秀吃,美满姻缘黄了的事很寻常。譬如结亲,媒人双方过了话,女方有意思,媒人便带着男方到女方家去提亲,女方要做一顿饭给小伙子和媒人吃。这是礼数。这时候,小伙子是不能敞开肚皮吃的。要是不留神,由着性子吃,后果会很严重,亲事会黄了。媒人会呵斥小伙子:“你怎么都不晓得忍一忍呢?和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添饭,路都跑成槽了。看到人家甑底子出来了,还端起碗去添,八辈子没吃饱过的。”

这应该就是问题的关键,吃可以暴露你的家底和家境,甚至教养。

女方也一样。女方第一次到男方家,叫“看门户”,男方也要好好准备一顿饭,客气的人还会请亲戚到场,办张席。吃饭,也得小心了。男家的姑嫂、堂嫂等等都守在你身边,给你添饭,趁你不注意,满满一勺饭就扣到你碗里了……吃不吃?吃呀,吃完了,你这趟爱情之旅也就不太光彩地结束了。人一走,堂嫂姑嫂话都出来了,“看不出来真能吃啊,我们穷家小户,哪有这大家当给她吃?”

是啊,粮食是家当呢。

说了半天,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在我们雨村,秀不秀吃不是一件小事。下面言归正传。

熊麻子是六小队队长。一手农活做得好,耕田、耙田、打榨、建房,没有哪一项能难倒他。还能识些文字,二十四节气歌、六十甲子背得滚瓜烂熟,有时还装模作样算算天气。这在乡下,有点文武全才的意思。

麻队长育有三个姑娘一个儿子,姑娘大的,儿子小的。姑娘个个白干白净,别说麻子,连一颗小雀斑也没有,模样周周正正,身材像棕树一样直。姑娘一个个长成,像三朵花一样盛开在麻队长屋里,羡慕了不少人。有人打发媒人提亲呢,脸上放光的媒人回去时没一个不灰头土脸。

麻队长有条件:姑娘不到二十五不出门(出嫁)。

这要求现在看起来,简直不是要求,但那时候简直就是故意刁难。政府虽提倡晚婚晚育,女方也才二十二呢,他要二十五!有人在背后骂起人来。“一个麻子九个怪,这话真没说错。”“就让他养在屋里看吧,看他能看到什么时候?”“他一定要把姑娘都霸在屋里,未必还能把几个姑娘霸到死?!”

麻队长为何要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队上分粮是按人头和工分,四六开,人头六成,工分四成。嫁出去一个家里就少了一个分粮食的人头,而且也少了一个挣工分的人。

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儿子满堂吃得。

麻队长三代单传,四十五岁上才有了满堂,有得很不容易。因为满堂头上,有过两个哥哥,都没存住。大的一岁“丢”了(夭折)。请了观花娘子来观花,观花娘子说,想存住,要把病娃子烧了。麻队长老婆第三年又生第二个,也是个儿子,长得白粉粉、胖嘟嘟的,人见人爱,可两岁多时,又患了病。病得不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又没存住。麻队长想起观花娘子的话,把娃子抱到河壩上,捡了一堆干柴烧起来……

因此,满堂一出世,麻队长便娇贵得不得了。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然吃是不会少他一口的。

可偏偏没吃的。把三个姑娘留在家里,便是麻队长解决这个麻烦的办法之一。三个姑娘留在家里,除了有人头粮、工分粮,还有几双能挖野菜的手,并且三个姐姐都不像大肚汉弟弟,秀吃,无论野菜糊还是苕片汤,都可以省几口下来。

可姑娘一百岁也是人家屋里的人。麻队长再怎么不舍 ,二十五岁一到,还是让姑娘出门了。

三姑娘出门这年,麻队长五十九岁,满堂十七岁。十七岁的满堂,眉清目秀,身材俊朗。用现在的话说,颜值曝表。麻队长心中欢喜。可担忧也与日俱增。满堂那个好像能装千军万马的肚子怎么办?

这天晚上,麻队长坐在床头吸烟,吸了一阵,对脚头的老婆说,“我想好了,让满堂学个手艺吧。”

麻队长老婆不吸烟,解了袄扣靠床头坐着,等着麻队长烟吃好了躺下吹灯。“学什么手艺?”

“铁匠,我想他学铁匠。”

对满堂学艺的事,麻队长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手艺人一般都做“上工”(在雇主家里做活),饭就在东家屋里吃。手艺好的,请的人多,基本在家吃不了什么粮食,自己这份口粮就省下来了。

这对老麻来说,不是主要,主要的是在外面做艺总比在自家里吃得饱。村子的人待手艺人,饭食是不能马虎的。粮食再怎么紧巴,请人做艺,是要做点光饭(没有掺菜的饭)的,好点的人家还会做点肉放在桌上。

“铁匠苦。”老婆说。

老麻一锅烟完了,在床边的踏柜角上磕干净,把烟脑壳伸到老婆那头去。老婆麻利地给烟脑壳里摁上烟末,然后把煤油灯靠在烟脑壳旁边,让老麻点烟。

“可吃得好。”老麻叭了几口烟,烟子像云雾一样在已变成了黄色的蚊帐里翻滚。

同是招待艺人,但东家待铁匠的规格要高于其他艺人。道理很简单,打铁是最要体力的活。一块生铁要变成镰刀、变成火钳、变成锄头,那是靠力气一锤一锤锤出来的。因此,不仅是光饭了,肉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有些人家还会做放了肉丁丁的糯米饭或者放了糖的糍粑。

“特别是学艺……”老婆把脸往旁边扭了一下。

“有好的吃,苦怕什么?”老麻说。

老婆把戳在被窝里的一只腿收了一下,“我们满堂那个身板儿哪能打铁?俗话说打铁还要本身硬。”

满堂身板确实不怎么行,个子不矮,却瘦,像豆芽,也不知道那些饭都吃到哪儿去了。老麻好像没听到老婆的话,“我们队上一共两个铁匠,王铁匠和郑铁匠,手艺不相上下。王铁匠刀打得不错,火色好,郑铁匠锄头打得不错,但郑铁匠已经带了一个了,不可能再带了,我们满堂要学只能跟王铁匠了。王铁匠有一样比郑铁匠好,秀吃。这样我们满堂就能多吃一口。”

老婆不再说什么。她明白老麻其实已经早拿定主意了。今天跟她念叨这事,只是向她通报一声,并不是真正和她商量。

第二天一放工,老麻就去找王铁匠。王铁匠正在六小队做上工。老麻到那儿时,他正吃了晚饭,坐在火弄里喝茶。听老麻说要儿子跟他学艺,便要老麻去找郑师傅,他不带徒。老麻说您这么好的手艺怎么不带徒?王铁匠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是句古话儿。老麻说,您年纪大了呢,还怕我们满堂抢您生意?再说您不带,郑师傅带啊,郑师傅带的徒弟不照样抢您饭碗?王铁匠说,你回去吧,让娃儿学个别的。

老麻跑了三四回,王铁匠都不答应。最后一回,老麻把王铁匠拉到东家屋后阴沟里,“扑咚”跪在王铁匠面前,“王师傅啊,看在我老熊家三代单传的份上,您就收了满堂吧,我老熊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王铁匠这才松了口。

拜师这天,麻队长亲自背了一根猪蹄、两斤红粮、三升糯米、一把烟叶,和满堂一起到了王铁匠家里。

当徒弟,清早起来,要给师傅倒夜壶,打洗脸水;师傅吃饭时,要给师傅添饭;师傅放碗时,要给师傅倒茶;师傅要吃烟,要给师傅卷烟,点火;师傅晚上洗脚,要给师傅打洗脚水。这是规矩。学打铁,比别的还多几样。早晨开工前,要先去生炉子;收工时,要熄炉子,把炉膛里烧凝在一起的碳渣都挖出来,把炉膛清理干净等等。

老麻早给满堂讲清楚了。满堂一条一条记在心里。跟师第一天,早早就起床,给师傅倒夜壶。

师傅起床洗了脸,东家就叫吃饭了。满堂低着头跟着师傅进了灶屋。

饭桌正中摆着一只铜耳锅,满满的,半精半肥的腊肉片堆成了尖,煮得开咆咆的。耳锅周围摆了一圈菜碗,里面是泡广椒、炒豆豉、炒洋芋片、炖南瓜、炖萝卜块等。

饭桌是大方桌,上方靠着板壁,这是艺人坐的位置。王铁匠坐到板凳的一头,留下一头给满堂。

东家有三个娃儿,都是上学的年龄。早已上了桌。

满堂坐上去后,东家老婆便把饭递过来了。先递给王铁匠,再递给满堂。是加了肉丁丁的糯米饭。

而东家自己人面前,摆的却是掺了青菜的苞谷饭。

东家几个小娃儿,望着满堂和师傅碗里的糯米饭咽口水。似乎可以听到“咕咚儿”、“吐咚儿”往下咽的声音。

掺了肉丁丁蒸出来的糯米饭,油亮亮、白汪汪的,香气直往喉咙里钻。满堂没等师傅拿筷子,碗一端就吃起来。早忘了爹要等师傅动筷子后自己才能端碗的嘱咐。

这饭真是好吃,香,又软又糯,油腻腻、滑溜溜的,似乎入口就化了,满堂根本没怎么咀嚼,它们就自己钻到他喉管里去了。

满堂一口气把碗里的饭扒光了,师傅这时才提起筷子来。

东家老婆正给师傅搛菜,见满堂饭碗见了底,便把满堂的饭碗接过去添饭。她把盛满饭的碗递给满堂时说,“小师傅,您慢着吃,莫哽到(噎着)了。”说完又从耳锅里搛了几片肉放到满堂碗里,“也吃点菜。”

几块肉像树叶一样被满堂卷进嘴里。

满堂把碗抵在嘴前,手中的筷子在碗里几个旋转,第二碗饭又要见底。师傅夹了一块萝卜放到满堂碗里,“吃点菜!”

师傅声音低沉,如果满堂用心听,师傅这话里是有一点别的意思的。而且师傅夹的不是耳锅里的肉,是萝卜,只要脑壳里稍稍转一转,也是会明白师傅意思的。东家讲客气,好吃好喝款待做艺的人,做艺的人也得讲点姿态。糯米饭、腊肉,东家平常哪舍得自己吃?除非是有了大事,来了贵客。所以东家给你搛菜,你得悠着点。东家一家娃娃大小,也都是一年难得闻到荤腥的人,都指望着师傅吃剩下的一点汤汤水水润润肠子呢。所以师傅一般在东家搛过两三次菜以后,就要说够了够了,再吃不下去了,而且还会把东家搛到碗里的肉搛到东家孩子碗里,或东家碗里。最起码也要客套客套。所以,虽然是做艺,吃饭一般也跟做客差不了多少。

满堂哪懂这些?师傅夹给他的那块萝卜在碗里没有停留就进了嘴里。肚子里就像装了一架吸尘器,东西一到他碗里就被他一口气吸进去了。

东家老婆给满堂盛第四碗饭的时候,师傅第一碗饭才吃完。师傅有点过意不去,提醒满堂,“没吃过这种饭?”满堂扒着饭,筷子像在碗里跳舞,“嗯。”师傅又说,“昨天没吃饭?”满堂说,“吃了。”师傅说,“饭好吃?”满堂说,“嗯。”

东家明白了师傅的意思,“小师傅……正吃长饭哩。”师傅叹了一声。

师傅的空碗已被东家老婆拿去添饭,师傅这时站起来,要东家老婆不要添饭了,他饱了。

风卷残云。满堂这一碗饭又见了底。东家娘子慢慢站起来,把满堂的碗接到手里,“小师傅,糯米饭没得了,只有苞谷饭了,还掺了点菜,给小师傅添一碗?”满堂嘴里嚼着,“好,好。”

东家娘子也没想到这个小师傅这么能吃。她准备的糯米饭,含了两个师傅中午饭,还指望几个娃儿也尝一点的,没想到都被这个不起眼儿的小师傅一扫而光。

师傅看到几个娃儿眼睛一直瞪着满堂。

满堂把东家娘子递过来的一碗苞谷饭接到手里,碗在手里几旋,一碗苞谷饭又没了。满堂望望东家娘子,可东家娘子没有接过碗去盛饭的样子。满堂就站起来自己去盛,这才发现饭甑子里只剩下一个甑底子了。这才用手抹了嘴,意犹未尽地把碗放下。

去上工,满堂拎着个篾壳子热水瓶和一个泡茶的铜罐,跟着师傅走。出门没多远,师傅便问满堂,“我咳了幾声你没听到?”满堂说,“没。”师傅又说,“我撞你胳膊你也不晓得?”满堂说,“不晓得。”

师傅不再问了,心想满堂一定是饿极了,或者是第一次吃这种招待饭。吃得几天,肚子里有了些油水,就不会再这么吃了。

没想到看走眼了。五六天过去,满堂的饭量一点也没见减。师傅实在憋不住了,睡觉前便问满堂:“你爹给你讲过些学艺的规矩没有?”满堂站在床边,抠着脑壳,说说了,要听师傅的话。师傅又说,“吃饭呢?”满堂想了想说,“说了,把饭吃饱。”师傅说,“没说要你惜到些(控制自己)?”满堂又抠脑壳,“没。”师傅说,“你在家也是这么吃的?”满堂说,“嗯。”

师傅似乎明白老麻为何要给他下跪磕头了。在心里说,老麻呀老麻,你这个算盘打得可真正好。“以后吃饭,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惜到点儿。艺人嘛,要像个艺人,莫让别人说我们是大肚汉。”满堂说,“嗯。”师傅还是不放心,又说,“我咳的时候,你就放碗。”满堂说,“嗯。”

满堂答应得蛮爽快,可一上饭桌,师傅的话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干活的路上,师傅问他,“你没听到我咳?”满堂说,“没。”师傅说,“我咳那大的声气呢。”

满堂确实没听到,他只要手里端着碗,就是打雷,他也听不到。师傅叹了一声,“我给你定个碗数吧,一顿,大碗三碗,小碗四碗,吃完了就放碗,听到了?”满堂说,“听到了。”师傅说,“记到了?”满堂说,“嗯。”

可到了桌子上,完全不是这回事情。师傅问满堂怎么忘了,满堂说,“他们硬要给我添,添到碗里我就吃了。”或者说,“我没记住碗数,我记着只有四碗。”

师傅有点无辙的感觉。

这日又转了一个东家。孩子多,满堂和师傅上桌子时,桌子三方的板凳上都坐满了小娃儿,大大小小六七个。桌上放着一只叫“冲天炮儿”的铸铁锅,有几小片肥肉在水上漂着。空出来的一方放了两碗菜,一碗肉粑粑,一碗蛋皮子。几个小家伙,有的直接用手去拿肉粑粑、扯蛋皮子,有的就去打拿粑粑和扯蛋皮子的手。

东家娘子见师傅和满堂坐好,就添了饭递到师傅和满堂手上。

师傅和满堂碗里的饭是掺了肉丁丁的糯米饭,而东家人自己是拌了青菜的苞谷饭。

那碗肉粑粑是桌上最好的菜。东家一上桌,就给师傅和满堂搛了几块。这时候,几个小家伙也把筷子伸到肉粑粑碗里了。东家用筷子敲着那些小手。

师傅把东家搛到自己碗里的肉粑粑搛给他旁边一个小家伙碗里。东家娘子这时把蛋皮子掀到冲天炮儿里去煮,用筷子搅了几搅,然后搛给师傅和满堂。

一丛筷子一起转移到冲天炮儿里。一锅的筷子,在冲天炮儿里打架。

师傅又把碗里的蛋皮子往几个小家伙碗里夹去。

只有满堂仍像往天一样,碗往嘴上一靠,三下五除二,把肉粑粑、蛋皮子、糯米饭都搅下肚了。

东家娘子给满堂添了一碗。

东家娘子给满堂添第三碗时,师傅瞟了东家娘子一眼,感觉到东家娘子动作有点不利索。

眨眼满堂第三碗饭吃完,东家娘子又过来接满堂的空碗,要去添饭,师傅咳了几声,并用胳肘碰了一下满堂。满堂想起来了,说,“我……吃饱了。”东家娘子把满堂的饭碗拿在手里,“小师傅您莫客气哦。”师傅赶紧说,“他秀吃,只能吃这么多。”

满堂下了桌子。

师傅也找到了让满堂少吃点的办法。一家一家做下去。每当满堂吃了三碗,师傅估计差不多了,东家娘子要给满堂添饭时,师傅便说,“他秀吃。”满堂就只能“秀吃”了。

学打铁,先是抡大锤,行话“帮锤”,师傅手里有个小锤,叫“叫锤”,叫锤往哪儿打,大锤就要往哪儿打。要的是劳力。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饿了,大锤就抢不起来,锤到砧子上没劲。每天吃过饭上工,满堂抡一歇工夫,就有些抡不动了。师傅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心想,人都是慢慢习惯的,也并不说什么。

这天下雨。队上放了假。村里有不少人围过来看打铁。师傅比平时有兴致,叫锤砸下去很有力。满堂的大锤也比往天举得高。

有专人拉风箱,炉火熊熊。铁坯扔在炉火里,霎时便烧得透亮欲滴。一锤下去,火花四溅。

有人夸满堂锤帮得好,说真是名师出高徒。

满堂更带劲了,一锤砸下去,砧子上像放烟花。

可抡了一会儿,“烟花”便渐渐小了,有时甚至连叫锤的节奏也跟不上。肚子咕咕叫,膀子没劲了。满堂说要歇口气,“咕咚咕咚”灌了一缸子水,坐了一会儿,又上场了。

又抡了一会儿,满堂便坚持不住了,汗从眼睑皮子上挂下来,流到眼里。满堂有些看不准砧子上的东西了,揪起肩上的毛巾揩汗,可就在这时,人像软面条一样瘫到地上了。

师傅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叫了两声满堂,没听见应,赶紧丢了叫锤,过来弄满堂。

师傅把满堂抱在怀里,掐满堂的人中,拍满堂的脸,才把满堂拍醒过来。

满堂吃了中饭,就好了。吃中饭时,东家娘子要给满堂添饭,师傅没说他秀吃。

到晚上收工,师傅便对满堂说:“今晚上你回家一趟吧,叫你爹过来,我有话给他说。”

满堂吃了夜饭回家,把老麻叫来了。师傅把老麻叫到屋后,要老麻把娃儿领回去。老麻说,“满堂做错什么了?我把他交给您时就说过了,您当自己的娃子,骂得打得。”师傅吃了一阵烟,说了他上午晕倒的事。老麻吃了一阵烟,问道,“是不是没吃饱?”师傅没隐瞒他说满堂秀吃的事。

老麻说,“就是东家多一两碗饭的事。”师傅说,“人家请我们打一天铁,我们最多打三把镰刀、两把弯刀、两只挖锄。这么些东西,下河去买,多少钱?人家一天供我们吃缴,三四斤米,两三斤肉,不简单,还有烟,还有茶,还有铁还有碳,这要好多钱?”老麻说,“哪个算这个账?”师傅说,“我算。你可能不清楚我为何不带徒弟吧,带过几个,都能吃。别人都不敢轻易找我做艺了。”

老麻闷了一阵,问师傅,“他每天自带一斤粮食行不行?您只管他吃饱,莫饿到他。”

滿堂到底还是学会了打铁,三年学徒期间,老麻钻天拱地、勒紧裤带硬是让满堂带足了粮食。

可满堂出师后,没有再做过上工。这时,在家种田的人少了,不再请人上门打铁。满堂便自己开了一家铁铺,打些菜刀、火钳卖。渐渐地生意越来越少,满堂就把铺子关了。

再后来,村里人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田都荒了,满堂就找人家要过来种,种了好几十亩。

满堂每年可收到好几十担粮食,养十几头大肥猪,吃不完,还要卖一些。日子过得惬意,唯一的缺憾是现在有了,又秀吃了。满堂常常就跟老婆念叨:没得吃的时候吃得,有吃的时候又吃不得了,人是个贱骨头。

老爹麻队长前几年中了风,瘫在床上不能起来,那日满堂从镇上买了一辆推车回来,把老爹弄上推车推出来晒太阳,便问爹,“古话说,一个人一辈子吃好多穿好多,是有一定的,是真的吗?”

老麻断断续续地说,“为你那个……大肚子,老子……差点把……命送了。”

老麻说的是他用茶叶和烟叶去大岭那边换粮食遇上老虎的事,过去也给满堂讲过。

老麻又说,“你师傅……是个好人,其实,他……秀吃……是装的,也许他就是饿……死的,打铁……哪不能吃呢……可是没……赶上好时候……过年,你多给他烧点纸……”

作劁

“作劁”二字究竟是该写作“坐敲”还是“作翘”,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因为无论怎么写,似乎都与意义相差很远。它的意思是:一个人行为反常、出格,不合常理,即将倒霉。如,小孩惹了祸,大人训斥:“你给老子作劁,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在雨村,这个词使用频率很高。朱驼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句“作劁”,会让他过上另一种生活。

朱驼子是个补锅匠,之所以补锅,是因为他背驼得厉害,寻常走路,人在后面看不到他的头,只能看到他后背上像驼峰一样的一个大包。这天他正在十队大屋场泥瓦匠周大斋当门口的大柿子树下补锅,大队袁书记领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了。袁书记望着其中一个胖子说,“刘院长,这就是老周家,是我们这儿卫生最好的,您和几位医生就住他家。”刘院长说,“可以。”袁书记指着周大齋旁边的两户人家说,“来做手术的,就住那两家。我让他们把铺睡(床位)都腾出来了。”刘院长说,“可以。术后不能走太远的路。”袁书记说,“两个女护士,就住学校里吧,跟两个女老师住。”刘院长说,“手术室呢?”袁书记说,“老周家楼上。他屋上放了三块亮瓦。”

说完一行人才进了屋。

袁书记和刘院长的话朱驼子听得明明白白。想都不要想,这些人是来搞结扎的。

近两年,计划生育越抓越凶。“两个的吃药、上环,三个的结扎,没得商量。”可实行起来很难。尤其结扎难,谁都不愿意挨这一刀。袁书记、妇女队长高粱花、民兵连长胡良庆等挨门逐户做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十三个小队落实了七个愿意结扎的人。

朱驼子正往一个眼里灌铆钉,灌了好几次才灌进去了。他使劲往铆钉上砸了一锤,骂道,“你个狗日的作劁!”

这时袁书记正好从老周家出来。袁书记没看朱驼子,朱驼子不晓得他听到没有。

袁书记走后不久,朱驼子便把锅补好了,摊子一收,走路了。

路上,朱驼子听见高音喇叭响了,是袁书记在喊话。“各小队注意了,公社卫生院刘院长带领的计划生育工作专班今天到了,请有结扎同志的小队长明天一早,就将结扎同志送到十队大屋场来……”

第二天一大早,袁书记和高粱花就到了大屋场。可太阳有一竹竿高了,结扎同志一个都没来。在院坝里散步的刘院长看了一下手表,望着袁书记说,“怎么人还没来?”

袁书记望几眼远处,“刘院长放心,他们这是给老子挨惯了。”袁书记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有点担心,让他们打早来的呢。未必今天还赖在床上揪个猪尾巴?

吃饭的时候,袁书记端了一碗饭,就到院坝子里,站在柿子树下,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望路上。

刘院长吃完饭,端着茶杯出来,问袁书记:“来了几个?”

袁书记碗里的饭吃完了,他拿筷子敲一下碗,“狗大爷(贱骨头)!老子好酒好菜,好言好语叫他们,他们给老子和挨命的样,是要老子拿绳子捆的。刘院长您放心,您只管要人准备家伙(做手术的器具),我保证把人搞到。”

袁书记说完,就喊高粱花,要高粱花跑一步,去找一下民兵连长胡良庆,叫胡良庆带几个基干民兵上门去请人。

几个医生吃了饭,把白大褂都换上了,从周大斋屋里出来,到院坝里晒太阳。

又等了一大歇,十队和一队的队长领着结扎同志来了。袁书记问十队队长,住这么近,怎么现在才来,十队队长指着马尚红说,“他婆娘不让他来。早晨打架了。”

等到下午一点,七个结扎同志才到齐了。五队的刘大柱和七队的王石头还是胡良庆带着基干民兵“请”来的。

面对这些姗姗来迟的结扎同志,袁书记憋着一肚子火。可他没让火发出来。他开个玩笑:“你们在家里生活好些?还是想到十几天不能和老婆亲热,还要赶个早工?昨天就说了,要你们过来赶早饭,有肉有蛋,可你们偏偏要挨到现在,你们要给大队节约?”

两个女护士早到了,七个结扎同志一到,女护士就登记他们的名字,给他们量体温。几个男医生在周大斋楼上用门板搭起了一个手术台。消毒的高压锅也吼叫起来了,“噗噗”的出气声,从周大斋楼上传了出来。

袁书记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可想不到一顿饭吃出问题。七个结扎同志把肉把蛋吃了,一起找到在柿子树下戳牙齿的袁书记,说要回去,因为都说他们结扎是作劁。

“劁”在雨村就是阉割的意思,所以,阉割猪羊狗等,都说成“劁猪子”、“劁羊子”、“劁狗子”。专事阉割的兽医也叫“劁猪匠”。

袁书记站了起来。“什么什么什么?作劁?”

“这是骂我们是猪、是狗呢。”马尚红说。

“扯鸡巴蛋!别人说劁就是劁?”袁书记说。

马尚红说,“不是劁是什么呢?都说这就是劁。我们挨这一刀,还要背个作劁的名义。”

王石头说,“身上少了一坨,阎王都不要。”

高粱花见他们都围着袁书记,过来解围,“你们胡搅蛮缠呢。给你们讲过多少遍了,结扎不是劁,什么都不会割你们的,你们身上的东西一丁点儿都不会少,只是在那个地方开道口子,把那个管子扎住。这有什么影响呢?不信你们可以听刘院长、听医生们讲讲。”

刘院长和几个医生都站在外围。刘院长听高粱花这么说,就准备挤进来给他们上上课,可他还没开腔,刘大柱嚷起来了,“我屋的(老婆)愿意吃药,愿意上环。”

周立本说,“我连吃药、上环都不要。我保证我屋的不怀上。”

高粱花说,“刘大柱,你屋的不是不能上环吗?再说,三个结扎是政策。你四个了,还怎么说?”

王石头说,“无论怎么说,他们都不该说这是作劁。”

袁书记明白了,这几个祖爷爷是在找歪歪理由。心里真是烦透了。千难万难才让他们答应结扎,到这儿来了,一个“作劁”,前功即将尽弃。

他想,要让这几个祖爷爷上手术台,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只有把这个说作劁的人找出来。他把手抬起来,用指头点着他们的眼窝说,“你们,这些扯鸡巴蛋的话都不说了,要说,只说一件事,是哪个王八蛋是说结扎是作劁的。老子今天先把他给劁了。”

七个结扎同志你望望我望望你,都不吭声儿。

“说啊。都哑巴了?”袁书记说。

王石头说,“都这样说。”

“‘都?‘都是哪个?说名字,一个一个地说。”袁书记指着挨他最近的马尚红说,“你说,你听到哪个说的!”

马尚红望了刘大柱一眼。他是吃饭的时候听刘大柱说的。刘大柱说,“他妈的个逼,老子们来挨一刀,还有人说是作劁。”马尚红没问刘大柱这话是哪个说的,他顿时感到这话有点用。吃过饭,几个结扎同志碰在一起时,他就把这话说出来了,还声称自己不结什么扎了,名义不好听。几个结扎同志都说有道理。

刘大柱不看马尚红,也不看袁书记。他有点害怕马尚红把他供出来了。因為说这话的是他老婆。

昨晚上床,刘大柱睡不着,手放到老婆妈子(乳房)上,“妈的个逼,不晓得割一刀了还行不行。”老婆把他手往一边扯,“不行还怎个样呢?未必你明天还不去。”刘大柱说,“所以……今晚上……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老婆听出了刘大柱这话里的悲切,不再坚持。可刘大柱还没进去,就不行了。“妈的,一想到明天要挨刀,它个狗日的现在就吓趴了。真是无用的东西。”老婆把身子一轮,对着墙说,“你听到别人嚼什么吗?说结扎,这是现在的就法,过去的说法就是劁,你们这是作劁。还说老辈子的话就是灵验,说作劁,现在就真有人要被劁了。”

刘大柱来的路上,还想着老婆昨晚上的话,因此一上桌子,看见马尚红,就把作劁的话说了出来。

现在,要是马尚红把他供出来了,他怎么说?总不能把老婆说出来吧?

马尚红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他清楚得很,只要他说出刘大柱,他就没事了。可想想又不对。这有点不厚道。他供出了刘大柱,刘大柱一定会怨恨他。袁书记这个人,他清楚得很,说一不二,说得出做得出。要是他真的把刘大柱“劁”了,刘大柱会恨他一辈子。

“我忘记哪个说的了。”马尚红说。

袁书记指着站在马尚红跟前的王石头说,“你呢?你听哪个说的?”

王石头说,“我也忘了。”

袁书记挨个问了一遍,都说忘了是哪个说的了。袁书记说,“说不出是哪个说的,就是你们自己说的。你们肚子里的这点花花肠子,还骗得过我?既然是你们说的,那你们就乖乖儿上手术台。我现在就把你们交给刘院长了,他叫哪个哪个进去。”

马尚红不甘心,“我们自己怎么会说作劁?”

“那你就把人说出来呀。”袁书记说过就坐下来了。

七个结扎同志也散开了。马尚红碰了一下刘大柱的手,和刘大柱去了一边。马尚红说,“这话你听哪个说的?”刘大柱说,“我屋的。”马尚红说,“她听谁说的?”刘大柱说,“她没说哪个说的。”马尚红说,“你屋里说得出来这话?”刘大柱想了想,“她应该是听别人说的吧,说古话说的作劁,现在这话她自己是说不出来的。”马尚红说,“那我们怕个卵子啊。我要把你供出来,他找你,你就实话实说,让他们找人对质去。我们挨得一天是一天,反正这里有吃有喝,伙食不错,一天还记十个工分。”

两个正嘀咕时,刘院长来叫马尚红了。马尚红走到柿子树下,对袁书记说,“我想起来了,我是听刘大柱说的。”袁书记说,“一叫名字你就想起来了?好,你先进去做手术,我来问刘大柱。”马尚红说,“不把人找到我不做手术,这是个名誉问题。你在喇叭上说结扎光荣,可群众说我们是作劁。这不行。没得说法不行。”

其他几个结扎同志也围过来了。都说马尚红说得对。要结扎也要有个说法。

袁书记很头疼。想去想来,只能先找那个多嘴的家伙了。就把刘大柱喊来问话。刘大柱一认账,袁书记便把高粱花和胡良庆叫到身边,要他们立即去五队,找刘大柱屋里,一个一个查,查到源头,无论是谁,把他请到这边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胡连长和高粱花带了一个人到大屋场。

原来是朱驼子。

朱驼子原来并不是补锅匠,而是个泥瓦匠,那时他的背还没这么驼,背比一般的人高一些而已。他人是很聪明的。捡瓦、挂泥、做瓦、打灶样样都在行,而且,还有一门绝计,用搪瓷缸子吹歌子:把喝水的搪瓷缸子往嘴上一斗,嘴巴一鼓就吹起来,别人都说他吹得好听。

可二十好几了,还没说上媳妇。原因之一便是他背有点驼。打听到二河有个专治驼子的李医生,医术了得,治好了不少驼背,就去找李医生治驼背,没想到李医生把他的脊梁踩断了,从此头再抬不起来,人成了一个问号。

再也不能上屋捡瓦,上墙挂泥了。只好学补锅。

看到是朱驼子,袁书记眉头皱成了疙瘩。他是一心要把那个说结扎是作劁的人真正给劁了的,好让这几个祖爷爷乖乖地上手术台。可偏偏是朱驼子,他连婆娘都没得。

马尚红看到是朱驼子,心里很纠结。朱驼子这个鬼样子,再挨一刀,他觉得有些残忍。可又觉得,朱驼子对姓袁的是个难题,姓袁的要是处理不好这个难题,他们就有空子可钻。

他望了袁书记一眼,又去望几个结扎同志。结扎同志你望我我望你,都不说话。有的扬起头看头顶的太阳。

太阳要落了,只柿子树尖上还有一层红色。

一会儿,胡连长和高粱花、朱驼子就来到柿子树下了。胡连长把朱驼子带到袁书记面前,说,“作劁的话是他说的。他自己也承认了。”

袁书记把手抱在面前,瞪着朱驼子,“我说过了,哪个说结扎是作劁,我就要先把他劁了。你晓不晓得?”

朱驼子把头偏一下,轮了袁书记一眼,“晓得。胡连长都说了。”

袁书记说,“真的是你?”

朱驼子说,“开个玩笑呢。那时我在给罗老四补锅,罗老四说起结扎的事,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作……劁……说这是个古话儿,老辈子的话……”

袁书记声音大起来,“你给老子才是作劁。还开个玩笑?你晓不晓得,你一句作劁,差点让我们七个结扎同志回去了。你晓得你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袁书记非常愤怒,口水飞到胡连长和高粱花脸上,朱驼子颈里。高粱花拿手抹脸的时候,就望着袁书记说,“路上,我们都给他讲了,这是破坏计划生育,这是侮辱我们的结扎同志,他认罪认得蛮好。”

袁书记说,“认得再好起鸡巴作用!他只有一条路,就是上手术台。他不是说这是作劁吗?把他劁了,看他还乱不乱说。”

朱驼子突然跪到袁书记面前,“袁书记,我错了,我给袁书记赔礼道歉。我给结扎同志赔礼道歉……”

朱驼子说时,挨个给人磕头,问号现在变成了一个句号,就像一个南瓜在地上滚着。

袁书记说,“这时磕头起个鸡巴作用,你就是把地磕穿了,老子今天也要让你第一个上手术台。”

袁书记说着,就扭头去看刘院长,“刘院长,你们准备好了吗?”

朱驼子结了扎,七个结扎同志再无话可说。而且雨村以后结扎的事也变得容易起来,轻松起来。

有人津津乐道结扎的过程:人一进去,脱了裤子,躺上手术台,年轻的女护士拿一块中间有洞的围布,把男人下身盖住,然后一只手揪住男人的小二,一只手拿出剃刀“备皮”。女护士业务不娴熟,备皮的那只手一动,揪小二的那只手也动起来,拿捏的轻重又没掌握好,男人的小二便有了別的感觉。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念叨:“我是不是硬了?”女护士并不羞涩,把剃刀反过来,用剃刀背一敲,“硬……你硬得过政策?”只听“嘶”的一声,男人即刻软了,像气球被戳破了……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接着说朱驼子。

朱驼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句作劁,让他稀里糊涂结了扎。结了扎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他是不想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哪怕在别人看来,他是没办法让女人怀上孩子的。可他自己,想找个女人的愿望却很强烈。他出门补锅,可以在东家混饭吃,队上分的粮食就攒下来了。家里已经攒了几担谷子。布票他舍不得花,每到布票要过期时,就和别人换新布票或粮食,准备说媳妇时用……这一刀,把他的这个想法给“劁”得干干净净。

何况这多丢人呢?一个男人没讨老婆就让人劁了?

真是连死的心都有!

袁书记特别批准,他也享受了结扎同志的待遇,每顿有肉有蛋,可这些好吃的饭菜,到他嘴里如同木渣。

休息七天回家,他把大门插好,想上吊死了算了。他还有什么脸面走村串户去补锅呢?还有什么脸面和队上的人见面呢?

他把装谷子的塌柜门揭开,看着那满柜黄澄澄的谷子,眼睛水刷刷地滚。难道这都不是我朱驼子嘴里的食吗?

又把一沓崭新的布票拿出来,难道这不是我朱驼子身上的衣吗?

天怎么就不开眼呢?难道你还不觉得我朱驼子有多可怜,难道你真的觉得我该死吗?

哭了一阵,找了一条钩子绳,准备上吊。可楼上楼下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法把绳子挂上去。最后,费了好多工夫,才把绳子拴到床架子上,可没想到他从床上跳下来时,床架子断了。

死也死不成,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口哭干了,抱起搪瓷缸子喝水,喝着喝着,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主意,讨饭去。只有讨饭才见不着雨村的人。

他做泥瓦匠时去县城,见过讨饭的:一个瞎子和一个小姑娘,瞎子拉着二胡,小姑娘唱歌。

我不会拉二胡,用搪瓷缸子吹歌子呢?他想。

他一口喝干了缸子的水,把头一偏,把搪瓷缸子斗在嘴上,腮帮子一鼓吹起来。

还能吹出声音来,吹出调调来。虽然气力差了些,手指也不那么灵泛,但听还是能听。他便回忆过去吹过的歌子,一个一个吹起来。

吹到“雪花那个飘”时,眼泪又垮下来了。

这就带上搪瓷缸子上路了。

想不到生意是出奇的好,比他补锅,甚至当泥瓦匠时赚得多多了。

一晃上十年过去。朱驼子跑遍了全省的各个县城。一天,他正在夷县客运码头吹歌子时,一个自称夷县旅游公司王经理的人找到他,要他去他们的艺术团表演。

节目很受游客欢迎。演出时报幕员报节目,在朱驼子前面加了一个称呼:民间艺术家。

吃住,旅游公司给他安排得好好的。演一场还有一场的提成。朱驼子自己就说,他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日子。

令朱驼子更加想不到的是,艺术团一个叫刘小曼的姑娘要向他学吹搪瓷缸。学了半年之后,他和刘小曼成了搭档。这还不说,刘小曼喜欢上了他。

“我不能结婚。”他对刘小曼说。

刘小曼问为什么,他想了想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结婚吗?”

刘小曼有一天晚上赖在了他床上。

两个月以后,刘小曼怀孕了!

朱驼子蒙了。分明结了扎呢……

这天演出完,报幕员来找,说有人找他,是雨村的。

见了人才知道是袁书记。

“我要好好地感谢你。”他说。

袁书记说,“你现在还在恨我?”

“我说的真心话,要谢你。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补锅呢。”

说话间,他打了个电话,让刘小曼在旅游餐馆订个包房,他今天要接待一个贵客,并特别嘱咐刘小曼把娃儿带来。

袁书记说,“你是闯对了。补锅,你可能早就饿死了。现在,人做饭基本不用大铁锅了,用钢精锅、电饭煲、高压锅。铁锅,坏了就甩了,没得哪个补了。”

朱驼子说,“所以我要谢你呢。”

到了包间,袁书记见里面坐着一个美女抱一个娃儿,以为走错地方了,扭过头看朱驼子。朱驼子说,“坐啊,她是我屋的,抱的是我们的娃儿。”

袁书记这才犹豫犹豫坐下了。

朱驼子这就给刘小曼介绍袁书记,刘小曼叫了一声袁书记好,立刻站起来,给袁书记倒茶。

袁书记说,“我早就不是书记了。你就叫我老袁。”

老袁喝着茶,说,“想不到……”

“想不到我会有娃儿吧?”朱驼子说。

“想不到你找上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老袁说。

“我也没想到,我更没想到我朱驼子这辈子还会有个娃儿。”

“我第二天就去找你了。我想告诉你,那个手术是假的,只在那地方划了个口子。可一直没找到你。我辞了书记以后,就到处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这话,可找不到你。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

朱驼子把脸侧过来,问老袁,“你说什么?假的?你说结扎是假的?你真把我害惨了。”

朱驼子说着流下泪来,又赶紧拿手抹泪,笑起来,“不过,幸亏我不晓得是假的,要是我晓得这些,说不定就不会和小曼结婚了。”

老袁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递给刘小曼,“你走了后,我做主把你家的那几担谷子卖了。布票也卖了。”

朱驼子叹起来,“人世间的事,真的难说。我常常想,我有今天,是不是过去受了些苦,上天可怜我?难道真的像书上说的,天地有大道?”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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