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2017-09-06杨柔桑
杨柔桑
1
无论世界多么现代化，相亲这门古老的艺术依旧顽强的保留下来。张罗莎刚过三十，跨时空感应屏幕里的这位先生却已成了她的第17位相亲对象。
“姓名，工作？”
“李约克，”屏幕中的那位先生似乎有些紧张，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端起咖啡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咖啡洒在了他的手腕——准确来讲是与皮肤表面相结合的纤维手表上面，“是个心理咨询师，专为复活的冷冻人提供心理咨询。小姐你呢？”
巧了。张罗莎的嘴角弯至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张罗莎，
我是……”
“医生。”垂下眼想了想。
屏幕中的先生微微一笑，眼睛却是僵硬的，“是个不错的工作。”
2
张罗莎，女，三十二岁，人体冷冻学博士，就职于瑞梵弗中国香港分公司，复活师。
所谓复活师，就是将上半个世纪把自己冻起来的亿万富翁或者科学怪才从液氮中捞出来，进行重组与唤醒。
张罗莎曾是名科技疯狂爱好者，喜爱一切高科技——她以自己是超级环首批乘客为傲——尤其是冷冻人这种类型的生物科技，还是美国队长——那个漫威漫画里冷冻起来的超级英雄——的超级粉丝。成为复活师五年，成功完成53例唤醒手术，包括23例冷冻大脑唤醒手术。
然而第六年，她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有从前的激情，而脑海里常常浮现出旧日的片段。此时她坐在办公桌前，自己与男友李约克的第一次见面就蹦了出来。
“博士，这是下一位接受复活手術的冷冻人的档案”，助手唤回沉静在回忆中的张罗莎，把显示器递给她。
“夏洛蒂，2016年冷冻，冷冻时年龄……十六，这么小？冷冻时长……36年。冷冻原因……脑部受损，意外死亡。冷冻方式……全身冷冻……”张罗莎逐一念着，最后无法再念下去。
“看来情况有些棘手。”助手看着她紧紧皱着的眉，小心说道。
“是很棘手，在身体尚未发育成熟的情况下冷冻，修复起来难度很大，最重要的是，海马体受损严重但生前未进行记忆刻录，恐怕会丧失所有记忆。”张罗莎有些烦躁地揉揉眉心——这种情况是她从未碰到的。
“那她醒来以后……”
“她醒来以后的问题不需要我们考虑，我们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把她唤醒，让手术尽量完美。”助手有些诧异，这是张罗莎第一次在“完美”前加“尽量”两个字。
“脑部修复手术在液氮中进行，根据修复状况进行全身唤醒。第一阶段手术将在下周举行。”叙述完手术方案，张罗莎匆匆离开，今天她有场约会。
3
“美国超级环密西西比州内一段今日突发故障，由于技术失误和氧气耗尽，导致车厢内乘客无一生还。”“关闭广播。”张罗莎命令道，这个消息令她更加心烦意乱。她把驾驶模式转换为自动驾驶，扭头望向窗外，悬浮汽车和空中轨道曾是她十分喜欢的风景，如今她才发现已经很难望见天空了。怎么去形容呢，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李约克接过机器人服务生手中的红酒，倒些进罗莎面前的红酒杯。“还好。只是突然不太想看见机器人。”约克对这个原因有些诧异：“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的。抱歉，今天选错了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约克开口：“我今天又接待了一位冷冻人客户。”看罗莎似乎有些兴趣，他继续往下说：“五十岁了，亿万富翁。当初选择冷冻，是想等自己的藏品升值，时长是50年。他很孤独，他的亲人都离开了，也和这个社会脱节了。”
“你知道，冷冻人的自杀率还挺高的。”约克补充道。
“如果自杀率低，你不就失业了吗……抱歉，我们能换个话题吗？”张罗莎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天知道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受。她挖了一大勺沙拉塞进嘴里，企图缓和自己的心情。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开冷冻人心理咨询所吗，罗莎？”约克抬头盯着罗莎的眼睛，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还真得好好想想。”罗莎看着约克的眼睛。他的眼球无法很好地转动，和其他复活的冷冻人一样。
那个怪物又跑出来了，张罗莎想，那个一开始就被她关到心底不愿面对的关于约克的怪物。
4
次日，瑞梵弗香港中心手术室。
“手术成功。时长十小时四十八分。”
张罗莎一把扯下口罩，有些狼狈地跌坐在了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她脸色惨白得有些渗人，两眼直直的望着地面。助手当她是因为手术耗尽了力气，没有打扰她，但张罗莎却清清楚楚的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
“停下吧，她不该醒来。停下吧，她不会愿意醒来的。”在进行海马体修复的时候，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她拿着手术刀的手顿了顿，回过神来时，手术刀已经逼近夏洛蒂的中枢神经，再近一分，夏洛蒂将永远沉睡。
坐在长椅上的张罗莎猛地抬起头，惊出一身冷汗。
5
“罗莎，下班后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电话那头约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电话这头的罗莎内心却早已波澜起伏，“好。”她挂断了电话，望着病房里的夏洛蒂——她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坐着，仿佛一个死人。
“她就是一个死人，是你们让她变成这副模样”，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张罗莎突然记起，六年前，她的第一例手术。那是一个因癌症而去世的冷冻人，冷冻时和夏洛蒂年龄一样大，醒来后也是这样呆坐着，他还记得之前的所有事，还有一个六十岁哥哥在世，只是哥哥已经习惯了他的死亡，倒是他的复活更像一个灾难。
那时的罗莎也像现在这样在病房外看着他，只不过那时她告诉自己，这个孩子很快就会享受这个新的世界。
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有空去看看他吧，应该已经适应了这个新的社会吧。
半晌，罗莎突然记起来那个小男孩在醒来的第二年自杀了，讣告发到了自己的邮箱。
“对，自杀了，”罗莎突然恍然大悟般微微一笑，又低头喃喃，“是自杀了。”endprint
在她复活的53个人中，有40个人有自杀了。张罗莎曾对这种自杀行为嗤之以鼻，既然现在自杀，当初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把自己冷冻起来？如今想来，那些讣告像刀一样凌迟着她的心灵，只是那颗心灵过去太坚强，坚强到有些麻木。如今这颗心仿佛一下苍老了，取出来看看，竟已经疤痕累累。
6
下午六点，约克心理咨询所。
“既然当初选择了冷冻，就应该想到醒来的世界会天翻地覆，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我一直以为那些冷冻人心理素质都很高。”张罗莎灌了一大口水，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自愿被冷冻的，”一直站在落地窗边倾听罗莎讲话的约克突然开口，“至少我不是。”
罗莎端着水杯的手猛然握紧，指关节隐隐泛白，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约克是冷冻人的事终于是他自己说了出来。
“我二十五岁那年因为心肺功能衰竭濒临死亡，我祈求父母签安乐死家属同意书，但他们没有。我死的时候很痛苦，一秒钟我都不愿忍受，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可是我的父母，竟然把我冷冻起来，呵，真是件破事。”
约克脸色平静，像在讲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等我醒来时，已经过了五十年。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常去一个小卖部買东西，那里的东西又贵质量又差，老板还吝啬，但我就愿意去，因为可以在结账时和老板说几句话。但后来小卖部改成了自动售货机，老板也不见了，我也不再去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这个世界也不愿意满足我。”
“多少次我想象着从这里跳下去，但我又觉得如今医学这么发达，说不定我立马被路人发现了又被救活了，醒来发现是一个更破碎的身体。”
约克又沉默了。他望着窗外，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7
张罗莎辞职了。所有同事对她这突然的举动感到难以置信。
“太可惜了，你是一个优秀的的复活师。”主任看着辞职信，痛心疾首的说。
“也许曾经是吧。”张罗莎勾勾嘴角，大步踏出复活中心。
8
张罗莎无数次想过复活后冷冻人高自杀率的原因，如今她终于懂了。
冷冻时的技术无法保证冷冻者的器官在更长时间后唤醒仍可正常工作，苏醒时的技术又无法发明一种治愈心伤的药物。
2062年，这真是一个尴尬的时代。复活师，冷冻人，在这个高科技产品层出不穷然而法律尚未完善，社会尚未完全接受的时代成了令人尴尬的时代产物。
然而谁又能抱怨呢。谁都知道复活师可以复活冷冻人，可需要复活的仅仅是冷冻的肉体吗？又有谁知道如何去安抚那迷惘而又残缺的内心呢。
曾经的罗莎不知道，如今的罗莎，也未完全懂得。
“什么时候回来。”约克大行李箱递给罗莎，他的眼睛微弯，显得很温柔。
“等我知道何为复活师的时候。到时候，我自然会回来了。”
罗莎挥手告别约克，转身淹没在人海中。
（作者单位：浙江省桐乡市高级中学）endprint